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暖愛

朋友的童年，苦難相隨。

黑暗一點點將他吞噬，朋友的世界終從五彩斑斕變成模糊不清，再變成漆黑一片。那是注定無法醫治的眼疾，朋友的父親卻仍然帶他四處求醫問藥。三年以后，朋友和父親終于開始試著接受現實，那時候，可憐并且倔強的朋友不過九歲。

朋友無數次摔倒又無數次爬起，常常摔破胳膊又磕破了臉。后來他終于可以獨自去客廳、洗手間、陽臺、廚房，甚至獨自洗衣服、洗襪子。朋友終于可以面對黑暗，他表現出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忍耐與堅韌。

他不再滿足于將自己關在屋子里。他要走出去，站在陽光里，撫摸每一棵花草。災難于是再一次降臨。一輛汽車將他撞飛，待他醒來，他已經不能動了。

車禍傷到他的脊椎。醫生說，他能站起來的可能性極為渺茫。

那段時間，朋友看不到任何希望。恰逢夏天，屋子里晚上就像蒸籠，朋友汗如雨下，痛苦不堪。盡管父親每隔一會兒就為他翻一次身，可朋友還是長出了褥瘡。“我不想活了！”九歲的朋友沖父親叫喊，“殺了我吧！”

一滴眼淚落在朋友的額頭。那是父親的眼淚，寒冷而且哀傷。父親說：“娃，你很快就能站起來。”

“可是我再也看不見了。”朋友說，“你殺了我吧！”

“娃，你心情不好，不是因為眼睛，也不是因為腿。”父親說，“你可以在黑暗中自立，不是嗎？你心情不好，是因為天太熱了。天太熱，所以你痛苦，你煩躁。相信我，待到秋天，一切都會好起來。”

可是夏天似乎沒完沒了。盡管父親每天都會坐在朋友的床頭為他輕搖蒲扇，可是朋友的心情還是沮喪到極點，煩躁到極點。終于，他開始拒絕父親。“滾啊！”朋友說，“你連臺風扇都買不起，你讓我死了算了！”

父親長久地沉默。朋友說：“那時，我甚至感覺不到父親的呼吸。”

父親終為朋友帶回一臺風扇。風扇是他從單位領導那里買來的，花了十塊錢。尚未徹底失明的時候，父親帶朋友去串門，朋友見過這臺風扇——淡藍色的扇身，寬大的葉片，就像一片被放大的三葉草。父親讓朋友輕撫葉片，父親說：“我知道你早想要個風扇，爹窮，還得給你治病，沒錢買……這臺風扇太舊，轉得太慢，不過沒關系，有點風就能驅走悶熱，足夠了……振作些，娃，苦難就像悶熱，夏天總會熬過去，待秋高氣爽，我保證你能站起來。”

父親將風扇放置到朋友的床前，朋友感覺到涼風習習。朋友仍然不說話，可是在心里，他幾乎認同了父親的說法。

每天父親都會為他打開風扇，待他睡著，再將風扇關掉。多年以后朋友說，他的人生經歷里，給他動力和鼓舞的，有時是冬天里的溫暖，有時則是夏天里的涼爽。朋友伴著絲絲涼爽入眠，夢里站起來，跑出屋子，站在陽光下，站在花叢中。

到處花香彌漫。

醒來，父親已經不在。床頭有風扇靜靜守護，如同父親。

秋天時候，朋友真的可以站起、走路、奔跑、跳躍。那臺如父親般蒼老的風扇也在秋天里走過它最后的歲月——它不再能夠轉動，靜默地成為它的唯一。再后來，一個安靜的夏天里，父親永遠離他而去。臨終前父親抓著他的手，說：“娃，爹不能陪你，先走了……留你一個人在世間，好好照顧自己……”

現在，朋友是一名職業盲人運動員。一次我去拜訪，見那臺風扇仍然守在他的床頭。那天我們聊了很多，當我告辭時，朋友突然說：“知道嗎？其實，這是一臺不能再用的風扇——我指的是父親買它回來時，它就已經不能再用。也許風扇是父親討來的，我從未問……那個夏天，每一個夜里，父親都把自己當成一臺風扇……”

“你怎么知道？”

“轉動的風扇與搖動的蒲扇，我還是能夠分辨出來的。”朋友笑笑說，“還有，最為重要的是——我能夠聞到父親的氣息。”

“你跟父親談過此事嗎？”

“當然沒有。”朋友搖搖頭，說，“我怕父親傷心。有些秘密，一旦被揭穿，就會令人傷心……其實從父親扮成風扇的那一刻起，我就長大了……所以，不是風扇讓我熬過那段最難挨的日子，而是父親的蒲扇和他對我滾燙的愛啊！”

我看到朋友的眸子里，淚光閃閃。

（責編 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