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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魯迅到上海不久,就遇見了郁達夫。那是在友人的宴會上,久違了的喜悅溢于言表。那時候上海的才子們在詆毀郁達夫,說了許多壞話。魯迅知道這些,覺得有些奇怪,在一篇文章里還談及了此點。他私下里對達夫印象頗好,沒有發(fā)覺坊間所傳的可恨,倒覺得彼此的親近。那氣質(zhì)里好玩的一面,恰是舊文人沒有、而新文人所無的??此麄兊娜沼?、書信,一時來往頻繁。而他們后來最珍惜的,是共同主編的文學刊物《奔流》,給上海灘帶來了異樣的色調(diào)。
這在一些不喜歡他們的人看來,是件怪事。《奔流》的格調(diào)不新不舊,意識有些模糊,不像一些雜志旗幟鮮明。在文壇多少有些另類。創(chuàng)作、翻譯、理論文章都有。旋律也并非都是紅色。關于這雜志的出籠,他們都有記載。1928年3月6日郁達夫日記云:
過魯迅處作閑談,他約我共出一雜志,我也有這樣的想法,就和他約定于4月6日回上海后,具體來進行。
5月9日日記云:
譯書譯到午后五點鐘,總算把Hamlet And Don Quiehoae譯完了,共一萬七千余字,在附言里又發(fā)了幾句牢騷……晚上送稿子去,和魯迅談到九點鐘才回來。
6月3日日記又云:
午后打了四圈牌,想睡睡不著,出去看魯迅,還以Max Stimer的書一本,談了一小時的天。臨走他送我一瓶陳酒,據(jù)說從紹興帶出來者,已有八九年陳色了,當是難得的美酒,想揀一個日子,弄幾碟好菜來吃。(《回憶魯迅——郁達夫談魯迅全編》166頁,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
王映霞后來的回憶對此都有交代。印象是他們所談甚歡,彼此相知甚深。文壇無聊的文人罵郁達夫的頹廢,魯迅的世故,并預言不久就該退出世界舞臺了。他們起初還頗為生氣,但后來就只是笑笑,心平氣和了,并不太在意那些攻擊,還自嘲地說些笑話。不過這《奔流》的問世,似乎也在回答文壇的謾罵,不妨說是他們審美世界的一次坦然的呈現(xiàn)。那意思是,我們的園地還綠著,誰的作品早早枯萎還未可知呢。
上海的報刊雜志,曾一度是通俗文學的天下,純文學抬頭還是民國以后的事。海派的雜志注重性靈、欲望的表現(xiàn),鴛鴦跳著,蝴蝶飛著,或幾聲小夜曲的流轉(zhuǎn),哥哥妹妹地喊著。再后來是革命者的紅色渲染,壓抑久了的不安和戰(zhàn)叫,摻雜著革命與愛情或你死我活的糾結。這些,魯迅大約都不喜歡,以為還是流氓加才子的囈語。他投過稿的《小說月報》《東方》雜志,還聊備新風,有開闊的視野。余者,也不過爾爾。所以,要創(chuàng)辦一本別具一格的雜志,其實是想輸進新鮮的學理與詩意,給單調(diào)的文壇一點趣味。
九十余年后,我翻看這本舊期刊,驚訝于它的新,雜志的紙張很雅,像幾年前剛出版的,至今沒有褪色。不得不佩服編者眼光的獨異,他們不僅關注藝術的新,也注意形式的新,所選的開本與紙張均有特點,質(zhì)地是精良的。不像抗戰(zhàn)和內(nèi)戰(zhàn)時期的雜志,早已不能翻讀了。
《奔流》出版的前后,上海的文學雜志依然是活躍的態(tài)勢?!段幕瘧?zhàn)線》旬刊、《太陽》月刊、《創(chuàng)造》月刊、《戈壁》半月刊等都有特點。魯迅與郁達夫的出現(xiàn),使文學雜志的園地,有了別樣的面孔,思路與審美風格很快就被人所關注了。不同于一般的雜志,它是知識分子意味濃烈的園地。不僅沒有海派的咿咿呀呀的痕跡,連浪漫的革命派的舞蹈也沒有。這本雜志有新舊知識分子的文體,內(nèi)容呢,多關心域外文人的精神演變,亦有革命文學的相關話題。其中的插圖,幾乎幅幅都好,羅丹的雕塑作品,路谷虹兒的漫畫,列賓的油畫,幽深的灰暗里有燦爛的朗照。精神的河湍急而寬闊,我們似乎感到了泛游的樂趣。
關于編輯工作,郁達夫回憶說:
當編輯《奔流》的這一段時期,我以為是魯迅一生之中,對中國文藝影響最大的一個轉(zhuǎn)變時期。
在這一年當中,魯迅的介紹左翼文藝的正確理論的一步工作,才開始立下了系統(tǒng)。而他的后半生的工作綱領,差不多全是在這一時期里定下來的。
魯迅不僅是一個只會舞文弄墨的空頭文學家,對于實務,他原是也具有實際干才的。說到了實務,我又不得不想起我們合編的那一個雜志《奔流》——名義上,雖則是我和他合編的刊物,但關于校對,集稿,算發(fā)稿費等瑣碎的事物,完全是魯迅一個人效的勞。(《回憶魯迅——郁迭夫談魯迅全編》26頁,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
這是實話。魯迅是個不計較名譽的人。當年出版《域外小說集》,用的是周作人的名字,后來作文,亦多為筆名,想的是流布思想,自己呢,不過小小的存在。他的甘于小的態(tài)度,郁達夫久久不忘。一直記著。王映霞說他們關系非同一般,那是對的。
我翻閱這本只出版了十五期的雜志,覺得能夠看出魯迅內(nèi)心的隱秘。晚年的諸多心思、寄托,在此均可找到一二。倘若想了解魯迅這個人,只讀他的書不行,看看其用心編的雜志,則會有另類的感受。他的視野、愛好、情調(diào),還有那暗合的人間情懷,在此暖暖地流著。
這是一個變幻多元的世界。東西方有趣的藝術都在這里折射著。作家辦雜志,是審美的外露。那些陌生的、奇異的畫面和幽婉的旋律,在以各自的方式表達著不可能表達的表達。較之于過去曾參與編輯的《莽原》《語絲》《未名》,這個世界的憂傷的、無奈的愁緒,漸漸被一種曙色浸染上了。
不讀《奔流》,真的不懂魯迅晚年轉(zhuǎn)向的原因。他的思維方式,問題意識的提出,都在這里以特別的方式呈現(xiàn)著。有意思的是他選擇的作者和翻譯的對象,在那時候都有爭議。新的青年作者都很有才華,而域外藝術家則在審美上有挑戰(zhàn)性的意味,穿透了審美的盲點,給讀者不小的刺激。這是轉(zhuǎn)型時代的一個異類。我有時候想,它像靜靜的夜晚被撥動的豎琴,一道道神異的圖畫,流動在那個回環(huán)不已的旋律里。它催促了我們的想象,無數(shù)遼闊的斑斕的風景,都能一一看到了。
2
郁達夫與魯迅的相逢,心中暗喜,此后衍生的故事,一直被人們所玩味。魯迅何以要和他聯(lián)手編刊,文壇有不同解說。從后來他們彼此交往的信件看,內(nèi)心有相近的愛憎大約是主要原因。郁達夫真誠無偽、率性的樣子,與士大夫氣及紳士氣甚遠,這是魯迅欣賞他的原因無疑。即便講革命文學,達夫的樣子是和氣者多,非唯我獨草的霸道。魯迅以為,這樣的讀書人,才接近真實,是有趣的率性的真人。
他們在許多地方的一致性,給這本雜志帶來了生氣。但編輯、校對主要由魯迅來做,郁達夫則是看稿和翻譯?!侗剂鳌芬宰g文為主,兼雜創(chuàng)作。這延續(xù)了魯迅早有過的風格。他以為在中國辦雜志,譯介乃第一要義,那時候的中國小說家和詩人,他們兩人能看得起的,并不很多。1928年中國的文壇正在大講革命話題,魯迅與郁達夫也卷入相關的論戰(zhàn)里。但奇怪的是,《奔流》的創(chuàng)刊號并無革命氣,還是談思想與藝術者為多。這一期有郁達夫翻譯的《Hamlet und Don Quihotte》,這是屠格涅夫的一篇演講,很有分量。討論的是知識分子的兩種類型。譯筆漂亮,像他的文章一樣雍容典雅,不乏憂郁的美麗。魯迅把這篇譯文排在頭條,都是頗有寓意的。
在編后記里,魯迅特意提及這篇論文:
Iwan Turgenjew早因為他的小說,為世所知,但論文甚少。這一篇《Hamlet und Don Quichotte》是極有名的,我們可以看見他怎樣地觀察人生。《Hamlet》中國已有譯文,無須多說;《Don Qui-chotte》則只有林紓的文言譯,名《魔俠傳》,僅上半部,又是刪節(jié)過的。近兩年來,梅川君正在大發(fā)《Don Quichotte》翻譯熱,但愿不遠的將來,中國能夠得到一部可看的譯本,即使不得不略去其中的閑文也好。
《Don Quixotte》的書雖然將近一千來頁,事跡卻很簡單,就是他愛看俠士小說,因此發(fā)了游俠狂,硬要到各處去除邪懲惡,碰了種種釘子,鬧了種種笑話,死了;臨死才回復了他的故我。所以Turgenjew取毫無煩悶,專憑理想而勇往直前去做事的為Don Quixotte type,來和一生瞑想,懷疑,以致什么事也不能做的Hamlet相對照。后來又有人和這專憑理想的Don Quixoteism相對,稱看定現(xiàn)實。而勇往直前去做事的Marxism式。中國現(xiàn)在也有人嚷些什么Don Quixote了,但因為實在并沒有看過這一部書,所以和實際是一點不對的。(《奔流》一卷一期)
魯迅的感嘆不無道理。他暗自感謝郁達夫的勞作是一看即明的。對此,魯迅頗為愜意。覺得那文章仿佛是《奔流》的靈魂,他們要展示的恰是這樣的一種意象。屠格涅夫所言,恰是中國知識界彼時要說的話。借著洋人的觀點,他們感到了一種表達的延伸。
郁達夫喜愛屠格涅夫很久了。或可以說,是屠格涅夫啟發(fā)了他的靈感,沒有這位俄國作家的引領,他也許遲遲不能進入小說的大門。他對俄國文學的理解,大概和魯迅相似,以為是為人生的,并且是為了去改良那人生。俄國小說家在自己的世界里眺望未來,一面也直面那些血的現(xiàn)實。于是也就有了堂吉訶德式的自我冒險。這恰好也是達夫內(nèi)心的寫照。在他心里,這些西方經(jīng)典最終都歸結為一個知識分子的話題了。
屠格涅夫的話,有幾分真。郁達夫和魯迅都覺得,知識分子的搖擺與探索雖不可免,但重要的是能夠不去計較厲害,獨立地選擇自已的生活。他們覺得那時候的中國讀書人,偽士過多,即便是講革命的人,也多是無聊之徒。那原因是知識分子對社會的了解不過皮毛,而對自己的認識就更為盲無所知了。郁達夫在譯后記里說:
日本人和中國的軍閥通了氣脈,打進了山東,慘殺了我們幾千同胞,而住在上海租界上的許多我國的法利賽人還在喊革命文學,想打堂克蓄德的耳光。誰是法利賽人,誰是堂克蓄德,還有究竟誰能促助人類進步,大約總有公道在那里判斷,此地不再說了。(《奔流》一卷一期)
舊式的知識分子的堂吉訶德式與哈姆雷特武,乃應付絕境的一種選擇。知識分子在現(xiàn)實面前猶豫不決,乃精神痛苦之故,也都有不為時風所動的堅毅在。但只是猶豫,不能進擊,也是讀書人的問題。屠格涅夫的感受,感動了郁達夫和魯迅,他們認為,許多人的人格模式未能出其左右。他和魯迅那時也在轉(zhuǎn)變的途中。兩人創(chuàng)辦《奔流》,大概是要和上海的激進文學青年保持距離,就魯迅、郁達夫的趣味而言,中國的文壇急需的是對本土問題的勾勒與追問,而非口號?!侗剂鳌返娜の丁⑵肺堆永m(xù)的是西方文學經(jīng)驗里拷問心靈的意識。從某種角度說,也是五四脾氣的另外一種表達。
魯迅與郁達夫的氣質(zhì)里有純樸的東西。他們即便是有了革命的意識,但并不拒絕先前資產(chǎn)階級的遺存。比如對表現(xiàn)主義、頹廢主義的藝術,都別有新解,能夠從其不規(guī)則的悸動里看到對現(xiàn)實的反叛。那么說來,革命不是一種簡單的易位,而是思想的爭斗后的涅槃。在他們的本意里,系統(tǒng)介紹知識分子的自我批判和思想角斗的過程,要比那些搬來現(xiàn)成的結論式的口號要好得多。
這個話題敏感,但后來卻不太被注意了。我想起錢理群先生,在90年代初曾關注于此。那時候我們都住在城南,我在他蒲黃榆的家里得到一本他新寫的著作《豐富的痛苦》,話題就是從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說起的。經(jīng)歷了革命,和無數(shù)所謂正確的思潮的洗禮后,人們發(fā)現(xiàn),我們還在屠格涅夫的那個預言里。知識分子并沒有找到那個美麗的星座,而是還在幻影和猶豫中。錢理群是讀懂了《奔流》的人,對魯迅、郁達夫的心意亦有親切的呼應。經(jīng)歷過極左文化的陣痛后,他忽然覺得,回到魯迅那時候的思路上,或許更為重要。
如此說來,魯迅、郁達夫當年的感受,真的意味深長。在變動的時代,知識階層的路,還是舊途的延續(xù)。人們常常關注結論和口號,在意派別和概念,但內(nèi)心與精神的核心地帶卻荒涼著。如何滌蕩那些精神的塵垢,包括己身的洗刷,人們想得不多。而在《奔流》里,這類的困惑與焦慮,以及超越它們的思考,多少都存在著,且像巨流一般,越滾越大,浩浩乎有江洋之氣。它對后來文化的影響之大,是連編者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
3
《奔流》的作者很有意思。有的是溫和的左翼,如柔石、白莽、楊騷、白薇、張?zhí)煲怼⑴褡印⑽航鹬Α⒃S欽文、孫用等,還有林語堂、梁遇春這類非激進的文人,精神的色彩都有差異。他們都沒有極端個人主義的樣子,除了譯作,是少量的創(chuàng)作。題目,很像魯迅與郁達夫那時的心境,覺得自己該匯入世界文化進步的潮流,向著未來涌動才是。一所以,雜志不限于國內(nèi)的創(chuàng)作,世界各地的文學和藝術都有所涉獵。信息來源有俄國的,有的來自日本和美國。那時候全世界的知識分子都開始左傾化,該雜志的調(diào)子也有類似的因素,只是不過于鮮明而已。
激進的青年對《奔流》的印象有一點灰色,我們覺得編者過于偏于自已的趣味,還有著舊文人的調(diào)子,即還停留在十八十九世紀的欣賞水平上。雜志的色調(diào)的雜,并不影響問題的深。有托爾斯泰、高爾基、易卜生、羅丹、蕗谷虹兒的話題,亦有俄國無產(chǎn)階級政治的討論,還有日本學者對北歐文化的描述,等等。那些文字多是譯介的,所關注的乃個體生命與時代之關系,舊營壘的人如何走出精神的困境,苦苦走路的窘?jīng)r。在迷茫的路上慢慢地走著,且不甘于死滅的掙扎,都是很強烈的光景。
我注意到魯迅在《奔流》發(fā)表的作品,多是譯作,有的發(fā)表時用的筆名。既有小說,也有理論文章。那些作品的一個特點是,都是轉(zhuǎn)型社會里的人的命運的起落與歌哭。討論不知去向的未來何以可能是合理的。那些譯介的文字里,有魯迅的苦狀在。我相信,作者也是借此擺脫自己的困惑。他那時候也像托爾斯泰一樣,在焦慮里不知如何為好,那些譯作,似乎也在替他思考著什么。
如果按照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左傾的文人的眼光看,魯迅、郁達夫的選擇不過是不安于落寞的攀援,后面拖著的還是長長的尾巴??呆斞府敃r的閱讀和翻譯情況,審美上與中國的左派確有差異。比如在雜志上就介紹過小泉八云、托洛茨基,還有萊蒙托夫、裴多菲這類老樣子的詩人。而在此間,魯迅對比亞茲萊的頹廢的藝術的喜愛,在激進的青年看來亦不可思議。更讓左派不解的是,在蘇聯(lián)已經(jīng)被清除的托洛茨基,卻被魯迅一再推崇,喜愛的一面也不言自明。
1928年前后,魯迅把目光投到了俄國同路人作家的創(chuàng)作上。他對這些群落的筆墨頗有興趣,以為是頗合自己的口味的。而且也趁機翻譯了《饑餓》《果園》《豎琴》等短篇小說。他注意到的作家都很特別。理定、巴別爾等,在今天看來,依然頗有價值。中國的小說家能及于此的,直到現(xiàn)在也不是很多。
閱讀他所譯的作品,印象是灰暗里透著曙色的較多。但掙扎、苦楚的面影依然是主要的色調(diào)。小說涉及的是戰(zhàn)爭、毀滅、革命等話題。但那戰(zhàn)爭不是美麗的童話,卻依舊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慘烈,失去了家園,的飄零以及曠野里凄慘的風聲。雅各武萊夫《農(nóng)民》寫一個農(nóng)民出身的軍人在戰(zhàn)斗中對離隊熟睡的敵人不敢動殺人的念頭,竟被首長所批評。作者寫出了戰(zhàn)爭的驚恐、黑暗以及那期間殘留的淡淡的愛意,或者說托爾斯泰主義的余音。這呈現(xiàn)了人性的多維性,并無革命黨理念的先驗性。但按照中國的左翼青年看,則不過小情調(diào)的作品,是有違背于革命精神的。L.倫支《在沙漠上》仿照圣經(jīng)《出埃及記》的筆觸,渾厚而悲壯,把革命的隊伍與圣潔的愛意聯(lián)系起來,卻也有焦灼、血色和黑暗的籠罩。整個作品緊張、復雜,圣徒般的崇高和毀滅式的無奈都有。最動人的是V.理定的《豎琴》,所描述的革命,是極為觸目驚心的。小說絕沒有牧歌的樣式,革命到來的時候,也有污穢和血,流失的愛,無望的驚恐和幻滅,濃霧般彌散在俄羅斯的土地。魯迅譯此作品,感嘆萬分,說了這樣的話:
這篇里描寫的混亂、黑暗,可謂頗透了,雖然粉飾了許多詼諧,但刻畫分明,恐怕雖從我們中國的“普羅塔列亞特苦理替開爾”看來,也要斥為“反革命”,——自然,也許是因為俄國作家,總還是值得“紀念”。和阿爾志跋綏夫一例待遇的。然而在他本國,為什么并不“沒落”呢?我想,這是因為雖然有血,有污穢,而也有革命;因為有革命,所以對于描出血和污穢——無論已經(jīng)過去或未經(jīng)過去——的作品,也就沒有畏憚了。這便是所謂“新的產(chǎn)生”。(《魯迅著譯編年全集》460頁,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這話的背后,大有深意,那大概是回答極左的中國文人的批評吧。在魯迅看來,俄國即便是革命了,那些不正面寫變革的作品,即使色調(diào)灰暗,甚至是人道主義的囈語,也被承認,并非斬盡殺絕的。新的文藝,總是植根于舊的土壤里,慢慢地開花、結果。憑空是掉不下蘋果的。
了解這一段時期的魯迅思想,十分重要。他雖然心向著俄國,卻與中國的作家不同,也與斯大林的意識形態(tài)不同。只要我們看他對托洛茨基的認可,對同路人的喜愛,就可以感到他的左轉(zhuǎn),與安德烈·紀德、羅曼·羅蘭頗為相似。對時代的反抗,完全聽命于自己的良心,是獨立判斷的思考者。他們是從被壓迫的途中,自覺地走向反抗的路。而并不割舍先前那些美好的遺存。這是魯迅、郁達夫與中國的那些淺薄的激進主義者的不同。而現(xiàn)在的青年,卻不幸將此早就混為一談、明暗不清。他們模糊地感到,魯迅與教條主義的文人沒有什么區(qū)別。把真與偽,放到同樣的世界里去。其實稍有歷史感的人一看那文獻,則會有不同的感受,魯迅所恩所想,真的與其余的左翼文人不同。
4
這是一個喚起我們想象力的園地。當代的文學刊物,幾乎沒有這類存在了。在這里,心的空間向著神秘的領地伸展著。泥土與上蒼的存在混沌于清寂之中。遠去的靈魂與血的現(xiàn)實的今天進行著默默的對話。沉睡的靈魂的因子在無數(shù)暖流的沖擊下蠕活了。
諸國作家引起的話題,在《奔流》里一直是重要的內(nèi)容。自然,雜志并非都是一個色調(diào),美國、日本、德國、法國、西班牙的文學,都在__個調(diào)色板里。編者是在一個多元、對比的視角下思考問題的,把那些異端的文字譯介過來,是頗有一番用意的。
俄國文學的話題一直最有分量。從開始到最后,魯迅所譯的《文藝政策》一直在其間。托洛茨基、布哈林、盧那察爾斯基的語錄和文章,被一再介紹。而最有聲勢的,便是對高爾基、托爾斯泰的紀念了。
創(chuàng)刊的時候,恰逢高爾基六十歲誕辰之際,編者特意組織了高爾基作品的譯文,連帶他的木刻像。那幅像很是帥氣。端莊而不無自嘲的樣子。我忽地記得魯迅在一篇文章談到作家的面孔,說高爾基簡直像一個流氓。那話,并非褻瀆,而是看出了一種非道學的灑脫也是可能的吧。
在自己所編輯的雜志里,不斷出現(xiàn)一個作家的形影,一定是有深意在的。魯迅的編輯意圖里,有他的思想的路向。研究創(chuàng)作的文本固然重要,但那編輯的思路里,有編者的夢想是肯定的。或者說,在自己文本部能夠表達的存在,所編的雜志有時候在替自己表達。他與高爾基的相遇,是精神變化的一個標志。
高爾基作品最初給他的印象是苦難里的爭自由的艱辛,灰蒙蒙的夜和死滅的降臨。那么多無辜者的靈魂的飄逝,面對隕落的生命,不都是哭泣,還有依然對抗的目光在。這和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完全不同,他在經(jīng)歷了大磨難后,有了一條清晰的通道在。恰是這亮點,讓其心里為之一動。他忽然覺得,高爾基所有的,也恰是自己所缺失的存在。這樣的作家,在中國還從來沒有過。
關于托爾斯泰,魯迅早就心儀了,且在先前還說了許多贊佩的話。他對亞洲文學的影響,最早在日本那里。后來在周作人、冰心諸人那里亦有反映。紀念這位作家,在魯迅看來不是尋找熱鬧,而是追尋舊跡的途中,可以看到我們中國人自己的問題。這一期《奔流》上,有都達夫所譯《托爾斯泰回憶雜記》,魯迅所譯《托爾斯泰與馬克思》《托爾斯泰》等。
據(jù)說中國最早與托爾斯泰有交往的是辜鴻銘。他們說了些什么,今人己不太清楚了。晚清的中國文人喜歡托爾斯泰的人很多,到了五四,托爾斯泰已經(jīng)成了一個符號,我們在周作人、冰心等作家那里都能夠感受到來自俄國文人的影子。1922年,周作人在自已的文章里,談到蘇聯(lián)禁止托爾斯泰作品流行的消息,對這位俄國作家身后的命運有深深的惋惜。
魯迅對托爾斯泰的了解都是間接的。他譯介的武者小路實篤的《一個青年的夢》,就是托爾斯泰主義的產(chǎn)物,而住在魯迅家里的愛羅先珂的作品,也多少有托爾斯泰的余痕。那些愛的,沒有雜色的文字,是被圣潔之光沐浴過的。魯迅在此次一定感受到了一個傳統(tǒng)的輻射。愛羅先珂曾在北京的演講里,專門談過托爾斯泰與俄國文學之關系,周作人翻譯了此文,魯迅均印象深刻。那個偉大作家的名字背后,總有神秘的存在的。
五四前夕,魯迅每每談及托爾斯泰,都有莊重的感覺,他說翻幾頁托翁的書,便感到人類還有幾許希望。那嘆息,有著深的感慨在,是靈魂里流淌出來的熱流。我看他最低沉的時候所寫的文字,總覺得是悲愴的旋律的涌動,那里有托翁的意志也許不是夸大。
他的弟弟周作人早年談人的文學,平民文學,都是托爾斯泰主義的一絲波光,內(nèi)含著對純粹的人性之愛的敬意。對專制與獨裁的反叛,很易和托爾斯泰的精神重逢。因為那些對不平的世界的抗議,都來自人性中最柔弱的部分。世間所缺少者,恰是這樣的存在。
愛意、憂患、自省,這些托爾斯泰身上迷人的東西,魯迅身上亦有。不斷和環(huán)境糾纏,與自己內(nèi)心的魔影角斗,在他們都是相似的。魯迅年輕時代所欣賞的個人主義,就有幾分托爾斯泰的色調(diào)在。所謂“人各有己,自他兩利”,也有托翁的痕跡。我們細細分析五四新文人的世界深處,俄國托爾斯泰的影響力,真的不可小視的。
待到20年代末,魯迅再次凝視這位俄國作家的時候,心里思考的問題似乎已與先前不同,變得更為深遠了。他所想的是,俄國的遺產(chǎn),終究還有多少值得借鑒。蘇聯(lián)人是如何面對那些遺產(chǎn)的?這個追問,似乎也有自己的問題在,舊的文人,在今天還有多少價值空間?舊的進入新的世界,有可能嗎?
關于這些俄國的資料,多是從日本所來。日本學者所譯的俄國作儡以及評論文章,多少都影響了魯迅的判斷。比如片上伸《北歐文學的原理》,千葉龜雄《一九二八世界文藝界概觀》,藏原惟人《訪革命后的托爾斯泰故鄉(xiāng)記》,山岸光宣《表現(xiàn)主義的諸相》等。這些譯文有的登在《奔流》,有的投到別的刊物。但都影響了魯迅對俄國文學的判斷。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他在關注俄國的時候,并沒有單一沉浸在這個國度的文化里。魯迅那時候翻譯過西班牙巴羅哈《面包時代》,法國腓立普《捕獅》,奧地利的至爾·妙倫的《小彼得》等。林語堂在這里也推出《法國文評》《批評家與少年美國》等譯文。侍桁所譯英國Harold Williams《現(xiàn)代英國文學的新影響與傾向》,柔石譯丹麥J.V.Jensen《安和她的母牛》,是另類的意味。魯迅對比亞茲萊的欣賞,對蕗谷虹兒的喜愛,和左翼文化都并不沖突。在其精神向左轉(zhuǎn)變的過程里,并不排斥那些有挑戰(zhàn)意味的另類的藝術?;蛘呖梢哉f,比起那些革命色調(diào)單一的人,他與郁達夫顯示了左傾文化的復雜性。舊的、美的精神是并沒有被排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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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廣平后來回憶那段生活,談到了魯迅身上有趣的一面,那就是對青年的父愛感?!侗剂鳌返淖髡叨际乔嗄耆?,且沒有文壇圈子里的毛病。在雜志的編輯中,魯迅結識了許多青年,柔石、白莽、馮雪峰、楊騷、白薇、孫用等都是。這些人或翻譯域外的小說,或親自創(chuàng)作,都有自己獨到的意思。從魯迅與諸人的通信里,可以感到他內(nèi)心的暖意。
那些青年與魯迅的故事,都有點傳奇意味。他們樸素、敏感、有信念的力量在。他們把詩文與自身的命運融在一身,其間也感化了魯迅。這給寂寞中的魯迅一絲絲的溫暖。
自薇結識魯迅,與郁達夫有關。在創(chuàng)造社攻擊魯迅的時候,她是站在攻擊者的一邊的。郁達夫起初勸她給《奔流》投稿,她卻并不情愿,用她自己的話說,這刊物有點灰色。魯迅給她的壓抑、悲憤的印象,一直揮之不去。從這個角度看魯迅的形影,他和那些激進的青年比,是有一種沉重的東西。至少。帶著舊式文人的痕跡吧。
可是真的接觸魯迅的時候,看法竟變了。在這個紹興人的氣質(zhì)里,她讀到了有趣的氣息。她回憶說:
一期一期的《奔流》送稿,我都是送到門口交給密斯許,就風馳痰走了,經(jīng)過半年,聽到魯迅先生對人說:“白薇怕我吃掉她。”
于是在初秋的熱夜,楊騷領我去見魯迅,我剛走到樓梯腳,躊躇又想跑了,不料魯迅先生溫和地在樓口上大聲喊:“白薇請上來呀,上來!”我一溜走進他底書房,微低頭不敢正視。一把薄蒲扇對我的白衣扇來:“熱吧?”他替我扇了兩下又去展開許多美術書給我看,并且和藹地給我說明那些圖畫的意思,我才看清他是我父輩般嚴肅可親的長者,一股敬愛的心,徒然涌上心頭。(《我記憶中的魯迅先生》11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白薇在《奔流》上連載的小說《炸彈與征鳥》并不好,作品的幼稚一看即知。其他青年的小說也以平淡者居多,比如魏金枝的《父子》,柔石的《沒有人聽完他的故事》,只是簡單寫鄉(xiāng)民的苦難,技巧都生硬得很。不過這些青年熱情、有信念的力量在,這是魯迅欣賞他們的原因,這些青年也從魯迅那里感到了父愛般的溫情,彼此的親近,我們從他們的文字里都可感到。
在與青年交往中,白莽與魯迅的接觸,頗為傳奇。后來他和柔石的死,給魯迅很大的刺激。那是些從小布爾喬亞世界走向革命的斗士,都無世俗的老氣。還有一類溫和的青年,思想深切,卻不在十字街頭上,魯迅也頗為喜歡。我注意到孫用的回憶錄,提供了許多細節(jié)。孫用是《奔流》的投稿人,起初寄去的是萊蒙托夫的譯詩,魯迅看后便刊登了。這讓青年人頗為興奮。此后又給魯迅寄去匈牙利和保加利亞作家的作品,也受到了魯迅的鼓勵,刊載在雜志上。那時候?qū)O用不過是個在杭州郵政局工作的青年,《奔流》的存在給了他繼續(xù)譯書的希望。
孫用眼光深切,譯筆亦好,對詩歌的理解頗為傳神。他遣詞造句有別人所沒有的靈氣。打動魯迅的,是孫用譯介的裴多菲的《勇敢的約翰》。魯迅青年的時候,對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作品情有獨鐘。孫用的譯作喚起了魯迅對青年時代的回憶。他在看到來稿后立即給譯者回信,寫道:
譯文極好,可以誦讀,但于《奔流》不宜,因為《奔流》也有停滯現(xiàn)象。此后能否月出一冊,殊不可知。(《魯迅全集》十一卷694頁)
《勇敢的約翰》的出版一波三折,魯迅只好自己墊錢來解決印刷問題。這是魯迅編輯的最好的圖書。用紙精良,插圖漂亮,均為彩色者。幾年前我在博物館看到那冊書,新鮮如故。和《奔流》的用紙一樣珍貴,顯得頗為大氣。
那時候魯迅的興奮點不都在新俄??墒撬廊槐A糁鴮εf式的詩人的喜愛。《勇敢的約翰》描述了反抗者的精神,雖系神話,卻有浩然之氣。在魯迅看來,這種古老的文化遺產(chǎn),殊為重要。而那時候的左翼青年的知識結構,是缺少這樣的維度的。
孫用喜歡裴多菲,和魯迅有關。他自己后來說,最早知道這位詩人的作品,是在《語絲》周刊上,那上面有魯迅譯過的五首詩。后來在《墳》里讀到魯迅早年的《摩羅詩力說》,看到裴多菲的形影,加深了印象。《奔流》也曾有白莽所譯《裴多菲評傳》,也因魯迅的支持才得以問世。1928年,孫用看到了世界語本《勇敢的約翰》,遂有了翻譯的沖動。他沒有料到,魯迅為此書的出版耗力如此之多。他回憶說,魯迅先生為了這本書甚至墊付印費和稿費。譯文被魯迅改過的地方很多。主要是詞語的斟酌,每個字都潤色再三。那種近乎完美主義的修辭態(tài)度,真的少見得很。
春潮書局的青年編輯張友松曾幫助魯迅負責過雜志的編校工作,他的回憶文章談到魯迅編輯《奔流》時對青年的愛,可以看出魯迅的為人之好:
他編《奔流》時,我聽說他每期都要親自看校樣,知道他太辛苦了,便要求為他代勞。我看校樣很仔細,他頗為放心。但他一定要每期給我二十元的酬勞,我無法推辭。他說這是歸書店出的。但是我現(xiàn)在才從他日記里得知,“北新”給他的《奔流》編輯費,起初每期全部只有五十元,后來才改為一百元,包括校對費在內(nèi)。魯迅看稿、改稿、編輯和給投稿者通信,要花多少心血啊!我只幫他看看清樣,他卻不聲不響地從那少得可憐的編輯費里分出那么大一部分給我……有一次我沒有看懂魯迅的一句文言,擅自把一個字當做筆誤給他改了。后來他根本沒有提過這件事。我看到下一期的更正,才知道是我改錯了。魯迅先生對非原則性的問題,是不輕易責怪別人的。(《編輯生涯憶魯迅》277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這只是《奔流》背后的一點花絮,則足見先生的可愛與可敬。那些只會罵魯迅是冷血的、無情無義的人,不知道看到這樣的文字,會作怎樣的感想。魯迅的善意和非凡之處,恰在這些日常的細節(jié)里??上а芯空吆蛯W校的老師,他們在敘述魯迅的時候,都將這些細節(jié)忽略了。魯迅一旦被抽象地解釋,就與其本質(zhì)相反了。后來的命運,也的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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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時看到那時候的雜志,便有一種感覺,民國的出版物真的五光十色。新舊雜陳間,人們選擇的空間還是多的。但那時候人們對此并不都滿意,挑剔還是有的。魯迅遺稿里對此多有記述。還是在廣東的時候,一次看到《這樣做》的雜志,他便發(fā)出感嘆:
這是一種期刊,封面上畫著一個騎馬的少年兵士。我一向有一種偏見,凡書上畫著這樣的士兵和手捏鐵鋤的農(nóng)工的刊物,是不大去涉略的,因為我總疑心它是宣傳品。抒發(fā)自己的意見,結果弄成帶些宣傳氣味了的伊孛生等輩的作品,我看了倒并不發(fā)煩。(《魯迅全集》四卷20頁)
但那時候能夠做到思想與藝術融為一體的雜志,或說讓人滿意的作品,真的不多。魯迅最恨空頭的革命家。因為他們只能發(fā)出口號,精神卻是單一化的。世界各國,大凡變革的時候,最初的宣傳品,形式頗為簡單,他自己就不喜歡。因為還是觀念的東西,并無藝術性。魯迅眼里的革命藝術,一定要是內(nèi)容的充實與技巧的上達。他覺得俄國的經(jīng)驗,正反兩面也都有的。
既要進步的,也要好看的,在魯迅看來也是世界文化精品的一個特點。他在《奔流》不斷介紹托洛茨基、盧那察爾斯基的文章和觀點,那原因是,他們并非無趣的革命者,對藝術規(guī)律的尊重,才是他們可愛的地方。
每每想起中國的文學,魯迅都有氣悶的時候。他知道,也唯有默默耕耘,開拓新的園地,才可能提供新的精品。他在編輯《奔流》的同時,還參與了《語絲》《朝花》等雜志的工作,推介的,也是極為有思想性與藝術性的作品。比如德國的版畫,日本的圖冊等。那些思想激進的文人,并非無趣之人。在魯迅看來,真的藝術家,從不排斥美麗的因子的。
從那時候他所譯介的美術品看,纖細與優(yōu)雅的都在,悲壯與慘烈共存。英國Blair Hughes-Stanton的《公牛與野獸》,頗有力量感,明暗間的沖蕩之氣在其間流溢;Eric Ravilious的版畫《丘陵下的教堂》,是幽言與神秘的詩句的閃動,肅穆偉岸的景深在此呈現(xiàn)著;捷克畫家Arns Naumann的版畫《明窗》,是安謐里的夜曲,含蓄著無盡的情思。那些博大、繽紛的存在,在思維空間與人生境界上,都非中土的藝術可以媲美。我們?nèi)鄙俚奶嗔恕2粌H沒有托爾斯泰那樣近乎完美的人格化的宏大敘述,也無陀思妥耶夫斯基無限深廣的情思,至于屠格涅夫、果戈理的遺產(chǎn),也是沒有的。魯迅覺得,在中國這樣的國度,僅僅譯介革命的文學還遠遠不夠,革命前的遺產(chǎn)也殊為重要,我們所殘缺者,恰是這類的遺存。
但魯迅的夢并不完美,雜志名滿文壇的時候,卻遇到資本家的阻力,只出版了十五期就終止了,想起來頗為可惜。原因自然簡單,是出版商拖延和克扣所致。這對魯迅,無疑是件晦氣的事。
雜志是由北新書局出版,老板李小峰對這本純文學的期刊的態(tài)度,有點前后不一。他的起家,來自魯迅的幫助。早年在北大做過魯迅的學生,因為參與《語絲》雜志而積累了經(jīng)驗,后來獨立成立起書局,出版了諸多魯迅的作品集。1928年,北新書局搬到上海,頗有些氣象在。魯迅日記關于李小峰的記載很多,他們的關系的密切,有信件可以作證。
《奔流》的發(fā)行,因為出版社的工作,后來一直拖期。這是魯迅所未曾料到的,先前的計劃也打亂了。尤其使魯迅不安的是,給作者的稿費一直不能按時寄出,魯迅多次去信,卻未得回音,以致一些佳作只得移到別處。1929年7月21日致章廷謙信云:
北新書局自云窮極,我的版稅,本月一文不送,寫信去問,亦不答,大約這樣的交道,是打不下去的。(《魯迅全集》十一卷678頁)
7月31日在給李霽野的信中又說:
我近來終日做瑣事,看稿改稿,見客,翻文應酬,弄得終日忙碌而成績毫無,且苦極,明年想改革一點,看看書?!侗剂鳌访吭戮蛪蛎?,北新景象又不足與合作,如編《未名》,則《奔流》二卷止,我想不管了,其實也管不轉(zhuǎn)。(《魯迅全集》十一卷680頁)
不久就親自致信李小峰說:
復函不得復,已有多次。我最末問《奔流》稿費的信,是上月底,鵠候兩星期,仍不獲片紙只字,是北新另有要務,抑意已不在此等刊物,雖不可知,但要之,我必當停止編輯,因為雖是雇工,傭仆,屢詢不答,也早該卷鋪蓋了?,F(xiàn)已第四期編訖,后不再編,或停,或另請人接辦,悉聽尊便。(《魯迅全集》十一卷681頁)
這是一封絕交信無疑,后來不得不請律師,起訴北新,一時成為新聞。王映霞在回憶文章里,專門談到了魯迅與北新書局的沖突,對李小峰盤剝作者與編者,有著客觀的描述。魯迅由此深知資本家的刻毒,這種主奴關系,在他看來是一種社會病。先前只是從西方小說里看到的沖突,現(xiàn)在自己也有了刻骨的感受。
據(jù)說雜志???,很多青年還投稿于魯迅,他們對這個園地的存在已有所留戀了。魯迅不得不移師他處,耕耘別的園地。郁達夫后來離開魯迅到南方,想起那段生活,也感慨萬千。他深切地說:
魯迅先生的思想、人格、文字,實在太深沉廣博了。要想寫他的評傳,真也有點不容易。譬如一座高山,近瞻遠矚,面面不同。寫出了此,就不免遺漏到彼;所以自從先生故后。雖老在打算寫點關于他的紀錄。但終于不能成功,另外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和他的相交,前后有二十年之久,有些情形太習熟了,若想學高爾基記托爾斯泰那么的章法來寫,一時又覺瑣憶叢集,剔挾為難。因此種種,所以只能把這事情暫時擱起,打算等到我晚年的暇日,再來細細地回憶,慢慢地推敲。(《回憶魯迅——郁迭夫談魯迅全編》112頁,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
郁達夫是魯迅友人中心性最為灑脫之人。他的話,確有我們可回味再三的隱合。八十年過去,如今知道《奔流》者,已寥寥無幾。想起往年的流光碎影,人與事之間,流動著道道幻影。一兩個人支撐的雜志,卻像萬花筒般多致,現(xiàn)代精神史最迷人的一隅,在這里可以找到一二。思想的噴吐,不都在自己的文字里。在譯介、編輯里的哲思間,也有內(nèi)心的另類表達吧。由于此,我每當反顧于此的時候,便感到慚愧。我們這代人,較之前人,在精神上格局并不大,今天,被遺忘的靈光真的太多了。
責任編輯 楊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