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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王孫

2012-12-29 00:00:00田暉東
江河文學 2012年5期

編者按:

上一期中,畫家王一澍的兒子王新宇失蹤了。一年后,終于等來了青年農民老幺送來的消息:拐賣自己兒子和王一澍兒子的人販子抓住了!王一澍滿懷希望地和老幺一起趕赴福建尋找孩子。幸運的老幺順利地找到孩子,他卻失望而歸。在得到新線索后,清高的他不得不受錢老板的威脅利誘,用畫換得了打通關節的戒毒藥和經費,在正直善良的青年刑警陳隆的陪同下,再次趕赴福建尋子。他們裝成茶葉商到收留被拐兒童的家中打探,裝作醫生到被拐兒童集中的小學看手相問病,冒險潛入民風剽悍的山村尋找疑似被拐孩子,深夜潛伏在桂圓林抓捕拐賣兒童的中介人……然而,那些千辛萬苦找到的被拐孩子,都不是他的兒子王新宇。他在絕望中呼喊:新宇,你在哪里?!歡迎來函或致電子郵件給作者,郵箱Thd_yc@yahoo.cn。

陳隆日記(二)

1996年9月24日 陰雨

南安看守所再次提審吳興輝,因為他與妻子郭淑玉所提供的買主情況大相徑庭。吳興輝堅持說買主是木工,郭淑玉卻說是石匠。但二人口徑也有一致的地方:買主又黑又瘦,年齡在35歲左右,認識其面相,不知家庭地址。下午冒雨沿福廈公路調查各石材廠,對每個老板及其家庭情況特別是子女情況進行登記造冊。領走小孩的那對夫婦,始終沒有找到。

1996年9月25日 陰

繼續沿福廈公路調查走訪各石材廠老板。常常顧不上吃飯,一天只吃兩個饅頭。

這里的石頭質量好,都是花崗巖,經過精心的加工,就是上好的建筑材料,因此,開石材廠的人特別多。這兒的房屋結構也不同于內地,除了一些現代建筑外,農村的大多數房子全部是用石頭砌成。怕臺風,都不高,窗戶也很小。房子有前后二重,進身比較短,前段做客廳、廚房,后重住人。一般的人家對客人甚是客氣,但我喝不慣鐵觀音功夫茶,不喜歡那味道,還是覺得綠茶好喝,也不喜歡那小酒杯一樣的茶碗,不過癮。

近幾天到農村去調查,發現許多家門楣上鑲著燒有文字的磁匾,匾上寫著“汾陽繼者”、“五柳傳人”。“汾陽繼者”人家肯定姓郭,他們追認的祖先,定是唐朝大將汾陽侯郭子儀;而“五柳傳人”一看就知道是姓陶,不管真假,認定自己是大詩人陶淵明的后代。進去一問,果然不錯。再一打聽,原來,歷史上福建屬于蠻荒所在,是古時流放、充軍、貶謫之地,而中原和京城附近的漢族人,認為自己是優秀的民族,根本看不起當地的土著,所以這些掛牌的人標榜自己是正宗的中原人,是漢族,是屈尊來此地的。王一澍告訴我,上次買孩子的人家就自稱為“汾陽繼者”。在此地,也許“五柳傳人”也免不了買賣兒童。既標榜自己是“中原人”,就不該干此勾當,黃泉路上,你們還有臉去見郭子儀和陶淵明么!

1996年9月26日 晴

上午在旅社里寫近幾天的工作摘要,借以分析線索,安排下一步的工作。下午在僑聯旅社找姓林的談話。晚上,老家刑警大隊長打電話到旅社,問候了幾句辛苦,但更多的是責備工作不力,最后說金牌演員住進了醫院,家屬叫暫時別告訴王一澍。是王一澍給隊長說了什么?心里頗不是滋味。我們一來就著手調查工作,一刻也沒有放松,更談不上休息。人都是有進取心和自尊心的。但想到他失子之痛和尋子之切,想到一個健康活潑的小男孩、一個父母魂牽夢繞的心頭肉、一個在陽光下茁壯成長的幼苗、一個家庭的期望和未來卻毀在萬惡的人販子之手,區區四千元就讓這人間的悲劇成了冰冷的事實,我壓下心頭的不快,沒有說什么,只對韓勇說領導說我們辛苦了,給我們加油。

1996年9月27日 晴,是夜皓月如銀

一整天在官橋調查訪問,凡是涉及和參與吳有國賣小孩的人,都是我們的調查對象。一遍不行二遍,二遍不行三遍,不恥下問,軟硬兼施。今天是中秋節,吃完晚飯后,王一澍帶我們到 “藍帶卡拉OK”唱歌跳舞,旅社的王老板和幾個新建立的關系人也去了(我們答應為他們建立磁磚代銷處,他們答應全力為我們找小孩,雙方各請吃了幾次飯)。我對此沒有絲毫興趣,你說我老古董也好,土包子也好,陌生和不陌生的男女抱在一起扭動腰肢,實在是不雅觀,況且國人自我控制力差,哪里還有坐懷不亂的君子!也曾對因跳舞而鬧出緋聞、夫妻反目、甚至雇兇情殺種種事故見怪不怪,可是今天想起這些就頭疼,我這是自尋煩惱,安邦治國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

那些人唱的歌實在不敢恭維。這么好聽的閩南歌曲,從他們口里嚎出來,簡直像房門夾住了狗尾巴。特別是看到一大群露著肚臍的小姐(有一位小姐的肚臍竟是黑乎乎的),我心里就煩,也怕自己酒后亂性,唱了一首老歌便告辭出了舞廳。外面一輪冰清玉潔的圓月高高掛在天宇,萬家燈火之夜我們做刑警的卻是“客舍似家家似寄”,在一家公用電話亭給妻子打個電話。許多關于中秋夜的古詩,涌上心頭。“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從妻子溫婉的聲調里,我明白,“秋思”正落吾家。

非常想家!非常難過!

給警察畫像

這些天,陳隆韓勇都很辛苦,中秋佳節,有家不能回。從陳隆表情看,刑警隊長的電話,一定是批評,但他對韓勇卻說是鼓勵,這更增加了他的負擔,我并沒有在他們身后打小報告,只是說仍沒有結果,隊長一聽就火了,說陳隆可能只知道看書,韓勇又只知道看體育頻道。他像一個家長對自己的孩子那樣,我感到有趣,說,業余愛好你就不要干涉了。我應該說,他們那么緊張,哪來的時間看書看電視!沒有等我說后面的話,他說了聲知道了,就掛了電話??赡苁俏业囊痪渫嫘?,造成了誤會。冤哉枉也!害得陳隆情緒低落,請他上“藍帶卡拉OK”都無法釋懷。真不知怎樣解釋才好。雖然他很情緒化,但心地善良,會不會給他造成太大的傷害?

家里無法來信、通話,人居外地,像斷線風箏。硬撐著樂觀,心里十分寂寞。俞云仍在外地巡演,不能及時看到信,沒必要每天一封,干脆記下生活軌跡,讓她一起看得了。

陳隆轉完介紹信,我們商量到石獅市去看一下,聽說那兒的衣服便宜。石獅原是晉江的一個鎮,改革開放后,單獨劃出來成了一個縣級市。七匹狼牌衣服就是這兒產的,韓勇買一件西服,我想花一個月的工資給妻子買套極品衣裙。經過一條深巷家庭式衣店門口,老板熱情地向我們招手,進去后看了兩件,太貴了,我們準備出來,店主竟然伸開雙手擋住去路,同時出來幾條大漢堵住了大門。

老板說:“進來了,就得按標價買一件衣服再走。本店要圖個吉利?!蹦遣⒉皇菓岩晌覀優樯虡I間諜,純粹是欺負外地人。

我們感到驚奇,甚至有點幸災樂禍:嘿嘿,黑店老板竟敢碰我們!陳隆和韓勇相視一笑,然后和善地對老板說:“你過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老板疑惑地慢慢地走了過來,陳隆將他的手抓著往腰間的手槍上一摸,說:“何如?我這個兄弟不想買衣服,怎么樣!”老板像觸了電似的抽回手,馬上變成一副可憐相,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是開玩笑,瞎說的!您老板慢走,好走!” 大漢們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超乎常情的欺軟怕硬。瞬息之間,能伸能屈,臉上毫無羞赧之色,佩服!

在強健的鼾聲中睡不著,站在走廊的燈光下,往小本上勾了一幅衣店老板沒有羞恥之心的笑臉,特意夸張他瞇起的雙眼和臃腫的顴骨。在老板頭像的上方,畫上我兒子那雙澄澈的雙眼。我這才平靜地回房睡去。

第二天,看到自己的速寫,有點不明白,為什么兒子的眼睛望著衣店老板,卻不是萬惡的人販子?只譴責庸俗,卻不譴責邪惡?想是不愿弄臟了純潔的眼睛。

我們在旅社等一個線人,韓勇去服務臺前看體育頻道,我與陳隆面對面地坐在房里喝茶。

“巡警隊長批評你了吧?對不起!我來不及說你們很辛苦,只說到工作沒什么進展,他就火了,后面說的他沒聽清就掛了電話。以后我會解釋的。”

“我能理解。這些天,我的心情就像干海綿掉到水里,非常沉重!韓勇倒沒有什么,工作不積極,一天到晚看體育頻道,晚上人睡著了,電視機還開著,足球明星們鬧得人睡不著。仿佛只要有體育節目在身邊鬧,他睡覺也安心。人應該有愛好,可是體育的最終目的,是為了什么?強身健體,延年益壽,提高人的生命質量,還是為了體育而體育,拼命追求競技?當然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愛好,不喜歡所有的扭怩作態、假仁假義的節目?!?/p>

“孔夫子說:‘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我喜歡你的坦蕩。”

“教授,你就想永遠在鄉旮旯埋沒下去?”

我沒回答,笑了笑。

“是不是俞云離不開舞臺,又找不到落腳處?”

“找到兒子后,我們會離開的。”

“我很想聽你老哥談談繪畫,可是你從來不跟我們俗人談這些。”

“老實說,我也是個大俗人。鄙人在繪畫門口跌了一跤,還沒有進門,所以不敢在人前夸夸其談?!?/p>

“封門了?”

“這樣吧,你隨意坐著,我給你畫幅肖像。你的評論就是打開這扇門的鑰匙?!?/p>

我從背包里拿出了大本子和鉛筆,他好奇地望我一眼,隨即望著窗外馬路上的行人,那眼神像是在追索犯罪分子。我像高效照相機那樣,迅速抓住那一瞥。

韓勇帶著線人回來了,看到畫面哈哈大笑起來:“陳隆臉上長毛了?!?/p>

陳隆湊過來看了一會兒,也笑了:“這是我嗎?我有那么帥嗎?那雙眼睛很值錢?!?/p>

這評論讓我很熨貼:“對不起!這幅素描不打算給你了,下次吧?!?/p>

陳隆日記(三)

1996年9月28日 晴

找游飛調查。坐出租摩托車到內厝村,下午將調查對象帶到工農旅社,請老板娘郭淑玉辯認,她說:“不是!”(這里像是漏洞——王一澍回顧)

晚上,在旅社附近四川女人開的餐館請我們的特情(幫忙搜集情報人員)吃飯。得知餐館唯一的女服務員是我們江對面的人,頓時有他鄉遇故知的驚喜感,與她用鄉音交談,許多疙里疙瘩的事物,只有鄉音才能表達。我們越談越高興??墒遣宛^老板娘變臉變色的,好像我們會將服務員拐走一樣。結帳時,她罵我們流氓混混,忍無可忍,我回罵她是破鞋(她和一個本地人非法同居),誰知她拿起自行車的氣筒砸我。我一揮手搶下氣筒,順手一掌將她推倒在地。餐館外的小混混見狀一擁而上,想找工具打我們。這時我和韓勇、王一澍三條漢子背靠背,幾下就搞倒了一群。但是餐館外的人有增無減。我一面亮明身份,一面請圍觀的人打電話報警。在人地生疏,四周充滿敵意的境遇里,為防止局面難以控制,便抽出手槍,朝天鳴槍警告。這些混混一見是警察又來真的,紛紛逃跑了。一會兒,官橋派出所的民警來了,都認識我們,我便將事情經過向他們通報。

老板娘拍膝打掌地耍賴:“他們調戲服務員,還用腳踢傷我的小孩。你聽明白了,××市委書記陳××(當時不知他下臺沒有)是我表叔,南安市委書記是我親戚。我要告你們!”

“拉大旗作虎皮。你爺爺是不是毛澤東???”王一澍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他笑著說。

我叫來女服務員當面問,有沒有調戲她?

她說:“絕對沒有?!?/p>

又叫來小孩當面問,我打沒有打他?

小孩說:“媽媽先用氣筒打叔叔,叔叔沒有打我,把我護到旁邊。”

理屈詞窮的陳××的表侄女,被官橋派出所帶走了。

事后我跟派出所長說,這件事我們也有錯,不該在外地把事情鬧大;如果女人真的受了傷,我們愿意負擔她的醫藥費。所長反而安慰我:“沒事的,別放在心上。”

回到旅社,我們反思了一下,覺得今晚的事原本不應該發生,就讓她罵幾句結完帳走路的,現在影響多不好。但防人之心不可無,晚上我和韓勇分工,他喜歡看體育,讓他上半夜值班,我值下半夜,把手槍保險打開,放在枕頭下面,并用桌子把房門抵緊,一旦遭到偷襲,堅決予以自衛。

事后細想,老板娘不一定擔心我會拐走服務員,八成是嫉妒。年輕的帥哥只向小姑娘獻殷勤,對半老徐娘不屑一顧,那是有點傷自尊的。以后對所有女士,都應表現出紳士風度,一視同仁。

警察辦事都碰到這么尷尬的場面,普通人出外尋人該有多少磨難!

1996年9月29日 晴

上午審查拐賣孩子的中介沈木連,一個低額頭牛脖子男人,他交代去年9月中旬,曾介紹莊銀生在工農旅社一男一女手中,買來一個七歲左右的男孩。人販子自稱是福建同溪人,雖然如此,這條線索,仍激起我們很大的興趣。

帶著沈到晉江市公安局紫帽派出所,他們派人協助我們,去園坂村找到下線買家莊銀生。

莊說:“小孩轉賣到惠安市涂寨鎮山屋村了?!?/p>

我們馬不停蹄帶著沈、莊二人,租車到了惠安市公安局,時值中午,都下班了。

我們草草地吃完盒飯,只得在刑警大隊小院里休息。韓勇又到門衛房看體育節目去了,王一澍跟我在一起。沈、莊二人一高一矮,像城府較深的社會游子,有時相互交換著眼神。他們在小院的石椅上躺下。我怕他倆逃跑,威脅說:“你們已經犯了罪,只有老實配合我們找到這個被拐賣的小孩。否則,我就帶你們回湖北坐牢。”他們保證絕對不敢?;ㄕ小?/p>

下午,刑警隊上班后,我們轉了介紹信,又租車來到涂寨派出所。

想不到姓林的所長拒人于千里之外:“找刑警隊去吧,我們人少事多,沒辦法配合?!?/p>

教授一口一個所長,給他說好話,他神情木然,似聽非聽。

我也不甘落后,給他來軟的:“林所長,我們到基層,一直是由派出所協助工作。請相信,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只是見見孩子,辯認一下,若是我們的孩子,你不用勞神,我們請刑警隊來解救,而且拿錢來買,決不讓當地人吃虧;如果不是,我們走人?!?/p>

林所長有五十多歲,胡子都白了,眉頭堆起紫醬色的皺紋,一個勁地搖頭:“不行!辦不到!”

這時我也煩了,大聲一字一釘地用普通話說:“你涂寨派出所推脫法定義務,不怕犯錯誤!你林所長這么大的年紀,沒到過外地辦過案?全國公安是一家,你不明白?實在不配合,可以。我們自己去!反正帶了武器手銬,沒有誰敢碰我們!一旦出了事,就向你們公安局和省公安廳投訴。你要負責的!真是一樣米吃出百樣人,走遍全國也沒見到過你這樣的所長?!彼匀灰宦暡豢?,大概他寧可撂挑子,也不肯得罪當地人。或者買孩子的人與他沾親帶故?

說完,我們走出派出所的院子,由莊銀生帶路,來到山屋村。接受從前的教訓,由沈木連出面,說是向買主打聽一件事,把他帶到村外一個僻靜的地方。買主見了莊銀生,明白過來。當我們提出要見孩子時, 他對莊大發脾氣(沈木連一句句地幫我翻譯成普通話):“我沒有買孩子,誰在你手上買過孩子?從來沒見過你這個人?!?/p>

“沒有買孩子?”莊說,“那八百塊錢中介費是鬼給的?”

“孩子得病死了。你去找老天爺吧?!?/p>

我說(莊銀生又幫忙翻譯成本地話):“林所長什么都對我說了。你買的孩子,正在上小學,對不對?你讓我看看,是我們的孩子,我們連中介費一起給;不是我們的孩子,我們不管。若是頑抗到底,不讓我們見孩子,我就抓你到湖北去坐牢?!蔽伊脸隽耸咒D。見他害怕了,心里不忍,為了找孩子,我們不擇手段,威脅利誘,真話謊話一起說,絲毫不感到臉紅。罪過??!都是萬惡的人販子,害得堂堂男子漢成了小人!

亮出真家伙,買主才讓我們見小孩。到他家后,見一個小男孩在桌子上吃飯,他見到我們很害怕,筷子在飯碗里亂戳著。王一澍一看就說不是。小孩高顴骨長眼睛,皮膚黑粗。我不死心,還看了看他的雙手,不是斷掌紋。王一澍懷疑莊銀生和買主玩鬼哄我們,于是叫來了村干部,并且分頭去左鄰右舍進行了調查。買主沒有說謊,這是他買來的孩子。

王一澍仿佛要做最后一次鑒定,給小孩兩顆糖,有一搭沒一搭和小孩說話:“會不會說普通話?”

“會。”小孩回答。

“好樣的,不會說普通話,不僅當不了大老板,也去不了南昌擺地攤。唱個福建山歌給我聽聽吧!我這里還有糖。”

小孩和王一澍混熟了,不再害怕,他敲著碗邊,用標準的福建話唱起來:“歲月無聲,轉眼成老爹,出門踏只破腳車,落雨披件破雨遮……” 不必懷疑,絕對不是我們的孩子。

“唱得好!謝謝你!再見了!”王一澍含著淚說了三個驚嘆號,又給他兩顆糖,摸摸他的光頭,然后我們便出來了。

我很奇怪,今天沒有遭到圍攻,原來山屋村在唱高甲戲,大伙看戲去了。經過戲場,放眼望去,臺上站著小生小姐,呀呀地唱著,臺下黑壓壓一片,看得十分專注。雖然一句都聽不懂,演員上裝后還是福建人模樣,但小姐小生站得那樣有格調,有韻味,就有一股吸引人的藝術魅力,或者說是凝聚力,甚至是磁場。經過這里,即使沒有時間看,你不由得放慢腳步。

出得村來,我們便往官橋趕。在放掉沈、莊二人之前,勒令他們退出拐賣小孩的非法所得800余元,作為我們的辦案經費。這不合法,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每天的費用太大了。又軟硬兼施要他倆為我們服務:只要提供有價值的線索,我們給予巨額獎賞;知情不報,隨時抓他們到湖北坐牢。他們誠惶誠恐地滿口答應。

下午,韓勇接到親戚的電話,說他要到石佛寺鎮下面一個總支掛職當副書記,鍛煉一年。據韓勇說,他有一個舅佬在市委組織部當干部,覺得他當民警太辛苦,便近水樓臺先得月了。隊長來電話證實此事,只好讓他走了。他從官橋坐車到廈門,然后乘火車回去了,我成了孤雁,往后的工作連一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教授畢竟不是公安人員。

夜 話

晚上,沒有人在房里看體育頻道,我和陳隆感到寂寞起來。熄燈后,我倆都睡不著,在黑暗里無拘無束地聊天。

我知道陳隆自己男孩夭折了,到福建水土不服,吃不慣海鮮,睡不安穩,經常帶病工作。在我心灰意懶時,還回過頭來安慰我?,F在剩下他一個人,真不知怎樣安慰他。

“我說陳隆老弟,請你原諒!都是我不好,讓你經歷那么多的艱難困苦,都沒有一點結果,在只重結果不重過程的人看來,這是勞而無功。”

“哎,教授,你是怎么愛上金牌演員的?”他岔開話題,為了逃避,也為了安慰我?!澳惴艞壛舜髮W工作,跑到一個地方劇團來畫布景,我真的很好奇?!?/p>

“想聽嗎?”

“想聽。一定很浪漫。”

“其實一點也不浪漫。我看過她演的《武家坡》《繡襦記》,被她的舞臺形象迷住了。當時我正好失戀了,對現代女性的勢利眼深惡痛絕,對王寶釧那一類堅貞不屈,從一而終的古代婦女,崇拜得五體投地。正好一位編輯朋友要我給一篇評戲的文章畫幅插圖,我憑著記憶畫了兩幅俞云彩妝的速寫,在《晚報》上發了。俞老爹是團長,請編輯和評論家吃飯,也捎上了我。就這么認識了。”

“后來呢?”

“小伙子是結過婚的人,后來不都一樣?”

“別胡弄人了,我的后來,和你后來,是不一樣的。譬如我,覺得自己是鄉下孩子,很自卑。讀大學之前,看到女孩子迎面走來,我手足無措,總要設法躲起來?!?/p>

“一樣一樣,開始我也害羞,后來看到女孩子喜歡我,也就大膽起來。”

“你和俞老師一見面就干柴烈火吧?”

“才不是。開始她對我若即若離的。對別人也那樣。這引起我的好奇,酒席筵前,默默地從不同的角度畫她的各種表情。我認為那是幾幅充滿靈氣的速寫,鼓起勇氣送給了她。她收下后只淡淡一笑,謝謝都沒說一聲。我以為他對我關門了,沒再努力試探,回到我自己的教學工作中去,把她給忘了。可是一個月后,系辦公室要我去接電話,是俞云打來的。請我去惠風樓吃晚飯。原來那不是一般的應酬,完全是一次家庭聚會。他們全家送妹妹的未婚夫去北京上學。她故意同我坐一起,說,布景師楊大毛看到了我畫的速寫,激動得睡不好覺,一心想拜我為師,請求我一定答應。此后是為他們匯演的新戲設計布景,畫草圖,最后同她一起得獎。于是我就一步步上鉤了?!?/p>

“戀愛好說,結婚的決心很難下吧?”

“俞云懷孕了,我不結婚行嗎?人生常恨歡愉少,為那片刻的歡愉或者罪過,總得付出代價的。那時對這樣的事(被稱為‘搞作風’,‘搞腐化’)是非常嚴酷的。劇團一位前輩,就因為未婚先孕,被開除公職。她的當軍官的英俊的丈夫,面前擺著兩條路:要么把責任推給女方,說她搞階級報復,拖現役軍人下水,他就可以同首長女兒結婚;否則就開除黨籍,開除軍籍。丈夫堅決不肯昧著良心同妻子分手,被雙開回去當農民。在海邊鹽堿地上,沒有牛,背起軛頭耕地,活活累死了。當我‘搞腐化’時,局勢有所松動,擺在我面前條件是,只要我為劇團工作三年,就可以結婚,一切錯誤一風吹。你說說,這總比代替耕牛犁地要強得多吧。”

“我知道那位前輩的一些事。她丈夫死后,文化局長可憐她,讓她回到了劇團。據說,她回來時,全部家當只有一床破棉絮。年輕的單身漢,聽說這位草臺明星的丈夫死了,發了瘋似的托人介紹,毛遂自薦。都是些優秀人物,才會這么勇敢。我的叔叔在上海工作,寫信回家托人給他說媒。第一,因為她漂亮;第二,人們同情對愛情執著的人;第三,說明那時有工作有品位的女人太少了。后來她嫁給了一個可以開后門買船票(那時汽車少,大輪船票特緊張),肯為他洗衣服的男人?!?/p>

“受過苦的人,都很實際?!?/p>

“呃,教授,聽說當年追求俞老師的人,也是排著長隊呀?你獨占花魁,一定感到驕傲吧?”

“正相反。古代印第安人,砍下戰敗者的頭顱掛在腰間,以示英勇,我總把自己當成是俞云腰間的戰利品。那年我出了車禍,躺在醫院,萬念俱灰,給她寫了封長信,請她抓緊時間選一個最好的,別為我耽誤了青春。她正在后臺化妝,看到信,如五雷轟頂。她說,那時腦子一團亂麻,不管不顧,甚至工作也不想要了。給副團長留張字條,請B角替她演出,背著父母,拎著小包,乘晚班船來到了我身邊。得知我是出車禍,更是理直氣壯給家里發封電報:愛人住院,暫不回團。藉此確定我們的關系,讓其他風流人物斷念。這樣一來,我們的腐化墮落就有機可乘了?!?/p>

陳隆日記(四)

1996年9月30日 晴

線索查否了一條又一條,一場歡喜一場空,叫人難過。

上午重新在官橋調查。下午官橋派出所來人調查前天餐館打架事件,四川女人向南安市和泉州市公安局、政府、檢察院告狀,說派出所包庇為非作歹的湖北警察。我便給辦案人寫了詳細的書面材料,說明我們是自衛。很后悔前天晚上的沖動。

1996年10月1日 晴

經過調查,又一條線索上手了,東田鎮的劉建林于去年9月也在官橋鎮介紹別人買走一個七歲的小男孩,而且小孩是斷掌紋,將王新宇像片給知情人辯認,說很像。

我們立馬趕到南安市公安局,刑警大隊派人派車把我們送到東田派出所。

東田鎮坐落在群山環抱之中,一條彎彎曲曲的公路,是與外界聯系的唯一通道,真像世外桃源。東田派出所領導和民警十分熱情,很快將劉建林傳來。劉交代,小孩轉賣到翔云鎮去了,雖然買賣過程和小孩自身的情況不太像,但線索不查實我們決不放過。審訊完劉建林,在等著吃午飯的空隙里,我到鎮區逛逛,發現毗鄰的鎮政府有一座既像糧倉又像碉堡的房子,從那里傳來男人女人的哭聲。派出所的同行告訴我,那里關的是老婆逃避墮胎結扎,捉來丈夫親屬抵罪的人。有的在黑房里關了一個多月,出來看不見東西。計劃生育部門很硬,給他們配備了警棍和手銬,只差配槍了。這種另類方式和當地的人權保障,令人震驚!難怪買賣兒童的市場會有這么大。王一澍說,他上次在汪市也見過相同的情況。說明我這是少見多怪。

中午在派出所食堂吃飯,桌上擺了兩瓶白酒,我很害怕喝酒,特別是現在只有我一個人是警察,喝下去會暈車,難受。但是,按當地風俗,酒不喝好,不認兄弟,有難不幫。結果吃飯的時候并沒有開酒,心中竊喜。等到飯后剛要離開,派出所的同志說,酒還沒有喝呢。原來,他們是飯后喝酒,每人一小缸,足有三兩。當然飯后喝酒腸胃吸收得緩慢,人會舒服一些。按我們的風俗,飯后喝酒,那叫“飯(犯)上”,很忌諱的??傻搅诉@兒,隨鄉入鄉吧,我沒有推辭,很豪氣的一口喝干。而王一澍最怕飯后喝酒,但不喝又不行,結果是臉上佯裝笑顏而心里是酸淚橫流。

下午,我們租車帶著劉建林赴翔云派出所。那路,就像京劇天女手中的飄帶,翻飛盤旋,有時下面是懸巖峭壁,讓恐高的我膽顫心驚;加之中午飲了酒,又沒有休息好,昏昏沉沉,有些低燒。但對五大三粗的劉建林,我不敢大意,隨時盯著他。

翔云鎮就像我們的太平鄉,不同的是,太平鄉的派出所在山下,而翔云鎮的派出所卻在高聳入云的山上。

日落西山,快要到亮燈時分,我們才到達目的地。所里只有三個民警,房子蓋得不錯。所長姓葉,自稱是葉飛將軍的堂侄,非常開朗熱情,與涂寨的林所長有著天壤之別。正好遇到開飯,葉所長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連日來,經常是螺絲蚌殼,今天居然吃到熬干油的五花肉片炒飯和海帶排骨湯,敞開肚皮吃了一頓。美死了,我輩小百姓的“天”!

飯后,所長安排民警連夜幫我們開展工作。

經調查這個小孩賣到了翔云鎮的梅莊村,葉所長說,這是離鎮政府最遠的村,大概有二十八公里,全部是難走的山路,晚上去恐怕不安全。我們害怕夜長夢多,鐵了心要去。葉所長為我們的決心所感動,給配合我們的民警說了一些注意事項,我們就出發了。山路果然難走,租車的司機又是第一次來這里,走得很艱難。有的地方被山洪沖毀,根本沒有路,我們只好人推車,有時車輪陷進泥坑,我們只得一身泥漿地弄它上來。好不容易在深夜一點多到達梅莊村委會門口,派出所民警下去聯系,一會兒干部來了,并將買主帶到村委會。我們的到來驚動了村民,買主的親人和本族的人,來了幾十個,辦公室里外全是人。我們詳細說明了來意,可是買主和村民七嘴八舌就是不讓我們見小孩。談了幾個小時還沒有結果,人又累又乏,見局面僵持不下,我征求王一澍和民警的意見,決定明天再來。但我對村民亮明了我們的主張:小孩一定要見面,是我們的要堅決帶走!費用可以商量。如果明天來了不讓辯認小孩,我就要抓人帶到湖北去。說完還亮出了手槍、手銬和拘留證。

又是一路巔簸到鎮區所在的僑廈賓館睡覺時,我將劉建林放在派出所關著。臉不洗腳也不洗倒在床上就睡了。睡得真香啊!奔波忙碌在福建的深山里,度過了96年祖國的生日。

1996年10月2日 晴

一覺醒來,已是九點多鐘。早餐后,與葉所長聯系,他覺得過意不去,打電話給村干部做工作,務必今日見到小孩。大約十點多鐘,葉所長說工作做通了,買主答應小孩讓我們見面,但不準我們帶槍支和手銬。我就將槍支和手銬寄存在派出所的保險柜里,空手和王一澍及當地民警再一次前往梅莊村。白天的路就好走多了,看到昨夜走的路感到后怕,錯位一步便會粉身碎骨。哎!既然是自己當初十二萬分的熱血選擇從警的道路,就要無怨無悔。再說自己一個農村的孩子無根無絆也沒有選擇的余地。

中午十二點到達梅莊村委會門口,村干部和許多村民沉默地等在那兒,我向他們再三解釋我們的主張和做法,并示意沒有帶槍和手銬。這時買主領一個小男孩進入村委會辦公室,當時,一群村民手挽手立刻封鎖了門口,為的不讓我們強行搶走孩子,如此理直氣壯,我們反而成了被告。王一澍看到凹眼黑皮小獅子鼻的孩子,很失望地搖搖頭。為了保險起見,我們查看了他的掌紋,確實是斷掌紋,王一澍用鄉音喊王新宇,小孩一點反應都沒有。擔心他們拿一個假的胡弄我們,便在下午上課的時候,突然闖入學校的教室,對毫無準備的教師和學生進行調查,事實證明,這孩子確是買主買來的唯一男孩。后來得知小家伙是從云南省拐來的。他的父母是傣族、白族、還是阿西族?他們沒有任何條件前來尋找,在家鄉該是多么傷心!千刀萬剮人販子!買小孩的人助桀為虐,挖肉醫瘡,也都不是好鬼!

又一條線索查否了,我們帶著惆悵的心情離開了葉所長,下山時,頗有“回首白云低”的感覺。

翔云鎮中心小學座落在半山腰上,青鑾翠頂,飛閣流丹,氣勢恢宏。昨天上山時,我還以為是名勝古跡或賓館呢。看來也是沾了臺胞的光。

到英都后,天已經斷黑了,我們疲憊地乘車回到官橋鎮。

老表女兒談大帥

汪鎮所長打來電話,問還有沒有戒毒藥?我說全都賣完了,只好等家里郵寄。他順便告訴我一條線索,江西老表有個親戚名叫豬頭大帥,他于去年買了個孩子,不讓他上小學,在家里請家庭教師教英語,準備送出國。

陳隆說:“說不定幸運女神在眷顧我們。”

失敗的次數太多了,我不敢興奮,不敢激動,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墒巧聿挥杉?,激情將“不敢”驅逐出境,我仍然滿心激動,滿懷希望,預感到這就是我的兒子。

我和陳隆及時趕到汪鎮。這里曾給老幺帶來過幸運,即使前途未卜,但我對這里仍感到親切。我們決定先找江西老表。

幸虧我多長了個心眼,來時在南昌車站買了兩包江西豆豉,那次給所長送戒毒藥,豆豉放在旅社忘了帶來。這次交給老表時,他拿著豆豉不住地掂量,很是感動,說,千好萬好,只有老鄉最好。他的女兒特別喜歡老家的小菜。因為,他烹調出的豆豉與眾不同,有一種鐵觀音的茶葉香。原來他和大帥不是什么親戚,只是他的女兒給他家當家庭教師。

“聽說,豬頭大帥買了個小孩?”我問。

“是的,最近才聽說。是我請所長給你們打電話的??墒?,你不能說是我講的?!?/p>

“放心!大帥是個怎樣的人?”

“他嗎?我沒見過,只聽說他包有十個二奶?!?/p>

“乖乖!”陳隆說,“孩子由誰養?”

“由大老婆養。老家伙到處拈花惹草,可是對大老婆畢恭畢敬。他原本是老婆家的雇工,靠老婆發財的?!?/p>

“大老婆住哪里?”我問。

“有好幾處,等女兒回來問她。”說罷便給女兒打電話,叫她請假回來一趟,說是家里來了老表。

陳隆建議,我們這時去找一下所長。

所長見了我們就談戒毒藥,說市長的兒子最服這種藥,最近能吃能睡,還很聽話。

我乘機說:“那就請市長幫個忙吧,讓我見見大帥買來的孩子?!?/p>

所長面有難色,說大帥黑白通吃,不好對付,市長恐怕不喜歡同這種人打交道。

“我們想想別的辦法吧!”所長補充道。

江西老板打電話過來,要所長和我們過去,說女兒回來了。

老板的女兒珥玉,是畢業不久的大學生,像個未成年的黃毛丫頭。嘴唇上有顆小痣,靈活的長形眼睛。如今用人單位帥哥靚女是首選,大帥老婆之所以選上老表的女兒,我想是不希望好色的丈夫擴充二奶隊伍。這證明老婆子有眼力有主見。珥玉除了不漂亮,方方面面都是一流的。

我讓她介紹大帥和老太婆的為人。珥玉說,大帥總是笑嘻嘻的,像刮了毛的豬頭,上身長下身短。可是他的小老婆們,一個比一個漂亮。大老婆讀了幾句古書,會畫柳樹,她長得像釣魚竿,別墅門口掛著金字瓷匾“五柳傳人”,言談中常為自己的書香世家而自豪。她生了兩個兒子,小的在加拿大,老大在國內幫大帥打理公司。

我問:“他有兒子,為什么還要買小孩?”

老表說:“福建人認為多子多福,買小孩能帶來好運。”

陳隆非常生氣:“真是不可理喻?!?/p>

所長問:“還有保安嗎?”

“沒有了,改成司機、門衛。兩個人都是從外地請來的,有武功,會打槍。”

我說:“玉姑娘,能不能把小孩悄悄帶出來讓我們見見?只幾分鐘確認一下就行了?!?/p>

陳隆說:“對呀,那樣可免去很多麻煩?!?/p>

“不成。我住在他大兒子家,負責教他們的孫子。買來的孩子,和大老婆住一起,管得很嚴的,我都沒見過。”

看來事情不簡單,我和陳隆回到旅社想對策。商量的結果,我得畫兩幅畫,老太婆念佛,給她畫幅觀音大士;老頭子愛財,給他畫幅財神。送給他?不,我的畫只給知音。文化副局長向我討畫,沒有給,種下了惡果,但我始終不悔。這種人即使你送給他最珍貴的東西,他照樣作惡,不是對你,就是對別人。

我讓陳隆在家休息,看書,自己去街上買材料。他不同意,要全程陪我籌備畫攤,既是共謀的團隊,就要同舟共濟。并建議,囊中沒有銀子了,何不乘機賣幾幅畫,增加一點活動經費。旅社老板王大哥給我們潑了一瓢冷水:你看這滿街都是畫,大伙對光屁股女人都不感興趣了,你能賣出什么畫?

這城鎮,真是沙漠似的寂寞啊!

“畫佛像,畫觀音,畫瑪祖,財神,送子娘娘,彌勒佛……行嗎?”我問。

“不知道。那你要到廟門口去擺攤。”

“不行!我們沒時間耗下去,得搞一個多快好省的辦法。”陳隆說。

辦法終于在輾轉反側的午夜想出來了。

旅社沒有大畫案,我就把宣紙鋪在地板上,采用中國和西方各種類型的筆,再加上油漆匠的毛刷子,不僅用最鮮艷的原色,連金銀箔都用上了,總之,用孩子和民間藝人的眼光畫了兩幅晴天霹靂梆梆響的大畫。托平之后,按尺寸做了兩個玻璃畫框。兩幅畫往門口一擺,引來一大群人圍觀。陳隆大聲說:“真過癮!”我想,此畫在此地,已獲得一定的市場性了。但我不高興,仿佛一個虔誠的教徒,突然背叛了自己的信仰。即使這是為了兒子也不開心。

和尚略施苦肉計

王大哥看畫時,忽然彈了個榧子,說:“有了!”他忙去街邊找來一個算命的和尚,精瘦的王大哥和肥頭戇腦的和尚,相映成趣。他們討論的主題是,怎樣將這兩幅畫賣給豬頭大帥,既能賣個好價錢,又能讓畫家見到買來的孩子。

方案定出來了,和尚要價三千元。

王大哥說:“出家人慈悲為懷,便宜一點吧,大師父。這是我兄弟三個月的工資啊。”

“不行!這是最低價。這樣的人家,能隨便讓一個野和尚進去推銷嗎?必要時我得用上苦肉計。保證你賣個好價錢?!?/p>

一跺腳,我答應了和尚的條件。但是如完成不了任務,只給租車費。

和尚借了件袈裟,乘出租車直奔靈光小區,由服務人員的指引,他來到了大帥的豪宅“五柳傳人”門口,向門衛說明來意,有要事見他家的主母。高大挺拔的門衛打電話向女管家請示,回答是不行,主母昨夜做了個好夢,正在佛堂里念經。門衛請和尚下次再來,和尚恭順地出來,并不離開,盤腿坐在鐵門外的地上,閉目念經。他有個新主意。

門衛見和尚不走,又打電話請示,管家說,由他去,想又是化緣修廟的,等大帥回來打發。不巧,這時天下雨了,無遮無避的和尚,就光著腦門子坐在雨地里念經。直到午飯后,雨停了,大帥回來看見一個和尚坐在門口,心中甚是不悅,拿了幾張鈔票,要司機打發他走人。

當司機遞錢給和尚時,他站了起來,將錢撒了一地,大聲說道:“去給你家的主人說,灑家不是要飯的。你家主人大災大難要到了,錢是買不通的?!闭f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大帥見狀從車里出來,忙追上去攔住和尚:“大師父,請留步!”

“阿彌陀佛!”和尚合十念了一句佛。

“有話請到家里說!”

“不了,還有幾家等著我去?!?/p>

“我的夫人是信佛的,請無論如何要見見她?!?/p>

“是嗎?既然尊夫人信佛,怎么會讓一個傳天訊的行者,在雨地里坐幾個小時呢?”

“實在對不起!可能是下人沒對她說清楚。請!請光臨寒舍!”

“不好意思!小僧回去吃了午飯,沐浴更衣再來?!?/p>

老板隨即給管家打電話,要她準備齋飯,準備干凈衣服,給浴缸放滿熱水。

司機不由分說將濕淋淋的和尚推進臥車,和尚半閉雙眼,動著嘴唇念佛,車子走了一小段路才到正屋。主人交代司機悉心伺候,便去了后房。直到和尚洗了吃了喝了,穿起烘干的袈裟,老板夫婦才由司機請出。

夫人將手上的香煙遞給丈夫,合十問訊:“阿彌陀佛!大師來自何方寶剎?”老太婆故意用書面語言,文縐縐地同和尚說話,以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教養。

和尚心中暗喜,一個坐街角的野和尚,居然被當作個人物接待,他也合十回答:“阿彌陀佛!貧僧來自漢陽‘歸元寺’。”他估計,此時此地沒人揭發他是本地的土和尚,大膽說了個魂都沒去過的名剎。

賓主相互寒暄,互相謝罪之后,和尚說:“昨夜夢見一大石碑,碑上刻有觀音大士的文告,說最近有三戶人家要遭災,大帥名列榜首。聽說施主行善信佛,貧僧不忍心隱瞞,如今任務已經完成,理當告退?!闭f完和尚站起來準備走人。

大夫人忙起身挽留,和尚又假裝不肯。

“大師,這災難有解嗎?”丈夫在煙灰缸里掐熄了香煙,問道。

“有解!” 和尚回答。

“是捐錢修廟,還是做道場?”夫人帶幾分諷刺的微笑,心想,和尚賣關子,無非是想騙錢。

“阿彌陀佛!罪過啊,施主。貧僧念及施主一心向佛,如今泄露了天機,已是罪不可赦,修廟本是好事,可從施主口中說出,貧僧卻有斂財之嫌。真是無話可說了?!焙鲜皖^向門外退去。

夫人忙向和尚請罪:“有辱大師,望乞恕罪!請無論如何告訴弟子一個解法?!?/p>

“農歷九月十九日,是觀音大士的生日。這一天,施主的客廳掛上最好的大士畫像,就可免災。注意,要最好的?!?/p>

“大士寶像可以請人繪制,可是怎樣才算是最好的呢?請大師明示?!狈蛉苏f。

和尚重新坐下,閉上眼掐指算了一會兒,然后睜開眼說::“所謂最好,就是響當當亮堂堂金碧輝煌的。官橋鎮也許有。此地還有一家也在謀大士寶像,他還會請人念經掛像的。誰先得到,這要看各人的緣分了。”

說完,和尚抖抖衣袖,飄然而去。老板叫司機快攔住和尚,隨即跟上去,說道:“大師,事不宜遲,不能讓別人搶先了,我們一道去請寶像吧。事后,還要麻煩您念經掛上?!?/p>

司機將車開出,這一次和尚沒有推辭,泰然上了車。

賣 畫

和尚領著大帥逛了幾家文具店和裱畫店,理所當然地毫無收獲,最后,經過安安旅社時,看見一群人圍在門口,和尚領著他們也停下腳步看熱鬧,王大哥看見了和尚,忙叫兩個伙計抬著大士像從屋里出來。瓷磚老板看見白衣神像站在蓮臺之上,金光燦爛,左金童右玉女色彩斑斕,一時目晃神迷。

和尚說:“就是這一幅。能不能買來,那要看您的造化了?!?/p>

老板忙攔住抬畫的人,說:“放下!這幅畫我要了?!?/p>

“憑什么?是我家老板先買的?!?/p>

“你家老板出多少錢?”

“八千?!?/p>

“我出一萬?!?/p>

王大哥出面了:“抬回去!八千一萬能買到這樣的名畫?我弟弟沒答應你就抬畫,是不是要我喊110?”

倆伙計乖乖地將畫抬了回去,和尚給老板使個眼色,他們隨身進了旅社。老板給了王大哥一支煙,笑瞇瞇地說:“老兄,這幅畫就賣給我吧!我出一萬五?!?/p>

王大哥搖搖頭:“一萬五?你只買大士身旁的金童玉女吧?”

“你要多少?”

王大哥伸出一個巴掌。

“五萬?太貴了吧?”

“你真不識貨??!有個美國佬等著出十萬呢?!?/p>

我在房里聽得清清楚楚,陳隆示意我出去,意思是別讓買賣搞塌了。我從后房出來了。王大哥忙介紹:“這就是著名畫家王一澍,我的弟弟。這是遠近聞名的大帥,他想買畫。你們面談好了。”

“這畫本來是不賣的,大哥的親戚要給觀音大士還愿,才作了這幅寶像。”

“哎呀,會手不難,您就給親戚再畫一幅吧!在下等著急用。我是誠心想買,價錢就稍稍便宜點吧!”

“既然大帥誠心想買,好在我也不是個貪心的人。這樣吧,你給四萬,我還送你一幅財神,咱們交個朋友,好不好?”

大帥張著嘴巴聽我說完,半晌才回過神來,口里連說,哦,哦。當一個商人想不到占了大便宜時,就會有這副神態:“對!好!交個朋友!”他握著我的手抖了一下。

看到財神,他比看到大士像更加親熱,隔著玻璃輕輕撫摸著財神手中的元寶和九節鞭,似在享用美味佳肴那樣哼著。最后,他問我,作為朋友還有什么要求?我說,愿意為他們選一個最好的位置掛寶像,掛好之后,請和尚念經,跟他們全家老少一起,對著大士磕個頭就行了。

他是警察

正當豬頭大帥和我互相滿意的時候,一個黑道人物出現在他面前,把事情攪黃了。那人便是上次在小學里要我看掌紋的黑漢子。

“嘿,大帥,您認識他?他是警察耶!”

老板古怪地瞟我一眼,一言不發地同黑漢子走了,我示意和尚跟上去,他氣喘喘地出去又氣喘喘地回來,說:“完了,他還要找我算帳呢。”

我遞給和尚二百元,抱歉地說:“對不起了,你換個地方算命吧!等我有錢了再報答你?!?/p>

“阿彌陀佛!我會讓你的畫賣個好價錢的?!焙蜕形⑿χ吡?。

一切心機白費了,歸根結底,這是懼富心理作祟。對普通人單刀直入,對有錢人卻拐彎抹角,誤了自己的大事。他違法了,干嘛要怕他?陳隆贊成強攻,我們一拍即合,我給汪鎮的所長打電話求援,起先他有點猶豫,我說,如果他有顧忌,我們就以外地警察身份直接闖上門去。他想了想,說,和氣生財,同意陪我們去。我們也不愿把問題弄僵,決定先禮后兵。

乘著派出所的警車,我們順利進了陶氏的豪宅。老板出來迎客,他將手上的紙煙塞進口里,伸出蠟黃的手同我握了握。所長用本地話說明來意(我和陳隆可以聽懂大意了):只是想見見那個買來的孩子,不是我們的孩子,不管,不要;是我們的孩子,拿錢贖回。

老板用普通話笑著說:“行?。∈悄銈兊暮⒆?,不用花錢,就把那幅財神送給我好了。買那孩子,我花了一萬?!?/p>

我忙點頭。沒想到事情那么順利,我和陳隆高興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我說:“請帶孩子出來吧!”

“管家,帶星兒出來!”

一個高大肥胖的女人蹣跚地走出來,說:“保姆帶孩子到樹林里采蘑菇去了?!?/p>

“打電話,叫他們快回來!”

管家當我們的面在客廳里打電話,半晌接通后,電話里傳來女人的哭聲。管家捂住話筒說:“采蘑菇時,孩子不見了。她和司機正在找?!?/p>

老板頓時面色烏紅:“Goober(白癡)!找不到,打斷她的狗腿?!被仡^他對我們說,“這小家伙可倔犟呢?!?/p>

陳隆用土話說:“看樣子是真的,不如我們也去找?!?/p>

我征求所長的意見,他也同意和我們一道去。

老板抱拳說:“感謝感謝!森林很大的,不管找到沒有,回來吃午飯!”

去森林之前,我聯系了老表的女兒,據珥玉說,她才聽說,孩子不是去采蘑菇,是幾天前大太太得知外地警察在尋找拐賣的孩子,就派人將孩子送到森林的小木屋。也許司機和保姆在談戀愛,忘乎所以,孩子乘機逃跑了。

森林的孩子

我們在樹林邊的居民點,向一個老太婆打聽:“豬頭大帥的小木屋在什么地方?”

“聽說木屋出妖精,警察也管妖精?呵呵!”

所長說:“ 他們往木屋藏了個買來的孩子。又說不見了,不知是真是假。”

“孩子啊,這兩天倒有個孩子,從樹林里出來討飯吃。真可憐,我給了他一碗粥。”

我的心快蹦出來了。

“阿婆你快說,那孩子去哪兒了?”陳隆問。

這時有兩個年輕婦女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說那孩子的外貌,翹嘴唇,不愛哭,眼里噙著一包淚水,手上是斷掌紋。

“你們行行好,快說,他去了哪里?”我等不及了,抱拳說。

“問他是哪里人?他不說,說了也聽不懂?!?/p>

“好像是外地孩子,被買家踢了。”

“才不是,像是逃跑出來的流浪兒。天天在村子附近轉悠?!?/p>

“那孩子去了哪里?”陳隆大喊了一聲,才止住她們聊閑篇兒。

“沒注意?!崩咸耪f。其他的婦女也說不知道。

陳隆的日記

我非常興奮,難道是老天垂憐,降下這等好事?我們當即離開這里,一路打聽小孩的去向,最終有一個中年女人說:“剛才還看見他從我家門口經過,向西邊的樹林里走去了?!蔽覀冞B忙奔向西邊樹林??墒菢淞趾么笱?,一眼望不到邊,順著林間小路進入樹林不久,出現了分岔路口。當即決定,教授和所長在一起,大伙分頭尋找,記住方向不要迷了路。我們沒有手機,在發現了孩子喊不應的情況下,就鳴槍。

分開后,大概走了一公里,看見一幢小木屋,前后有柵欄,大門上了鎖,不見有人住的痕跡。再走一公里,發現前面有個小不點踽踽而行,我大步追上去,能看清小家伙穿得邋遢破爛,像個小叫化子。我又興奮又心酸,他本是父母心里肉啊,遭遇人販子的毒手后,現在變得有家難回,喊天不應叫地不靈,掙扎在死亡線上,這是法治國家的悲哀,政府的恥辱!我忙用普通話高喊:“站??!站??!小孩不要怕,我找你有事!”

小孩聽到喊聲站住了,我連忙跑上去,走近仔細地一端詳,不像王新宇,他只有五歲光景。看看他骯臟的小手,確是斷掌紋但不太明顯,而左手卻不是斷紋,兩眉中上方也沒有小傷疤。為了把穩起見,我用家鄉話朝他喊,“王新宇!” 還說,“師范附小,大姨爹,大姨媽,你還記得嗎?”

沒有任何反應。我的心一沉,幾乎站不穩了,天意自古高難問??!我們這么努力還沒有感動上蒼,看來蒼天也負苦心人。我向教授和所長走的方向高聲大喊,沒有回答,大森林無邊無際,他們肯定聽不到。于是叫小孩蹲在地上,用手捂緊耳朵,張開嘴巴,我背對著他推彈上膛,舉起手槍,砰!朝天開了一槍,頓時山鳴谷應,百鳥驚飛。一會兒,在我的西邊樹林深處也響了一槍,我知道是他們在和我聯絡,便帶著小孩回身朝森林外邊走去,剛走到分岔路的會合處,教授和所長喘吁吁地跑來了,一番察看一番盤問,確定不是王新宇。王一澍那種疲憊失望無助的眼神,讓我心酸心碎。我恨自己無能,心里充滿了深深的自責。嘆息了一番,天快要黑了,我們將小男孩帶到福廈公路邊,問他是不是大帥買來的孩子?他搖頭。問他是哪里人,他目光茫然,可能不知道。所長說,“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無權收容他。孩子,你就在鐵路邊找個地兒待著,等我想好了辦法,再來找你?!蔽液退L各給了他五十塊錢,王一澍給了他一百元,我們用普通話和手勢叫他買東西吃,盡量沿公路走。哎,世上竟有這樣的傷心事,而我們卻愛莫能助。

我的筆記

孩子走了,我忽然回想起他身上的尿臊味和奶腥氣,感到一陣心痛,想帶他回旅社洗個澡,換身衣服,便快步跑上去抱起他,他掙扎了一下,叫了一聲“疼!”

我忙放下孩子,問他那里疼?他掀起小衣服,讓我看他的胸口、肚子、背上,滿是星羅棋布斑斑點點的紅色傷痕,有的傷痕結了痂,有的化了膿。

“幫我數數,有多少個點點?”他終于開口說話了。

我認真地渾身上下數了,一共七十二處。

陳隆和所長跟了上來。我問:“怎么傷成這樣?”

“是大帥,老太婆,用香煙頭燒的。”他一字一板清楚地說。

“罪過??!”我的腦袋一陣陣發麻,眼淚差點出來了。

“兩個老畜牲,抓他們去坐牢!”陳隆說。

“他為什么燒你?”所長問。

“要我喊爸爸媽媽,我不喊,他就燒?!?/p>

“燒你也不喊,好樣的!”陳隆豎起拇指說。

“你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嗎?”我又一次問他。

“我爸爸很高,我媽媽很漂亮?!?/p>

“你家在四川?湖南?云南?貴州?”

“我爸爸很高,我媽媽很漂亮。”

可憐的五歲孩子,他是真的不知道家在哪里。

我們一致決定,找老家伙算帳去!

乘車到了“五柳傳人”別墅,這里燈火通明,我牽著孩子的手,進入大廳,豬頭大帥笑容滿面拍著巴掌歡迎我們歸來??梢钥匆姽芗以诤蟛蛷d指揮人擺餐具。我和陳隆對他怒目而視。

“吃飯!吃飯!”他沒注意我們的情緒。

“先不吃飯,咱們談談?!蔽艺f。

“好!好!請坐!小狗才,你為那樣要逃跑??。俊?/p>

我掀起孩子的衣服,指著那些傷口,問:“這是什么?”

“哦。那是……”

陳隆嚴厲地說:“你還算人么?這么殘忍地對待一個五歲的孩子!這是犯法的,要判你無期徒刑?!?/p>

“好像,好像沒這么嚴重吧!我們只是作為父母管教兒子而已。”

“對你親生的兒子也這樣管教嗎?”我說。

“親生的兒子不敢侮辱我。他吃我的,喝我的,給他請家庭教師。要他喊爸爸媽媽,他怎么說?‘我的爸爸很高大,我的媽媽很漂亮?!@就是說,我們又老又丑,不配做爸爸媽媽?!?/p>

“孩子天真無邪,這算什么侮辱?即使他觸犯了你,你也無權拿煙頭燒他。一個有心肝的人,對小狗小貓也不能這樣啊?!?/p>

老板偏頭犟頸對我說:“警察先生,我不這樣認為,他是我的孩子,我把他當作獵鷹來訓練。一只獵鷹,知不知道?身價百倍!可是訓鷹師是怎么訓他的?餓它,打它,也用香煙頭燒它?!?/p>

“這種惡魔無權收養孩子,把他賣給我吧!”我小聲對所長說。

“不行!”一直沒說話的所長說,“不是你的孩子,你不能帶走。這是你們訂的條約。你拿錢買孩子,不也是違法的?”

陳隆毫不客氣地說:“那么,眼看犯罪分子摧殘祖國的花朵,我們竟無動于衷嗎?”

“那,碰到法律的刀口上,總要管的?!?/p>

陳隆提出一個新問題:“孩子走失了,沒有看到司機保姆去尋找,是不是你們有意拋棄的?”

“沒有啊,不會的。管家,司機和保姆為什么不找?他們不想活了?”

管家來不及回答,大老婆出來了:“是我叫他們別找的。你說這狗才是鷹,我看他是老虎,養大了,將來會咬死我們的。誰愿意養虎為患?讓他走,高興去哪兒就去哪兒?!?/p>

陳隆用土話罵道:“念什么佛???齋婆子的心,棺材釘!”

“不行!”所長說,“你買孩子我沒來得及管,你拋棄孩子我可要管了。在你眼里,我不算什么東西,可我后面有法律,我要告訴市長的。不管你白道黑道通吃,他可以叫你破產。不信你就試試看!”

“所長你別生氣,婦道人家的話你別當真了。這孩子我要養?!?/p>

“要養就得養好。把他教育成有用的人才。所長,孩子交給他,我真有點不放心?!?/p>

“我會過問的。一星期來看一次,再有虐待行為,我要抓人的?!?/p>

“好了,吃飯吧!”

我提出,讓保姆給孩子洗澡,療傷,然后跟我們一起吃飯。

香噴噴的孩子被帶到酒席筵前,桌上已酒過三巡了。不管豬頭老板說什么笑話,我們都報以沉默,酒,沒能解放我們的舌頭。他說要買我的畫,也沒能引起我的談興,我專注地給孩子夾菜,心想這是最后的晚餐,我們以后再也不會相見了。他不管是我夾給他的海鮮還是蔬菜,一律狼吞虎咽。

“慢點吃,小心肚肚疼?!?/p>

他搖頭,照吃不誤。

大人不說話,孩子也一聲不吭。保姆要帶他進去,他犟著不肯。

席散了,要和主人道別了,孩子掙脫保姆的手,跑到我跟前,抱住我的腿哭起來。為了不碰那些傷痕,我托起他的臀部扶起胳膊抱著,說:“后會有期!等你長大了我教你畫畫。”

他哭著哭著,忽然大聲對我喊道:“爸爸!”

老頭子老太婆似乎大吃一驚,這一把銹鎖,怎么在陌生人手里打開了?老頭子尷尬地笑笑,老太婆眼里噴著怒火。

我輕輕地放下孩子,對老板夫婦說:“抱抱孩子,應該沒什么難處吧?”他們默然,我的表情接著說:“看見了嗎?煙頭兒是燒不出感情來的。”不知道蠢豬們是否懂得。

接到岳父的電話,俞云在演出《失子驚瘋》時,暈倒在舞臺上了。我馬上想起那滿臺飛舞的水袖,她將一段唱詞平庸的折子戲,演得絲絲入扣,情理交融,盡情發泄了失子之痛,使觀眾感同身受。可是誰能體會到演員演出時切身的痛苦?干嗎要她演這出戲!是蓄意要她病掉?瘋掉?是誰點的戲?我必須回去了,尋子之路就暫告一段落。陳隆說,他其實早知道俞云有病,為了不影響我的情緒,沒有告訴我。既然岳父親自通知,那就說明病得不輕。我心急火燎,歸心似箭。豬頭老板鍥而不舍,擊敗了和尚推薦來的買主,以二萬元買去了觀音和財神。他覺得壓下了二萬元的價,我覺得拿這筆錢,可以還清部分債務。他滿意,我也滿意。為人不要太貪。

陳隆只得與當地派出所、民政部門和一些熟人進行后期工作安排,建立長遠關系,我提高了懸賞金額,以期發現新的線索。

一年后,有了第三次赴閩。

2000年以后,公安部組織全國開展專項“打拐”活動,抽取了我和俞云的血液進入公安部DNA數據庫,再一次組織民警赴閩,都是無功而返。

(連載二)

責任編輯:肖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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