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跟大家聊聊撲克牌,并從這個話題講講占卜的原理和心理,或許有助于對《周易》的理解。
《周易》像一副撲克牌,它有64卦,好像64張牌。
現在的撲克分4種花色:黑桃、方塊、梅花、紅桃,每種13張牌,從A到10,是1至10;另外3張,J代表11,Q代表12,K代表13。4種加起來是52張,外加大小王,共54張。
這54張牌,真是變幻無窮,想有多少種玩法,就有多少種玩法。它不光用于游戲,還可配星座、歷法,用于占卜、賭博、變戲法。
撲克用于占卜,全靠它的象征意義。每張牌都是一種符碼:大小王代表日月,4種花色代表春、夏、秋、冬(各13個星期),52張牌代表一年52個星期,點數相加,得365(4種花色各91點,大小王各算半點),合一年的天數。
撲克源自13至14世紀的塔羅牌。有人說,更早的來源是中國的葉子戲。
塔羅牌分大阿卡納牌(Major Arcana)和小阿卡納牌(Minor Arcana)。大阿卡納牌為22張,用以算大運;小阿卡納牌為56張,用以算小運。
小阿卡納牌分4種花色:杖( Wands)、杯(cups)、劍(Swords)、星( Pentacles),每種14張牌,分為兩組:一組從1到10,為數字牌;一組包括王( King)、后(Queen)、騎士( Knight)、侍從(Page),為宮廷牌。這種牌就是撲克牌的前身,兩者很像,區別只在于這種牌沒有大小王,而多出侍從。
塔羅牌也是一個無所不包的符號體系,同樣可配星座、歷法、數字、方色,代指天下萬物。
《周易》用于占卜,和撲克很像,特別是漢代的象數易,更像。我們完全可以仿照撲克牌,把《周易》做成一副64張的撲克牌。
棋牌可用于游戲,也可用于賭博。占卜與賭博同源。賭博是人類最古老的游戲。賭博是用來賭運氣的,現代和古代無異。賭球、賭馬,玩股票、玩彩票,甚至選戰,道理一模一樣。
現在的世界是個大賭場。
好賭是中國人的三大惡習之一,雖然稱不上國粹。
人類最大的游戲是什么?是商業和戰爭。
孔子說,“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臆)則屢中。”(《論語·先進》)
克勞塞維茨說,“戰爭在人類各種活動中最近似賭博。”
兵不厭詐,商,更不厭詐。“利益趨進最大化”,大詐帶動小詐。
今語,錢的別名叫王八蛋(“錢是王八蛋,花了咱再賺”)。
《國富論》、《資本論》是現代的《貨殖列傳》。
占卜的原理是什么?是投機。投者,下注也;機者,概率也。下注,冥冥之中,若有神助,最能體現隨機性。
“投資”,廣東話的發音讓北方佬聽上去就跟“投機”差不多。很多投資家其實是投機家。孔子有“七十述志”(《論語·為政》)。想不到,騙子也要立志。前一陣子電視報道,有一伙年輕人鋃鐺入獄,全是金融詐騙犯。他們說,三十要當企業家,四十要當投資家,五十要當教育家,六十要當思想家,七十要當老人家。他們說的“投資家”就是“投機家”。
街頭擺副撲克,請路人下注。這種騙錢的主兒有人抓。大家想不到,世界金融業的龍頭老大,華爾街的金融大鱷,他們居然也是騙子,而且是最大的騙子。
美國先進,先進到只剩耍錢和玩彈(核彈、導彈,各種聰明彈)。
金融風暴和戰爭風暴輪番教育我們:我們的世界還非常古老。
最簡單的占卜是勝律、負律各一半,讓你猜猜看。如足球開賽前,裁判拿一枚硬幣,朝上一拋,這就是“投”,落在地上,一正一反,這就是“機”(概率,也叫幾率,正負各百分之五十)。你別看它簡單,再復雜的占卜也打這兒來。
一正一反,是占卜的辯證法。《周易》的陰陽就是這種辯證法。它的八卦是由陰陽二爻組成的。陰陽是一切變化的基礎。
陰陽是歡喜冤家。“六十四卦,二二相藕,非覆即變”(孔穎達語)。分32組,好像我們的上下牙(理論上是16對牙齒)捉對廝打。這是靜態的陰陽。
齒輪不一樣,它也有牙,齒牙咬齒牙,它會轉起來。高級的占卜一定要轉起來。陰陽加五行,五行相生,五行相克,如循環之無端,就是為了讓它轉起來。
高級占卜,怎么個高法?無非是增加變數,增加程序的復雜性。
比拋硬幣復雜一點的是擲骰子。骰子,古書亦作投子,今多稱為色子。它有6個面或更多面(秦始皇陵園出土的骰子有14個面),每個面上各有點數。面越多越接近球形,可轉,可停。增加面,增加點,是為了增加變數。全世界的骰子,樣子都差不多。
比擲骰子再復雜一點的是抽簽。求簽,一把簽,分好簽、壞簽,從上上到下下,還可細分為很多類,每個簽各有簽詩,吉兇禍福,比例不定,讓你隨便挑,這是在概率分配上做文章。
更高級的還有式盤,模仿天地運行、歷法推步,既有轉,也有算。
電腦算命,運算更復雜,但基本原理不變,都是在模仿隨機性。
美國,唐人街的中國餐館,吃完飯,照例會送幸運果,一種烘烤成型的脆皮小餃子。打開幸運果,里面有張小紙條,紙條上的話多半是好話(或不好不壞怎么解釋全都靈的話),好話才能吸引顧客。
賭場不一樣,勝率太高沒錢賺,勝率太低沒人來,要拿捏分寸。
彩票,勝率很低,低到好像天上掉石頭,正好砸頭上,別提多巧,但它獎金高,機會面前人人平等,吸引力太大。大家會自動掏腰包,給一人買樂,不樂則己,樂就樂透。
《周易》,“四營而成易,十有八變而成卦”(《系辭上》)。八卦相重,可得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一萬一千五百二十策,這也是增加變數,增加程序的復雜性。
《周易》的卦爻辭,好像簽詩。
概率,有輸有贏,有勝有敗。勝敗乃兵家常事。商家也一樣,賠了賺,賺了賠,沒有一定,有哭的,也有樂的。
體育比賽,強隊狂勝弱旅,沒勁。兩強相遇,你死我活,才有看頭。當然,最大的驚喜還是殺出匹黑馬,爆出個冷門,弱旅居然打敗強隊。
賭博,沒有懸念,不叫賭博。贏了想賭,輸了更想賭,這才叫賭博。
占卜,有靈有不靈,道理一模一樣。
科學講究重復律,賭博不講,占卜也不講。
古代占卜,五花八門,經常打架。卜有三兆,筮有三易,不但三兆會互相打架,三筮會互相打架,卜與筮,卜、筮與其他占卜,也一樣會打架。
讀《左傳》你會發現,占卜都是不厭其煩,此術不靈換他術,此人不靈換他人,再不行,還可巧辭曲說化解之。
漢武帝聚會占家,問娶婦何日為吉,七家全不同,怎么辦?最后還是皇帝說了算,“制曰:避諸死忌,以五行為主。”(《史記·日者列傳》)
后世占卜,以五行為大宗。
五行是選擇術的別名。
《易》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蒙》卦卦辭)
占卜,是為了求取神諭。你給老天打電話,回答可能有好有壞。有人對老天的回答不滿意,死乞白賴,不停地撥號,老天也煩,干脆掛了。
我們的知識是由“知之”和“不知”共同構成的。“不知”遠比“知之”多。只要有“不知”,就有猜,就有蒙,我們并未告別占卜。
拉姆斯菲爾德有個著名的繞口令。他說,有些事,我們知道我們知道;有些事,我們知道我們不知道;還有些事,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節其大義,并非原文)。最近他出了本回憶錄,干脆叫《已知和未知》。
我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為了殺一個薩達姆,他害死了多少伊拉克人。
中國也有這種繞口令。
《論語·為政》:
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孔子把知識分為“知之”和“不知”兩大類,關注點是“知之”。“知之”和“不知”是一對大矛盾。
“不知”的事怎么“知之”?古人的回答是占卜。
占卜是對不可預測的事進行預測,與其叫做預測學,不如叫做猜測學。比如拿個碗,把東西扣在下邊,讓你猜猜看,古人叫“射覆”。這也是最簡單的占卜。其實,所有占卜都帶有這種性質。
占卜是為了拿主意。
(摘自《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