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元月7日,吃過早飯,9點整。我突然決定,利用上午的3個小時,去做一件事情。
這天是星期六,也是我的生日。其實,是不是生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星期六本身。因為每逢雙休日,兒子和媳婦起碼有一個休息,是有人來照看孫女,而我就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看書,比如會友,比如散步。
今天我的計劃是去拜訪一個人。
我要拜訪的人叫傅昌旺。全國勞模、全國首批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全國綠化獎章獲得者、第六屆全國人大代表、山西省十大和諧家園衛士……
在我們西山,全國勞模有六七個,人大代表也有三四位,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就更多了,他們都是煤礦工人的杰出代表,在各自的崗位上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但像傅昌旺這樣退休之后義務植樹20年的人卻是絕無僅有。
有人說,一個人喜歡、愛好什么,要看他退休以后在做什么。這當然是指有工職的人,不包括農民兄弟在內。從家中出來,路邊的棋牌館里的人進進出出,透過窗戶玻璃,可以看到里邊的幾張桌子上已經坐上了人,還可以聽到洗牌發出的嘩啦嘩啦聲。僅在我們這條街,明的暗的棋牌館少說也有十幾家。
來到馬路邊,旁邊那個藥店門前的空地已經有撲克攤開張。這里的撲克攤一年四季經久不衰,即使大年三十也有人堅守陣地。在這里打撲克的是清一色的退休職工。其中我認識的幾個退休工人,每天吃過飯就背一個包,里邊裝著馬扎來這里報道,一天兩趟,比上班還準時。這里的撲克攤少時兩三攤,多時七八攤,每攤6個人,還不包括觀眾。我數過一次,那次的人數高達80多人,像個集會。他們玩的是“爭上游”,也叫“三進貢”,俗稱“放火”。屬于西山人獨特的玩法,源于何時,沒有考證過,不過,我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參加工作時,業余時間學的第一件事,就是“放火”。
我站在馬路邊,準備乘車去老傅家。我只知道老傅這些年住在西山的建工苑,那套樓房是西山礦務局獎勵他的。不過,我從來沒去過,當然不知道他住在哪座樓哪個單元的哪一層。
過來一輛蛋蛋車,聽司機說是去官地礦的,我便坐了上去。這里說的蛋蛋車,其實就是普普通通的面包車。這種車在城鄉結合部最多。實際上就是沒有營運證的黑車。像西山地區,每逢高峰時期,公交擁擠不堪,蛋蛋車在這個時候發揮了重要的作用,為礦區老百姓的出行提供了便捷。蛋蛋車行走的路線就是從礦務局到某個礦。上車一塊,招手即停,再遠的地方不去,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當然,如果相互認識,那就另當別論了。在我們礦區,蛋蛋車所以能夠生存,同樣是因為有它的市場。
待上了車,我又改變了主意,決定先去南山——那兒是老傅義務植樹的戰場。從1990年退休到現在,二十多年,老傅在那里植了近二十萬株樹。有松樹、柏樹,有槐樹、榆樹,最多的還數椿樹。之所以決定先去那里,主要是出于時間上的考慮,另外也想再親身感受一下現場的氛圍,然后再去老傅家,兩不耽誤。
蛋蛋車大約行駛了十幾分鐘,便來到了老傅每天植樹要經過的那道坡,我下了車。
這條長約二百米、坡度在十來度的路我走過好幾次。路緊靠著土山,是同南邊的高家河連接的樞紐。那邊有小煤窯。這些年,凡是有煤礦的地方,必然有小煤窯。這些小煤窯如蛆蟲一般,緊緊依附在大礦的周圍。像上世紀九十年代曾經發生洪災的官地礦,周邊的小煤窯最多時達到二百多個,其中絕大部分沒有開采許可證。官地礦被淹就是受了小煤窯的害。一位當年參加過地方政府召開的民營企業經驗座談會的朋友告訴我,一家個體小煤窯的老板在區里把“與大礦(國有企業煤礦)打通”作為一條重要經驗來介紹,并且希望推而廣之。理由是,在那里(大礦)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小煤窯所以很容易與大礦打通,一是它們之間的距離不太遠,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從大礦退休的職工包括大礦辭退了的農民合同工,后來成為小煤窯的主力軍,自然而然就充當了小煤窯的“線人”或者“臥底”。
這條通往南山的路以前是土路,來來往往的車輛把路碾得凸凹不平。人在上面行走可謂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腳泥,近年才變成了水泥路。我走了幾十米,就覺得氣喘吁吁。心想,自己比老傅年輕不少,才走幾步就成了這個樣子,而老傅幾乎天天走,一走走了二十年!就在這個時候,聽到身后有隆隆的汽車聲。回頭一看,果然見一輛橙色的大卡車從背后駛來。因為上坡,司機使勁踩著油門,卡車就發出了近乎憤怒的吼叫。這一叫不要緊,灰色的塵土嘩嘩地揚了起來。這條路不寬,連車也錯不開,我趕緊一動不動站在路邊,等車過去,也顧不得拍打身上的塵土,加快步伐向上面走去。沒走幾步,大卡車又來了,這回不是一輛,而是兩輛。不是上來的,而是下去的。只見剛才過去的那輛卡車在前邊的一個拐彎處停下(唯一可以錯車的地方),兩輛載重的卡車一前一后呼嘯著沖了下來,后邊拖著一股灰色的塵煙。我只好如呆子一般,老老實實地站在路邊,任憑灰色的塵土嘩嘩地落在我的頭上、臉上、身上。
還好。等我到了坡頂,再沒見著來往的大卡車,其間,倒是有兩輛小轎車經過。我想,這坐小轎車的,或許就是大卡車的主人。
我順著那道緩坡一側的臺階上了鐵路。這是一條拉煤的專用線,1935年修的,全長23.3公里。站在鐵道中間的枕木上,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使勁地拍打了幾下布滿塵土的衣服。
這天是晴天,由于氣候變暖,冬天也不怎么冷了,雖說已過小雪,但最低氣溫不超過零下10度。一個多月前剛剛下過的那場大雪,已經消得差不多了,只有背陰處還留有斑斑駁駁的雪的痕跡。微弱的冬陽下,鐵道南面不遠處的南山顯得更加空曠,安靜。
南山是山。說是山,其實是梁。在這道梁上,有三處風景。
一是老君廟。
老君廟就修在那條通向南山一側的一塊平地里。廟的規模很小,坐南朝北的三間房,屬于古建筑中的硬山頂,兩面坡,最高處橫脊兩端翹立著鴟吻。廟門不大,可頂部卻是那種四面坡的歇山頂。紅磚頂端蓋著青色的瓦,大門以及廟里門窗的顏色均為朱紅色。
這廟是附近一個村莊十幾年前才搬上來的,原來的老君廟建在山下的一所學校里。同老君供在一起的還有山神、窯神和幾個童子,總共有六七個。院子的中央,擺著一個鐵制的大香爐。每年農歷的二月十五,這兒還有廟會。這個時間與我在資料里看到的不同,資料里寫道:“(日本人)借助于‘老君爺’愚弄礦工,一九三九年陰歷九月十五老君廟落成‘開光’典禮后,日寇、漢奸、把頭常向工人訓話:‘老君有靈,保佑的都是好工人,坑下砸死的都是調皮鬼……’”
在另一個礦也見到過一座老君廟。我不明白礦上的人們為什么要供太上老君。至于山神和窯神這倒容易理解。這兒多山,只要睜開眼,首先看到的便是山,近處是山,遠處是山,翻過這些山還是山,你不供山神供誰?窯神更與人們的命運有著密切的聯系。山下都是煤,多少年來,這里的人祖祖輩輩都跟地下的煤打交道,做的是“六塊石頭夾一塊肉”的營生。為了生存,為了平安,為了消災免禍,必然求助于窯神。因此,凡是有煤窯的地方,就肯定供有窯神。而這兒卻偏偏供了個太上老君——一個專門為天上的神仙們煉制長生不老藥的老頭兒。
那天,在老君廟的圍墻上,我看到了一條紅底白字的條幅:熱烈慶祝山西X煤集團有限公司成立十周年。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那條標語掛在那個地方有點不倫不類。它掛在那里是給誰看呢?
二是碉堡。
站在老君廟跟前,就可以看到西南方向的碉堡。在灰色的天空下,它像一只凍僵了的野獸,幾十年來靜靜地臥在那里,全然沒有了往日的威風。現在,它的頂子沒有了,把自己的全部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憑風吹霜打,日曬雨淋。周圍的墻壁參差不齊,如同老年人走風漏氣的嘴巴;碉堡里淤了半截土,長滿了雜草。這個碉堡大約有5米高,是用水泥和石頭砌的,曾經很堅固。碉堡呈圓形,內徑約3米,只是它的墻壁薄厚不一,北邊的僅為南邊的一半。碉堡的西北伸出一個3米寬、4米長的半圓,看樣子是人休息的地方。碉堡的一側有進出的通道,周圍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瞭望孔和射擊孔。據資料記載,“日寇在礦區修筑大小炮臺十五座,拉起雙層電網,并在所有交通路口設有崗樓。”眼前的這座殘堡,便屬于這十五分之一。
三是紀念碑。
碉堡往北不遠處,有一條通往山上的小路。在路的兩邊,除了原來的野薔薇、荊條以及其他一些灌木外,最多的恐怕就是椿樹了。這些高低不一的椿樹,粗的似碗口,細的如胳膊。
走在白雪覆蓋的小路上,我的腳下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這時,從遠處飛來了一只喜鵲,扇動著翅膀,姿勢極像一個蛙泳者。那只喜鵲的腦袋沖著我,邊飛邊喳喳地叫著,好像在向我問好。這聲音在空曠無人的山上,顯得格外響亮,也十分親切。
這片椿樹林是老傅在山上栽的面積最大的一片。林子依坡而建,呈梯田狀,那椿樹一棵棵排列齊整,中規中矩,像等待與領導合影的參會代表;而路旁那一株株綠油油的松樹,則像是英姿勃勃,精神抖擻的戰士,全神貫注地為大山站崗放哨。
那只喜鵲靜靜地蹲在電桿上,一直注視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我友好地朝它笑笑,還輕輕地擺了擺手。
再往上走幾十米,就是太原市萬柏林區為老傅立紀念碑的地方。
其實,十幾年前,我曾拜訪過一次老傅。
2000年的某一天,一個朋友同我談起了全國勞動模范傅昌旺。朋友很是誠懇地對我說,你應該好好寫一寫老傅。現在,像老傅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回家后,我一直記著朋友的這句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老傅原來是一個礦木料場的扛料工,且不說他從1965年到1987年這23年中累計為國家做義務工5400多個,不拿一分錢的報酬(應得3萬多元),還把平時得到的獎勵也都交了黨費,僅在他1990年退休之后連續十年無償在荒山上植樹造林的奉獻精神,也很值得我們去學習,去宣傳。特別是在物欲橫流的今天,老傅這種精神更是難能可貴,他的這種舉動讓許多人感動,讓許多人無法理解,也讓許多人汗顏!
同朋友談話后的第三天上午,我決定上山去找老傅。
根據一位熟人提供的線索,我踏上了通往老傅植樹的那座山的那條路。這是一座貧瘠的山,薄薄的土層下面全是石頭。整座山,除了有土的地上長著些成不了材的灌木和茅草外,放眼全是裸露著的黃的青的石頭。即使有幾株小樹,也如同一個個營養不良的孩子,長得歪歪扭扭。爬了一大段的坡,往東邊又拐了幾個彎,來到了半山腰的鐵路上。我停下來打量一番,視野中看不見那塊碑的影子。我決定再找個人問問。離鐵路不遠,有一位老人正在整修地。我問老師傅,給傅昌旺立的碑在哪兒。老人指著西面告訴我說,在那一片,那兒有座新蓋的廟,就在廟上頭的山坡上。原來走反了。于是,我返回來沿著鐵路線向西邊去。大約又走了十幾分鐘,看到了老人所說的那座廟。順著小廟旁邊的那條小路,沒走多遠,發現路的兩旁有成片的椿樹林。已經是農歷的九月了,椿樹們的身上大多已沒有幾片葉子,那光禿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