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和認識何老,是在2000年我到《駿馬》編輯部工作以后。艾平主席給我留的作業(yè)是,閱讀合訂本,先熟悉我們自己的歷史。一本本棕紅色的《呼倫貝爾》《駿馬》合訂本,帶著陳舊和新鮮沖進了我的視野。桌子是八十年代的實木一頭沉,而合訂本就擺在上頭,我感到沉甸甸的。灰黃斑駁的長條地板,以及一墻老紅色的書柜,這就構成了我認識何老的環(huán)境。
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先是一幅照片。《呼倫貝爾》創(chuàng)刊七周年,封二封三上呼倫貝爾文學的編輯人的照片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如沉默的播種者一樣,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何老和劉遷、郭純老師們在一幅幅窄小的黑白照片中,配上簡單的介紹,讓我知道,在我的前面有著那么多前輩。在我的印象里,那幅合影里有劉遷老師、郭純老師、何老師、諾敏老師和娜日斯老師,他們在十分認真地討論著什么。何老師戴著大幅眼鏡,背著手站在那里,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很豁達瀟灑的樣子。
這是一種沒有話語的交流,但是感情卻是真實的。
我默默地看著一張張臉孔,從他們的眼神和穿著以及他們的姿態(tài)中,了解他們的氣質,猜測他們的性格。
他們是在文學的道路上,行走在我們前面的人,是值得我們尊敬的前輩;他們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了新時期呼倫貝爾第一代文學人,為新時期呼倫貝爾文學的發(fā)展繁榮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這是一張照片留下的記憶。
還有就是一份手稿的記憶。
我在前幾年整理舊稿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何老的手稿。那是一部劇本的手稿,八開的稿紙,厚厚的一沓。我意識到,這是前輩的手稿,是不可復制的,我覺得非常珍貴。
讓我驚訝的是,那一個個清晰秀雅的文字,清清楚楚,干干凈凈,沒有一點涂抹。我想,第一頁肯定每個人都會認真的。然而,讓我更加吃驚的是,直到最后一頁,那字還是那樣清清楚楚,干干凈凈,沒有一丁點繚草和凌亂。這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是以怎樣的耐心完成的呢?后來我想,他完全是用心在寫作,書寫每一個字,否則,這將是無法完成的。文字里他還帶著一種自信,在他的字跡里,你絲毫看不到匆忙,你看到的是對文學的那種虔誠。再看那文章,完全是一種干脆利落的文風。
字為心畫,文如其人。我從未感覺到何老離開我們,事實上,他將在我們呼倫貝爾文學的記憶里永存,他像一位老師,時時告誡為文者務須認真用心。何老的手稿像一本教材,讓我們第三代編輯人受到教育。
昨天,我是在凌晨兩點多醒來的,我坐在電腦前,窗外很靜,偶爾有火車的一兩聲鳴笛,然后就是火車一路走下去的聲音。我突然覺得,何老是一個用筆點亮燭光的人,把稿紙攤開,就像呼倫貝爾的冬天,一地的雪花,一片的潔白。他伏案時仔細寫下的每一個字,就像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異常清晰。他一步一步走下去,像是擁有巨大的耐心,決心完成一次日夜兼程的長途行走。
何老師的英年早逝,不能不說是一個令人扼腕的遺憾。
那么,何老為我們留下了什么呢?
閱讀何老的人生以及何老的書,我認為,何老的人生,是追求文學的人生,在他有限而有價值的文學人生里,最愉快的當是新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所謂“柳暗花明,峰回路轉”,也就是何老師在呼倫貝爾文聯(lián)呼倫貝爾(駿馬)編輯部期間,盡情地釋放著自己的文學夢想,完全進入了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狀態(tài),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直到他生命最后的尾聲,還在文學的道路上沖刺。
從研究者的角度,我們看到,何老的幾部長篇小說均是在他去逝前的三年時間完成的,這也是他的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高峰期和成熟期。
何老的文集,文學種類十分豐富,基本上比較全面地體現(xiàn)了一個作家的積累和創(chuàng)作成就,但我認為,最有價值的應該是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歷史小說,我想,這也是何老所追求的。這些小說篇幅較長,內(nèi)容豐富,情節(jié)較為復雜,人物較多,能夠在比較廣闊的范圍內(nèi)多方面地反映一定歷史時期的社會生活面貌。何老師對于呼倫貝爾歷史自然地理、民俗風物的熟悉,使得他很自覺地從草原歷史小說入手,塑造了一大批人物形象,如《匈奴箭》中的冒頓單于、《蘇武北海結奇緣》中的蘇武、《王昭君再婚》中的昭君、《皇后殉情》中的北魏皇后馮慕容以及《卓爾海建呼倫貝爾城》中的黑龍江將軍卓爾海,再到《北陲風云錄》中的東北軍閥吳俊升。從漢代到清末民國,人物塑造的時間跨越千年,難度是可想而知的。很顯然,何老師關注了俄羅斯女性人物的塑造,《魔谷情》中的瑪麗雅娜、《生死搏斗黃金礦》中的伊琳娜,《北陲風云錄》中的羅莎等等,可以看出何老師在選材上用心良苦,在人物塑造上下了功夫。
需要注意的是,何老師的歷史小說不是簡單的歷史記錄,而是將歷史史實、英雄佳人的傳奇故事以及作家的主觀創(chuàng)作結合在一起,半實半虛,雜糅了黑道匪盜、武俠功夫、男女言情等內(nèi)容,實際上是通俗的歷史演義小說。何老師的創(chuàng)作自覺地走進歷史來塑造人物,將人物置身于歷史框架之中,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同時作家又將“情”視為創(chuàng)作之魂,將極為豐富的歷史知識、自己的草原生活經(jīng)驗注入其中,使得這幾部歷史通俗小說既有很強的知識性又有很強的可讀性。
應該說,何老師的創(chuàng)作不是孤立的,我們不應該脫離呼倫貝爾文學的發(fā)展脈絡來談個人的創(chuàng)作。《呼倫貝爾》作為文藝期刊1980年第四季度創(chuàng)刊,后更名為《呼倫貝爾文學》再到《駿馬》,一直是呼倫貝爾漢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核心園地,它的發(fā)展很大程度上代表著呼倫貝爾漢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果和走向。
上世紀八十年代早期我們提倡的民族文學的寫作,尤其是以蒙古族和“三少”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為重點,一批民族作家和一批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脫穎而出。以烏熱爾圖為代表的呼倫貝爾作家在那個時期創(chuàng)造了一個高度。何老師早期的中篇小說《風啊,風》《小船,從她手中蕩出》,短篇小說《新婚車隊》等都是草原題材的小說,帶有濃郁的呼倫貝爾草原和時代氣息。他既是那一時期呼倫貝爾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推動者之一,為他人作嫁衣,又是創(chuàng)作的實踐者,豐富著自己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以及全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趨勢,八十年代后期《駿馬》期刊倡導純文學創(chuàng)作的通俗寫法。一大批作家轉向通俗小說創(chuàng)作,何老師也是如此。但可貴的是,何老師沒有離開草原搞通俗。
無論是描寫古代的草原人物,還是著眼本時代的草原人物,還是探筆異域人物時都從沒有脫離草原,他都是立足草原來寫的,因此他的創(chuàng)作是有根之樹、有源之水。今天我們提草原文化、草原文學,這些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都是值得研究的。
唯有真正的作家是做不了假的,因為他們是在用心靈歌唱。
我雖然沒與何老先生面對面,但我們是同行之人,是同道中人。
讓我引為同道的還有很多。在我作編輯的頭幾年,劉遷老師曾交給我一個稿子,囑我編輯處理。第二天,他就專門打電話告訴我,第幾頁第幾行有一個別字,讓我務必更正過來。第三天,他還不放心地又叮囑了一遍。我感到了老一代編輯人的那份認真嚴謹。
讓你難忘的還有艾平先生“吟安一個字”的那種對文字的敬畏。幾乎我們年輕編輯的每一篇稿子,艾平先生都是第一讀者,都是第一個編輯者。她不顧工作繁忙,往往親自動手一遍遍刪改,直到最后打印出清稿,她笑而頷首才肯讓你拿出去發(fā)表。讓你明白,好文章是改出來的,認真對待你筆下的每一個字,這才是編者和作者對待文字的態(tài)度。
今天是既是何老文集首發(fā)的好日子,也是文聯(lián)和《駿馬》文學的一次聚會。《駿馬》從創(chuàng)刊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過了三十多個年頭,形成了我們《駿馬》的辦刊文化。一代代編輯人和作家們的心血付出,是一種用寂寞和歡欣譜寫的心靈曲調。看著那一個個用筆撥亮燈盞的身影和一個個照亮心靈的文字,我愿意相信:為文學的生命不朽!
(責任編輯 五十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