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娟下班直接就去中國城買土雞。馬上要過年了,正好周濱上個禮拜剛搬回來,總算可以過個團圓年。她拎著大包小包回家來,一開門,近門口的書房門大開,書架上怎么空了?他的電腦不見了!再看衣櫥也空了,馬上沖上樓,床也空了,被子枕頭都沒了。她一下傻眼了,他怎么又搬走了?
走就走吧,干嗎不告而別?沒良心的東西你去死吧!沒有你地球照轉。她把買的雞呀肉呀的收拾好,就去游泳。一跳進水里才感到悲從中來,真想好好哭一場。魔鬼是不相信眼淚的,我不會輕饒你的!
王娟晚飯時打電話給周濱:“你又搬走了,要走也明說嘛,難道我還會拉住你嗎?”嘛來嗎去拖長著尾音,那口氣就像什么事都沒發生。
周濱有點意外,滿以為她一定怒不可遏破口大罵。這下他倒有點手足無措。
王娟馬上又說:“你不回來帶天天比比嗎?(兩隻小狗)”
“要,可是我還沒吃飯,我正在做飯。”
“你就回來吃吧,你不是還有東西沒拿完嗎?”
“好吧,我馬上就回來。”
周濱遛完狗,進門把狗繩往鞋柜上一放,就出去了。到了王娟那里,他猶豫了。要不要在這里吃飯?他站在門口鞋柜旁磨蹭著。
王娟看他的樣子有點難為情,便主動說:“吃了飯再走吧,菜在桌上,湯我馬上就給你熱。”
周濱本想一走了之,她都主動留我了,看樣子真不生氣了。剛出籠的花卷香氣撲鼻。趕緊換鞋吧。他來到廚房盛飯,對著臺子上的花卷便說:“我可以吃—個嗎?”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要是平時哪用得著問?她從來不小氣,尤其吃的方面。這也是這些年他離不開她的原因。可今天不同了,不告而別是不怎么好。
“當然可以,隨便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王娟說的時候還意味深長地對他—笑。
這一笑,周濱心里咯噔一下,她總是居高臨下。
“我知道以后吃不上了。”他悻悻地補上一句。
哼,算你有自知之明。王娟臉沉下來了,冷冰冰地說:“還不是你自己的選擇!”
周濱的頭低下了,埋進了碗里。
我這是何必呢,戲還沒開演,嚇跑了咋辦?王娟回轉身來,端過一大碗熱騰騰的湯放在他面前:“芋頭蘿卜你喜歡吃的。”她坐在他對面,雙手抱臂定定地看著他吃。
周濱有些心虛,討好地說:“你也一起吃吧。”
“是該一起吃,最后的晚餐,我們該慶祝一下吧,正好那天開的紅酒還有半瓶。”說著她起身去廚房找了兩個茶杯分別倒了小半杯,她遞給他一杯,“來,為我們最后的晚餐干杯!”兩個杯子清脆地碰響。她伸手的動作猛了點,看他措手不及被動的樣子。她終于有出了一口氣的感覺。自從下午進門發現他不告而別,五六個小時以來她都是失魂落魄、又氣又恨。理智告訴她吵鬧和眼淚都無濟于事了,分道揚鑣已成定局,何不來個優雅的告別?記住,一定要優雅。她胸有成竹淡定地看著他,就像在欣賞寵物一樣。
桌子頂上的節能燈散發著慘淡的光,桌子上的兩個人一個白,一個黑,一個嬌小玲瓏,一個黑鐵塔。兩個人無論從哪個方面都是鮮明的對比。俗話說不是冤家不聚頭。他們曾經是夫妻,離了婚都好多年了但一直還藕斷絲連。癡情的太癡情,無情的又無義。別扯遠了,還是回到飯桌子上來吧。王娟此時看起來端莊肅穆,看樣子有戲,主角是她。
她身子斜靠在桌上,一隻手支著下巴,掌心向上不經意帶出個蘭花指。微揚的臉玲瓏剔透,目光幽幽。心中是波濤洶涌,面上卻要云淡風輕。屋子里靜極了,狗兒貓兒都善解人意安靜地臥在桌下,桌上是杯光燈影佳肴飄香,似乎很溫馨。她欠欠身子改變了一下姿式,坐直了,輕輕抬手撫了一下眼鏡,冷峻地說:“既然最后你還是搬走了,證明我們確實沒有可能了。既然沒有可能便應該作個了斷,該了斷了。來,為我們的了斷干杯!”她手一伸又讓他措手不及。她揚頭一飲而盡,然后用手背按了按嘴,食指尖尖從右唇移到左唇,笑吟吟望穿秋水似的看著他。
周濱有點頭暈目眩,她今天怎么了?神經兮兮的。她從前可不是這個樣子,一根腸子通到底,直來直去。惱了氣了動輒破口大罵,要不,吵你個天翻地覆慨而慷!事后也不記仇,過了就風吹云散。說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一點不為過。所以這么多年他總結出一條經驗,氣頭上不跟她斗,她還是好打發的。他試探著說:“我連回來看狗都不可以嗎?”
“不可以!”她一邊搖頭一邊說,聲音不高不低,但斬釘截鐵。心想我還不知道你故技重施,蹭吃占便宜倒是真。
周濱碰了釘子,看來她并不是不生氣,看來今天這頓飯不好吃,甚至有點后悔留下來,說不定還要搞出什么名堂來。最好的辦法就是少說話,言多必失。今天是我對不起人家,趕緊吃完走人。
王娟手里把玩著杯子,時而看著杯子,時而看著他。感情與理智她都懂,事到臨頭就是控制不住。想當年他沒身份時怎么樣求她?結了婚有了身份就步步為營,她節節敗退,直至離婚。離了就離了吧,他還利用她,占她的便宜。從來都是他需要時,她挺身而出。不需要時走得義無反顧。她需要他時,要么逃之夭夭,要么就編瞎話騙她。哀莫大于心死,難道我還不心死?還有什么理由不心死!她不動聲色咬咬牙,忍住隨時奪眶的淚。她笑靨如花,不管這笑是裝出來擠出來的,也不管是凄迷是無奈,反正為了優雅她笑了。她越來越入戲,她的聲音溫婉動人,似小溪流水訴說著一個美麗的傳說:“你那天終于搬回來的時候我多高興啊!誰知道剛—個星期你又搬走了。要走為什么不明說呢?走就走嘛,為什么連牙膏廁紙都還要拿我的呢?那些東西雖值不了幾個錢,但也是我的辛苦錢,要不為什么求你搬回來呢?你把房錢給別人賺還不如給我賺。我確實需要這點錢,為了錢我一周七天都在打工,有兩天還是兩份工。尤其是星期五晚上八點至凌晨兩點的工,那么晚回來第二天早上還要打另一份工。本來想你回來的話,我就把星期五晚上的工辭了。結果你還是那么狠心又搬走了,把房錢給別人也不給我。”
周濱沒想到她平時很大方的一個人,今天怎么連那點牙膏廁紙還拿出來說。他有點惱羞成怒,說:“你也講點良心好不好?我給你的也不少。”
“給什么了?你公司的樣品那些垃圾食品?還是外面樹上的柚子?通通不用本錢的東西。”她毫不客氣地給他駁回去。心想,你有什么資格跟我爭,就是搜腸刮肚也找不到你付出的實例!
“上次九月份我是六日走的,才幾天你也沒退我那個月的房租,500塊錢呢,到底誰吃虧誰占便宜?你有點良心好不好?不要總是咄咄逼人。”他說的時候并沒有理直氣壯。
“良心二字你不配!不說我跟你辦了身份夫妻一場,在美國租房有因旅行就退房租的嗎?當時你又并沒有說不回來。無論做夫妻還是做朋友,你這種人哪像男人?不成經典都難!不說過去,要說又是《洛杉磯的中國女人》續集了。回到正題,我真搞不懂,你要搬就搬,不該騙我。早上我問你欠100塊錢的房租什么時候給,你還說今晚上。中午我打電話叫你送貨如果路過韓國超市買蔥和蘿卜,我買了牛肉要紅燒,你也真沉得住氣。你越來越會演戲了,來,為你是一個成功的騙子干杯!”
周濱像芒刺在背如坐針氈,幸好是皮膚黑,要不臉上肯定是紅一陣白一陣。他雖然有點氣餒,但憑良心說他還是不想跟她斷,雖然做不了夫妻,做朋友還是沒話說。她心腸軟經不住幾句好話的。他這樣一想馬上又有底氣了:“我沒騙你,我隻是想一個人住清靜點,其實我并沒有離開這個家,隻是在外面搭個鋪而已。每天我還是要回來吃飯帶天天比比它們,每月也一樣交錢給你。”
“多少?”
“400。”
她的嘴角一撇,又一笑,氣象萬千,嘴笑得成月牙兒,眉毛一揚,眼里更是秋波蕩漾。她身子前傾撲在桌上,雙手托腮,輕輕地說:“你是說上禮拜交的400嗎?我給你記著呢,從11月21日到今天1月22日了剛好兩個月,這兩個月你幾乎天天在我這里吃還帶便當,以前沒問你要錢是想等你回來。現在既然不回來了,那40也就抵那兩個月的飯錢了,我這樣算你看有什么不妥嗎?”她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抱臂冷眼作壁上觀。心想,房租要不回去了還想再混一月吃。想得美!
外面清靜是一派胡言,真正的理由是為了找女人方便點吧?憑他的外表還是能迷到很多寂寞芳心的。起碼視頻看光屁股也自由點。人家光看外表高大威猛,一定想不出這么偉岸的男人會是連小女人都不如的鐵公雞。想到這里,她又想起以前的事。他去大陸相親回來,他去找她,以前是夫妻也沒有什么難為情,白天也是常事。他突然停住了,眼睛盯住她的私處,皺眉頭說,你的毛怎么這么少了?話一出口他后悔說漏嘴了。王娟不是他在大陸的那些女人,他一下忘了她們比王娟小了十多歲呢,他一下搞混了。他為了彌補也想將愛進行到底,但力不從心下面不聽指揮已經蔫下來了。
她茫然若失地看著他,隨即反應過來時一把推開他——
從那以后,他們就沒了性。事過境遷,她也反思過,是不是我反應太強烈了?罵得傷了他的心。她以為兩年前他回來了就是回心轉意了。他跟她說回來就是贖罪的。她以為最好的證明他應該主動親近她,可是她發現他好長時間都沒動靜。一次她就直接問他,你為什么沒動靜?他實話說,其實我也想,主要是我們的作息時間不合,又怕你煩,我就自己解決。原來你手淫都不碰我,住在一個房間兩年都作息時間不合嗎?我煩過你嗎?我暗示過你多少回,還以為你有病陽痿了呢,原來你是嫌我。謝謝你講出了心里話,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跟那些要想搭你橋來美獻身的女人是沒法比,青春美麗還有十八般武藝讓你銷魂。既然如此你還回來做什么?她承認是沒法忘記那次他的眼神他的話,她覺得受到侮辱和傷害。她也想過挽回,對他溫柔對他遷就,結果都無濟于事。最后她也隻好死心,性不性也無所謂了。她和他最大的共同點就是愛寵物。也許這一點也是維系他們的原因之一。分分合合若即若離,完全沒感情也說不過去,搬來搬去就是證明。最后搬走最大的可能還是為了性?
她簡直就是阿慶嫂,太厲害了。他像束手待斃挨了一悶棍。他跟自己說,沉住氣,大不了走就是了。
她見他啞口無言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她跟自己說悠著點,不要把他逼上梁山(他住蒙特利山)。她口氣溫和下來,說:“你不回就不回干脆說個準話,干嗎要騙來騙去?上個月說房東有合約要住滿三個月,三個月滿了你又這樣。我是不是好哄好欺負?”
他見她臉上陰轉晴了,索性掏出心里話,說:“我有我的矛盾,回來有回來的好處,吃不用愁。可是你家人太多,尤其你媽,以前罵我的話太刻薄,時時想起還心有余悸。還有我兒子也反對,如果我真跟你好了,他以后就不理我了。還有你的兒子,要是還去賭又捅出個事來你又叫我借錢怎么辦?”他一邊察言觀色看她的臉,一邊心里想,我就這么拴在你身上甘心嗎?你管得了我吃的管得了我的需要嗎?我總不能靠壓抑和自慰過日子吧?
“你這些理由都是借口。說我媽,她都搬走幾個月了。我承認她對你說的話太狠了點。你怎么不檢討自己?你在她跟前跟人網戀,當著她的面視頻調情。我是她女兒她能無動于衷不懷恨你才怪呢。沒錯這次是因我兒子害的,可終歸你還是沒借—分錢給我。我不都挺過來了嗎?而且當初我也跟你說過,如果你拿錢出來買我部分房產我都可以叫他們搬走,你又不肯,我沒有他們怎么付得起這么多的賬單?要說反對的話,應該是我兒子才對。你利用我傷害我這是眾所周知。要說心里不恨你也是假的,但他們說,媽媽,隻要你快樂就好,你不,爍我們也難受。他們為了我,從沒讓你難堪和不舒服吧?同樣是兒子為什么截然不同?不說你兒子感不感恩我把他從大陸申請來,就是普通人誰不希望父母老來有伴?你兒子反對,隻能說他跟你一樣沒有良心。我對他怎樣?當年有人來我家,見我兒子住廳你兒子住房間時,說過這樣的話,作繼母能像你這樣的恐怕難找。你要聽你兒子的你就去聽吧。”
也許他說兒子反對也是借口。誰知哪句真哪句假?這一禮拜的風云突變把她都搞蒙了。現在她才明白難怪這幾天他沒有一天不找碴。今天干脆就老賬新賬一起算,看看這幾天他是怎樣折騰她的。
回來的第二天,中午的時候他打電話給她,問她現在戶頭上有多少錢。她如實說隻剩一千多,不過現在比九十月時好多了,最慘的時候隻剩一二百塊也在過。她想他不是在打網球嗎?是不是打網球的那幫子人跟他說了什么?接著他又說,你還欠多少高利貸?我怕萬一人家追債殺人放火都有可能,我怕受連累擔驚受怕。她說大可不必,首先我們也是正經八百朝銀行貸的,我也從不拖欠利息,誰告訴你這些?危言聳聽。我的朋友?損友吧。你怎么這樣損我的朋友?我也可以說你結交的狐朋狗友。可惜我身邊除了文人沒有三教九流,而且他們待你也不薄。她還沒說出口,啪一聲他把電話掛了。
下班回家她就做飯。他玩電腦。吃完飯,以前都是他拖地,她想既然重新開始,她就盡可能對他好,希望留住他的人也留住他的心。她知道他喜歡遛狗,就說,你去遛狗吧,我來收拾。她收拾完廚房又拖地,拖到放拖鞋的地方頃便把他的拖鞋擦了,家里除了他,沒人穿拖鞋上樓。她知道如果改變不了他,最好的辦法就是去適應他,洗鞋總比洗地毯方便吧。擦鞋時發現靠墻的那雙最臟,擦鞋的白紙全黑了。她問他,你上樓上穿的鞋放哪呢?他說靠墻的那雙。你搞混了吧,靠墻的那雙最臟。不可能!他頭都不回就將她頂回去。
事實明明擺在眼前,她沒跟他爭。
她問,你什么時候去遛狗?天已很晚了。
她上樓了剛坐在電腦前,他又在樓下叫,把天天弄下來。
她就把天天抱下去,天天站在門口臺階不肯下,可能在猶豫要不要去。她把它推下臺階時說了一句快走。他本來站在幾步遠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這時卻冒出一句,我不是專門幫你帶狗的。她又忍了,淡淡說了一句,你怎么這樣說話呢?
—會兒他又上樓來問她,我要洗衣服現在行不行?這個家凡事都要你允許。
快十點了能不能明天洗?她用乞求的眼神低聲下氣乞求看著他說。因為她有顧忌怕兒子聽到,兒子當時都在家。結果他轉身就走,邊走邊罵罵咧咧,反正我是寄人籬下,得看你的臉色過日子。
她又氣周濱又擔心兒子。這次周濱搬回來,小兒子還問過她,他為什么搬回來?她說,為了錢,他回來我可以多400塊錢。我知道你會認為我太沒骨氣,但現在我們家的情況顧不得骨氣自尊的了。你知不知道?從九月你哥—分錢沒拿回來,這幾個月全都是我撐著,要不是我打那么多工干啥?你以為我想啊?兒子說,你可以不必這么辛苦的,賣了房子還了債你還有得剩。她斷然說,我不賣!你哥的生意剛起步,最難就這半年,我能撐一個月是一個月。我也很感謝你幫付賬單,這個時候我們都應該同舟共濟。她知道小兒子在美國出生不一定懂什么同舟共濟,馬上又解釋是大家一條心的意思。媽媽一切為了渡過難關保住房子。她還說,我有你們兩個兒子就有希望,你哥說了,賺了錢都還賬,希望兩年通通還清。兒子又說,反正他回來不要對你不好,如果讓我知道他對你不好的話,我是不舒服的。
果然,他剛下樓,兒子的房間門打開了,他過來看到媽媽在電腦上寫得很投入的樣子,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他覺得愕然!以前那個風風火火的媽最近怎么變得膽小怕事了?他把手放在她肩上,低頭道,他對你發脾氣了?他的眼睛直直盯著她。她垂下眼躲閃他,不敢跟他對視。沒有,你不必擔心。好吧,他的大手撫在她肩頭搖了兩下,轉身出去了。自己折腰也就罷了,何必還拖著他們?她心里真不是滋味。到底誰看誰的臉?她的淚都要流下來了。
那天晚上她瞪著眼聽他的呼嚕聲,輾轉難眠。往后的日子我怎么過呀?就當修行吧,退一步海闊天空。她摸摸自己的臉,我是不是成阿Q了?
第二天她上早班,六點起床天還沒亮。她頭晚就把要穿的衣服擺好,連洗漱用具頭晚都拿到樓下去了。她摸黑穿衣時,聽到對面床有動靜。他其實醒了,他問她,怎么不開燈?她沒理。她扶著樓梯扶手摸黑下樓時,壓抑了一個晚上的淚終于決堤似的奪眶而出,她淚流滿面一步一個階梯沒回頭。
他回來時關于住哪個房她全由他,最后他還是決定跟以前一樣,跟她住主臥室。主臥室兩張床她也由他挑。她好心好意把樓下那間她媽住過的小房間給他當書房。他一進去馬上把掛在墻上她媽的照片通通取下來。她為難地說,這樣不妥吧,畢竟這里她還常回來。
他倒直言不諱道,我不想見她,連照片也一樣。
她心想,她更不想見你。她委婉地說,起碼留一兩張吧。
書柜里本來有她一些書,他居然下架放在了鞋柜上。她沒說活,隻是放回去放在跟他分放的地方。書桌本來臨窗。他偏要拉來斜放在路中間。他拉斜,她搬正。他打電話質問她,為什么動我的書桌?她說,擋路又不好看,臨窗省地又規正,習慣了也順眼。他不屑一顧譏笑她,你懂不懂藝術?農民!
她心想,你才是農民。我跟你走出去到底誰才像農民?她想起當年第一次見面的情景,望著眼前這個高大健壯、膚色古銅色的像農民的男人,渾身散發著勞動人民本色的男人——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明明是她的家,卻要本末倒置,喧賓奪主。真是一分錢逼死英雄漢,誰叫她的兒子不爭氣欠了高利貸呢?為了保住房子,為了她心愛的貓貓狗狗,隻有忍辱負重。他不就是有倆錢嗎?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會兒說借錢給她渡過難關,她感動得開出的條件是高過銀行五倍的利息,或者她的房產加他名,都由他挑選,悉聽尊便。她度日如年等了他四十多天,受盡等人的煎熬,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體重輕了十磅。結果他還是變卦不借給她。她傷心絕望跟他一刀兩斷。后來是他三番五次借看狗又來來往往。她隻好退而求其次,回來總有四百塊,有一點是一點。為了錢,她忍受他的百般刁難,甚至是雞蛋里挑骨頭。
周濱不吱聲,悶著頭細嚼慢咽吃他的飯。他后悔留下來吃這餐飯,他知道隻要開了頭,她是藏不住掖不住,就像竹筒倒豆子一下要全倒盡,就跟《紅燈記》的李奶奶痛說革命家史,一樣樣來。
王娟也不理會,自己干杯,然后就像演獨幕話劇繼續演下去。
“冤有頭債有主,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都給你記著。不要說我翻老賬。你今天的一切不都是因為我嗎?還有你兒子。當年你連申請加拿大都被拒簽了,學生身份還有兩個月就黑了,我毅然決然跟你結婚辦身份。多少人告誡我不聽,我賭出去了。結果我輸了,輸得那么滲!我不會忘,當年你是怎么樣恩斷義絕逼我離婚。當時房價高你要賣房分錢,我求你等我兒子上大學再離,你死活不答應。最后為了五千塊寸步不讓。你這個婚多劃算,兩個美國身份還有凈賺十來萬。真快啊,你和我還有兩個月就整整十五年了,一生中有幾個十五年?這十五年也是我唯一和最后的了!來,為我們的十五年干杯!”
周濱沒舉杯也不搭腔。心中默念毛主席詩詞: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王娟不停口:“既然了斷了,可能老死都不會往來了。還有一件事一直梗在我心里很久了,今天就索性說個痛快。我們雖然磕磕碰碰,也曾經恩愛。就是離婚后也沒斷那事。可是自從你回大陸相親回來后就不碰我了。不碰干嗎還要來找我?難道正如有人說的隻是為了吃?為吃?你能對我說實話嗎?是不是還是為了女人?是不是還是那次?也許你早忘了。要不要我給你提示一下?那是從大陸相親回來后的事,你對我說的什么話?你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正好暴露了你跟雞都上床了,隻有雞才比我年輕。我這種傳統的老土哪能跟那些狐貍精比?從那以后我們就沒了性生活。這怨你還是怨我?說出口我還是難以啟齒——來日再寫給你吧。說到寫還要感謝你,要不是你跟我離婚我還成不了作家。當年離婚后,你忙著去相親遨游世界,我在地獄以淚洗面。痛定思痛,我才化悲憤為力量!一口氣寫出了兩本書。來,為你讓我成了作家干杯!”
死豬不怕開水燙,她看他還吃得有滋有味,簡直就當我在對牛彈琴。她在心里嘆口氣,又說:“從2005年離婚,除了你在大陸的日子外,來我家蹭飯是家常便飯,每次不都是打著看天天比比(狗)的旗號嗎?連吃帶打包,什么時候給過我錢?拿你的錢比登天還難。我不會再上你的當了,你哪像個男人?就像你有良心時曾說過的,這個家其實都是靠我這個小肩撐起的。如果你是我的男人我也就認了,愛本來就應該無怨無悔。而事實上不是這樣的,你永遠都是,有需要了就來,不需要了就走,簡直就是個白眼狼。從人到狼,人類進化被你顛覆了,真是了不起!來,為你這隻白眼狼干杯!”
還是那么尖酸刻薄,說不過你,說得都是風吹過。周濱又盛了一碗飯,飯尖上還再放了一個花卷。
王娟看著他吃,又想起當年,就像《大長今》中的長今姑娘說的一樣,看到吃的人露出微笑,是我最大的心愿。以后再也看不到他吃了,心還是忍不住絲絲酸。我為什么還要酸?前世欠他的?宿命。無論如何今天我都要跟他了斷。十五年就這樣畫上句號了嗎?身不由己:“來,為我們即將到來的十五年畫上句號而干杯!說到最后了還忘了問你,我們作協的新春晚會你去嗎?”
“到時再說吧。”他終于說話了。是她把他帶進了這個圈子,去不去真有點難定。
王娟嘴一抿,得意掛在臉上:“雖然你都自絕于人民了,人民還是寬大為懷歡迎你的。你不去誰給你領年刊呢?你的文章也在上頭。來,為你自絕于人民干完這最后一杯酒。”有臉你就去!你的文章還是我改的,早知這樣我才不會呢。她笑吟吟舉起杯,朝他的杯碰去,那聲音一點也不清脆了,就像喪鐘一樣沉重。
她起身繞過桌子走過來,偎依在他身旁。一隻手攤在他面前,一隻手靠在他的肩上,柔情似水凝視著他:“把鑰匙交回我吧。”她的聲音,依然輕輕,臉上一片,云淡風輕。
“真的要收回嗎?我還是舍不得天天比比(狗),就讓我回來帶它們好嗎?我不吃你的飯。”他無奈祈盼地仰望著她。
“不用了!我們已經結束了。”她眼里有凄楚有蒼涼,口氣卻異常堅定。
他緩緩把鑰匙從鑰匙扣上取下來,放在她手上。
“你走吧!”她頭一扭,決絕地說。
他慢慢站起身朝門口走,一步一步,沒回頭。
門關上了,她無力地靠在門上,淚水從臉上一直流進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