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案子帶出三十條線索

　　屈指數來，蘇從舜已經在北京市豐臺區檢察院工作了28個春秋，從最初的法警干起，他先后經歷過監所、批捕、公訴等部門，直到2006年7月，被任命為反貪局長。
　　初次見面的蘇從舜給人一種很和善的感覺，說話時常會微微笑。采訪那天，他坐在豐臺區檢察院二樓的辦公室里，窗外是嘈雜的車流，窗內是此起彼伏的電話聲和手機鈴聲。他告訴《方圓》記者，因為手頭正在辦一個案子，他得隨時與外面辦案人員保持聯系，跟蹤辦案進程。
　　在同事眼中，他一直勤勤勉勉。這種嚴于律己的作風，反映在工作上是他有條不紊的辦事態度。“既然把我放到反貪局長的崗位，我就橫著一條心：辦理每一個案子，都要不愧對自己的良心。”
　　
　　辦案要有高度的職業敏感性
　　《方圓》：任反貪局長前后，心態有什么變化？
　　蘇從舜：沒什么變化，就是干一行，愛一行。無論把我放在什么崗位，我都會一門心思地投入進去。當初在干法警的時候，我穿著83年制服，開著三輪摩托車，也感覺特神氣，不輸現在的反貪局長。不過，那時看別的科室人員有機會辦案，特別眼饞，他們可以提審、批捕，代表國家形象出庭，多神圣。等有一天，我考上助理檢察員，我就特別珍惜工作，時常鉆研法律、程序，也沒想到今天還會走上反貪局長的崗位。
　　《方圓》：任反貪局長以來，辦過印象最深的案子是哪起？
　　蘇從舜：上任后辦理的第一起案件印象最深。那時正值全國反貪系統深入開展查辦醫療購銷領域商業賄賂犯罪專項工作期間，我帶領反貪局的同事對這一領域的所有案件線索逐一篩選、評估，確定查辦重點，制定偵查方案開展初查。
　　有一條舉報反映，航天731醫院在采購醫院設備過程中，該院的一名副院長與供貨商遠東德爾醫療器械有限公司的關系密切，有不正當的經濟往來。經初查后，我們發現遠東德爾醫療器械有限公司在推銷手術架、放射儀器械過程中，涉嫌先后多次向航天731醫院、華北電力醫院等北京多家醫院的相關人員，以銷售額10%的比例提供回扣的行賄犯罪事實。最后查明有三家醫院的院長都曾利用職務上的便利，收受好處費。
　　《方圓》：為什么覺得難忘？
　　蘇從舜：這是北京市最大的一起醫療賄賂案件，案涉10家醫院，一副局長為此獲刑11年。就這起案件，我總結了醫療行業受賄犯罪的特點，認真梳理遠東德爾公司向其他區縣醫院行賄的線索，共整理出三十余條線索上交市院反貪局分流到各區、縣院反貪局。
　　對于我本人來說，這起案子使我從十數年一直從事刑事檢察工作順利過渡到查辦職務犯罪工作。
　　《方圓》：醫療行業受賄犯罪有哪些特點？
　　蘇從舜：在查辦醫藥衛生領域的行賄犯罪中，我總結的主要特征有：內外勾結特征，即推銷醫藥器械的醫藥代表與醫院的內部采購部門勾結。第二，交叉行受賄特征，醫藥代表通常是一個人向多家醫院行賄，而院方受賄人也收取多方賄賂。
　　所以，我的體會是，辦案要有高度的職業敏感性，要有深挖技術，克服就案辦案，就事論事的觀念，職務犯罪有其關聯性，尤其在挖窩案串案上要培養車輪式的深挖“案中案”能力。
　　《方圓》：什么是“車輪式”的深挖？
　　蘇從舜：就是在反貪偵查過程中爭分奪秒，盡快找到當事人，把案子不斷往前推進。一起受賄案件，如果我抓到了受賄一方，根據他的口供，我們一般會盡快在12小時內把行賄方找到。這樣有利于挖出余案，也有利于獲取其他犯罪證據乃至贓款贓物。
　　
　　更注重立案環節
　　《方圓》：除了要有深挖“案中案”能力，你在辦案中，還會特別注重哪些環節？
　　蘇從舜：對于我來說，一起貪污賄賂案件，從線索受理，開展初查，立案到偵查終結，我比較注重立案環節。因為立案是刑事訴訟的開始和必經程序，立案后標志著案件已經進入偵查階段，對犯罪嫌疑人可以采取各種法定的偵查措施，對反貪辦案而言，立案是一項十分重要而又嚴肅的工作，它很考驗一名檢察官的水平。
　　注重立案，一是要把握立案的標準；二是掌握立案的時機，適時立案既有利于深挖犯罪，防止犯罪嫌疑人潛逃，串供，隱匿銷毀證據，也有利于追繳贓物證物，保護公共財產的安全。
　　《方圓》：舉個例子，談談你對立案的重視？
　　蘇從舜：2008年我院曾接到匿名舉報，北京市水務局涼水河管理處原主任田某2004年以來在其主管涼水河干流綜合治理工程中，利用職務之便在招投標過程中違規篡改評標結果，暗箱操作，使原來不應該中標的單位中標，收受施工單位多輛汽車和大量禮金、生活腐化，對內獨斷專行，報復對其有意見的職工等等。
　　我們根據線索到他們管理處，發現市水務局紀委已經查過，確實有違規現象，但未發現犯罪問題。但我們調取涼水河管理處下屬水利建筑工程第三工程施工隊的賬目時，發現有十余萬元的不正常開支，有給田某個人買的消費卡和照相器材發票。我們就將田某傳喚到院進行訊問，當時，我看到這位主任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他說自己沒問題。眼看訊問快接近12小時，面對僵局，我還是決定對其立案拘留。
　　《方圓》：就不怕立錯案嗎？
　　蘇從舜：這就涉及到風險決策了，不立案就可能錯失了良機，放走了一個貪官蠹蟲，況且，當時我已掌握了很有用的證據。這個案子，我們從外圍著手，通過查賬，調查證人證言，發現第三工程施工隊隊長孫某，也就是田某的司機自2005年開始，就通過虛假報銷的手段，貪污公款一千余萬的犯罪事實。最終這名主任以貪污罪，被判無期徒刑。后來，我還專門就此案寫了個辦案口訣。
　　《方圓》：什么口訣？
　　蘇從舜：就是總結辦案思路的套路：一、（紀委）初查無果，欲結線索；二、詢問被舉報人（田），查微杜漸，發現新線索；三、深挖細查，小案變大案，貪污公款800萬；四、重要嫌人（田司機）在逃，僵局再現；五、損失挽回，抓獲歸案；六、順藤摸瓜，牽出銀行營業員；七、行業犯罪，值得反思。
　　
　　每辦理一個案子都有種沉重感
　　《方圓》：資料顯示，這些年豐臺區反貪局每年都查辦有二三十個涉嫌犯罪的處級、副處級以上官員。您對這些貪腐的官員有什么看法？
　　蘇從舜：貪官可能都有一副貪官的模樣吧。我這人可能心善，每辦理一個貪賄案子心里都有種沉重感。
　　講講我辦案的一個經歷。華北電力醫院原院長收受一個設備采購商15萬元，我們把他傳喚過來了。當時這院長很有派頭，帶著眼鏡，坐在椅子上盤著腿就問“怎么啦，這是？”估計他在單位就是這副派頭。我們就問他，你在履行職務中有沒有什么違法犯罪的事？這院長光談自己工作怎么認真盡責，就是不談經濟上的問題。等我們拿出證據，跟他一番唇槍舌劍、斗智斗勇過后，他也低下了頭zZTdcq7K0QR1fsCClvAA264T+LxFU2g0nwyg/9+W3R0=。
　　后來在訊問過程中，這個59歲滿頭灰發的老院長見到了我，拉住我的胳膊，一邊抹眼淚，一邊哭喊著說，“局長，我是好人啊。”懊喪得不得了。說實話，這個人能力強，也相當敬業，為華北電力醫院的發展作出過貢獻。就因為這個事倒下了，我挺惋惜的：一名三甲醫院院長也算是個呼風喚雨的人物，可他就是沒把這受賄15萬元的經歷當回事。
　　《方圓》：辦理貪賄案件，心里有沉重感，這會不會影響辦案，比如說恰好有人來說情怎么辦？
　　蘇從舜：我覺得作為一個反貪局長，要有基本的抗干擾、阻力能力。干擾、阻力雖然我遇到的不多，但打聽和說情的人還是有的，我一般讓他們理解反貪的工作。從小的方面講，我們花費多少人力物力偵查到一條線索，不能憑對方一句說情就前功盡棄。從大的方面講，那是一個涉嫌犯罪的貪官，后面涉嫌侵占幾百上千萬元的國家財產。如果不查到底，就愧對自己從事的這份職業，所以要有個原則立場。
　　《方圓》：除了那位華北電力醫院原院長，還有哪些案子，你辦起來感到很沉重。
　　蘇從舜：去年，我查辦的一起宛平辦事處主任杜某貪污2400萬的案子，心情也挺沉重的。
　　這名主任姓杜，50多歲的處級干部，履歷很光鮮，北大法學碩士學歷，領導委以重任，分管區征地拆遷，在單位里也算是位為令人尊敬的領導。然而，就是這樣一位領導眼里的“拆遷能手”，下屬口中的“法律精英”，卻利用個人能力和職位上便利，貪污巨額拆遷資金、并索取、收受大量賄賂、瘋狂斂財，個人固定資產上千萬元。
　　試想名牌大學的法學人才，都最終像只碩鼠一樣啃食國家財產，能不叫人心寒？我對他本人及其家庭都挺感到惋惜的。我估計他孩子因為這樣的父親也會抬不起頭的。
　　
　　與小時候的家教有關
　　《方圓》：無論是對辦案細節的重視，還是對倒下貪官的惋惜，我都能聽出你身上有種對這個職位的敬畏之心和責任感。用你自己的話叫“如履薄冰”。是不是壓力很大？
　　蘇從舜：確實壓力挺大，不僅沒覺得手中握有權力，反而是要扛的擔子多。
　　《方圓》：壓力來源于哪里？
　　蘇從舜：主要表現在三方面：第一，現在貪污賄賂犯罪日趨隱秘化，智能化，群體化，跨區域化，偵查難度加大。
　　第二，對職務犯罪的認定處理越來越復雜，職務犯罪主要工作是針對國有制的，國家經濟體制在改革中變化，如今一些大中型國企改股份制了，怎樣認定它的國有性質難，罪與非罪的界限不清。
　　第三，隨著國家法治體系不斷健全，比如律師法規定案件提前介入，反貪工作的內部監督機制，同步錄音錄像，目前新修訂的刑訴法加大了人權保護，這些也對辦案程序的要求越來越高。
　　《方圓》：那面對壓力，怎么辦呢？
　　蘇從舜：我是從基層走上領導崗位的，清楚其中的不容易，作為執法人員更應該嚴于律己。譬如辦案就在辦公室睡，不僅能提高工作效率，也能防止辦案風險。
　　《方圓》：你這樣堅定的理念來源于哪里？
　　蘇從舜：可能與小時候的家教有關。我爺爺給我取名“從舜”，給我哥哥取名“從堯”，都是對我們的一種期許。但對我影響最大的還是我父親，他是人民教師，從河南老家來到北京，在中學一干就是40年，平時默默無聞，但比較重視對我的言傳身教。
　　我20多歲到檢察院剛上班時，父母怕我不好好干，給我打電話總叮囑“聽領導話，把活兒干好了，多學習多看書，孝敬師長、懂點事兒，別讓人討厭”。如今我步入中年，父母年紀也大了，每次打電話都嘮叨“注意身體、注意休息”。一個溫暖的家庭也算是我干反貪事業的一大保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