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雅典娜》是一部飽受爭議的著作,出版后在學界激起軒然大波,但更是一部有分量的著作,縱橫數千年,涉及古典學、東方學、語言學、文學、歷史、考古、哲學、宗教等諸多學科領域。它在學術的精密度上或有瑕疵,但它不啻為對歐洲中心主義的一記當頭棒喝,確是振聾發聵、醍醐灌頂之作。它的意義不僅在于20世紀,更在于21世紀。
一
當《黑色雅典娜:古典文明的亞非之根》(第一卷:編造古希臘1785-1985)的譯稿終于殺青時,距此書出版已20余年,距我最初發愿翻譯這本書,也已經近9年了。那是2003年4月16日,哥倫比亞大學隆重舉辦薩義德教授的重要著作《東方主義》出版廿五周年紀念大會,時在哥大攻讀博士的我有幸參與盛會,并獲得了薩義德教授的親筆簽名。
如今憶起他為我簽名時如花朵般盛開的笑臉,我恍然明白:我認識他,他也認識我,我的名字叫作“一個誠實的中國人”,因為有一次開學時我想旁聽他的課,他挾著書本,走進教室第一句話就是:沒選課的請離開,于是我起身走了,印象中我是唯一一個走開的。紀念會上,薩義德教授講,《東方主義》1978年面世后,有兩本有影響的書遵循了它的思路,其中之一就是《黑色雅典娜》(該書作者引用了《東方主義》,井在致謝名單中列舉了薩義德的名字)。從此,我就記住了這個名字,并與作者——康奈爾大學政治學教授馬丁·貝爾納建立了通信聯系,自告奮勇要翻譯這本書。現在想來,無知者無畏,我真是有點不知天高地厚。《黑色雅典娜》是一部飽受爭議的著作,出版后在學界激起軒然大波,但更是一部有分量的著作,縱橫數千年,涉及古典學、東方學、語言學、文學、歷史、考古、哲學、宗教、神學、神話、學術史等諸多學科領域,而這些領域我知之不多。我唯一有把握的是我的英文理解水平應該是過硬的,所以在惡補了一陣世界古代史后,我開始啃這塊硬骨頭。斷斷續續的工作后,在我的合作者程英的鼎力相助下,終于譯完了這本世界范圍內已有十余種譯文、中國學者相當關注但一直沒有中譯本的著作?!稓v史與當下》(上海三聯書店2005年版)刊有《黑色雅典娜》的節譯:《<黑色雅典娜>導言》,李霞譯,黃洋校;但我們沒有參考這一譯文。我們選譯的《黑色雅典娜》第一卷“緒言”曾發表于白鋼博士主編的《希臘與東方》(《思想史研究》第六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本次出版時做了必要的修正。我希望我們的中譯本的出版可以作為2012年《黑色雅典娜》廿五周年紀念大會的獻禮,因為貝爾納教授是對翻譯工作幫助最大的人。他不僅抽出寶貴時間,專門為中譯本作了序,而且一次又一次耐心解答我們在翻譯過程中碰到的許多疑難問題(包括對原書中一些錯誤的糾正)。沒有他的慷慨幫助,我們的翻譯工作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真摯感謝貝爾納教授,這位與中國結緣的大學問家。(順便透露一下,貝爾納教授最近完成了他的英文回憶錄,其中有近三萬字是與中國有關的。他曾于上個世紀50年代末在北京大學學習中文。)
把《黑色雅典娜》與著名的《東方主義》相提并論,并非始自我本人。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教授劉禾早在1992年就這么做了(《黑色的雅典》,《讀書》1992年第10期),2000年她進一步闡發了這一思想(《歐洲路燈光影以外的世界》,《讀書》2000年第5期)。2006年,伊恩·博爾(Iain Boal)稱,《黑色雅典娜》和《東方主義》一起,是“20世紀與誹謗和種族主義作斗爭的指路明燈”。薩義德生前也曾對人講,《黑色雅典娜》最讓他欽佩的地方是,馬丁·貝爾納“在理論建構中對相對可信性原則的明確承擔,和他對質疑他的假定詞源的批評家一絲不茍的致謝”,并把《黑色雅典娜》稱為“一部紀念碑式的、開拓性的作品”。(以上三處引文前兩處見《倫敦圖書評論》,第28卷第14號,2006年7月20日,“通信”欄;第三處見《黑色雅典娜》第二卷封底。)根據我一個外行人的體會,《黑色雅典娜》在學術的精密度上或有瑕疵(要知道,貝爾納是半路出家,從中國研究轉行到古希臘文明起源研究的),但它無疑開辟了一條可能通向廣闊前景的道路,對歐洲中心主義當頭棒喝,確是振聾發聵、醍醐灌頂之作?!逗谏诺淠取返囊饬x不僅在于20世紀,更在于21世紀。
二
為了便于讀者了解《黑色雅典娜》的內容,現把第一卷的簡介抄錄如下:
古典文明的古典性在哪里?在有史以來最大膽的學術著作之一中,馬丁·貝爾納挑戰了我們關于這個問題思考的全部基礎。他認為,古典文明的深厚根源在于亞非語文化。但自從18世紀以來,主要由于種族主義的原因,這些亞非語影響被系統地忽視、否認或壓制了。
流行的觀點是,希臘文明是來自北方、充滿活力的說印歐語的人或雅利安人征服高度發展的但虛弱的土著居民的結果。但貝爾納教授論證,古典時期的希臘人根本不知道這一“雅利安模式”。他們雖然為自己和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但并不認為他們的政治制度、科學、哲學或宗教是原創的,而是源自東方,尤其是埃及。
《黑色雅典娜》共分三卷。第一卷集中討論1785到1850年的關鍵時期,在這一時期,浪漫主義和種族主義對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做出反應,北歐地區向其它大陸的拓展得到鞏固。同是在這一時期,新的進步和科學實證主義范式允許19世紀學者拋棄他們所有的先驅。在前所未有的壯舉中,貝爾納在廣泛的領域和學科范圍內建立起有意義的聯系——戲劇、詩歌、神話、神學爭論、秘傳宗教、哲學、傳記、語言、歷史敘述以及“現代學術”的出現。作者積十年之功,終成順應時代潮流之作。
簡言之,《黑色雅典娜》討論希臘文化形成時期,即公元前2000年代希臘歷史的兩種闡釋模式:“一種將希臘視為本質上是歐洲的或雅利安的,另外一種則將其視為黎凡特的,處于埃及和閃米特文化區域的邊緣”,貝爾納將它們歸結為“雅利安模式”和“古代模式”。古代模式是希臘人在古典和希臘化時代通行的看法,雅利安模式則是種族主義和歐洲中心主義滲透進入史學或日歷史寫作哲學的結果。雅利安模式于19世紀上半期取代古代模式,并非古代模式本身的問題,而是由于外部原因?,F代古典學的前身是18世紀末、19世紀初興起于德國哥廷根大學、浸透了種族主義影響的“古代學”(Altertumswissenschaft),后來移植到英美,成為新學科“古典學”(Classics)。古代學的創立者弗里德里?!W古斯特-沃爾夫曾在哥廷根學習兩年,是古典語文學大家克里斯蒂安·戈特洛布·海涅最有名的學生,而后者是“高加索種人”術語發明者、哥廷根自然史教授J.F.布盧門巴赫的連襟?;趯W術史的梳理,貝爾納認為,應該推翻種族主義和歐洲中心主義的雅利安模式,而代之以“修正的古代模式”?!逗谏诺淠取泛髢删硪延?991、2006年在大西洋兩岸同時出版(第二卷:考古學及書面證據;第三卷:語言學證據)。貝爾納教授這部巨著的廣泛和深刻的影響不僅體現于它在學術界掀起了驚天波瀾和持續爭論,而且超出了學術界,及于一般公眾。比如,《黑色雅典娜》第一卷除了文字版之外,還先后出版了錄像版和錄音版。正如《希臘與東方》的“編者按”指出:
作為后殖民主義的代表作品之一,《黑色雅典娜》系列的影響遠遠超越古典學界乃至古代文明研究的范圍,在學界內外所引發的激辯遠遠超過對學術著作的尋常反應,各種帶有復雜背景的讀者對于該書態度鮮明、迥然相異的評價,使得隱藏在有關希臘精神起源的學術化語言背后的文明自我意識乃至政治意識空前清晰地凸顯出來。
三
《黑色雅典娜》第一卷1987年榮獲社會主義評論圖書獎,1990年榮獲美國圖書獎。英國和美國的主流媒體,如《衛報》、《觀察家報》、《倫敦圖書評論》、《紐約時報書評》、《基督教科學箴言報》等,紛紛發表書評,對該書給予高度評價。書評作者中有知名的古代史學家(G.W.鮑爾索克),有著名新左派理論家(佩里·安德森),有聞名的人類學家(埃德蒙·利奇爵士,費孝通的老同學),還有杰出的小說家(瑪格麗特·德拉布爾),各界翹楚,不一而足。其熱鬧場面,成一時之盛。僅舉一例。歷史學家、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家佩里·安德森在《衛報》撰文稱:
在一項壯觀的事業中,馬丁·貝爾納試圖……恢復他所謂闡釋希臘文明肇始的“古代模式”的可信性……貝爾納堪稱古典研究領域異乎尋常的闖入者。他的裝備是兩種出色的才能,即對知識社會學——也許應該說是知識政治學——的非凡敏感,和杰出的語言天賦……貝爾納所講述的故事峰回路轉,曲徑通幽,引人入勝,不乏妙趣橫生的題外話……對歐洲想象力的主要部分進行了批評性探索……又是精妙淵博、常帶嘲諷的回顧。
根據數據庫“世界圖書館書目”,《黑色雅典娜》第一卷共有三種版本:除了美國版(羅格斯大學出版社)外,還有兩種英國版,即倫敦FreeAssociationBooks(FAB)版和倫敦Vintage版。后一種倫敦版以前一種倫敦版為基礎,我們翻譯依據的版本是北京大學圖書館館藏的美國版(1991年12月第七次印刷),翻譯完畢后我對照了FAB版(該版標題頁引用了《共產黨宣言》中的名言:“……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這是該出版社名稱“自由聯合體圖書”的由來)。三種版本最初都出版于1987年,都曾經重印過,尤其是美國版和FAB版曾多次重印,FAB版更是有精裝本、平裝本、珍藏本等多種樣式,以適應不同讀者的需要。FAB版和美國版大同小異,連文本中的錯誤都一樣,所不同者主要在于扉頁、封底的內容以及“前言與致謝”中的致謝名單。印在封底的推薦廣告美國版總計3條,FAB版總計6條,分別主要出自各自國家的重要媒體,大部分均不同;美國版中,內容簡介和作者簡介出現于封底,而在FAB版中,二者出現于書前扉頁,且內容略有不同;FAB版中,書后扉頁詳細說明了字體、紙張、印刷機類型以及出版者、編輯等工作人員姓名等信息;美國版的封底標出第一卷所獲獎項,為FAB版所無;兩者的致謝名單各有增減,中譯本按照寧多勿少的原則,綜合了兩個名單。各版的版權頁還標明《黑色雅典娜》的出版得到康奈爾大學“紀念赫爾出版基金”的資助。
需要說明的是,該書作者Bemal的名字一般情況下譯為伯納爾,但因為他的父親I.D.Bemal是英國物理學家,約定俗成的中譯名是貝爾納,所以依據子從父名的原則,Martln Bemal譯為馬丁-貝爾納。第一卷的副標題出版時譯為“構造古希臘”,現在聽從旅美學者李耀宗先生的建議,我把它改成不那么中性的“編造古希臘”,因為原文fabrication在作者的使用中帶有貶義,蘊含著對“雅利安模式”的批判,望讀者鑒之。另外,《黑色雅典娜》共有三卷,我們勉力翻譯了第一卷,意在拋磚引玉,等待更有資格的譯者翻譯其余兩卷,以成完璧。
(本文編輯 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