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生態危機不僅是自然界面臨的一場危機,也是人類社會所面臨的信仰危機、道德危機等精神危機的外在表現。敏感的生態小說作家敏銳地捕捉到了現實生態的痼疾,通過小說集中揭示出生態危機在人們心靈深處留下的精神創傷和困擾人們的時代癥候。
[關鍵詞]生態小說;當代中國;消費主義;意識形態;個人生活
[中圖分類號]I206.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8372(2012)01-0098-05
在當代世界,生態危機已經成為人類面臨的嚴峻現實,而更為嚴重的是,自然生態的失衡正在潛移默化地滲透至人的精神生態,人類中心主義的傳統在經濟社會時代無限膨脹,奴役、消費自然中一切生命和事物的貪婪與精神病態迅速蔓延。進入現代社會以來,人們在遠離自然的同時,精神的衰微與病態已經發展到令人觸目驚心的地步。阿爾貝特·施懷澤認為:“我們的災難在于:它的物質發展過分地超過了它的精神的發展”,“在不可缺少強有力的精神文化的地方,我們則荒廢了它”[1]。荒廢的結果表現為人類精神世界的沉淪,道德倫理的喪失和暴殄天物、畸形消費的盛行。生態危機不僅是自然界面臨的一場危機,同時也是人類社會所面臨的信仰危機、道德危機等精神危機的外在表現。敏感的生態小說作家敏銳地捕捉到了現實生態的痼疾,通過小說集中揭示出生態危機在人們心靈深處留下的精神創傷和困擾人們的時代癥候。
一、消費主義陰影下的環境危機
在當代中國,消費主義的觀念已經深入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消費的份額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人們判斷自身存在的程度。消費中心主義的觀念既是經濟學家眼中進步的標志,又是當代中國生態危機的重要源頭。消費至上的行為,不僅會增加資源開發、利用的壓力,而且會產生過多的垃圾,加劇地區環境污染,給自然生態帶來極大的破壞。洛捷的《獨霸猴》、胡發云的《老海失蹤》、莫言的《酒國》等正是描寫人們畸形消費給環境帶來嚴重后果的生態小說佳作。在《獨霸猴》中,作者敏銳地發現了畸形消費主義對動物的毀滅性和對生態系統的巨大破壞。獨霸猴在人類大肆砍伐森林和被人們捕獵后數量銳減,因此卻成為人們更加趨之若鶩的“佳肴”。作者將畸形消費涂炭生靈、湮滅人性的恐怖場景進行了詳盡的揭示。那些暴富的大款們吃膩了山珍海味之后,開始向自己鄰近的物種張開貪婪的大口。他們在對猴子干巴、紅燒小炒猴子肉喪失趣味之后,開始了殘忍的屠殺活猴取食——將活猴的頭蓋骨平削,猴腦便“潔白如同水豆腐似的顯露出來”,此刻的食客們非但沒有靈魂的戰栗,反而津津有味地欣賞猴子的掙扎,和陪酒女郎打情罵俏。在《老海失蹤》中,記者老海詳細記錄了人們對烏猴的殘酷獵殺,地方政府甚至用烏雞、烏蛇和烏猴之骨泡成“三烏大補王酒”。而當這一切被曝光之后,畸形消費的陰魂依然縈繞在人們心中:酒廠用烏猴制酒的惡行被揭露之后,不但無益于改變烏猴悲慘的命運,反而促使了“讓一些山民全然不把坐牢殺頭當回事的天價”的產生;作為社會成員的公民們,也在這一過程中扮演了并不光彩的角色,“他們可能反對濫伐森林,但他們喜愛木制地板。他們會反對亂捕海洋生物,但他們會以吃一頓龍蝦大餐而自豪。他們反對大氣污染,但他們更愿意坐車而拒絕步行。”
在表現人類向自然貪婪索取、畸形消費的生態小說中,莫言的《酒國》在刻畫國人“窮奢極吃”的畸形消費方面相當深刻。對中國嗜吃文化的審視既是莫言對現實的批判、對國民性重塑的焦慮,同時也是對中國生態環境惡化的一種文化和社會根源的思考。就生態思想而言,《酒國》中對人類的消費主義欲望進行了入木三分的揭示:酒國市吃風昌盛,不僅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中游的應有盡有,領導干部們還流行吃“紅燒嬰兒”;酒不僅成為市名,生活中的一切都與酒密切相關,從以酒命名的大學、研究所到酒專業的博士,從為下酒而研發新的食品到吃全驢宴、肉孩宴等等。酒在小說中成為了一個整體意象,即便其中的故事情節、人物身份以及場景都是虛構的,但是所表現出來的情感體驗、社會心理和思想病態卻是與現實驚人地吻合。小說中關于吃的描寫觸目驚心:在全驢宴上,有驢肉做成的十二道冷盤,從驢肚、驢肝、驢心、驢腸、驢肺到驢舌、驢唇等各個器官,并且還畸形地拼成一朵蓮花的形狀以獲得口、眼的畸形審美效果;還有清蒸驢腦、金鞭驢尾、走油驢腸、參煨驢蹄等組成的熱菜,甚至還有用公驢和母驢性器官組成的拼盤,并美其名曰“龍鳳呈祥”。最令人發指的是,在吃膩了這些異類動物之后,人類開始將注意力轉移到同類尤其是小孩身上。在“紅燒嬰兒”這道菜中,“那男孩兒盤腿坐在鍍金的大盤里、周身金黃,流著香噴噴的油,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容,憨態可掬。他的身體周圍裝飾著碧綠的菜葉和鮮紅的蘿卜花……”人們之所以要吃小孩的肉居然是因為他“比牛肉嫩,比羊肉鮮,比豬肉香,比狗肉肥,比騾子肉軟,比兔子肉硬,比雞肉滑,比鴨肉滋,比鴿子肉正派,比驢肉生動,比駱駝肉嬌貴,比馬駒肉有彈性,比雁肉少青苗氣,比鵝肉少糟糠味,比貓肉嚴肅,比老鼠肉有營養,比黃鼬肉少鬼氣,比猞猁肉通俗”。在這番人類消費欲望的白描中,我們可以發現作為萬物靈長的人類是如何將與自己共同生活于地球上的物種作為滿足自己食欲的物品,而且還可以強烈地感受到那股“解剖體狂歡和感覺狂歡”[2]。有市場自然會催生行動,只要人類毫無節制地獵殺動物、不惜毀滅生態的思想不能停止,那么保護生態的任務就不能有絲毫的松懈。很顯然,作者的批判是有著現實背景的,只是這種批判因為借助了荒誕的故事從而具有了超越現時癥候的獨特魅力。《酒國》可以看作一則關于人類極度膨脹的消費欲望和精神末日的寓言,正如張磊先生所分析的那樣:“文本是荒誕的卻是真實的,而現實是真實的但卻是荒誕的;文本的真實來源于現實的真實,而文本的荒誕也來源于現實的荒誕。文本與現實形成互證的意義結構,使文本‘反思現實’的價值凸現出來。”[3]
魯樞元先生在談到文學藝術與精神生態的關系時認為,拜物化“已經為現代人的心靈生活、精神生活蒙上了災難深重的陰影。在現代社會中,原本內涵豐富的人,現在已經完全被指代為‘消費者’。”[4]157-158在生產力發達的今天,消費主義的浪潮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喪失與自然親近機會的現代都市人將消費作為了人生的一大目的甚至是主要目的,在瘋狂的口、耳、眼、身等的消費中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而要使這種虛妄的人類中心主義消除是個極其漫長的過程,這也注定了生態小說和生態文學的創作任重道遠。
二、意識形態主導下的生態災難
法國思想家特拉西于19世紀初提出了意識形態一詞,意思為“觀念的科學”。其后,德國哲學家卡爾·曼海姆在《意識形態與烏托邦》一書中較為系統地論述了意識形態的相關問題。曼海姆將意識形態分為兩種類型:一為特定意義的意識形態,處于這種意識之中的集團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會通過對事實的裝飾、掩蓋、撒謊等各種手段歪曲真相;一為總體性意義的意識形態,意為“一個時代或者一個具體的歷史—社會群體所具有的意識形態”[5]。意識形態作為政治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特定社會群體持久的信念和信仰系統,從而成為政治體系、政治制度合法化的思想體系”[6]。在人類歷史上的任何階段,統治階級、統治集團為了獲得永久、穩固的統治秩序和使本階級、集團的統治合法化,總會通過各種各樣的形式進行宣傳,向社會成員灌輸自己的意識形態。身處這種意識形態之中,面對既有意識形態的包圍,人們經常會在不知不覺中受到意識形態潛移默化的影響。這種影響表現為順從、強化或者質疑、反抗和認同。意識形態作為一種強力規約,對置身其中的群體和個體都具有重大的影響。
當代中國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處于意識形態的全面控制之中,而當這種意識形態與自然生態發生關聯的時候,便常常走向自然生態的對立面。當代生態小說中有不少描寫意識形態向自然發出挑戰、人們被政治強力裹脅參與到生態破壞行動時的精神狀態,代表作有司馬言的《麻雀夢》、張揚的《消息不宜披露》、阿來的《空山》。《麻雀夢》中對意識形態裹脅下人們精神狀態的狂熱有著觸目驚心的描述。僅僅因為政治領袖的一句話,一座城市乃至全國都掀起了消滅麻雀的運動高潮。成千上萬的人上房、上樹,敲鑼打盆,將全城的麻雀趕得無處可逃。而實際情況卻是,麻雀不光吃糧食,還吃更多的害蟲。問題是,處于意識形態之中的人們已經無法從生態問題的角度進行獨立思考,所能做的僅僅是對自然生命進行一次集體規模的荼毒。《消息不宜披露》則揭示了現代社會中作為意識形態代表的政府部門在生態問題上的掩飾和恐慌。H市委、市政府在面對腫瘤醫院發現的漁場產品存在嚴重致癌、致病成分時,為了維護既得利益和將得利益,通過對知情人的利誘、打壓來遮蓋真相。這種對反生態行為的縱容,所折射的正是意識形態對人們健康精神生態的控制和腐蝕,其后果將不堪設想。
在阿來的長篇小說《空山》中,我們發現看似寧靜的鄉村實際上并不那么安詳。這部小說通過一個村莊的毀滅,向人們展示了意識形態高壓下的人類對生態的破壞與自然對人類的無情懲罰。小說的故事包含兩個相互獨立的部分,分別是《隨風飄散》和《天火》。《隨風飄散》講的是小男孩兒格拉的經歷,背景是外地人來到機村大肆砍伐森林資源。《天火》以1967年前后康巴地區的小村莊機村為對象,通過對當時政治環境、宗教信仰和人物心理的逼真描繪,將一場森林之火、生態之火與意識形態之火有機地聯系起來,小說既表現出強烈的意識形態反思特點,同時從生態意義上來看亦不失為一部優秀的生態小說。紅色革命到來之前的機村,雖然保留著藏民地區傳統而落后的宗教信仰和風俗習慣,但人與自然之間卻是和諧的,巫師多吉率領著小村的人們聆聽神靈們的指示,對神靈們的頂禮膜拜和虔誠昭示著機村人雖愚昧卻與自然融為一體的不自覺的生態行為。然而到了文化大革命的火焰傳遍了整個機村時,原始、質樸的生活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為了完成政治任務而不顧生態環境的惡性發展方式。在“人定勝天”時代精神的指引下,機村面臨著巨大的考驗:究竟是在政治氣氛的引誘下,向自然攫取更多,還是保留千百年來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傳統生活方式?洶涌而來的意識形態導致機村的人們發生了陣營的變化,一部分人如多吉依然保留著人與自然對話的生活方式,卻逐漸為當權者不容,最后被迫逃亡直至死亡;另外一部分人則是積極地向政治教條靠攏,如索波,已經放棄了傳統的生活方式;還有一部分人則在時代的激進潮流中逐漸地感覺惶惑、猶疑,只是隨著事態的迅速起落其內心深處深藏許久的對自然的崇敬才逐漸涌上心頭,如格桑旺堆。作為天人合一象征的多吉最終失敗而由天火焚化,暗含著人與自然關系的徹底決裂。森林烈火中燃燒的既是多吉的肉體,更是宣布了其尊崇自然的努力與新時代的格格不入。“天火”具有多重含義:一是指發生在機村的一場森林大火,因為火災起因不明,意味著天然之火;二是指自然之火,“天”在這里具有自然之意,意味著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破裂之后,人類面對自然的尷尬處境;三是指意識形態在人們心中所點燃的征服自然的瘋狂之火。在革命浪潮席卷而來之前,機村人過著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與神對話的生活。他們就像小說開頭寫到的巫師多吉一樣虔誠地信奉著萬物之神,自己從事與自然相關的活動前(例如燒荒)都會首先聆聽自然的暗示。在人祈求自然保佑的同時,自然也無私地回饋著人類,多吉們每次燒荒之后糧食增產植物瘋長。然而,外來的漢人們及其所代表的意識形態則無視這一傳統,人與神靈的溝通被視為迷信,他們不斷派人到森林里查看礦石、毀林開荒,往日寧靜的自然在馬路開通和機器轟鳴之中被驚醒了。而這一切說到底是人向自然無限度的索取必然導致的自然與人長期和諧關系的破裂,在這種情況下森林之火更多地帶有了象征的意味。從根本意義上說,“‘天火’是指發生在機村的一場森林大火,是由于人們在‘人定勝天’的旗幟下對森林實施掠奪性砍伐、掠奪性索取、掠奪性開掘而導致生態失去平衡所釀成的人間悲劇,是自然界在慘遭人類蹂躪之后對人類實施的自戕式報復,‘天火’以毀滅自身為代價的悲壯方式表達自己最后的憤怒。”[7]這種人類中心主義意志,在火紅的革命年代里得到了正大光明的張揚,瘋狂向自然開戰的行為反而得到鼓勵,“老經驗說,一畝地長不出一萬斤麥子,但形勢說可以”。形勢迫使人們愈加瘋狂,征服自然的行為一旦得到了自上而下的支持往往變得更加不可理喻。人與“天火”的矛盾在色嫫措湖的消失中達到了高潮。面對熊熊大火逼近機村,滅火指揮部決定炸毀色嫫措以水滅火,從而防止機村的厄運。但是人們沒有想到的是,這一舉動事實上已經違背了自然的意志。當唯意識形態馬首是瞻的人類中心主義到達登峰造極地步的時候,也是人們喪失理智陷入瘋狂的時候,任何看來荒謬的事情頓時都有了充足的理由。本來意在懲罰人類造成生態破壞的“天火”,自然難以容忍人類變本加厲的胡作非為。為了阻止人類的瘋狂繼續,湖水突然離奇地消失:“被火焰照得通紅的湖水中央,起了一個旋渦。這個旋渦由小到大,由快到慢,把水面上密密的死魚,甚至還有通明的火光都一下吸到了深處。”在人已完全喪失與生態和諧共存的局面后,自然不惜以自戕的方式拒絕與瘋狂人類的同流合污。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看到了自然倔犟而高貴的一面以及人類在毀滅自然過程中付出的慘痛代價。小說結尾,曾經的狂熱分子索波與多吉毛驢之間的親密接觸,形象地告誡人們:只有傾聽生態的召喚,人類才能走向自身的完善。
三、疏離自然:生態表層下的精神病癥
現代社會,物質世界逐漸占據人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于是不可避免地造成人與自然的剝離和精神活力的喪失。這種喪失“既包含人與自然對立的意味,又可以說是人自身的原始生命力與生命的物質外殼越裹越厚而生命沖動越來越少的現代人之間的對立。”[8]現代人的生活越來越舒適,交通工具越來越便利,信息越來越快捷,但是人們的精神卻沒有得到改善,反而因為疏離自然而導致難以排遣的苦悶、孤獨、無助甚至絕望。
現代化之前的人們,通常能夠與充滿活力的自然進行隨時隨地的交流,得到親近自然的機會,呼吸自然的空氣,感覺自然的陽光。但是這種情況在步入城市后逐漸消失,人們不得不面臨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我隔絕之后的軟弱、孤獨和空虛。陳建功的《放生》將當代都市人疏離自然之后的苦楚、無助和生命力的萎縮揭示得入木三分。老爺子沈天驄住在四合院里,養了一輩子的鳥兒,平生最大的樂趣就是拿著鳥籠到公園里逛逛,聊解疏離自然的苦悶。然而就是這樣簡單的愿望,到后來也變得越來越難以實現。隨著城市現代化的發展,早先的四合院終于拆遷,沈老爺子不得不搬到了電梯常壞的高樓大廈,從此他與公園、老友們的接觸也稀少起來。最后連喂養多年的畫眉也因為食物匱乏而不得不放生,可是放生之后的鳥兒在鋼筋水泥之中還有生存的空間嗎?面對愈加徹底的與自然的隔離,沈天驄的精神逐漸萎縮。葉楠的《最后一名獵手和最后一頭公熊》中的獵手們在原始森林全部被砍伐以后,聲音開始喑啞,再也沒有了以往那種歡樂的氣氛,個個變得脾氣暴戾,獵隊成了隨時爆炸的火藥桶。阿成的《小酒館》里,無物可獵的爺們整日聚在小酒館里賭博,精神不振地虛度生命。王艾的《我和松鼠的故事》則聚焦于城市中松鼠的生存狀態,并通過這一城市中自然生命的逐漸消失表達了自己對松鼠脆弱生命的憐惜、對遠離自然的都市人愈演愈烈的自我封閉的批判。一年的勞累之后,“我”為拯救城市松鼠的努力宣告失敗,最后寂寞地離開,并且“不會再來了”。在無情的現實力量的逼迫下,“我”最終和城市中的其他人一樣不得不接受疏離自然的生活,盡管心中涌動著無盡的苦悶和孤獨。
賈平凹的《懷念狼》揭示的也是人與自然疏離后的精神世界。小說講述的是“我”和作為原捕狼隊隊長的舅舅傅山、原捕狼隊隊員爛頭三人一起負責普查商州的狼的現狀。商州地區僅僅剩下的15只狼,一路上不斷地與“我們”相遇,然后不斷地被捕殺。當狼在商州滅絕之后,人開始變得和狼一樣兇狠成性不可理喻。小說中回憶了有關老縣城為狼災毀滅的歷史,昔日狼群為患之時也是人類面臨生存考驗的時刻。而今,當人與狼的力量對比完全掉轉過來的時候,人類的精神狀態同樣成為一大難題。人與狼的沖突及其關系的變化,是整部小說的主線,二者之間的沖突,也正昭示了人類生態的現狀。雖然有著對狼禍令人恐怖的印象,但是作者其實仍然是站在生態的角度來理解這些爭斗的—狼群為禍固然是生存災難,滅絕了對手之后的人類也逃脫不了寂寞的命運;狼既是人類的對手,但在生存的空間與歷史中它更是人類的朋友。沒有了其他種類的共存,人類終于不可避免地陷入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他們行為怪異,脾氣火暴,平時不多言語,卻動不動就發狂,齜牙咧嘴地大叫,不信任任何人,外地人凡是經過那里,就遭受他們一群一伙的襲擊,抓住人家的手、腳、身子的什么部位都咬。”“《懷念狼》的本真意義在于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一種留戀,體現著作者對于人的生存方式與現實境遇的思索,在這里,狼既是人的生存的對應物,又是和諧本身。”[8]這里所謂的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并不否認狼禍的存在;但從根本意義上說,正是因為有了狼的存在,人類才能堅毅、奮發地生存下去,作為對應物的狼及其所代表的自然生態才是促進人類不斷繁衍、發展的強大動力。當外在的動力減弱直至消失的時候,人便處于一種失去了生命參照、陷入生命力恐慌的狀態。狼的消失意味著人沒有了觀照自身的對手,沒有了外在的動力,甚至連自身存在的驗證方式都成為疑問。狼在某種程度上象征的是整個自然,沒有狼就象征著自然的毀滅與人的無家可歸,人類的身份頓時變得可疑。小說中的傅山形象格外耐人尋味。作為曾經的捕狼英雄,傅山的精神始終處于矛盾狀態。他一方面從理智上接受了狼正面臨滅絕的生態現實,并且還成為了生態保護委員會的成員,負有護狼的責任;但同時,作為獵人的本能和慣性又使他陷入巨大的掙扎中,面對自己生命力的日益萎縮、昔日朋友的責難,他終于一次次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在陪“我”普查狼的過程中射殺了商州地區僅存的狼。小說逼真地表現了作為人類中心主義象征的傅山在面對狼時的微妙心態。在護狼的日子,他忍受著別人的責難,自己也因為生活的無聊而患上了軟腳病。只有在獵殺狼的瞬間,傅山的生命偉力頓時煥發出來,風采依然。問題是,作為對手的狼的永遠消失,也暗含了傅山的生命昂然不過是曇花一現,“往后的日子里,要活著,活著下去,我們只有心里有狼了”。這是人類命運的一個縮影和悲哀。
無論是小說中的“我”還是傅山、大熊貓研究基地的專家們,他們都面臨著人與狼(自然)關系的疏離和斷絕。從某種意義上看,傅山正是處于這種痛苦轉變的煎熬過程中。他的護狼,抑制住了他生命中曾經的奔放和自由。傅山之所以殺狼,正是他試圖擺脫這種精神的困擾,重新獲得自己存在價值的證明,找回身處自然之中的暢快。至于大熊貓繁殖基地的存在,也不過是從另一個側面說明了作為人類對立物之一的自然中其他生命在現代社會的難以生存,自然正在走向衰落,人類的命運審判也為期不遠。小說中寫道:“獵人們都患上了病,莫明其妙的怪病:人極快地衰老和虛弱,精神恍惚”,“四肢肌肉萎縮,形狀像個蜘蛛”。在這種命運面前,有的生不如死,有的完全虛弱下去,有的則試圖通過偷獵來緩解癥狀。人與自然完全割裂之后的世界,是如此的恐慌,現代文明的發展終于還是不能免除人的精神末日的到來。
“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人口越來越多,人的科學技術水準也越來越高,人的欲望也越來越強大,人對其外部世界的改造也越來越普遍、深刻。于是漸漸地造成了這樣的局面:社會越進步,距離自然就越遠;人改造自然的水平越高,社會發達的程度就越高,人類歷史的進程似乎就是在這樣一條直線上不停地向前邁進的。”[4]105這似乎是人類永遠無法擺脫的發展之痛—固守純樸而簡陋的生活既不現實,追求現代的舒適生活似乎又難以避免時代的精神陣痛。這種發展不可承受之痛在中國當代生態小說中得到了非常深刻的展現。作家們從自然生態與人的精神生態的密切關系入手,通過一個個看似荒誕實則別有深味的故事傳達自己對時代癥候的體認。他們從生態的基點出發,或對人類永無止境的消費欲望發出絕望的詛咒,或對意識形態擠壓下違背生態的行為進行批判,或對遠離自然的人類表現出的精神委蘼憂心忡忡,在對整個自然生態、精神生態系統的認識和體察過程中,作家們不約而同地完成了對失卻自然和諧之后的人類社會、精神狀況窘境的淋漓盡致的抒寫,在一幅幅災難性的敘述中表達了身處其中的人們揮之不去的末世惶惑和毀滅性預感。而正是這逼真的生態圖景,讓我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所處的階段與境況,生態文學的預警才不至成為杞人憂天式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