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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資本

2012-12-29 00:00:00王安憶
十月 2012年3期

一、上路

科爾姆·托賓長篇小說《布魯克林》中的艾麗絲,是恩尼斯科西鎮上的姑娘。恩尼斯科西鎮屬韋克斯福德郡,從《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愛爾蘭地圖看,韋克斯福德郡位于愛爾蘭首府都柏林以南,臨圣喬治海峽,恩尼斯科西在韋克斯福德郡北部。后來,艾麗絲去美國東岸紐約的布魯克林,是由姐姐羅絲陪她乘火車到都柏林,從火車站搭出租車到碼頭,送上去往利物浦的輪船,沿愛爾蘭海入北海峽,一夜過后,次日清晨泊岸,哥哥杰克接了她——在他們鎮上,許多年輕人到英國謀求發展,利物浦或者伯明翰——兄妹倆消磨一目,向晚時分便登上跨大西洋航班的海船。由此看來,艾麗絲所生活的小鎮,地理上比較偏僻,可說是愛爾蘭的腹地。但是,這并不等于說它是過著閉鎖的生活,相反,它很開放,始終保持著與外界的聯絡。《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上寫著這么一行:“愛爾蘭移民人數之多長期以來居歐洲首位。據估計,國外出生于愛爾蘭的人約相當于國內人口的一半。”去英國自然是最近便的選擇,我們所知道的許多英國作家,都是出生于愛爾蘭,尤其是在獨立之前,去往倫敦是年輕人走向世界的必經之途,乃至是最終歸宿。比如王爾德,蕭伯納,著名的《格列佛游記》的作者斯威夫特……在愛爾蘭文學博物館,全列入愛爾蘭作家的行列。在更遙遠的大西洋那頭,美洲新大陸,一八四零年代,愛爾蘭全境內土豆歉收,大饑荒延續五個年頭,大批難民涌入,甚至在某種程度改變了美國人口的結構。據丹尼爾·布爾斯廷《美國人民主歷程》一書中的統計數字,一八五零年,紐約已聚集愛爾蘭移民十三萬,占全市人口四分之一,五年以后則增長至三分之一。從科爾姆·托賓的小說《布魯克林》看,愛爾蘭移民在紐約布魯克林區,不僅數量眾多,而且形成社團性的組織結構。在這異鄉的小社會里,多少也是憑借著所來自的地區和親緣而分布出遠近疏密的關系,像引薦艾麗絲去美國的弗拉德神父,在布魯克林負責一個教區,他說話就帶著恩尼斯科西口音,他家鄉所在的羅徹福德鎮,想來是極小的地方,地圖上找不到,艾麗絲家在那里的一個熟人,恰巧就是神父的舅舅。艾麗絲的房東柯歐夫人,不止是韋克斯福德郡人,而且還是恩尼斯科西鎮上雜貨鋪老板娘凱莉小姐的母親的堂姐妹,艾麗絲去美國之前,曾經在凱莉小姐鋪子里打工來著。用弗拉德神父的話說:“布魯克林有些地方,很像愛爾蘭,到處是愛爾蘭人。”

所以,艾麗絲生活的小鎮,延伸至整個愛爾蘭,都有些像我們所說的“僑鄉”。在上世紀80年代——還是依《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為準,愛爾蘭總人口為三百四十四萬,其中都柏林就占去五十四萬多,科克近十四萬,韋克斯福德最近處的大城市沃特福德三萬多,余下約二百七十萬人分布在七萬平方公里的國土上,恩尼斯科西能分配到一萬都難說。在這有限的人口之中,經濟與婚姻的周轉運作都必須開拓邊界,向外發展。小說中的謝里登和法瑞爾兩家,可說是鎮上的旺族,其實不過是小業主,前者在集市廣場開一家店鋪,后者在街上開酒吧,但兩家的兒子因而就有了家業的繼承,不用為前途發愁。星期天晚上,在名為“雅典娜神廟”的劇院里舉行舞會,聽這名字就可得知是如何華麗與時髦,又是如何的地處偏遠,就像我們凡是稱“泰晤士”“凡爾賽”的住宅小區一定是在城鄉結合部,在這風氣保守的小鎮適度提供給年輕男女們的夜生活里,那兩家的兒子,喬治和吉姆無疑是最受姑娘矚目的小伙子。喬治·謝里登總是與橄欖球俱樂部的一伙結伴成行,吉姆·法瑞爾呢,穿著昂貴講究,兩人的相似之處就是表情傲慢。鎮上最漂亮的姑娘之一南希,正在與喬治約會,可沒有人對這樁姻緣看好,因為南希只是一家熏肉店站柜臺的女店員,家境又一般,不可能有多少陪嫁。喬治曾將他的同階層朋友吉姆介紹給艾麗絲認識,可吉姆愛理不理的,連羅絲都感到受傷,她嚴正警告妹妹:“以后都別走近那雅典娜神廟。”當艾麗絲在美國生活一年之后回到家鄉,其時,她見過了紐約的世面,是大百貨公司女內衣柜臺的資深店員,并且在布魯克林大學上夜校,再有一學年就能獲得簿記員證書,有望晉職,她已是個成熟的女性,吉姆一反往昔,對她表示出熱忱,依然對她有吸引,差點兒動搖她重歸布魯克林的行程。想象一下,這些“小開”們在鎮上居民心目中的地位吧!

有生意繼承的業主的兒子,可安居樂業,免受離鄉背井之苦,除此,還有一種好命,就是像艾麗絲的姐姐羅絲,在大衛磨坊公司做職員。磨坊公司顧名思義是從事糧食加工運輸的事務,看起來是董事會制,恩尼斯科西只是其中的分部,由股東之一,蘇格蘭的布朗先生司職,所以很可能是個跨國公司,規模相當可觀。能夠在那里工作,就等于進入小鎮的上層社會。很顯然,羅絲過著現代的生活,身為高爾夫球俱樂部成員,每年兩次去往都柏林購物,年近三十還保持單身——無論出于什么理由,這種特立獨行都得到鎮民們格外的包容,人們心下都承認,像羅絲這樣的女性,理所當然擁有不受傳統拘泥的人生。但這樣的機會非常有限,盡管羅絲也為妹妹設計了與她同樣的道路,小說開頭時候,艾麗絲就將讀完職業會計學校的初級課程,可是大家都明白——“至少在目前的恩尼斯科西,無論資質多好,也找不到工作。”因此,凱莉小姐讓艾麗絲來雜貨鋪打工,擺出一副恩施的態度,完全不以為會受到拒絕,事實上,艾麗絲也沒有想到拒絕,可以見出小鎮上就業形勢的緊張。

如果不是羅絲的朋友弗拉德神父的幫助,將艾麗絲引入美國布魯克林,艾麗絲也許就將在凱莉小姐的鋪子里工作下去。勿論凱莉小姐態度如何,她的雜貨鋪可說是鎮上的名店,出售的火腿、純奶油、乳酪什么的都最好最新鮮,貨色也最齊全,有許多尊貴的回頭客光顧買賣。同樣做店員,在凱莉小姐店里總也要有些榮譽感。再過幾年,終究會有一個小伙子與她約會,不一定非是法瑞爾家的吉姆,家業不必那么殷實,許多平凡的男孩子都有著熱情的好心腸呢!他們會戀愛,結婚,然后生兒育女,就像羅絲所不屑的那種老同學——“推著嬰兒車過大街”。可艾麗絲并不以為這生活有什么不好,她不像姐姐心氣高強,而是謙遜隨和。她為姐姐驕傲,穿姐姐的舊衣服也感到很榮幸,可是這一切都在不期然間改變了。

羅絲是在高爾夫俱樂部認識回家探親的弗拉德神父的,據神父說,多年前就與她們的父母相互知道,那時羅絲還是個小女孩,羅絲的母親卻沒有想起來關于他的什么情況。她的思路先是從“弗拉德”這個姓氏進入,想到摩納吉爾村附近有姓“弗拉德”的,卻想不出有誰做了神父。等弗拉德神父說到他母親是羅徹福德小鎮上的人,方才想到一個熟人,恰就是神父的舅舅,于是攀上了鄉親。鄉下地方就是這樣,世世代代的老戶人家,盤根錯節,牽絲攀藤,中國人的老話:人不親土還親。弗拉德神父對艾麗絲在雜貨鋪打工感到惋惜,因此大力推薦美國,說那里有許多發展的空間。艾麗絲的母親認為美國固然是好,可是“太遠了”,而且。“可能會很危險”。但當弗拉德神父表示他能夠負責艾麗絲去美國布魯克林,母親和姐姐都沒有提出反對意見。艾麗絲自己呢,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去美國,小鎮上的人外出都是去海峽對面的英國,想必也有人去了美國,因為會有從那里寄來的信件和郵包,來自一些曲里拐彎的親友,叔叔阿姨什么的,卻從未見一個真正的人出現。所以,艾麗絲就有了一個印象,那就是:“那些生活在英國的鎮上人懷念恩尼斯科西,而去美國的人都不想家。”當然,現在,弗拉德神父回來了,也是多年過去,“二戰”以來頭一次回故鄉。

從這情形推斷,小說里的時間應是在50年代,“二戰”結束有一時了,但還不很久,因為戰前和戰后是人們日常衡量時間的一個坐標,艾麗絲到書店買書,老板說到她的老師是逃亡美國的德國猶太人,聽起來也像是不遠的事情。在布魯克林寄宿公寓的餐桌上,來自愛爾蘭的姑娘有時會談起瓦勒拉,瓦勒拉是愛爾蘭20世紀中期的政治領袖。就在艾麗絲初到巴爾托奇百貨樓的那一年里,公司誕生一項新舉措,就是歡迎黑女人來店里消費,進入巴爾托奇內衣區的黑女人穿著儀態都相當優雅,非洲移民在美國形成中產階級,走出黑人聚集的城中城哈萊姆區,卻還沒有完全突破種族壁壘,正是上世紀的50年代。

就這樣,艾麗絲在上世紀50年代,離開家鄉恩尼斯科西,前往紐約。

這故事不禁讓人產生許多聯想,最鮮明的莫過于德萊塞的《嘉莉妹妹》。同是女性,同是年輕未婚,同是離開家鄉,獨自上路,去往大城市,尋求發展。嘉莉妹妹可說是艾麗絲的異國前輩,她的出發整整提早七十年,路途則要近許多,只是從威斯康星州的家鄉,去芝加哥投奔姐姐。小說開頭就寫道:“一個十八歲的姑娘離家出門,她的遭際不外乎兩種。不是碰到好人相助而好起來,就是迅即接受花花世界的道德標準而墮落下去。”簡直是為驗證這句語言,艾麗絲橫跨大西洋航程上的邂逅頗為不錯,喬治娜,一個利物浦姑娘,三十多歲,看起來還沒婚嫁,因為是單身往來,顯得很自立。據稱她每年回家探親一次,所以對輪船上的裝備和制度非常熟悉,旅行經驗豐富,幫了艾麗絲大忙。更要緊的是,她為艾麗絲展示了都市女性形象:“她的頭發是亮棕色,發型是電影明星式的。步伐充滿自信,點煙、吸煙、撅嘴、瞇眼,以及從鼻孔里噴煙的動作,都使她相當有型,魅力無窮。”在此之前,艾麗絲見識過的職業女性只是羅絲,而喬治娜,顯然有著比羅絲更為開闊的生活背景,也更具有魄力。很可貴的是,闖蕩美利堅使她變得潑辣強悍的同時,并沒有減損正直良善的秉性,她對艾麗絲很照顧,于是,這個愛爾蘭鄉下丫頭的新大陸之旅,就有了一個溫暖而且規矩的開端。

嘉莉妹妹就沒有艾麗絲的幸運了。在火車上,她也得識一名伴侶,一位先生,從事推銷員的職業,這就有些曖昧了。推銷員先生名叫查利·赫·杜洛埃,很賺得動,錢包挺鼓的,跑碼頭的生涯也開拓了世面,對女人有一定的鑒賞力,而且很大膽,推銷這行當就是磨煉人的厚臉皮。那個年頭,年輕姑娘獨自出門應該比較少見,嘉莉妹妹恰巧又長得非常標致,且處在十分嬌嫩的年齡階段。很自然就吸引了他的目光。但是,縱然如此,倘若換一個人,比如是艾麗絲,也許不會讓杜洛埃的搭識那么容易成功。時代當然是一個原因,艾麗絲時代的女性要獨立得多,艾麗絲在職員學校里學習簿記課程,嘉莉妹妹學過沒有?秉性也是一個原因,艾麗絲的愛爾蘭格調要質樸得多,這就涉及出身背景了。艾麗絲的家庭雖稱不上有什么淵源,卻也是那鎮上的舊人家,親屬間往來密切,由此保持著嚴謹的倫理規范。嘉莉妹妹家只是新移民,算到她不過三代,還未及繁衍族群的枝蔓,抓住根基。威斯康星是農業州,父親在面粉廠做工,以此判斷她家居住的哥倫比亞城不會太大,階層亦在中下,至多算作小市民。哥倫比亞城距離芝加哥一百英里,蒸汽機火車幾個小時路程,想來有不少人去往那里謀生,嘉莉妹妹這一趟出行,不就是探望姐姐敏妮嗎?這樣的小市民女兒大凡有著對大城市的幻想,卻不免受到眼界的限制,于是,那幻想就是淺薄的,一個衣著光鮮,甜言蜜語的推銷員,足夠打動她的虛榮心。

二、百貨公司

很有趣的是,當行程抵達目的地時。這兩個不同時代不同國籍的女孩,都初步完成一堂形象設計課。艾麗絲是在喬治娜的教導下進行,喬治娜很現實地翻檢了小旅伴的衣箱,應該說她確實很有見地,她沒有挑新衣服,而是取了一件羅絲的連衣裙,比較有色彩,白底紅花,其他的配件,圍巾、皮鞋、毛衣,都是最平常普通的,就不會太像鄉下人進城,有一句囑咐很妙:“大衣掛在胳膊上,要看起來像是知道自己有目的地。”“知道自己有目的地”,意味著自信,堅定,是這城市的當然主人,而不是無頭蒼蠅一個。喬治娜幫艾麗絲化了妝,重整發型,“艾麗絲看著鏡中的自己,十分驚訝,她年齡一下子變大了,幾乎變漂亮了”。和喬治娜建設性的意見不同,嘉莉妹妹從她旅伴得到的教育,是否定式的,令她自慚形穢。杜洛埃先生并沒有說什么,可他自己的裝扮本身就是無聲的批評,映襯出嘉莉妹妹一身寒酸,那么杜洛埃先生是什么樣的穿戴呢?“他的衣服很惹眼”——方格花呢的三件頭西服套裝,白底粉紅條子襯衫,雪白的硬領,花色領帶,鍍金鑲瑪瑙的袖鈕,手指上好幾個戒指,胸袋垂著金表鏈,锃亮的黃褐色皮鞋,灰色呢帽……聽聽就夠瞧的了,正是喬治娜警戒艾麗絲的“花里胡哨”,19世紀新開埠的美國人可真是鄉氣啊!對于嘉莉妹妹,卻足以充當都市生活第一課,從這里起步,嘉莉妹妹將繼續接受教育。

從外省的小家碧玉,最終成為大都會的尤物,嘉莉妹妹是自學成才,換一個角度說,城市本身就是一所大學校。我想,這所大學校的課堂,就是百貨大樓。法國作家愛彌爾·左拉的小說《女士樂園》,女主人公德尼絲帶了兩個弟弟從瑟堡家鄉上巴黎投奔伯父,一宿夜車,然后走入蛛網密布的長街短巷,車馬橫流,人潮涌動,疲憊與惶惑中,卻陡然被一幕場景照亮眼前,那就是“女士樂園”百貨公司。百貨公司赫然占去整整一個街角,大門高聳,兩邊各是半裸的女性雕像,托起招牌,墻面全部拓開為玻璃櫥窗。大約正是甩賣的季節,臨街的門廊里擺了攤,堆放著廉價貨,門樓上也垂掛著各類織物。三個孩子沿著櫥窗走去,每一具櫥窗都是一個爭奇斗艷的小世界,比如這一具:“上面,斜放的雨傘好像鄉村農舍的屋頂;下面,掛在三腳架上的絲襪顯出渾圓的小腿形狀,有的上面印著玫瑰花,還有的是各種顏色的,黑色鏤空的,紅色鑲邊的,肉色的仿佛金發女郎的光滑肌膚那樣柔和;此外,在鋪著絨布的貨架上,對稱地放著手指細長手掌窄小的拜占庭式女式手套……”周圍上下全都簇擁著絲綢、緞子、絲絨、絹帶、花邊、刺繡、天鵝絨、細羊毛……“女士樂園”這名字起得真好,它標明女性是城市消費的主體,有朝一日,還將成為城市的主人。更令人驚奇的是,這些華麗無比的貨色竟然比通常鋪子里來得便宜。這就是大規模組織零售的奧秘了,代價是小零售商大批破產倒閉,就像德尼絲的伯父,幾代經營埃爾伯夫呢絨和法蘭絨的老店,而德尼絲最后則登上“女士樂園”的部門管理層,并且與老板喜結良緣。

百貨公司這樣的銷售與購買模式,特別合美國人粗獷的胃口,丹尼爾·布爾斯廷在《美國人民主歷程》中命名為“消費者之宮”,他寫道:“盡管百貨公司不是美國人的發明,但它卻在美國星羅棋布,其旺盛程度超過了其他國家。”百貨公司也可說是資本主義民主制度的體現,還是用丹尼爾·布爾斯廷的話說:“新的百貨公司與舊世界各國賣單一商品的豪華商店不同,它們像宮殿一樣宏偉,但同時又對平民開放,歡迎大眾光顧。”所以,“女士樂園”在德尼絲的命運中可視作一個象征,雖然歷盡艱辛,但也正說明它沒有階級的壁壘,只要付出勞動與才智,終能取得準入許可。在艾麗絲工作的巴爾托奇百貨公司,作為銷售的策略,不是主動邀請黑女人入內消費?當寄宿舍的女孩們紛紛表示不屑,宣稱從此遠離巴爾托奇,厚道如艾麗絲竟不無勢利地反唇相譏:“你和你的朋友,衣著風格很出名,特別是穿抽絲的長筒襪和起球的舊毛衣。”一場南北戰爭尚沒有徹底消滅的種族矛盾,在這里和平過渡了。

嘉莉妹妹初到芝加哥的時候,正在百貨公司蓬勃興起之際,小說寫道:“美國最早的三家,是一八八四年左右創立的,就在芝加哥。”像嘉莉妹妹這樣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很自然地,人們建議她去百貨公司謀一個女店員的職位,事實上,對于“女店員”來說,她還嫌太嫩了,這地方有的是漂亮時髦而且成熟的女孩,所以,結果只能在制鞋廠做女工。可是,她已經見識過百貨公司了,她在柜臺之間穿行,視野里的景象和法國的德尼絲差不多:“精致的拖鞋和長筒襪子,優美的縐邊襯衫和襯裙,花邊、緞帶、發梳、荷包……帶扣的閃光、寶石的光澤、波紋綢緞的淡雅的色彩……”滿坑滿谷的奢侈品對人的折磨在于,它與你并非遙不可及,就像方才說的,階級的壁壘拆除了,沒有跨越不過的障礙,相反,唾手可得,只需要小小的一點代價。比如,少繳給姐姐幾塊錢生活費,就夠買一頂漂亮的呢帽。可是,面對洶涌澎湃的漂亮東西,這螞蟻搬家似的屑粒塞牙縫都不夠。那么再豁出去些,委身于某個人物,一個推銷員的錢袋足夠供給外來妹的消費了。她買了多少東西啊!一件小巧精致的外套、時興的鞋子、裙子、襯衫、手套、長筒絲襪……很快,在他們同居的公寓里,就積蓄起一壁櫥的衣物。難免地,嘉莉妹妹也會生出道德的焦慮,想到人們會對她如此生活抱什么樣的態度,可是只消一個念頭:“我有漂亮的衣服”,“衣服把我打扮得這么俏麗”,心情就平靜下來。

倘若日子從此就這么過下去,漸漸趨向安穩,也許總有一天,推銷員杜洛埃會正式娶了她,生兒育女,做成一份規矩的人家。可是那就不是嘉莉妹妹,芝加哥也不成其為大學校。既然上了這所學校,就必須逐年升級,方才對得起繳付的學費,何況嘉莉妹妹是一個好學生,善于汲取,然后去蕪存精,揚棄地繼承,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很快就超過了她的低年級老師杜洛埃。有時候,杜洛埃會驚喜地發現嘉莉妹妹的進步,他天真地說:“我覺得你神氣起來了。”他看得見現象,卻完全不了解本質。漢南一霍格酒店的經理赫斯渥先生則是伯樂一樣的人物,他一搭眼便明白,杜洛埃比不上她,這姑娘有著特殊的才情,不可小視。即便如赫斯渥精明圓滑,洞察世事,嘉莉妹妹的發展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何況是杜洛埃,甚至于他,赫斯渥,都將被遠遠地拋在身后。

艾麗絲是好命的,由于弗拉德神父的人脈,一上來,她就在巴爾托奇百貨公司做了店員。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已經走出資本的草創階段,成熟了體制,人和事都文明多了。艾麗絲上班第一天,就受到禮貌的接待。總管弗提妮小姐耐心地教給她各種細節,完全不像上世紀巴黎的“女士樂園”中,新來的人在排斥擠兌之下掙扎,因收入與銷售額直接掛鉤,于是傾軋便格外激烈。勢利的風氣四處彌漫,有錢的主顧得到近乎諂媚的服務,小生意的遭遇則是冷淡的,華麗優雅的外表后面其實是一個野蠻社會。巴爾托奇的運營理念截然不同,正如店長向艾麗絲介紹的:“我們歡迎每一位走進商店的人。他們都有錢要花。我們保持價格低廉,服務優質。如果大家喜歡這里,他們就會當回頭客。你要把顧客當新朋友一樣看待。”接下去,店長又進一步說:“唯一能讓顧客高興的方法是工作人員得先高興起來。”所以,工作的時間合乎情理,加夜班有額外的報酬,在本店買東西可享受折扣。后來,艾麗絲犯了思鄉病,情緒沮喪,立刻引起總管弗提妮小姐的關切,她將艾麗絲帶到休息室,讓她喝水,吃三明治,安撫她鎮定下來。同時,迅速與店長和老板通報,再與她的推薦人弗拉德神父聯系,而弗拉德神父立即趕到現場,制訂出一套方案,試圖幫助艾麗絲的異鄉生活。一切停當之后,弗提妮小姐溫和地告誡道:“在這種狀態下來工作,還帶著這種表情。哦,你惹惱了巴爾托奇先生,他不會忘記的。”弗拉德神父的意思也差不多,他請求讓艾麗絲提早下班,“但明天早晨要帶著燦爛的微笑準時上班”。事實上,商業原則的嚴格性始終沒有松弛,甚至更為緊張了,但不管怎么說,工作總是好受了許多。就像機器代替人工,剩余價值更大幅度地集中于少數人手里,但勞動卻是人道的。

相隔一個世紀之久,百貨公司有些場景依然定期上演,那就是展銷會。“女士樂園”里:“密密層層的一大群腦袋在走廊下面滾動著,好像泛濫的河水向大廳中央漫去。”還有一句描寫也很好:“除了這一片唧唧喳喳做生意的聲音外,什么都聽不到了,所能感覺到的就是龐大的巴黎在無限量地不斷提供著女買主。”巴爾托奇的一幕更加戲劇性,連本店職員都蒙在鼓里,某天一早,櫥窗里掛滿橫幅,寫著“名牌尼龍服裝特賣”!這是由老板親自督辦,決心要給全布魯克林人民一個大驚喜。店員們就好像在莊稼地里摘棉花,一人一個大口袋,錢收進來直接就投入囊中。規矩是不找零,顧客們也都知道,事先備好了零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老板左右穿行,將店員袋子里的錢倒入他的更大的帆布袋中。員工的午餐時間取消了,但允許每人兩次來休息室喝水和吃免費三明治。真是轟轟烈烈。顯然,特銷的策略設計更加科學,更有效率,一方面廣種薄收,另一方面是加大動力,以慣性將滯銷商品一并推出去,清除倉位。

相比嘉莉妹妹與德尼絲的時代,艾麗絲這一個顯然更具有理性,時代中的人也比較鎮定自若。同住一間寄宿舍的女孩熱衷于對這個新來的提批評和建議,艾麗絲都能夠持客觀的態度。再說了,她也不像嘉莉妹妹手頭緊,所以不那么饑渴,心理上從容得多,就有一定的抵抗力。紐約也是一所大學校,所有的大城市都是大學校,艾麗絲也在學習,但她是一個有主意的學生,又可說是在教育的最核心部分——百貨公司。她頭一回經手成交的商品,是一件叫做“抹胸”的小東西,她暗暗記下這名稱和款式,決定向同宿舍的女伴請教。中午,她迅速吃完便餐,省出時間去逛其他商店。同一條大街上最豪華的一所“魯曼店”,她發現那里比巴爾托奇更漂亮,而且,也是令人驚訝的,價格似乎還更低廉,于是,生意就更興隆……和嘉莉妹妹飛躍式的進步不同,艾麗絲是在無所覺察中蛻變。時過不久的一天,寄宿舍的姑娘們一同去參加教區舉行的慈善募捐舞會,艾麗絲發現自己的衣箱里沒什么可穿的,連姐姐羅絲幫她買的裙子——曾經她可是無比崇拜羅絲的審美眼光,可是這會兒卻不同了——“看起來也糟透了”。她決定要添置新衣服,誰可以為她出謀劃策呢?她在美國的交際就只幾個同宿舍的女伴,其中兩個過分摩登花哨,另兩個又過于正經,都不合她的品位,看,紐約就是那么卓有成效地培養起品位來了。艾麗絲和嘉莉妹妹顯然趣味不同,嘉莉趨向潮流,艾麗絲略微保守,可是自有格調,兩人的聰明才智則不相上下,都能領時尚之精髓,然后加以變通,獨樹一幟。

區別還是在時代。嘉莉妹妹沒有受過教育,一個面粉廠的工人,至多讓女兒識幾個字罷了,養她到適婚年齡嫁一個同階層的男人,生兒育女,希望并不是說沒有,但要寄托于耐心的等待。敏妮的丈夫漢生不是已經在芝加哥西區遠處定購了地皮,有朝一日造一所自己的大房子。這個抱負倒很接近艾麗絲后來的男朋友托尼,托尼的地皮買在長島,而艾麗絲對這樣的人生卻不像嘉莉那么反感與不屑。這不止是因為愛爾蘭人的天主教背景,相信幸福來自正當的勞動,像嘉莉妹妹這樣不過二三代的移民家庭,無一不繼承清教徒傳統,對勞動和收成抱有誠實的觀念;也不止是艾麗絲接受過普及性的中等教育,具備女性獨立自主意識,嘉莉妹妹同樣是憑個人奮斗,白手起家,最終得以立足,只是所具條件不同,付出代價就也不同;大約還是因為漢生的計劃實在過于渺茫,而托尼的,卻是現實可待,有了可以企及的目標,就不必另辟蹊徑,幻想辛德瑞拉的白日夢了。當然,作為虛構的小說,個體的原因終究是決定性要素,嘉莉妹妹是那種有著強烈欲望的女孩,艾麗絲呢?一切都是在可控范圍。有性格的原因,也有社會的原因,資本社會發展到此,已順理成章,在蠻荒時期的道德透支之后,漸漸走上合法性的正途,道德復又嚴謹起來。在此,個體的特殊性不禁又歸回普遍性的條件,依然是,社會的因素在起作用。也就是說,每個社會都有自己的典型形象。

《布魯克林》里有一個場景富有意味,就是艾麗絲與托尼計劃去海濱游玩,需要置辦泳衣,弗提妮小姐從她朋友服務的商場取來幾件樣品給艾麗絲挑選,那里的泳衣比巴爾托奇的更有品質,等到打烊,客人散盡,員工也回家了,弗提妮小姐便幫助艾麗絲試穿。整座大樓都安靜下來,只這試衣間亮著燈,艾麗絲換上泳衣,弗提妮小姐前后左右審視,用手檢查皮筋的松緊彈性。這情景有些色情,不是說這兩位之間要發生什么,而是一種肉體與性別本身所散發出來的欲念。很快,試好泳衣,選中其中一件,穿上衣服,關了店里的燈,她們出去了。

三、戲院

嘉莉妹妹投奔的姐姐家,很容易讓人想到田納西·威廉斯的電影《欲望號街車》里,布蘭奇投奔的妹妹家。前者在中部芝加哥,后者在南方的新奧爾良。但都是工人居住區,胼胝手足掙飯吃的生涯,嘉莉的姐夫漢生家是瑞典移民,布蘭奇的妹夫斯坦利是波蘭人,民族性不同,但出于貧寒的境遇,同樣對前來寄居的親戚抱著警覺的態度,生怕她們依靠上來,已經不堪重負的生計再添上一份壓力。斯坦利表現得相當直接露骨,漢生則要謹慎得多,因而就顯得更加冷淡——這樣持重的人,對未來有著現實的規劃,作為一家之主,是可倚靠的,不像斯坦利,缺乏控制力,任意胡來,卻也有一種粗鄙的風趣。嘉莉妹妹來到芝加哥,滿心里都是對大城市的好奇,自然要出去走走看看,漢生推薦的觀光路線是富蘭克林街,因為那里有許多大工廠,征用大量的女工。他認為,掙錢養活自己才是正道。當妻妹提議看戲,并且慷慨地表示她來請客,姐夫即便沒說什么,但態度卻很明顯:“這可不是我們想干的事。”漢生并非不諳人情,相反,他其實是個明白人,只是,眼前這個姑娘超出了他的常識——“他在想年輕的姑娘往往會醉心于充滿虛榮和揮霍的生涯,可是弄不懂嘉莉眼前手邊還一無所有,怎么會考慮到走這條道路。”事實上,他的疑慮正好指向了嘉莉命運的癥結,那就是,欲望的超前性。

嘉莉來到芝加哥之前,在她家鄉的小城里,一定就聽說了“約各布戲院”這個地方,想著進去看一場戲。其時,坐在制鞋工場,昏暗的燈光,空氣中滿是皮革的氣味,單調的操作無窮盡地重復,讓人惡心想吐,女工和男工的粗口,大膽放肆的騷擾——那戲院子不就只隔了幾條街嘛,反倒變得遙不可及,于是更加襯托出她處境的悲慘。可巧,她與杜洛埃又一次邂逅,命運總是對漂亮女孩格外關照,推銷員邀請道:“你何不留在市區,跟我一起去看戲?”但此時還不行,她剛丟了工作,急需再找一個,否則就不能在姐夫家住下去,晚上還不能太遲回家,姐姐姐夫要詢問,再說了,她穿得那么寒磣……看來,去戲院不只是看一場戲那么簡單,它涉及許多問題,很像中國寓言,一條腰帶的故事。一個窮人拾得一條華麗的腰帶,為了與它相配,不得不添置新衣新袍,新鞋新襪,繼而買車買奴,結果賣房典妻,徹底破產。杜洛埃見多識廣,當然非常了解這一切,他說:“現在,我來告訴你我們怎么辦吧。我們到施萊辛格一邁耶公司去,你去選購你想要的東西。然后,我們去替你找一間房子。你可以把東西放在那里。然后我們晚上去看場戲。”就這樣,看戲的條件都配備齊了,而生活也因此變成另一個樣子。

又是巧極了,嘉莉的新居所里,與她相鄰的住戶中間,就有著一位戲院的職員,這樣的身份,再加上另一戶,鐵路公司司庫的妻女,母親陪女兒在芝加哥學習音樂,于是時時有鋼琴聲叮淙響起……事實上呢,作者很冷靜地寫道:“他們這種人在今天是美國非常普通的,生活能很體面地過得去。”僅此而已,然而,在嘉莉無疑就是羅曼蒂克。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有些兒像呢!小布爾喬亞的浪漫主義。總是和物欲聯系在一起。在工業革命中積蓄起財富的新生階層,引導的高尚人生想象,跑不脫物質的誘惑,是淺薄也是天真,還是實事求是。包法利夫人,也就是愛瑪,她勇敢追求愛情,與幾任情人都演出了激動的戲劇,為了與這浪漫劇匹配,她不惜負債累累添置行頭,那都是巴黎最先進的流行,最終,被討債人追得走投無路。當她厚著臉皮走入昔日舊好家中告貸,人家可不念什么舊情,照樣讓她坐冷板凳,忍不住抬頭打量四下里華麗的壁飾,名貴的畫作,彩色玻璃,鑲木地板,氣派的家具,銀餐具,愛瑪從心底里發出一個聲音:“我想要的不就是這么一間餐廳嗎?”這句心里話可說是對人生理想的一句總結,塵埃落定,終于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一“晚上,鋼琴邊安著有紅燈罩的高高的鋼琴燈,在它玫瑰色的燈光下,司庫的女兒在彈琴、唱歌,這時嘉莉發現并感到了她夢寐以求的東西。”

嘉莉離開工人區的姐姐家——這意味她走入與姐姐完全不同的人生,也是和制鞋工廠的姑娘不同的人生,頗有戲劇性的是,事后她還遇見過那里的女工,相互打量一眼,然后擦肩而過,“嘉莉覺得她們之間好像已隔了一條鴻溝”。住進杜洛埃租下的公寓,填滿了衣柜,上戲院的準備全部就緒,而此時,進戲院卻是不足掛齒的小事一樁,可以想象,看戲已是嘉莉的日常生活,不知道去過多少回了。有趣的是,當漢南一霍格酒店的經理,身份、階層與財富遠比杜洛埃顯貴的赫斯渥先生被嘉莉吸引,計劃接近她的時候,所提出的建議,也是看戲。當然,這一回邀請具有更隆重的形式,經理先生寫了一封措辭講究的請柬,這也意味著,嘉莉妹妹更上一個階層,她不再是那個無著無落的外來妹,由著杜洛埃直接從街上帶走。這晚的戲是當紅名角出場,戲碼又是角兒的絕活,赫斯渥還定了一個包廂,戲院更為華麗,做東的人也更有風度。

戲院是一個真假難辨的空間,它將夢想與現實兩下里混淆,生活由此而變得曖昧起來。《包法利夫人》也曾寫到愛瑪與丈夫在戲院里看戲:“這時,樂池的燭光亮了起來;天花板垂下的枝形吊燈,水晶切面熠熠閃亮,把光線灑向大廳,劇場頓時平添了一種歡樂的氣氛。”樂聲中大幕啟開。呈現出一片林中空地,花仙子似乎就要來到……愛瑪是那種最優秀的觀眾,她的思想感情緊緊跟隨劇情,把自己當成其中的女主角,幾乎是親歷著愛恨情仇,終于,她身體力行,將戲劇實現在生活中了。戲院這東西,真是會移性的,嘉莉妹妹——到底是美國人,又是市民的女兒,她要務實也潑辣得多,她比愛瑪頭腦冷靜,雖然同是戲院愛好者,但不那么容易受蒙蔽,而是能夠分辨虛實,那么,如何在虛實間進出往來呢?作者為她設計創造了一個極佳的機會,那就是演戲。一開始,就像是一處閑筆,不過是杜洛埃所在的當地工商聯組織“麋鹿會”,舉辦聯誼活動,策劃排演一出戲,《煤氣燈下》,派給杜洛埃的活是找一個女演員,百覓不得之下,就動員嘉莉去擔任,她不是那么喜歡戲院、看戲一類的事情嗎?說不定有著表演的潛質呢。看起來是刻意安排的,嘉莉分到的角色是一個小偷兒,被慈悲心腸的貴夫人從街上拾回家,調教成一個美麗的淑女,正當要締結良緣,流言在城里蔓延開了……嘉莉對人物的處境深有同感,這幫助了她順利進入劇情,作為業余的演出,可說是獲得相當的成功。盡管如此,倘若不是回來的故事,一次行業同盟的余興節目又能說明什么問題?然而,一個善講故事的人,不會輕易揮灑情節,同時呢,也不會透露出心機。事情就這樣在顧左右而言他之中進行,達到嬗變。后來,到了紐約,經歷一系列變故之后,嘉莉妹妹真的進入百老匯演藝圈,做成一名女演員。美國的故事就是這么富有傳奇性!但“戲院”的重要性不止在此。麋鹿會演出的晚上——作者這么寫道:“這位小演員戰戰兢兢地走進她的化妝室,開始她焦急地等待著化妝,好把她這么一個普通的姑娘變成羅拉,一個社交界的美女。”這簡直就是魔術,但奇妙的是,化妝室,這魔術的內心竟然是一顆平常心:“它完全不同于那些高大壯麗的府第,它們凜然揮手不讓她接近,只許她敬而遠之,眼前的景象卻和善地握住了她的手,好像在說‘親人兒,進來吧’。”這句召喚大有深意,傳奇自此有了入徑。

“戲院”這念頭在艾麗絲,有都不曾有過。看起來倒不像出于保守的偏見,艾麗絲的時代明擺著大大的進步和開放,戲院算不上什么過奢的享受,她的家鄉小鎮恩尼斯科西不是有“雅典娜神廟”嗎?更可能是個人的興趣愛好。艾麗絲犯了思鄉病之后,她的工余時間被弗拉德神父安排為兩個部分,宗教活動和職業技能進修。前部分就要涉及愛爾蘭這個移民群體。愛爾蘭人多是來自鄉村,宗族親屬是人們依存生活的社會關系,因此鄉情濃厚,身處異域,就更加需要互助聯合,我想,大約有些接近海外的中國溫州人。對于篤信天主教的愛爾蘭人,教會無疑是最具有凝聚力的機構組織,比如,前邊說過,教堂定期舉辦的慈善募捐舞會,還有更加盛大的,無家可歸者的圣誕晚餐——“只要路過的人,無論信仰和國籍,都會在上帝的名義下受到歡迎。”事實上,來的人多是愛爾蘭人。

教堂里的圣誕夜描寫得質樸又溫馨,大殿里擺開長條餐桌,廚房里鍋開鼎沸,烤箱里烘焙著火雞,灶上燉著蔬菜,黑啤酒瓶接二連三打開,泡沫飛濺,一派熱火朝天。來的人大多窮困潦倒,顯然過得不怎么如意,但卻讓艾麗絲想起她的鄉人。當他們對著上菜流露出羞澀的笑意時,她就好像看見了自己的父兄。有一個人格外引起艾麗絲的同情,很奇怪地,她與他之間有一種默契,她竟將他當成已經去世的父親,他呢,可能將艾麗絲當做女兒了。弗拉德神父告訴她,這一位曾經是一名歌星,所謂歌星其實只是錄制過唱片而已,此時和在座的所有人一樣落魄。可是,他唱起歌來可不得了,像仙樂一般。他握著艾麗絲的手,用愛爾蘭語唱道:“如果你將是我的是我的,哦心肝寶貝。”艾麗絲的夜生活就是這樣,另有一種激動人心,來自現實生活。眼前這些人,全都顯現出挫敗的閱歷,沒有人生的夢想,只有記憶中的家鄉,撫慰疲憊的身心。

弗拉德神父為艾麗絲設計的另一個安排,則關系到前途和理想。平凡老實如艾麗絲,也是有理想的,那就是坐辦公室,擔任一名管理人員,用今天的話說,做一個白領。弗拉德神父帶艾麗絲前來巴爾托奇應工的那回,就特地領她參觀辦公室,神父說:“他們當中很多人開始時和你一樣,在營業區做事。他們上夜班,學習,而現在都在辦公室了。”目標是現實的,努力也是切實可行的,不像嘉莉初到芝加哥求職時,也想坐辦公室來著,卻被視為癡心妄想,當然,她自己也沒作好準備。如今,對于艾麗絲,總之是,腳踏實地,走向幸福的明天。那幸福也不見得輝煌燦爛,卻是一份正當的安穩的可以握在手中的人生。等艾麗絲將營業區的活兒對付下來了,就著手實施進取的計劃。弗拉德神父為她在布魯克林大學申請了簿記課和初級會計課的夜班,特別強調,她是那里第一個愛爾蘭女生。這使我想起,80年代在美國歐洲,遇到華人子女,他們常常會說這樣的話,不想再操父輩的營生,開餐館和洗衣店。看起來,移民群體都會在某一個階段進入到階層的更替中。艾麗絲的學習生活,有一個細節值得注意,那就是去曼哈頓買參考書。

艾麗絲向同宿舍的女伴請教去曼哈頓的路線,“她們把地圖在餐桌上平鋪展開給她看,吃驚地發現艾麗絲從沒去過曼哈頓”。嘉莉妹妹被赫斯渥挾持到紐約,可是一下子就在中央公園近處的七十八街上駐扎下來了,曼哈頓很快贏得了她的心——“這里的清新氣氛,更加熱鬧的大道和突出的互不關心,給了她強烈的印象。”嘉莉妹妹確實有著對城市的敏感,她可說抓住了紐約的性格。艾麗絲呢,她也有著很好的直覺,走出地鐵口,感到“更為干冷,風也更猛”,然后看到“這里燈紅酒綠,有更多五光十色的店面,人們衣著也更為講究”,結論是相當客觀的:“布魯克林給她的感覺是沉悶陰郁的,這兒要好一些。”很明顯,艾麗絲不像嘉莉妹妹對曼哈頓有熱情,而且為了尋找書店,她很快走入常言所道的大墻背后——“看到滿街都是骯臟的店鋪和潦倒的人”,所以她覺得,還是布魯克林更好一些。雖然只是驚鴻一瞥,卻已經窺見曼哈頓,這大都會心臟的端底。艾麗絲不喜歡的其實正是嘉莉的喜歡,在那藏污納垢之中,隱藏著許多生存發展的良機。

當艾麗絲找到書店,找到老師推薦的參考書,并且從老板那里得知老師是德國猶太人,大戰中逃亡到美國,方才撿了一條命。就這樣,紐約這地方,藏得下戰爭難民,也可讓赫斯渥那樣犯了行規又偷情的人棲身。不過,艾麗絲所生活的上世紀50年代,社會已經整頓了秩序,她可不必涉入嘉莉式的冒險人生,但從另一方面說,生活也缺少了傳奇性。

戲院子這地方,在艾麗絲時代算不上什么過奢的享受,當然,并不是說它沒有象征性,戲院的象征性資源可說取之不盡。法國著名女作家西蒙娜·德·波伏瓦的小說《女客》,開頭第一節就是劇場,女主人公弗朗索瓦茲穿過觀眾席,走上舞臺,再到后臺以及后臺的院子,沒有戲劇上演的劇場是最荒涼的空間,她獨自穿行其間,似乎是要體驗和證明——“她擁有這種權力:她的存在能使事物擺脫無意識狀態,她賦予它們色彩和氣味。”在此,它指涉著一個知識分子的精神實驗,從無到有再遁于無形的愛情烏托邦,是另一個夢想,遠不是嘉莉和愛瑪那樣具有階級性的典型意義。《女客》是波伏瓦出版于一九四三年的處女作,她應是艾麗絲的同時代人,這時候,戲院的符號功能已經蛻變,大約,這也是它沒有在艾麗絲的經歷中出現的原因。

四、男人們

年輕姑娘出門在外,結識異性再自然不過,嘉莉妹妹方一離家,在火車上就邂逅了杜洛埃。一個推銷員的羅曼蒂克,終有些變了味的。在法國的包法利夫人,她的情欲最后墮落到書記員萊昂的身上,就已經相當不堪,而書記員好歹還算是公務員,是國家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推銷員,其實就是個打工仔,憑腳勁和如簧巧舌掙飯吃,談不上一點家世背景,也談不上受什么教育,這就是嘉莉妹妹羅曼史的開端。事實上,嘉莉從來沒有對杜洛埃產生過愛情,只是杜洛埃代表的都市生活具有愛情的標志。漂亮的衣著,奢侈的大餐,溫暖舒適的公寓,充滿奇情色彩的戲院,還有那些交際,舞會,乘馬車馳過大街,這華麗的派頭在一個外省姑娘眼睛里,閃耀著光輝,抵得上愛情的旖旎。所以,對杜洛埃嘉莉是懷著類似于愛的情感。尤其是當身無分文,只能在制鞋或者制衣工場埋頭苦做來掙飯吃,生活的剩余享受更像是有著一種精神價值似的。嘉莉離開姐姐家的當晚,姐姐敏妮就做了一個不祥的夢,夢見妹妹掉進無底的大黑洞,再明顯不過就是墮落的意思了。毋庸置疑。這是一步險著,委身于一個人卻沒有保障。德萊塞的另一部小說《珍妮姑娘》不就是這樣不幸的結局?張愛玲的小說《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和范柳原使出太極功夫,不就是預防落入陷阱,然后又要絕處逢生嗎?幸好時局助她一把力,方才走出命運的窠臼。起初,嘉莉妹妹也是期待杜洛埃正式娶她,做一個名正言順的主婦,杜洛埃呢,則是連哄帶騙,開出無數空頭支票,一個勁地拖延,而結果卻證明杜洛埃大錯特錯,真的如赫斯渥慧眼所見,他遠比不上嘉莉,一個推銷員的才情終究是有限的。

作家總是鐘情那些特殊的性格,就好像上帝選擇他的臣民,好降于重大使命。杜洛埃只是嘉莉妹妹人生的起步,應當說,他盡到了一個啟蒙者的職責,給嘉莉最初的教育,將她培養成一個都市的尤物,但他低估了他學生的潛能。早說過,嘉莉的時代不比艾麗絲,女性活動的范圍極有限,自主性極其脆弱,而嘉莉就是能夠化被動為主動,掙出手腳,最終獨立于世。

當赫斯渥與嘉莉的私情暴露于光天化日,嘉莉的態度十分強硬,她沒有一點認錯的表示,也不肯接受杜洛埃的原諒。與杜洛埃分手,她身邊沒幾個子兒,卻也沒有想到去求告赫斯渥,到底是苦人家出身,自有一種骨氣。她再一次走出門去尋找工作,但這一回不是去工場間,而是去戲院,她不是已經積攢了一些些表演的履歷了?城市生活正在一點一滴地培養著嘉莉,杜洛埃不過是命運選擇的手,現在使用完了,不需要了,要有新的人選上場。嘉莉外出覓工的時候,他回過一次公寓,心下打算著,倘若嘉莉略微服一下軟,還可以有別種做法,可公寓里沒有人。

此時此刻,赫斯渥也正遭受著妻女的責罰。這個中年人,被情欲沖昏頭腦,就像巴爾扎克小說《貝姨》中的那個于洛男爵。這位拿破侖帝國時代軍內任職的男爵,身世頗為可疑,或許這里面真有什么隱情,所以他對門第不怎么講究,娶了平民家的姑娘為妻,引來窮親戚貝姨,憑了孚日山區農家女的蠻勁,加上市井中濡染的無賴氣,在于洛家中醞釀成功一場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這場革命以內部腐蝕的方式,完成階層的輪替,權力的轉換。巴爾扎克,福樓拜,新大陸后起的德萊塞,都是描寫資產階級的巨匠。工業革命在浪漫主義作家雨果筆下,呈現出雄偉的景象,《九三年》中,巨劍號上突然發生意外,一門重彈大炮掙脫鎖鏈,在甲板上滾動撞擊。那門大炮就像是有生命的獸類,無所制約,幾有排山倒海之勢,這一節寫得汪洋恣肆——“物質完全自由了,這個永恒的奴隸似乎在報復。”“這個狂暴的龐然大物像豹一樣跳躍,像大象一樣沉重,像老鼠一樣靈巧,像斧子一樣堅決,像涌浪一樣出其不意,像閃電一樣驟然,像墳墓一樣充耳不聞。”……這是什么樣的力量?好比巖漿沖破地殼,是大自然在上帝之后,被又一雙手開發出能量。雨果已經預見到舊世界毀滅的地聲。至于毀滅中降生的那個新世界,就交由現實主義作家去批判了。批判現實主義大約是資產階級時代給文學的最優秀的貢獻,它們客觀冷靜地解析了這個建立在物質——就是雨果說的“物質完全自由了”的那個“物質”基礎上的社會存在,但遺憾的是,文學的熱情浪漫的性格也隨之遁去。

話說回到于洛男爵,他的家庭最后徹底淪為市儈的天下,就像赫斯渥他們家。被物欲緊緊攫住,互相謀利,所有的成員都比賽似的花錢,不僅是財富,還有親情,都被疾速地揮霍,消耗。于洛男爵與赫斯渥,看起來是被盤剝的可憐蟲,事實上,他們的愛好更昂貴,那就是為情欲買單。單憑遲暮的精神體力,如何購買得起青春色相,被榨干了也是活該。隨著于洛男爵的錢袋子越來越癟,不得不降低消費,他包養的情婦從貴族落到資產階級,再又落到無產階級——花邊縫補的女工,接下來是流亡無產者煙花女子,最后,夫人死后,再醮的是廚子的下手,諾曼底鄉下丫頭。小說中那個化妝品商人克勒維爾對他自己的糜爛生活說過一句話,也可用作于洛男爵的注釋,那就是:“我這個人喝過大革命的奶”,多么精彩啊!大革命誕下了這些資產階級的蛋,一代一代繁衍下來。

赫斯渥卷了公司的錢財帶著嘉莉來到紐約,嘉莉完全不知情,她不明白赫斯渥究竟做了什么,又要把她怎么辦。但嘉莉妹妹是那樣一種女性,作者有一句話說得很對:“凡是時運所賜的事物,她總是竭誠接受的。”她就是能夠順勢而行。倉促中離開芝加哥,來到紐約,并不是她本人的意志,可是怎么辦呢?就好像上了賊船,一條溫柔的賊船,開往前途叵測的港口。關于紐約,她知道的是,那里有著許多戲院,劇團,演出的舞臺,做女演員的機會。當她與杜洛埃決裂,往劇院覓工的時候,人們告訴過她的。一旦來到,且是在這樣緊迫的事態下來到,衣食住行等等細節不免遮蔽了這城市的傳奇性,她被日常生活淹沒了。這暫時的耽擱并不會誤什么事,相反,讓嘉莉妹妹作足準備,她其實是在了紐約的芯子里,一點一點拓開縫隙,向外走去。

學習還是從最近處開始,那就是鄰居,萬斯太太。萬斯太太出身俄亥俄州鄉鎮醫生家庭,聽起來有些像法國包法利醫生的女兒,倘若包法利有女兒的話,而這一個顯然是不安分的女兒,性情隨她的母親包法利夫人,十七歲時和男朋友私奔。正當初戀即將告終之際,遇到了萬斯先生,一家大煙草公司的秘書——美國的浪漫史總有點令人掃興,白馬王子不是推銷員,就是公司職員。至多是個酒店經理。煙草公司總部設在紐約,于是便來到這里住下。有了萬斯太太的引領,就算有了入紐約的門。萬斯太太帶嘉莉去哪里,毋庸置疑,還是戲院。那百老匯路,可說萬種風情集于一身,時尚,風潮,紅男綠女,風流韻事的始末……作者特別提到一首流行歌曲,不說歌詞,單看歌名就明白了:“他有什么權利待在百老匯路上!”走過百老匯路。看完日場戲,嘉莉妹妹又沉湎于傷感的情緒中。每一次傷感情緒襲來,都預示著一次嬗變降臨。無論杜洛埃,還是伯樂如赫斯渥,都諳不透其中奧秘,一方面男性天然的愚鈍,另一方面也是盲目自大,將嘉莉收為囊中物之后,便高枕無憂,因此松懈努力,停止了上進。而嘉莉妹妹卻一直保持著活力,她超過一個,又超過一個,城市生活則不斷為她助力加油。

這時候,一個新的人物出現了。艾姆斯,萬斯太太的表弟,來自印第安納波利斯。在一家電氣公司工作。這個年輕人長相俊朗,氣質樸素。一無都會的浮華習氣,對于表姐奢華的款待流露出反感。所以還有一點保守,而且,對嘉莉沒有異性通常會生出的興趣,那是多少帶著邪念的——艾姆斯這個人物實在令人驚訝,他完全離開了先前一股勁向前去的軌跡,杜洛埃之后是赫斯渥,之后似乎明擺著該是個更為豪華的人物:階層更高,錢袋子更鼓,眼光更開放,更加引領時尚。然而,艾姆斯卻是個外省的電氣工程師,他以什么樣的魅力打動了嘉莉?他使嘉莉想到另一種生活,或者說,是嘉莉也有可能涉入的另一種命運。在物質之外的,不以消費為目的,正直、健康,就像艾姆斯的表情,沒有一點道德的負擔因而顯得清新和坦然。可是,貧困把她嚇壞了。與艾姆斯認識的那天晚上,她深受觸動:“穿過希望和矛盾的欲望的迷霧,她開始看清了。啊,這無數的希望和憐惜——無數的憂傷和苦痛。”

這很像是《包法利夫人》中,愛瑪收到父親寫來的信那一節,父親的信那么親切,懷著近乎謙卑的愛,令人無法不動容:“一次次的心靈遭際,一次次的境遇變遷,從少女到少婦,從少婦到情婦,那些美好的時光已經讓她靡費殆盡了,——她沿著生命的歷程一路失去它們,就如一個旅客把錢財撒在沿途的一家家客棧里。”

女性真是一種善于反思的動物,這種反思的能力不是來自知識和學習,而是來自感情。她們擁有多少倍于男性的感情,這也許與狹隘的處境有關,在處處掣肘,動輒得咎的生活里,她們能做的。就是想啊想的。艾姆斯的出現,很難說在什么程度上改變嘉莉的人生,但是,無疑地,他提升了嘉莉的格調,如小說中所寫:“她已有了一個理想的典型,可以把男人們與之作對比——特別是把身邊的男人們與之作對比。”換句話,嘉莉再一次打開眼界,就好像量變達到質變,艾姆斯與前幾個男人具有本質上的區別。后來,她還有機會與艾姆斯見面,而且,艾姆斯對她亦有了些瞬間的熱情,可是,很快又冷靜下來,嘉莉痛楚地想到:“似乎像他這樣的男人是永遠不愿接近她的。”事實上,艾姆斯好是好,可到底躍不出世俗成見的窠臼,于是,便被嘉莉趕上了。

艾麗絲與異性之間的關系比較順利。托尼是意大利人,職業是水管工,和嘉莉的姐夫漢生。還有《欲望號街車》里的斯坦利屬同一階層的人。雖然美國是一個移民的國家,但地區和地區間還是存在差異,再根據登陸的先后,所來自的背景。以及奮斗的成效,決定了不盡相同的社會歸屬。這三人移民的歷史都不長久,第二代,至多第三代;以種族性格論,托尼與斯坦利比較接近,都是熱情奔放的氣質,漢生顯然謹嚴得多,缺乏些風趣,但行事穩重牢靠,可以想見境遇將會逐漸改觀;而斯坦利與托尼也是各自有異。前者生活在保守的南方,階級性嚴格,上升的路途比較艱巨,希望渺茫,難免自暴自棄,隨波逐流;后者卻在東岸大城市紐約,各路移民從四面八方遷徙而來,分別形成族群社會,無論組織上還是心理上都有歸屬感。《布魯克林》中,細致描繪了艾麗絲初次登門托尼家的一幕,托尼的父母說話帶有濃重鄉音;兄弟們都喜歡說話,尤其是小弟饒舌得厲害,就像我們所看到的意大利電影,每個人都在激昂地說話;甜品味厚極了,咖啡就是那著名的“愛斯伯瑞索”,類似中國的烈酒“一口悶”——一整個意大利直接搬到這幢三層樓里,一套逼仄的小公寓,父母甚至只能睡在廚房的一角。但簡素的家中卻洋溢著向上的蓬勃氣息,在長島蓋住宅的計劃正付諸行動,全家疼愛的小弟弟要上大學,身為長子的托尼,他的手藝令全家人感到滿意和驕傲,現在又將有兒媳婦進門——雖然意大利和愛爾蘭社區之間有沖突,可是具體到個人情形就不同了,他們都喜歡艾麗絲,搶著向她示好,熱情得令人招架不住。也是因為時代不同了,在上世紀50年代,世界經濟大蕭條過去,進入復興期,生產力發展,資本主義體制趨向完善,像托尼這樣,憑著誠實的勞動,就可以爭取一份過得去的生活。對于待嫁的姑娘們來說,得到的應許并非大富大貴,但卻有著切實可視的前景。艾麗絲呢,且有著道德感和獨立自主性,托尼無疑是一個理性的選擇。

其時,在權力和財富趨向平等的社會形態中,兩性關系的緊張感也在松弛下來。從一方面來說,女性不必依賴男性的優勢立足,另一方面,男性也可免遭盤剝。嘉莉妹妹隨赫斯渥去到紐約,起初還湊合,但當赫斯渥的生意陷入困境,眼看著就供不起嘉莉的開銷,而這奢華的生活方式正是他誘拐嘉莉的條件。拋開階級觀念不談,赫斯渥還是頗有可愛之處,他鐘情嘉莉并沒有什么錯,為了這一份情欲,全身心豁了出去,尤其是失業的日子里,自告奮勇承擔起家務,簡直是男女平權的先驅。他節衣縮食,學習買便宜貨,親自監督食品的用度,可到底經不住有出無進,坐吃山空,終于到了身無分文,兩人分頭出去找工作。

嘉莉和赫斯渥求職的經歷,其實預演了男女關系中強弱優劣的更新,這是極其令人興奮的章節,在赫斯渥連連碰壁,灰頭土臉的時候,嘉莉則漸漸煥發出奇光異彩。赫斯渥的不順遂,年齡固然是個原因,但最要緊的是能力的局限性。他向來在管理層工作,倘若要沿用以往的職業經驗,擔任酒店經理,必要入股資金,可他不是連吃飯都難了嗎?報上的招工啟事,多是面包師、洗衣工、廚子、排字工人、車夫,充其量是推銷員,就像杜洛埃那樣的。嘉莉呢,她唯一的工作履歷就是制鞋工廠的操作工,所以沒有身份的壓力,對職業也無成見,小心里還有一個演戲的夢想,那么就去戲院試試好了,不是說紐約的演劇業很發達嗎?即便跑龍套也沒什么,她本來就沒有受過訓練,也沒有多少經驗,不過是個業余戲劇愛好者而已,于是,輕松上陣。

這會兒是嘉莉養著赫斯渥了,她在百老匯掙錢,赫斯渥買菜做飯,女主外男主內。情節到此頗有些像上世紀30年代上海,默片女明星阮玲玉和張家少爺的故事。阮玲玉出道后,也是要供張先生開銷的。城市真是對女性優渥,開初時的殘酷一旦熬過去,站住腳來,便大有前途。香港出品關錦鵬導演的電影《阮玲玉》里,有一個印象極深的鏡頭,張曼玉飾演的阮玲玉簽署離婚文件時取出一枚私章,那么鄭重其事地,含著一種天真,還有一點點得意,哦,她也有了自己的印章。但張少爺要比赫斯渥無恥得多,赫斯渥可是自尊的:當嘉莉在群舞中脫穎而為領隊,周薪逐步上升,赫斯渥則去應工電車司機。正逢電車公司大罷工,沒人愿意冒著挨打的危險去開電車,可誰知道赫斯渥的苦衷呢?就這樣,赫斯渥走進了布魯克林。

五、布魯克林

書中寫到的有軌電車大罷工有史可查,發生于1895年1月14日,工人要求日工資增加百分之十,減少加班,反對雇傭臨時工,談判不成,終于付諸行動——“布魯克林居民徒步上街”。電車公司在報紙上虛張聲勢地刊登通告,慷慨給予申請復工的條件,同時,還發布一條招聘廣告,征召五十名機車司機,專在布魯克林市區內駕駛郵車。招聘廣告末尾,很微妙地附有一條聲明:“確保安全。”天氣十分糟糕,陰沉地飄著小雪,布魯克林的景象更顯其灰暗——“這里所有的房屋都很矮小,是木結構的,街道也鋪設得很簡陋。和紐約一比,布魯克林自然顯得寒酸、貧困。”《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記載,布魯克林是1636年荷蘭農民所建立的第一個定居點,1834年設市,1898年1月1日成為紐約市的行政區。這樣說來,赫斯渥走入布魯克林正是劃歸紐約的前夕,顯然,還未形成商業環境,以工業區和住宅區為主體。這位昔日的酒店經理在布魯克林的遭際幾可說是凄慘,不用說,凡前來應征者都是窮途末路的人。常言道:人過三十不學藝,赫斯渥已經不是學這活兒的年紀了,然而,就像他走出家門時,嘉莉妹妹仿佛看見的——“一丁點兒過去那種精明、愉快的富有力量的影子。”養尊處優的生活確實會培養高貴的氣質,反過來說,受侮辱與損害也會踐踏這些品質。很快,考驗就來臨了:學生樣的卑屈;宿夜工棚里的寒冷和污穢;饑餓迫使討要一張飯票;行駛途中罷工工人的謾罵和襲擊,警察根本無法“確保安全”,更加上良心的譴責,肩膀上還吃了槍子兒……終于逃脫混亂,回到紐約的公寓里,定下種來,赫斯渥自語道:“那里的玩意兒真難對付啊!”“那里的玩意兒”指的是布魯克林吧!還是指早期工業社會,野蠻的勞動所創造出的,粗獷的勞動者,初次接觸,便挫敗了赫斯渥身上的所有勇氣,赫斯渥就此成為救濟所的常客,最終在廉價提供的鋪位里自殺。資產階級就是這樣培養了自已的掘墓人!

半個世紀之后,艾麗絲所走入的布魯克林,氣象全新,當然,和曼哈頓相比,色彩還是黯淡了些,艾麗絲承認,但她依然更覺得布魯克林像是她的家。在艾麗絲兩點一線的生活范圍內,既有寧靜的住宅區,也有一些荒漠的廢棄空場,但轉過幾條街,便是熱鬧的大馬路,人流洶涌,氣氛相當蒸騰。住宅區里一定有許多,柯歐夫人這樣的出租房,寄居著一些外來打工者,但不再是從事負荷沉重的體力勞動。就那柯歐夫人的公寓來說,有兩位文秘小姐,其余多是和艾麗絲一樣,在百貨公司做售貨員,后來又來了一名清潔女工。教區舞會中的男女顯然都來自勞工階層,就像托尼那樣,可他們的精神面貌挺軒昂,也挺體面,完全不是嘉莉所短暫待過的制鞋工場里的男工和女工,被粗作與生計磨礪得寡廉鮮恥。布魯克林大學還在為年輕人提供成人職業教育,使他們具備條件上升到更好的職位。像赫斯渥那樣被人生擊敗的人,哪個時代都有,出于各種原因,落得無家可歸。社會福利則漸趨完善,各族群和教區也向他們提供幫助,比如圣誕夜,弗拉德神父主持的晚餐。但并不是說布魯克林已經社會主義化,隨時隨地,競爭在悄然進行。就在艾麗絲工作的巴爾托奇——“工作間,她發現有幾個姑娘走了,或是悄無聲息地被替崗了,余下的同事包括她自己,都是經驗豐富,在營業區深獲信任的。”

其時,在布魯克林,族群間的隔障還沒有被現代化的進程消化,即便如弗拉德神父這樣慈悲的人,也免不了種族成見。他向艾麗絲推介夜大學時說:“布魯克林是個有趣的地方,只要負責人不是挪威人——在一所大學里這幾乎不可能——大多數地方我都走后門。猶太人最好了,他們總想幫你做些什么。”前面說過,意大利人和愛爾蘭人也不怎么對付,托尼去弗拉德神父教區的舞會,得偃了聲息,倒不是明令禁止,但總是不自在。同樣,意大利人的舞會愛爾蘭人也是不去的。從另一方面說呢,族群的隔離又是一種有效的保護,柯歐夫人的寄宿舍就像愛爾蘭駐紐約接待站。艾麗絲離家在外,也一直在弗拉德神父的監護里。當姐姐羅絲去世的噩耗傳來,除了男友托尼,就都是同鄉人在照應艾麗絲,為死者張羅舉辦彌撒……然而,族群的凝聚力也正在不知不覺中松弛渙散。艾麗絲有一夜留宿托尼,這可是大大觸犯了天條,不只是寄宿舍的規定,還因為啊歐夫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保持著嚴格的清律,在堅持了一段日子的冷淡之后,柯歐夫人決定原諒她,因為——弗拉德神父說:“現在沒有那么多愛爾蘭人的租房了,以前倒是不少。”不是因為愛爾蘭移民減少,而是愛爾蘭人不一定租住愛爾蘭人的公寓了。最好的證明是,艾麗絲問托尼是什么地方人——“布魯克林人,”他說,“但我爸媽是意大利人。”移民的第二代、第三代,直至第四、第五代,漸漸疏離了他們的族裔,向生長的地方認同。

布魯克林變得溫煦了,赫斯渥在那里學開電車的陰霾、濕冷、滿地泥濘,不復存在。氣候還是寒冷,然而——“半夜醒來,風在外面呼嘯,可以在暖和的床上快樂地翻身。”感官上舒適起來,不是赫斯渥所說的:“那里的玩意兒真難對付啊!”電車工人大罷工在共產主義運動史上會留下悲壯的一筆,事實上,多少也修正了資本進程中的誤差,但制度的本質沒有改變,依然循著運動的軌跡發展,來到艾麗絲的上世紀50年代。塵埃落定,波濤平息,事物所有的浪漫性亦都退潮了。

六、回家鄉

姐姐羅絲猝然離世之后,艾麗絲回了一次家鄉。家鄉在某種程度上,保障著人們的道德感。像中國當代作家喬葉的小說《紫薔薇影樓》。在外做小姐的劉小丫,金盆洗手,決定回家鄉度一份尋常人生,就得將自己的閱歷藏得牢牢的。家人、親屬、朋友、同學,組織起一張網絡,可謂“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那是另一張網,比律法更有效率。不要小瞧了流言蜚語,它其實是一種輿論監督,來自于鄉約民規。好比前面提過的,包法利夫人接到父親信的時候,涌上心頭的自省。嘉莉所以受艾姆斯吸引,多少是因為他帶來一股故鄉的氣息,他所生活的印第安納波利斯和她的老家威斯康星,都是在新大陸的腹地,那里有著質樸的保守的生活,雖然,嘉莉是一個沒什么家鄉觀念的人。

很明顯,嘉莉妹妹對家鄉的心情,沒有艾麗絲那么纏綿,她當然也會傷感一時,但并不怎么嚴重。從小說中,我們無從猜測嘉莉在家鄉的生活,可以想象那是平淡的,家鄉總是平淡的。來到芝加哥,姐姐敏妮的家,一定程度地使她保持有與故鄉的聯系,當然也受到。了約束。一旦聽到姐夫要她回家鄉,便覺前途灰暗,于是決斷行動,從姐姐家里出走。嘉莉與杜洛埃同居,過起那樣一種沒有責任的自由的生活,夜晚里的享樂一出接著一出,看過歌劇又走進餐廳消夜,這一刻,作者寫道:“嘉莉只是模糊地想到時候已不早了,但是現在已沒有家規來管束她了。”脫離姐姐的家,嘉莉就和家鄉徹底斷了瓜葛。傳統社會中,女孩終究是人家的人,從此也沒有人再過問她了。即便是愛瑪的父親,心中十分牽掛這個獨生女,但也并不負責她的人生了。所以,女性與家鄉的關系很可能更為疏離,而男性,從血統、親緣、道義、責任,似乎都不能撇得太干凈。

德萊塞的另一部小說《美國的悲劇》,故事主人公克萊特命運的轉機是依了伯父的關系。這個衣領制造業主出于血緣與家族的名譽,決定幫助窮侄兒。有一個細節很值得琢磨,克萊特先是在制造廠里最低階的浸水車間做工,老板有一次巡查工廠,在浸水間看見了侄子。他的長相與這家的兒子那么相像,一搭眼就可知道其中的親緣,可是卻半裸著身子,汗水淋漓地搬運胚布,心中頓時感到恥辱,似乎是他的家族正在遭踐踏。于是,立刻交代換工種,無論做什么,也無論他有還是沒有技能,總之是可以穿戴整齊,儀表體面的崗位。當后來克萊特闖了窮禍,他的伯父則采取決斷的措施,遷廠,搬家,遠離丑聞可以抵達的地區,與這門親戚徹底劃清界限。克萊特出生的那個家庭。既貧窮又低賤,且從事著不入流的營生,開一家小廟傳道,姐姐又成了不幸的棄婦,他從來以家人為羞赧和麻煩。定罪以后,想到母親會來,沒有一絲喜悅,可當母親真到了跟前,在那么一個陰暗的看守所會見室里,他卻突然問激動起來——“他這煩惱的,錯綜復雜的心靈,還是很遲疑,不過,他也堅決相信,他的心靈能在她的心頭找到一處神圣的避難所……”臨刑之前,與母親訣別,親情在此幾乎是殘忍的一幕,母子倆緊緊擁抱,母親一迭聲地喊著:“我的孩子——我的小孩——”似乎要將兒子重新擁進腹中,情愿他不要出生。

嘉莉從她踏上去往芝加哥的旅程這一刻,就與家鄉、父母、親緣脫離了關系。她的姓氏對于她并不重要,她倒是急于有一個別人家的姓氏,起先是杜洛埃的,而后是赫斯渥的,可這些又全都落空了。最后,她是以“馬登達”這個虛擬的姓氏登上舞臺。這是當年在芝加哥杜洛埃推她參加麋鹿會俱樂部演劇,為她臨時起的姓氏,不料一語成讖。后來她果然在舞臺燈光下展開生涯。

就這樣,女性不必像男性那么受姓氏之累,同時也不大能指望姓氏給予她保障。嘉莉離開家鄉,就走上一條不歸路。

可是,現在,艾麗絲要回家了。在小說《布魯克林》總共四個章節之中,一整個第四章是寫她回鄉的情節,可看出作者的倚重。在愛爾蘭移民中。與家鄉的聯系相當緊密,這和社群組織有關,它在一定程度上是將愛爾蘭社會搬移到異鄉異地,使生存與精神都處在不間斷的連貫中。艾麗絲的小鎮恩尼斯科西不是有人家常年收到僑居美國的親屬的郵件?雜貨鋪老板娘凱莉小姐與布魯克林的柯歐夫人不是常通音訊八卦?弗拉德神父離開那么久了還要回老家看看,當然,若不是姐姐羅絲離世,艾麗絲也不會這么快就回了家鄉,就像艾麗絲自小印象中那樣,去美國的人都不想家。召她回家的母親其實藏著一個心愿,希望艾麗絲從此就不走了,替代羅絲的位置。事實上,本來艾麗絲更適合留在身邊,連艾麗絲自己也常常困惑,為什么出色如羅絲不為自己選擇更開放的生活,而要安排她去闖碼頭。原來羅絲早已經知道自己身有疾患,而她瞞住了所有的人,真是明智而又冷靜的姑娘,能夠主宰局面,在她有限的人生里盡責盡能,惠顧四周,一點兒沒有虛度,令人為之扼腕之余又深感欣慰。顯然,羅絲的稟賦大大超過艾麗絲,艾麗絲的一切都是可塑的,并不是說她缺乏意志,而是她生成一副隨和的性情,回來不久,她就又適應了小鎮恩尼斯科西。

我猜測,作者派艾麗絲回家鄉,是要她重新審視小鎮的生活。雖然,難免地,她會覺著小鎮的落伍與閉塞,姐姐的衣服她再不愿穿了,男孩們的泳裝也讓她好笑,人情的繁文縟節顯得瑣碎又無趣……她是見過世面的人了,她變得自信,而鎮上的人,顯然對她刮目相看。姐姐服務過的公司請她去幫忙作賬,看起來,只要愿意,她極有可能謀到一個職位,那可稱得上獵頭公司!以前瞧都不瞧她一眼的吉姆對她很有點意思,且表現得不卑不亢,顯現出即便是這樣的小地方,依然擁有優雅的教養,而她也應付裕如,進退有致。他們一同去游泳,她可不像在布魯克林,與托尼去海邊時那么緊張,她是有經驗的,而且為曬黑的皮膚驕傲……她可沒有一點對家鄉的瞧不起,有一些生分,很快也在日復一日中消散。家鄉就像有著血緣的關系,打斷骨頭連著筋,很自然地,她又融入進去,相反,布魯克林變得遙遠了。留在家中,如媽媽所愿,和酒吧老板的繼承人吉姆結婚,并不那么令艾麗絲拒絕,而是可以接受的。倘若不是凱莉小姐的提醒,提醒她是個結過婚的人——那是柯歐夫人傳的口舌,哪里都有這種八婆,如今看來,托尼要求她回家鄉之前結婚,是多么英明啊!意大利人也和愛爾蘭人一樣,都是重視家鄉的人,曉得家鄉的厲害,說要你就能得到你。婚約也是重要的,它與鄉情有得一拼。于是艾麗絲當機立斷,買了船票回去布魯克林!無論怎樣,她都是掌握主動權的人了,雖然她沒有羅絲性格的光彩,可姐姐給她指的路,讓她走上了自主的人生,不愧為慧眼識時務。羅絲知道,在理性的秩序之下,即便溫良如艾麗絲,也是可造就的。如今,艾麗絲有了選擇權,可在恩尼斯科西和布魯克林之間權衡、度量,可去可回,無論回鄉還是去鄉,都不會讓她沮喪和懼怕。

嘉莉妹妹是女性中的精英,艾麗絲是普通人;前者離經叛道,付出犧牲,獲取成功,后者遵循社會法則,亦可實現恰如其分的價值。社會就是這樣進步著,乘著時代的快車,車輪和軌道之間摩擦系數降低,越來越潤滑,無所阻擋,開往下一個世紀。

責任編輯 楊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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