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鳥一樣的詩(外一篇)

寒冷的冬夜，躺在被窩里聽書。戶外北風呼嘯，機子里電子合成的女聲有點單調，漸漸地有了睡意，朦朧中聽見一首詩：“你如果／如果你對我說過／一句一句／真純的話／我早晨醒來／我便記得它／年少的歲月／簡單的事／如果你說了／一句一句／淺淺深深／云飛雪落的話……”是一首很久以前、在心里念過許多次的詩。我醒了，仿佛寂靜深夜里，被遙遠山林中一只布谷鳥的叫聲喚醒，它的聲音空曠悠遠，在蒼茫的時空中回響。

這是我少女時代就讀過的詩，臺灣女詩人復虹的《記得》，那時我16歲。詩抄在—本硬皮筆記本里，本子外面用一張精美的畫報紙包著，紫色的底子，上面開滿了—簇—簇雪白的杜鵑花，純凈美好一如那時候的青春。我為這首詩配了一幅插圖——冬夜，室內，壁爐里火光熊熊，女孩站立窗前，背影，黑發如瀑，白色長裙垂至腳踝，窗外雪花靜靜飄落，這首詩就是畫外音，輕柔的女聲念道：“你如果／如果……”只覺得一切很靜很美。

那個時期我抄過不少詩歌，或整篇或某段或某句，有些至今我仍記得：“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俄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讓我們結一段塵緣……”，“也許藏有一個重洋膽流出來，只是兩顆淚珠”，“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可是鳥兒已經飛過”……那些詩歌曾經像荷葉上輕盈的露珠，帶著清晨的荷香，滌蕩過我年少的心靈。真和美的東西總是能夠直指人心，進入我們的靈魂，并陪伴我們成長，無論陜樂抑或憂傷。

確乎有那么一些人，對我說過，一句一句真純的話，而我，是到現在，仍依稀記得，年少的歲月，簡單的事。我們騎自行車走了近百公里的路程，在一個渡口坐船到一個小鎮，那個小鎮有—個小小的火車站。我們沿著站臺走了很遠，四個女孩和七個男孩，說了許多話，唱了許多歌，歌聲在曠野里跳蕩，像鳥兒撲啦著翅膀要飛向高空，帶著青春的向往和悸動。火車經過時我們使勁揮手高喊，風吹起我們的黑發和衣角，喊聲被列車的呼嘯一卷而過，只留下耳畔轟隆的漸行漸遠的鳴響。鐵軌一直伸向看不見的遠方，那里有我們無法預知的未來。

許多年后，一個月圓的夜晚，在一趟列車上，我和玉回憶起當年的往事。窗外半空中懸掛著一輪杏黃月，水一樣流瀉的光輝曾經照過我們的青春，而今它們已流逝在歲月的長河里永不再回。黎明時分，玉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她要尋找當年那個小鎮，那個我們對著火車揮手高喊的地方。那個地方還在，只是我們已不復當年的青春模樣，這一揮手，竟是二十多年的光陰過去。歲月無聲，但留痕，驀然回首時，讓人心驚和惘然。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還是愿意再那樣地走一次的吧，籍著暗暗的悸動和一股傻傻的勇氣，走一段無怨的青春。如今，在風里揮手的少男少女已像蒲公英一樣散落天涯，他們知不知道我沉默的想念?就像復虹的《記得》：“關切是問／而有時／關切是不問／倘或一無消息，女Ⅱ沉船后靜靜的海面/其實也是/靜靜的記得……”。

其實這詩還有最后一部分：“倘若在夏季之末／秋季之初/寫過一兩次隱晦的字/影射那偶然/像是偶然的落雨他，是記得……那么，在這樣寂靜的冬夜里，被這首布谷鳥—樣的詩歌喚醒，寫下這些或隱晦或明白的字句，也是記得了。只是，在布鵒隱約的“不哭不哭”的叫聲里，我的淚卻落了下來。

瑣碎人生

父親病重，我到醫院看他，叫了他好久，他仍是昏迷不醒。大約—個月來，天氣總是陰霾寒冷，人的心情似乎也跟著郁郁的。如今守在病房里，想到最多的，不外是生老病死、人生意義。這種情境下，最易感到人生的無奈、困惑，和對于冥冥中一種不可掌控力量的感知。

父親的確是老了，75歲。許多瑣碎的往事如電影鏡頭一般在我腦海里閃現。我從前那樣依賴他，而現在，他躺在病床上，比一個孩子更顯無助。我握緊他的手，多么希望能夠給他一點力量。這只大手曾經那樣有力地牽過我的小手，帶我走向未來。未來是什么，那時候的我看到的是鮮花吧。而一個病重老人的未來，是讓人不忍多想，想來便會心痛不已的。人到中年的我，站在人生中途，往后看，往前看，只覺得處境尷尬。過去已經回不去，未來要背負的東西卻是越來越多，此刻想要握牢一點什么，也許握得住，也許什么也沒有，無端讓人心生許多感慨。

回到家已是下午五點多，門卻打不開了。叫來開鎖師傅，他敲敲打打，許久也沒弄開。也許是心里惱火，他嘴上不自覺地便罵起娘來，大鐵錘重重地砸在我的大門上。我不由得心痛，恐怕他要把我漂亮的防盜門給弄出幾個凹坑來。

不久，樓上五歲的小男孩放學回來，他手捧兩棵大大的西蘭花。恰好今天是情人節，我們逗他，讓他把西蘭花作為禮物送給他家對門同齡的小女孩。西蘭花雖是菜花，好歹也是花。小男孩呵呵直笑，往我和另外一位女同事手里一人塞了一朵西蘭花，笑著跑上樓去了。沒過多久，小女孩也放學回來。女同事笑著對她說小男孩有花要送給她。小女孩信以為真，果然咚咚跑上樓，去找她青梅竹馬的小伙伴要花。孩子總能給平凡人生增添許多意趣，使我們看到人生的希望和亮色。

天色漸漸暗下來，修鎖師傅還是沒能打開房門，他說回去找工具，走了。我吃過女同事送來的粽子，在黑暗中等著修鎖師傅。一個多鐘頭后，他終于再次出現，繼續罵罵咧咧地干活。樓下的鄰居也來幫忙。晚十點多，門總算打開了。不幸的是，我漂亮的門果真被砸得凹凸不平。可是又能怎樣呢，我已經又冷又疲憊，只想吃碗面條洗個熱水澡睡個好覺。人生總是有這樣那樣不斷的麻煩事情，像夏天的小蟲子，冷不丁來咬你一口，讓人痛一痛，癢一癢。煩惱總是不斷出現的吧，人生怎么可能沒有煩惱呢?

可是我還是要睡覺了。《飄》里面斯嘉麗說：“Tomorrow is another day，(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海明威說：“太陽照常升起。”今天的煩惱能解決多少就解決多少，解決不了就留明天吧，要不怎樣呢?日子總要過下去。往深廣的宇宙看去，我們不過是構成整個宇宙運動的—個小分子，依時有序地運動著。若要深究人生的終極意義，怕是永遠也想不明白的。活好今天，便是給未來以光明的期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