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看見她時,他正一個人躺在醫院的特級病房里。
房間很安靜。熱熱鬧鬧地過了大半輩子的他,總是疑心自己是在療養院。雖然每天都會有各式各樣的人來看望他,有客戶,有朋友,有親戚,也有下屬,可是,他總覺得缺了點什么。
他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想借此掩飾這種情緒。可是,看了十幾分鐘,頻道卻換了二三十個。他把遙控器扔在床上,嘆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望了一眼門外。
他看到有一個人影從他病房門前走過,又返回來。那個人影穿著一件紫色T恤,肯定不是護士。
他心里有一陣莫名的激動,一把拔掉手背上的針頭就往出走。
但還是晚了。那個人影輕盈而迅速,一轉眼,就從樓下溜掉了。
他又跑回病房,透過窗戶看到了那個紫色的人影。她一路小跑著出了醫院的大門,又一拐,就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
他無精打采地坐下,然后又慢慢地躺下,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剛才那個人影是他的女兒!他有一年多沒見她了,她好像又長高了,可是,他沒看清她的臉。而她,似乎也并不愿意讓他看見。他的眼眶一下子就濕了。
B
四十三歲的他,一直都是一個很不成功的男人。他初中沒畢業就去當兵了,在部隊數次違反紀律,復員后一直得不到安置,只好去做一些小生意。
二十三歲那年,沒錢、沒房、沒正當職業的他,遇到了一個愿意嫁給他的姑娘,他想也沒想,就結婚了。一年多以后,他有了這個女兒。
二十多年來,他以做生意為借口,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身無分文的時候,他會回家歇歇腳,手頭稍有寬裕,他想外出的心思就如燎原之火不可遏制。
妻子也曾阻攔過,爭吵過,爭到火冒三丈時,他不止一次地動手打過她們。打過之后,他又若無其事地出去喝酒。
他從這一行轉到另一行,雄心勃勃,為掙到人生的第一個一百萬而四處奔波。可是,奔來奔去,一百萬沒掙到,他反倒欠了一身的債。他只好去借高利貸,拆東墻補西墻。
這樣拆拆補補,十幾年就過去了。三年前,他終于在城郊建了一個小小的工廠,生活似乎有所好轉。而他似乎更忙了,連過年過節也很少在家里露面。
在內心里他總是在想,等把這么多年的債務還清了,廠子能正常運營了,他就給她們母女買一套房子。女兒長這么大,他沒有帶她玩過,沒給她開過家長會,甚至不知道她的生日是哪一天。如今,女兒都快二十歲了,他自己卻還住著岳母的舊平房。
想到這里,他也感到很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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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猶豫了一個星期之后,終于忍不住了,就給妻子打電話:“閨女的電話是多少?”說完之后,他羞愧得厲害,自己的手機里存有不下五百個電話號碼,卻沒有給女兒留下一行小小的存儲空間。
可是,他把她的電話號碼默念了幾十遍,卻始終沒有勇氣撥出去。這樣心神不定地挨到了傍晚,他終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么晚了,她又是一個女孩子,就不用打了吧?
正在這時,護士敲門進來,手里提著一個保溫瓶:“一個高個子的女孩送來的!”他心頭一熱,打開,竟然是久違的小米粥。
他因飲酒過量導致胃出血而入院,小米粥保養腸胃是再好不過的。他拿著勺子喝了三口,有一股咸咸的液體流到了嘴里。
他終于扔掉勺子,撥通了那個背誦了一天的數字。女兒接起來,猶豫了一下:“爸?”他笑了:“我吃壞了,在醫院!”
“我知道。”她竟然無話可說了。
他本來希望,她能像一個活潑的孩子一樣,“咯咯咯”地一笑,然后說:“這么大歲數了,嘴這么饞!”
然后,他像每個慈祥的父親一樣,笑罵:“臭丫頭!”
可是,她跟他其實很陌生。沒有父女共處的時光,就想擁有父女般的親密,這似乎是一種奢求。
“你有空來看看,”他有點低聲下氣,“要是學習忙,就不要來了!”
女兒說:“我早不念了!”
他馬上暴跳如雷:“你不念書干嗎?你媽是怎么回事?你不念書,咋不跟我商量?”女兒沒說話,電話那端靜悄悄的。
女兒的沉默提醒了他,他沒有盡過父親的義務,卻跳出來享有父親的權利。顯然,他錯了。
年屆四十之后,他想彌補,卻發現歲月中缺失了某些東西,而這些是根本沒法彌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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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之后,他還是回到了廠子里,回家的頻率卻是越來越高,節假日、周末,他都會回去吃飯,偶爾也跟妻女聊聊天。
他那浮躁了半輩子的心,總算想要安靜下來了。
然而,這樣的安生日子沒過多久,妻女住的舊平房便被拆了。那房子的所有權本來也不屬于他們,這樣一來,他們就無處安身了。
他開著車,滿城里給她們租了一套滿意的房子。他幫她們搬過去,然后就要走。女兒擦了擦汗,喊道:“爸!”
他回過頭:“有個客戶,我必須應酬,我保證不喝白酒!”
女兒低著頭:“我們啥時候能有自己的房子?”
他愣了愣。他是曾想過要給她們買房子,可是在醫院的那段時間里,他決心通過另一種方式進行補償。
所以,他笑了笑:“房子是死的,但買房子的錢卻是活的吧?”
女兒對他的回答顯然不滿意,轉身回屋了。
來年的三月,他突然宣告破產。他回家收拾了一下行李,準備開始新一輪的東躲西藏。女兒拉著他的胳膊不肯讓他走:“爸,你不要走,我不要房子,我只要全家快快樂樂的!”
他沒有預料中的傷感,反而很輕松地笑了:“我還是不習慣過穩定的家庭生活。我還是喜歡無牽無掛!不出三年,你老子我還是一條好漢!”
然后,他不顧女兒在身后的哭聲,毅然離去。走到小區外面,他的眼淚如決堤的洪水,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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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在城郊租了一間破房子,換了手機卡。想念女兒時,他就撥通電話,什么都不說,聽女兒說:“喂!你好!”他就掛掉。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似乎足以撫慰他無處棲身的凄苦。
這樣過了一年多,他回到家對妻子說:“我們離婚吧!”女兒正沉浸在父女久別重逢的喜悅中,盯著他看了半天,說:“爸,我恨你!”
他強忍著眼淚沒說話。他們除了債務一無所有,所以這婚離得也格外干凈。辦完手續時,他給女兒打電話:“爸爸是愛你的!但是,有些事情我也沒辦法!”
女兒在電話那頭喊:“虛偽!”然后便掛了電話,連個稱呼也沒有。
他還是蝸居在城郊,偶爾給女兒打個電話。女兒有時不接,有時“喂”一聲就掛掉。她知道,她對他的怨恨有多深,就對父愛的期待就有多高。
某次,她那個“喂”字有點顫抖,他馬上感覺到她在哭。他正要問,她卻把電話掛了。他再打過去,她怎么也不肯接。
他的心不由地一陣亂跳,他意識到,他突然怕她不開心,怕她哭。幼年時,他的巴掌無數次落在她身上,也沒有引起他多么強烈的疼痛。而如今,她那短短的一個略帶顫音的“喂”字,卻讓他心如刀絞。
他連忙給妻子打電話,妻子淡淡地說:“她戀愛了兩年的男友嫌咱們窮!”
他再也沒法平靜了。他的愛沒能與女兒的成長如影隨形,如今,他的無能卻要影響她的愛情。
問清情況后,他選了一個安靜的小飯店,請小伙子吃飯。兩個男人聊了不到半小時,便進來了幾個人。從他們旁邊經過時,有一個人喊:“何總!”
他下意識地往外跑,但是遲了,那幾個人沖上來揮拳就打。
她來時,他還是躺在了醫院。一條腿骨折,打著石膏。她輕輕地摸摸白色的繃帶,低頭輕聲地哭:“爸!他們為什么打你?”
他笑了,多年來第一次摸著她的臉。他說:“沒事!我欠人家錢還不了,挨打也是應該的!”
他把所有的財產變現,只是為了對她有所補償。他想以一個最妥當的方式,把他的八十萬元錢轉到她的名下。他知道,債權人必定不會放過他。他跟妻子離婚,只是不想連累她們。這么多年來,他怕她們連累他,而現在卻是害怕自己連累她們。
這一躺又是半個多月。醫生說,他以后走路會受影響,腿能保住也算不錯了。出院時,女兒要扶他,他不肯。趔趄著走了幾步,他重心一偏,差點摔倒,女兒默默地攙著他的胳膊:“爸!你把人家的錢還了,我不要你拿命換回來的錢!”
他摸摸她的頭沒說話。他知道,作為父親,他的愛總算是化蛹成蝶了。不管他現在是生還是死,女兒心里認可他,這已經足夠了。
這么溫馨的局面才剛剛開始,又要戛然而止。想到這里,他不由地淚流滿面。
(責編 冰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