一
花屋場注定是歷史中的一個重要術語。作為一個微小而不起眼的地名,它的存在因為我的考證,而顯露出歷史和文化的力量。這種力量,屬于上下五千年,屬于一個民族,屬于一個村莊,屬于一段歷史。
花屋場作為一種存在,它從一個點,在我的鼠標的滾動間收縮放大,看得清門前屋后的公路,看得到西邊的那棵已有近百年樹齡的板栗樹,看得到屋子周圍翠綠的竹園,看得到門口屋后鄰居家的房子,前后左右的農田,遠近高低的蒼翠山嵐。在鼠標的滾動間,我找到了花屋場的又一坐標。花屋場其實就在大山的褶皺之間,在大片的青山覆蓋中,那些屬于可耕種的土地甚至連十分之一都不到,我忽然覺得,花屋場的主體,本就屬于森林,正如它從森林而來,最終又要回歸森林而去。
早在1996年,我忽然愛上了遠古。這種愛好,最初源于對山間一種植物的好奇。曾經,在植物課上,我看到了銀杏作為化石植物的價值,而銀杏在我家就有幾棵。我對于古生植物的考察,就在這種極為浮淺的了解和聯想中生成第一個疑問。我想,是否可以通過這些植物和地質地積層的組合研究,確定花屋場在什么時候是海,又在什么時候形成這一座座的山,花屋場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了人類的蹤跡,是古長陽人的歷史演化,還是新近幾百年間因戰火慘烈的遷徙?我忽然覺得,有些問題一旦生成,它就有意無意地縈繞在腦海之中,隨時準備找到機會復活。
我曾經探問:花屋場有野生的銀杏,在水杉、銀杉、珙桐等這些孑遺植物活化石之外,是否還會增加一些另外的物種?我開始了資料的查找,在圖書館,在新華書店,尋找那些考古和古生代植物有關的書籍翻閱,感覺有用,書店的就抄下來,圖書館里的就復印。我忽然發現,這種叫做銀衫的植物,與我常在山間溝谷看到的巖杉是多么相似!
那天晚上,我就考古和爹進行了第一次對話。爹,我們這周圍的山上,巖杉樹多不多?
爹說,不算很多,也有不少。
那它們主要長在什么地方?
爹想了想,淤沙子槽,老灣,我經常會看到。
我開始有意到這些地方查看。后來我發現,淤沙子槽,老灣都是背陰潮濕的地方,呈現出狹長的谷狀地貌,表面有著一層礫石堆積,下面則是沙礫和黃土的混合。我懷疑,這是一種數千萬年前地質結構中的海相沉積,在后來的地殼演變中又發生了些微的坡積現象,才造就了如今的花屋場。
巖杉有沒有什么作用?我問。
有啊,以前拿來做鋤頭把,刀把,現在一般也都用黃楊木了。
那它結果子嗎?
結啊!爹看著我說,結的果子都掉在地上,被釣連子(松鼠)吃了。
我懷疑巖杉是一種重要的植物,說,爹你幫我找幾棵大的,我要觀察它。
爹說,我跟你挖幾根回來,你栽在屋旁,天天就順便觀察了。
小的可以移栽觀察,大的不行,我還要觀察它開花結果的過程。我說,大一些的樹,你挖回來,根肯定斷了很多,哪怕已經開花結果了,這一折騰,幾年之內是不會開花結果了。
爹給我找了兩棵巖杉。一棵在淤沙子槽,樹上已經掛滿了青翠的果子。一棵在老灣,長在雜樹之間,顯得比較高大,卻沒有結果子。兩棵樹之間,相距大約1公里左右。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每隔兩天就去觀察一次,在它的果實成熟的時候,我將它們全部采摘回家,曬干。我想知道,這種果實是否像銀杏一樣,能夠吃,有什么樣的營養價值。就巖杉的疑惑,我找到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開始向有關專家的請教。《化石》雜志的編輯提出,希望我將這種樹的照片拍幾張給他們。那時,我沒有相機,專門去找了一個照相師傅,按我的要求拍下了巖杉的照片寄去。
我不知道爹對我的這種癡狂有什么看法。但有一天爹對我說,等秋天賣了糧食,我給你買臺相機,自己方便照相記錄。當然,這臺相機后來并沒有購買,因為不久,我就決定要去南方,我甚至想在南方找到一個機會,能去廣西柳州看看那里的銀衫和紅豆。
2002年,在國內古生物研究領域極為權威的《化石》雜志第4期上,作為我對第四紀冰川在花屋場的一種假想,我拋出了一個這樣的問題:
最近在長陽山地發現一種疑為享譽“植物中的熊貓”美稱的銀杉。這種喬木樹姿優美,四季常青,當地稱它為“巖杉樹”,高可達十余米,耐濕抗旱,木材紋理細密。“巖杉”葉形細長而窄、對生,外表青綠色,有光澤。反面中間有一條綠脈貫穿,兩邊呈銀白色、帶狀至葉梢;枝也呈對生狀;八九月間結果,外為較厚的肉質表皮,中為堅殼稍薄,獨仁,呈橢圓形,大若紅豆。筆者疑此“巖杉”乃因物候變化等原因進化而成的罕有銀杉的另一變種。裸子的銀杉與被子的巖杉極有可能就是一胞二體。
后來在不斷的尋找中,我又發現了幾處這種樹的小群落。掐算起來,巖杉長于海拔400到1500米的山地,大致呈垂直分布,它適應性強,耐濕抗旱,木材紋理細密,大多分布在山川溝谷間,經常是小群落小群落地出現。
與屬于裸子植物的銀杉相比,巖杉應屬于被子植物。裸子植物出現在古生代的二疊紀,距今約有兩億年左右,而被子植物出現要晚,于中生代的白堊紀即距今一億三千萬年左右才出現,其間相差了七千萬年。在清江流域,因山勢地形原因,形成一些具有溫室效應的盆地狀山地,從而成為古生代珍稀植物的天然避難所,銀杏,珙桐,銀杉和水杉即為這一區域珍存下來的四大活化石。如果,巖杉與銀衫有著某種延續關系,那么巖杉是否在數千萬年的生存中因物候條件的差異而得到了進化?依照達爾文的自然選擇的生物進化論,銀杉在漫長的生存中沒有發生遺傳與變異在理論上具備可能,這種遺傳與變異,如果因為地理物候條件的不同而不同也合乎情理。我想,從被子植物到種子植物之間經歷了七千萬年,從被子植物的出現到現在又有了兩個七千萬年,在這一億多年的時間里,不能不發生種種的物候變化,而第四季紀冰川除了滅絕大量的物種外,也有影響改變植物特性甚至因此而得到進化的可能。植物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既然仙人掌的葉可以退化為針刺,澡類植物也可以因失去葉素而進化為真菌,銀杉在漫長的遺傳中不可能沒有變異,低級的裸子植物有許多在這種漫長的遺傳與變異中進化為高級的被子植物,這種進化,給了我們無限的可探究的空間。
在長陽方言中,“巖杉”之巖讀若ai,陽平,而普通話讀為yan,也是陽平。按理,銀杉作為化石植物的發現,應非一般百姓所能為,其命名也應為有知識者,銀杉的讀音,稍稍有些耳變,再加上方言的差異,把銀(yin)讀成了yan,進而在文字中寫為巖,或也不失為一種合理的解釋。遺憾的是,至今,我沒有觀察到它開花的形狀。
現在,這個問題沉寂了十余年后,再次從我日漸寂靜的心靈中浮現出來。關于花屋場的歷史,我忽然覺得有著20萬年歷史的舊石器時代的早期智人古長陽人還不能足夠說明,在活化石和各種沉積化石之間,我甚至可以回到遙遠的更新世。
就在這種久遠的思考和追問之中,我感到自己有了硬實的根源。這種根源,不僅來自于爹,還來自花屋場的山川樹木。
如今,我委托我留在老家的弟弟,代我繼續觀察這些巖衫的生長,我要記錄下它們的四季變化,尤其是要記錄下它們的花期。弟弟說,他去年移栽了兩百棵到種不完的田中,現在已經枯萎了一半,估計成活三分之一看有沒有可能。
我想,這種移植,已經改變了巖衫喜陰的習性,很可能荒蕪的農田并不適合巖衫的生長。
二
當我以爹作為一個村莊的標本,構建花屋場這個村莊的縱坐標時,我想,這個村莊不管此前是否有人類的存在,它已經存在了很長時間。這種存在,是否可以作為人類的花屋場的前奏,我是否可以把這種坐標直指地球的核心?這種探究,因為與村莊有關,因而也就間接地與爹有關。
無疑,覆蓋在花屋場地殼上的層層疊疊的巖層,是一部地球幾十億年演變發展留下的沉默卻在述說的歷史。如果用一個無比巨大的鉆頭一直向下鉆去,在取出的5公里或10公里的地層中,從最古老的地質年代開始,究竟會有多少層才能層層疊疊地到達現今裸露的地表?在對花屋場的回想中,我忽然想有必要再對花屋場進行一場地質的假說。
地層是記錄地球歷史的一本書,地層中的巖石和化石就是這本書中的文字。在今天,人們用用測定古老巖石中放射性元素和它們蛻變生成的同位素含量的方法,測定得知地球已經存在46億年。這就是大自然留給人類的奧秘:地質科學家說地球至少有46億歲,而人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只有幾千年。這一充滿奧秘的史前時代,也是大自然留給人類成長中可以永遠回望的空間。
依照人類歷史劃分朝代的辦法,地球自形成以來從古到今也被劃分為五個“代”:太古代、元古代、古生代、中生代和新生代。有些代還進一步劃分為若干“紀”,如古生代從遠到近劃分為寒武紀、奧陶紀、志留紀、泥盆紀、石炭紀和二疊紀,把中生代劃分為三疊紀、侏羅紀和白堊紀,將新生代劃分為第三紀和第四紀。為了表述簡單一些,抄錄一段常識:
距今24億年以前的太古代,地球表面已經形成了原始的巖石圈、水圈和大氣圈。但那時地殼很不穩定,火山活動頻繁,巖漿四處橫溢,海洋面積廣大,陸地上盡是禿山。這時是鐵礦形成的重要時代,最低等的原始生命開始產生。
距今24億年-6億年的元古代。這時地球上大部分仍然被海洋掩蓋著。到了晚期,地球上出現了大片陸地。“元古代”是原始生物的時代,出現了海生藻類和海洋無脊椎動物。
距今6億年-2.5億年是古生代。“古生代”是意思是古老生命的時代。這時,海洋中出現了幾千種動物,海洋無脊椎動物空前繁盛。以后出現了魚形動物,魚類大批繁殖起來。一種用鰭爬行的魚出現了,并登上陸地,成為陸上脊椎動物的祖先。兩棲類也出現了。北半球陸地上出現了蕨類植物,有的高達30多米。這些高大茂密的森林,后來變成大片的煤田。
距今2.5億年-0.7億年的中生代,歷時約1.8億年。這是爬行動物的時代,恐龍曾經稱霸一時,這時也出現了原始的哺乳動物和鳥類。蕨類植物日趨衰落,而被裸子植物所取代。中生代繁茂的植物和巨大的動物,后來就變成了許多巨大的煤田和油田。中生代還形成了許多金屬礦藏。
作為地球歷史上最新的一個階段,新生代時間最短,距今只有7000萬年左右,那時的地球面貌已同今天的狀況基本相似。新生代被子植物大發展,各種食草、食肉的哺乳動物空前繁盛。自然界生物的大發展,最終導致人類的出現,古猿逐漸演化成現代人,大量的考古發現認為,早期的直立人在第四紀出現,距今約有240萬年的歷史。
在我的內心,我更愿意把地球有了人類的時代視為歷史的開始,盡管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歷史還是空白,但人類為我們一定留下了什么,只是等待著我們去不斷發現。人類居住的地球一步一步地演化到現在,逐漸形成了今天的面貌,一定保存了許許多多等待著我們直譯或意譯的密碼。那么花屋場在這種地質演化中,又是如何呈現各個階段的變化的呢?古長陽人20萬年前的活動,是不是應該再向前推進幾十萬年甚至幾百萬年?按照地質科學家的大致推導,至少7000萬年前就形成了今天的基本地貌。作為一個連綿起伏的山區,假設在這7000萬年間基本保持了穩定,那么在此前,其他地方的地殼板塊的移動變化,又對花屋場有著什么樣的影響?期間,在發生的多起生物滅絕事件中,花屋場這樣一個具有盆地效應的小山村,究竟會是幸存者還是受害者?
在不斷的追問中,我忽然把目光聚集到白堊紀。因為,我很小就知道,白堊又名白善土,而花屋場,是一個盛產白善土的地方,很多農家的土墻就是用白善土干打壘起來的。在我的印象中,花屋場人覺得,白善土黏性強,具有油性而墻面光滑。這種土,在我家東頭的一個小溝邊,有著一孔已經被無數次挖掘過的白善土。我和爹曾一起在那挖出一些白善土,用于泥打鐵的爐子。
而白堊紀,是由法國地質學家達洛瓦于1822年根據發現的白善土這一地層命名的。根據測定,白堊紀位于侏羅紀和古近紀之間,約1億4550萬年前至6550萬年前,是中生代的最后一個紀,長達8000萬年,也是顯生宙的最長一個階段。在地質學界,一般認為,發生在白堊紀末的滅絕事件,是中生代與新生代的分界。可以肯定,花屋場的白善土也應形成于同期的白堊紀,應該也有5000萬年左右的時間。比較公認的研究推測是,在這一時期,大陸之間被海洋分開,地球變得溫暖、干旱,空氣中富含高氧,海平面的變化大。陸地生存著恐龍,海洋生存著海生爬行動物、菊石以及厚殼蛤,新的哺乳類動物出現,第一只鳥在天空飛翔,地球上開出了第一朵溫潤的鮮花。恐龍開始統治著陸地,許多新的恐龍種類不斷出現,有食肉牛龍這樣的大型肉食性恐龍,有戟龍這樣的甲龍類成員,有賴氏龍這樣的植食性鴨嘴龍類,還有龐大的披羽蛇翼龍在天空中滑翔,海洋中也生出巨大的海生爬行動物,海王龍統治著淺海。最早的蛇類、蛾、和蜜蜂以及許多新的小型哺乳動物也在這一時期出現。遺憾的是,白堊紀發生了一起第三紀冰川,這一地質年代中最嚴重的大規模滅絕事件之一,包含恐龍在內的大部分物種因此滅亡。
白堊,只是一種微細的碳酸鈣的沉積物,屬于石灰巖的一種類型,主要由方解石組成,顆粒均勻細小,用手可以搓碎白堊紀形成的地層叫白堊系。白堊層是一種極細而純的粉狀灰巖,是由古生物的殘骸集聚形成的海洋沉積,主要由一種叫做顆石藻的鈣質超微化石和浮游有孔蟲化石構成,含有海綿骨針、浮游性有孔蟲殼、菊石、箭石、海膽和貝類化石等海生動物的殼。構成白堊顆石來源的球藻是一種植物性的鞭毛蟲,它有著兩條等長的鞭毛,體型極為微小,呈現出球狀,在其細胞表面覆蓋著大量微小的石灰質殼顆石,這種奇異的植物性生物,曾大量地浮游在海洋深處,是何其地壯觀。當海洋發生沉積的時候,它們在歲月中化蛹成蝶轉變存在形態,成為直到今天依然與我們深刻相連的白堊。從白堊中含有磨圓的石英砂,以及相鄰地層中所產的顯示當時干燥氣候的植物化石來看,可以認為,其后面相連的陸地是低平的,幾乎不會有由河流將周圍砂漠性陸地的陸源物質土砂等運入,而應純是在海洋中形成的。
花屋場的白善土,從層積來看,有淺層的,像我家附近的,大致屬于底下第三層。我家對面的平地,大多屬于地下五層左右,而屋后的大洗場,則屬于淺表層。按照白善土的生成,它屬于海相沉積的產物,那么最初,它應該深埋在地底,這時已經由海變成了陸地。這似乎意味著,即使到最晚,花屋場的基本地貌在白堊紀就已經存在。在此后的歲月中,再次發生了大陸板塊的些微變化,白善土才從深閨中走向地層的淺表。這就意味著,此前的花屋場,曾有一段時間是一片汪洋大海,然后還經歷了至少一次的地質變動。在在更遙遠的古生代,則是一片原始森林,它們在地質的演化中,最終形成了周邊被數十年不斷開采的煤,記錄著那時的森林形態。
在花屋場,我還看到了一些被稱為“火煉包”的石子,這些小石子,摩擦能夠冒出耀眼的火星,為早期的長陽智人鉆石取火提供了客觀的基礎。而另一些像煤的墨石,它們大多裸在淺表層。我認為那是還沒有被完全形成煤的植物化石。在這個意義上,花屋場至少經歷了兩次以上較大的地質變化,一部分被深埋起來成為真正的煤,一部分在深埋后不久又因地質的變化而堆積到山體的淺表層,它們僅僅演化到石頭,逐漸風化為細小的石子。
5000萬年以來,花屋場就這樣存在于時空的坐標之上,寂然無聲,等待著新生代的到來,等待著人類的到來。花屋場在垂直地帶中,以海拔500米的高度,坐落于海拔200米到2000米的大山之間,是群山中的盆地,也是寒冷中的溫床,注定要蘊藏這無數的礦產和秘密,也注定在僻遠與無知中,任這種歷史的密碼由化石成為化石,在喧鬧中又歸于沉寂。
我忽然感覺,爹把我帶到花屋場這個地方,實在是一個充滿了傳說、神性和奧秘的去處,這是一個生物化石的村莊。
三
如果說,花屋場有這久遠的地質歷史,這種歷史其實和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一樣,當地球從一個溶液狀態開始凝固,它們幾乎就同時開始了地質的沉積。或有不同的是,在沉積和海陸的板塊變化之中,有的成為大海,有的成為山川,有的成為平原。但當生命開始呈現的時候,徹底改變了世界的物質性單調。或者說,一切生物都是環境的產物,只因為有著不同的地貌,因而也有著不同的環境,也就逐漸誕生并進化為不同種類的千差萬別的生物。一個單細胞,我們現在仍然不知道究竟是如何進化為無比智慧的人類。或者再往前一些,一些菌藻植物,是如何演化為單細胞動物的?白堊給我們提供了這種探究的可能,然而至今,這也還只是可能,我們依然無法解開生命的奇妙。
歷史雖然充滿奧秘,卻從來不開任何玩笑。1956年,一塊快龍骨在長陽大堰被發現的時候,20萬年前的古長陽人走到了臺前,使得清江流域關于巴的傳說有了根底。長陽人,因為一塊頭顱的化石,開始了對一個民族的歷史解碼。早在240萬年前,人類已經在一些地方開始了簡單活動。只不過,對于地質的歷史長河,200萬年也只是彈指一揮之間。然而,無論如何,也說明了地質環境的不同,使得作為類人猿的動物在演化中并不平衡,有早有晚。20萬年前,古長陽人開始了舊石器時代的早期智人活動,他們在清江流域打磨石頭成為生存的工具,在原始森林中與大象白虎的爭斗中而生,最終成為巴人的祖先,成為土家族的源頭。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從爹的口中聽到了一些傳說的故事。后來,我發現這些故事并非爹自己編造的,而是來自一本叫《長陽民間故事》的小冊子。這些故事,以傳說的形式,神話的色彩,解說著一個民族在千百年間口口相傳的起源和智慧。從爹講述的這些故事中,我隱約有了探尋一個民族先民生活的沖動。這種沖動和對古代地質的好奇糾纏在一起,成為我多年放不下的情結。當我目睹養育一個孩子的艱難時,我想,在古長陽人十幾萬年的歷史生存中,他們是怎樣將他們的孩子一個個養大,在很長很長的時間里,他們沒有醫藥,沒有房屋,沒有衣物,沒有精致的食品,還面臨著眾多的生態的、環境的險惡,但他們一直走到了今天。
我家屋后,有一個小山嶺,叫大洗場。爹說,大洗場白善土多,頭骨也多。爹的話使我想起了長陽的化石龍骨。在大洗場附近,有很多厚實的白善土層,也有很多不同深度的煤礦,曾養活一代一代的農民。我想,大洗場作為一個得天獨厚的位置,與西北向的香爐石遺址大約50公里,與鐘家灣的長陽人遺址大約80公里,離巴人傳說中的遺址武洛鐘離山大約50公里,花屋場這樣一個曾成功規避了第四紀冰川災難的盆地,在它的腳下是涓涓而流的天池河,是否也會是古代巴人的一個選擇之地?爹所說的頭骨,究竟會是屬于淺近還是屬于遠古?
無論如何,花屋場有這樣豐厚的地質積層,有山海滄田的幾番變遷,那座山所在時空無疑曾演化著各種動植物,它們由單細胞到多細胞,由裸子到被子,經歷著生物進化的每一階段。早期的智人長陽人把花屋場作為一個部落爭端的要地,或者正是作為智人的早期長陽人在謹慎地利弊權衡后的選擇。遺憾的是,至今仍然沒有對花屋場進行地質性的田野考察,在千百年的耕種中也沒有發現城落的遺址。
爹說,有個八秀才的故事,就在對面大屋場,大搞基本農田建設挖堰的時候,曾經發現過古屋。八秀才的故事,大致是講一戶人家的八個兒子都中了秀才,但他們如何為人如何為官,爹似乎也粗略地講到過,只是我那時僅僅把聽故事作為一種享受,不知道未來有一天我需要這個故事,二十多年的歲月沉積,就讓我的腦海中只剩下這樣一個事件,成為概念,沒有任何血肉。大屋場就在我家對面,中間只隔了一條經常斷流的溝,直線距離不到一公里。爹的話曾經讓我一驚,然而后來的生活讓這種驚訝遺落在記憶之中。現在想來,這個秀才遺址最多應該也只有千年的歷史,因為秀才的產生,是屬于隋唐時期的科舉結果。但是,我相信,越是早期的遺留,那種記憶的密碼越是神秘質樸。
花屋場由凌家灣、大屋場、錢家坪、花屋場等幾地構成,其名來源,目前可信的文獻不多,經過查找,現存的《覃氏家譜》記載“八秀才”的脈絡:
明朝萬歷年間(1570年左右),大房覃公元臣攜家人來到今大屋場定居,公所出四子,長子廷相奉荊王敕管理土司,世襲蔭生;次子廷解、四子廷棟皆文庠;三子廷舉,為崇禎武舉。孫輩中,相公長子之升、解公子之瀛、舉公長子之晉俱是文庠,舉公三子之鼎是武庠生。子孫兩代人中,有八人獲得“秀才”功名。其中,廷解、之瀛二公葬于花屋場后山觀包嶺之古墳園,墓碑猶存。傳說二秀才死得較早,年輕貌美的夫人從一而終,守身如玉,土皇帝嘉其操守,為其立貞節牌坊,解放初期尚存。今居住在花屋場的(覃姓)大房人大多是八秀才家族的后裔。在農業學大寨時,大屋和花屋兩處遺址均出土有大量的青磚、布瓦以及精致的石條、賞礅,石雕門攔等物,仍能印證當年的情景。
爹在花屋場生活了七十年,他的父輩祖輩,很早很早就定居于這片山石之間。從《凌氏家譜》來看,我的祖先至少已經選擇在花屋場生活了200年,而到了我這一代,卻在祖祖輩輩的駐守中先后選擇了離開,爹和他的同輩成為在花屋場堅守的最后一代。我忽然意識到,花屋場不僅是一個生物活化石的村莊,還將成為一段歷史的無奈終結,成為一個人文活化石的安息之處。
凌氏家譜上說,凌姓出自姬姓,是周文王姬昌的后裔。文王第九個兒子康叔被封在衛,建立了衛國。康叔的兒子有的在周朝做官,官職為凌人,是周禮天官之屬,為掌冰室之官,負責保存貯藏冰塊,其后人就以他的官職為姓,產生了凌氏。但我手上的家譜卻更多地記錄了凌氏家族如何從清江流域的宜都肖家隘輾轉到花屋場的歷史,不管這種遷徙悠著怎樣復雜的歷史成因,我更愿意相信,我們就是一個民族——土家族巴人的后裔。
當一股炊煙從屋頂升起的時候,有雞鳴狗叫,有頑童的哭叫,盡管沒有看到一個人影走動,這個村莊也已經在心靈生成顯影。我不知道,一個在天堂遠望的人,他的心靈中是否保留著心靈中某些影像的底片,是否保持著他固有的安然恬靜?
這樣的村莊,有著豐厚的沉淀,這或許是爹一定要回到的地方,一定要留下的地方,也是他一定要長眠的地方。也是因為有著像爹一樣一代又一代的山民,盡管花屋場在今天日漸空曠,它依然充滿的迷人的誘惑。
我忽然想起,爹和他的另兩個兄弟,爺爺在給他們取名字的時候,最后三個字加起來就是:秀才文。似乎,我那不曾謀面的爺爺,心里早就有著一種文化情結。
四
2011年底,在時隔5年之后,我再次從深圳回到花屋場,因為爹的病。花屋場還是先前的村莊,只是多了一條水泥公路。人也大致還是那些熟悉的人,只是都更老了一些。大地也還是那塊大地,只是荒蕪了更多農田。山也還是那座山,只是更青翠了一些。這樣的村莊,有些凄涼而安靜,容易勾起人的一些記憶,讓人生出無端的聯想。譬如老了,存一個心所向往的去處,在故鄉和都市之間保留著想象的希望。地里只有老人,家里只有孩子,因為炊煙少了,空氣特別純凈清新。我沉默的時候,村莊把我包圍著,讓我想哭。
很長時間,分田到戶是村莊喜聞樂道的大事。我記得,爹曾對土地擁有怎樣深厚的情感。山里的村莊,農田多半是坡地,每犁一回地,土疙瘩都要往下移動幾寸。每季耕種,爹總是要用自己的雙手,一捧一捧地把落在坎下路上的土捧進撮箕,又一步一步地端到田坎的最上邊,再坎邊上午土一撮箕一撮箕地端上去,填補齊最后那一道犁溝。他一直信奉著,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幾千年來,我相信沒有再比現有的這一輩農民對土地更有感情的人了,只有他們,實現了內心擁有自己土地的夢想。也是他們,在土地上種出的玉米小麥,怎么也吃不完。他們白天樂呵呵的,夢里笑得口水打濕了被子。這樣的村莊,在我三十歲那年離開鄉土的時候,還殘留著某種童話色彩,使我闖蕩的步伐有些躊躇,眼睛里滿是濕潤。在他們之后,盡管也擁有著土地,可土地再也養不活一家大小的日度,支撐不起上學,也擔負不了住院,甚至在自己的土地上修筑不起一棟兩層半的樓房,這樣的土地,只能在這里出生長大,然后出去闖蕩,在老了再回歸到它的腹地,最終融為一體。
我的離開,與花屋場本身有關。父母分給我三畝多地,種的糧食也吃不完了。可那些吃不完的糧食換不了幾個錢,折騰了好幾年,房子還是老房子,家具都是舊家具。我倒沒什么,女人不愿意,她要跟著我過好日子。雖然通了公路,花屋場依然只有一條經常斷流的溪溝,不能靠山吃山,自然也不能靠水吃水。當一包尿素要一百塊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村莊的富有,只是那些人情世故,鄰里和睦;而村莊的土地,已經成為名義上土地。村莊迫切希望打通與外界的隔絕,要使那條山路與世界建立起聯系,錢才是村莊現在最缺少的東西,才可能建立起與商業城市的交換。村莊的貧困,漸漸由沒有糧食沒有轉化為沒有錢。我幾乎是最后一批離開那個村莊的,因此比起很多人多了一點悲壯——他們是主動追尋,而我最后的逃離,這種逃離使我對村莊始終充滿著內疚與歉意,它們在積淀中醇化,又在經年的歲月中漸漸分泌出對村莊的感恩。那些鄉親,那些房屋,那縷縷炊煙,整個的村莊,在我的腦海中逐漸幻化,成為心靈的圣地。
使我從村莊的幻想中蘇醒過來的,是母親告訴我說,現在種地不要農業稅了,每種一畝地還補助十塊錢。然后,我在報紙上看到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變革,地不僅屬于農民,種的糧食歸自己處置,再也沒有任何款項需要上繳,還能從政府拿回一筆補助。盡管我在城市已經有些年頭,習慣了見怪不怪,心里還是激動震驚,多么幸福的村莊!媒體在議論民工回流的時候,我對村莊又寄予了希望,想象著某一天,可以回到鄉下,做一個自由而隨意的現代地主。
我長大了,父母已經蒼老。我對父母說,種不完的地,暫時送給有能力的人種,只要地沒有荒蕪,將來我們回家也不必開荒。然而,無論父輩們怎么精打細算,地還是在一片一片地荒蕪,一年長滿雜草,兩年長出小樹,三年就就成一片樹林了。城市的魅力正以另一種虛空在鄉村得到印證,只有我的父輩,他們都在古稀之年,還屬于被幾千年時間所詮釋過的農民。那些還很小留在家里的孩子,他們的眼神流露出對鄉村的迷茫,早晚有一天,他們要么進城務工,要么進城定居,至少也會游離于城市的邊緣,在城市和村莊之間來來回回,最終惶惑于自己的家究竟該在哪里。或者,他們還將回到鄉下看看,還會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回到鄉下祭祖,而他們的下一代,鄉村則僅屬于精神上的一種眷念,僅僅是孤獨的時候一種玩味。
山里的村莊,那的土地,是最后的還沒有征用交易的地方,因此它們大片的荒蕪。這種荒蕪,讓很多人忍不住恐慌。從他們的眼神,我看到了某種渴望。
十來年,花屋場修起了很多磚混結構的樓房。這些樓房,不亞于城市里獨門獨戶的高貴別墅,貼著亮堂堂的瓷磚,掩映在青翠的竹園之中。這是村莊有史以來唯一一縷充滿現代性的詩意。農民不僅有了土地,還告別老舊的土屋,漸漸都有了自己的新樓房。有一段時間,青年人在外打工賺錢,唯一的愿望也就是在老家修一棟這樣的房子。很多人修起來了,一溜地三間三層,寬敞到氣派,也有人舍不得把老房子拆完,留了那么一兩間,作為新房的附屬,堆放一些雜物。這種修新房的風氣剛剛攀比蔓延,不知道從哪家開始,修起的新房子就不再打理,漸漸這些新房子開始空著了。老人們固執地住在住了幾十年的殘缺老房子里,他們喜歡接著地氣,生個柴火什么的,不怕黑呼呼的墻壁變得更黑。新修的樓房,只是他們憧憬了一輩子夢幻的切近,僅僅是守護著就滿足了。村莊里只有老人們,他們小心翼翼地為兒女守護空著的新房,有時候盼到兒女年尾回來一次,多半卻是一去幾年不回。只有老一輩,還在儀式般的堅守,不愿進城去過另一種生活。
花屋場只剩下了老弱,村莊就走向了萎靡和凋敝。村莊之成為村莊,是因為麥地間有著一戶人家。現在,村莊里的這些人有的進大城市了,有的進中等城市了,還有的進了縣城了,哪兒沒能去的,也想著到鎮上買了那些進城的人留下的二手房。村莊里的年輕人從成年開始,莫不向往著城市,追隨著城市,讓虛空的村莊如同他們遺留下的虛空的房屋,在天空下靜靜地展示。村莊的傍晚,老人都早早滅了燈睡覺,村莊仿佛空無一人。
我的弟弟依然留在花屋場,他現在三十三歲,卻獨身一人。弟弟是一個鄉村生活的好手,憑他自己的膽識和勤勞,掙了一間店鋪,又買下了合村并鄉時政府舍棄的一棟房子,日子自由而愜意。弟弟在村莊的純收入,每年不下于兩萬。在那個鄉村,弟弟可以說是村里公認的能干青年,他們的同齡人,即使在外打拼得不錯,幾乎也沒有人混得比他更好。但這樣的好青年,卻找不到一個姑娘相伴終生。爹走的時候,弟弟是他最后的牽掛,爹看著弟弟,閉不上他遺憾的眼睛。
在花屋場,環顧方圓百十里,女孩們在城里,在學校里,在襁褓里,村子幾乎是一個老年世界,弟弟一連幾年來都在為老人服務。村莊里的父輩認可他,村莊里走出去的女孩都不喜歡他的生活方式。在弟弟的身上,背負著一種焦慮和憂郁,多種角色集于一身。父母的期盼與憂愁,內心的夢想與憂郁,鄉人的議論與指點。這個時候,金錢忽然不是最重要的了。世界才更重要,生活才更重要,女人才更重要。女孩們一去不返,返的時候已經是屬于回娘家了。男孩們只得出去,把愁腸百結的孝敬暫放在一邊,開始或者是為了生活,后來是為了女人,再后來自己也不愿意回到村莊。他們,是迷茫的一代,注定要由他們集結到城里,和時常下崗的市民去搶屬于自己的女人。
回想起來,我似乎也是這樣。為了離開那個村莊,我曾在那個村莊苦讀。在外十年,我終于有些人模狗樣,父母卻漸漸失去形骸。他們無望的眼神,使我想起在都市的高樓里,生活少了一些地氣,心靈上也缺失了鄉土的圖騰。我確信自己老了的時候,還會深情回憶生養我的那片土地,而我的孩子,對居住了十年二十年的樓群,將只會以財富的眼光關注它的升值或貶值,可以很輕松隨意地拋售,以勝利者的姿態換個地方。
起初,我把這種離鄉想象成流浪,在腦海中給它賦予了詩情畫意。如今想來,這是一種驚天動地的轉移,是一種對傳統的背離,一種對農業文明的對抗。當我的孩子逐漸遺忘鄉村,她的根已經沒有了,土地和房屋,鄉親和炊煙,將只會是一種符號,而不再是生命中實體的記憶。這種符號和現實無法聯結起來,就像千百年人類給自己造下神,如今僅僅是一個概念模糊地存在著。花屋場,淪陷為最后的一片精神高地。
當我站在村莊,仰頭任雪落在臉上,我感受到紛揚的雪的酣暢。看看那漫山遍野的雪,白得讓人心揪在一起,純粹成一根晶瑩的冰凌。再過三十年,我們的回憶里還會有些什么,生命中是否還會有泥土的芬芳?我想,花屋場也注定是一個化石村莊。
我知道,關于村莊,它的未來也許是另一種形態。但是今天,村莊里的土地,漸漸不種莊稼,村莊的屋子里,漸漸不再添丁。
村莊之上,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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