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老一代紈绔子弟聊聊天,會發現現在的人連當敗家子兒的資格都沒有。敗家也是一門精致的學問。我認識一個滿族老大爺,他們家祖傳的愛好是養鳥,而且是相當難養的畫眉鳥。這種鳥之所以難養,因為它最大的特長是叫,但剛買回來時,卻并不會叫;要想讓它開口,得每天早上拎著籠子去遛,遛夠了一定的路程,它的心情才會好。而等鳥兒的興致上來了,就得找一處百鳥齊飛的樹林,讓它在那兒現場觀摩,學其他種類的鳥兒叫。按照行家的說法,學得好的畫眉,有“百轉千回,入耳即娛”之妙。
“知道養這鳥兒的大忌是什么嗎?”他得意洋洋地問我,“就是臟口兒。”
“意思是鳥兒罵臟話嗎?”
“外行。”滿族老大爺鄙夷道,“所謂臟口,就是畫眉鳥學會了那些不入流的鳥兒叫。比如有種白玉鳥,那是觀賞鳥,叫聲最下賤了,畫眉要是跟它學,就叫臟口。而一只畫眉的口兒臟了,還會傳染其他畫眉,到時候,玩兒鳥兒的人都得躲著你……”
敢情鳥兒也有口音歧視。而這位老大爺很有意思,一天到晚都聽他說,我卻從來沒見過他真的養過一只鳥。我說:“您紙上談兵。”
他一翻白眼:“現在怎么玩兒啊?臟口都沒處學去,拎著鳥兒一上街,學一嘴汽車喇叭聲兒。”
原來是寧可不玩兒,也不能玩兒現了。如今的人,恐怕只有養孩子時,才有過去人養鳥兒的那種精細勁兒吧。我有一個同學比較早婚早育,孩子現在已經差不多能打醬油了,而他最為煩惱的,恰恰也是“臟口兒”的問題。
最初的煩惱是保姆,保姆是山東人,帶了孩子幾個月,教了孩子一嘴“大蔥味兒”。同學的老婆不干了,為了口音,把保姆辭了。但隨后煩惱又來了,這次卻是姥姥。姥姥是山西人,孩子口音里又有了老陳醋的味兒。可是姥姥總不能辭退,同學老婆只好說:“為了孩子,您全當自己是啞巴行嗎?”姥姥之后,禍根就變成了偶像——這孩子崇拜上了小沈陽,說話就開始有“大米渣子”味兒了。
“北京的語言環境太差了。”同學感嘆,“口音太雜。”
我說:“那你希望孩子說哪種口音呢?感冒味兒的老北京話嗎?那只能到二環路里面學去了。”
“不不,胡同北京話也透著粗俗。”同學說,“我只是想讓他學好標準的普通話,字正腔圓,就像英語的牛津腔那樣的感覺。”
原來他認為這種口音是高檔的。但孩子尚小,不夠資格去上廣播學院,同學最后使出了狠招,每天晚上7點,把孩子按在電視前面聽新聞聯播,海霞或李瑞英說一句,就得重復一句。
終于,孩子在眾多口音的混雜中走上了正道。只不過上了幼兒園以后,同齡的孩子不愛跟他玩兒,因為他嘴里常常冒出一些“親切會見”、“友好交流”、“重大成就”之類的大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