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到丹娜的電話時,我正在廚房看著我的老公忠寧穿著休閑短褲和背心,滿頭大汗地和打鹵面的鹵叫板,菜板上橫七豎八地躺著茄子青椒和一個洋溢著熱情的西紅柿,他正在用不怎么地道的刀工盡量讓切出的茄丁和青椒丁的個頭兒不至于太過懸殊。菜板上放著的碗邊溢出的黃色已處于半干狀態,里面是攪得顏色粗糙不勻的蛋液。另一只碗里的肉丁已準備停當,爐子上蒸煮鍋里的面湯馬上就要溢出玻璃鍋蓋,來勢洶洶。忠寧眼疾手快,一手揭著鍋蓋,一邊轉頭找筷子夾面條,看看有無硬芯兒。嘴里吆喝著:快走開,別添亂,廚房里熱!
我懷孕了,懷孕后的胃口與此前大相徑庭。我是南方人,愛吃米飯。討厭吃面條。現在卻在經歷孕吐的近三個月后,開始天天一頓面,我都不煩,而且只吃茄子打鹵面。吃的我家忠寧的臉也變成了茄子色,可他還是將就我,風雨無阻,每天給我奉上一頓打鹵面。我特喜歡看著忠寧在廚房里攪得天翻地覆的樣子,每次做完飯的廚房,都像遭遇過一場激戰的戰場,一片狼藉。我卻很滿足這種煙火氣,它讓我踏實。
我摸著肚子看著他在廚房手忙腳亂的樣子,是我最大的享受。
丹娜就是在這個時候打來的電話。
2
娃娃死了。
就在今天早上。從瀚新家園十二層公寓跳下去的。
警察通過她留下的遺書聯系上了我!
聽筒里傳來丹娜壓抑的抽泣聲。
腹中一陣突然痙攣般的疼痛傳導到身上每一個細胞,我拿著話筒的手抖了一下。
在她斷斷續續的敘述里,我仿佛看見了娃娃最后的時刻。
瀚新家園是這座城市的一個地標式建筑,酒店式公寓,也是CBD核心區的一道風景。住在那里的都是號稱這所城市的一小撮望族——“白骨精”們。白領、精英、骨干的合并項。其實其中的“白”字用得并不準確,因為有相當一部分是令人艷羨的“金領”階層。年輕人都以能進駐這里為傲,只要看看一月近三萬的租金,你就知道其中的含金量了。
娃娃曾經住在那里。說“曾經”,那是因為一年多以前那里是娃娃和她的德國男友漢斯的愛巢。娃娃在城北名流云集的高尚住宅區有屬于自己的一套復式公寓。可因為漢斯不喜歡,她就租了這里。三個月前,這個豪放的萊茵蘭男人毫不掩飾地對娃娃承認,他又拜倒在一個頗具風情的佛羅倫薩寡婦的裙腳下,不得不離開心愛的中國娃娃了。并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公寓。我和丹娜沒有想到,娃娃沒有退房,還把那里當成自己最后的歸宿。
記得從丹娜艷羨的口吻中知道了娃娃住在瀚新公寓的事,我就隱隱有些不安。在我看來,酒店式公寓再華麗,也因為酒店的漂泊和冷漠,讓你沒有家的感覺,住在那里的只是這城市的過客罷了,你來我往,擦肩而過,并不能讓人安靜下來。而娃娃需要的恰恰是安靜。
可我始終沒有說。
娃娃的遺容已很難辨認,太慘了!她是穿著那件最喜歡的白色愛馬仕長裙走的,腳趾上的瑩白色指甲油的色澤很飽滿,她走前一定做了精心準備。但我相信,娃娃一定是素顏離開的,盡管她平時總帶著精致卻稍顯濃厚的妝容。
她只留了半頁紙。上面寫著:我的死與他人無關,只想干干凈凈走。
下面她就是想通知的人:丹娜、我的名字和電話。最后一句是這樣的:
她們知道我的心愿,會好好送我的!謝謝!
丹娜怕我受刺激,影響腹中胎兒。請求警察別直接通知我,而由她來轉達。丹娜和我年紀差不多,卻特別會照顧人,這么多年都是這樣。
那天晚上,色澤誘人的打鹵面我一口沒吃,平心而論,這可是忠寧的一次超水平發揮。例行的晚飯后的散步也沒有進行。我蜷在寬大的沙發里,沒有開燈。丈夫在對面的沙發上坐著,顯得束手無策,卻沒有說話,眼睛就固定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他擔心我,更擔心孩子。我卻沒有力氣說話。就這么待著,從漸漸濃重的暮色一直到稠得化不開的黑夜來臨。
3
心里有一萬個聲音告訴我,你應該哭泣。我也很想哭泣。可是我沒有淚水,嘴里干到發苦,眼睛澀澀的,仿佛身體中的液體都被這突然的消息吸干了,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身上困住了一般,動彈不得,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我不同意丹娜的分析。
她說是因為那個身上永遠散發著哈利香水味道,自以為是的長著灰發碧眼的臭男人的背叛,讓娃娃感到絕望,害她走了不歸路。
她真可憐,我們算是她唯一的親人了,她太怕孤單!
丹娜就是在這樣的哀嘆中,掛上了電話。
我卻固執地知道,男人從來不是傷害娃娃的武器。她也真的是按照她喜歡的孤單走了的。
4
娃娃是我和丹娜在這座城市最好的朋友,情同姐妹。
還有重要的一點讓我們走到一起。我們都是來自小城,渴望在這座著名的城市里找到歸宿,扎下根來。可是這座城市卻不令人親近。
按年齡,丹娜大我一歲,自然成了三人中的老大。娃娃比我們小六七歲,卻是丹娜的大學同學。丹娜是工作后考上的大學。別看她們倆的年齡相差不少,在學校里卻是不折不扣的死黨。丹娜當仁不讓地成了娃娃的保護者,雖然遠離父母,娃娃體會到的照顧和疼愛卻足以讓人眼熱了。娃娃學習好,沒少在考場上“幫助”丹娜。而膽大的丹娜時常帶著娃娃觸碰一下紀律的高壓線,娃娃膽子雖小,卻做了堅決的同謀。盡管有系主任談話,全校點名,甚至傳言中的警告處分的級級高壓沖擊,都沒能撼動她們的友誼。
我是友誼的后來加入者。畢業分配時,丹娜和娃娃如愿留在了這座城市,卻沒有分到一個單位。丹娜分到了我所在的醫院當了護士,并和我住一間宿舍。而漂亮的娃娃卻去了大名鼎鼎的長城醫院。
下班后,娃娃總來找丹娜。我是第一眼見到她,就喜歡上了。
娃娃不是她的名字,是我給她起的昵稱。她本名叫程建華,一個說土不土,規矩得沒有一點兒特色的名字。
我永遠記得和她第一次見面的情形。
5
和丹娜住一屋,一開始我是抵觸的。盡管我在醫院工作,可我卻和醫不沾邊,我是做行政的。
大學里,我學的是比較文學,成天做夢都想成為馬爾克斯那樣的作家,滿腦子的縹緲不知所以。那時的我很文藝,外表冷峻內心狂熱,雖不至于對著一杯白開水滿臉相思淚,但文藝女青年的很多特質我都具備。盡管體態算不上婀娜,卻愛極了波西米亞式的半身長裙,上衣搭配的永遠是各種材質細節不同的白襯衣,身上叮叮當當地掛著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珠串,色彩炫目跳躍,頗具民族異域精髓。齊腰的長發被燙成密密實實的小卷兒,讓人總擔心梳不通會拔下一大把頭發,這是我喜歡的歌手齊豫的保留發型。愛聽硬波普爵士(Hard Bop),愛看話劇,可以為考夫曼的《布拉格之戀》灑淚,損失一包面巾紙,更是把基斯洛夫斯基的《藍》、《白》、《紅》奉為經典,也把《發條橙》列為必看影片。偶爾奢侈一下,跑到離學校兩站地的格蘭威爾咖啡館來杯藍山,在陽光下,享受著被尊為“咖啡美人”獨特醇厚的酸苦味道,其實也知道喝不到正宗,可我要的是感覺。情緒低落的時候會跑到校園東面的湖畔,大聲誦讀拜倫的詩句:
我看過你哭——一滴明亮的淚/涌上你藍色的眼珠/那時候,我心想,這豈不就是/一朵紫羅蘭上垂著露/我看過你笑——藍寶石的火焰/在你之前也不再發閃/呵,寶石的閃爍怎么比得上/你那靈活一瞥的光線。
充滿激情的誦讀,常常驚起一湖飛鳥。
總之,我這個渾身上下透著文藝氣息的人被分到醫院機關做上了刻板的行政工作,整天把自己裹在規規矩矩的制服里,已實在讓我大大的不爽。
機關里的女同志就我一個單身,所以超標準享受了相當長時間的單間待遇。盡管這樣,我的宿舍還是滿滿當當。除了床鋪和開辟出的一小塊煮咖啡品咖啡的領地,外加一張小小的電腦桌是干凈整潔的,其他是一塌糊涂。從上到下塞得到處都是書箱和影碟,地上除了牛奶箱和方便面箱子,就是各種鞋子。墻上掛了各種我千辛萬苦淘來的理不出路數,形態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除了一個簡易塑料衣柜,門背后以及幾個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整理箱都被我開發出來當了衣櫥。總之,用“鋪天蓋地”來形容我的閨房是一點兒不夸張。我很享受這里的雜亂帶給我的自在,也從不邀請客人到我這兒來。
那天在班上,我瞥見護理部主任指手畫腳地和我們行政科長耳語了好一陣后,行政科長招手把我叫出辦公室,我看到護理部主任肥膩的臉上表情夸張,口紅的顏色已經有些殘了,卻咧著厚唇對我熱情洋溢地假笑著。
我知道沒有好事。
其實,她根本沒有我描述的那樣不堪。能看出她年輕時非常美好過,只不過現在胖了些,卻也是富態的胖。
原先,宿舍都是按照單位分配的。可是當年護理部的新學員多,宿舍不夠了,就打上我宿舍的主意。為了顯示各部門間的團結協作,科長、護理部主任把丹娜送到了我的宿舍。打開房門的那一刻,我看見他們三人驚詫的眼神。丹娜的表情最夸張,還學著舞臺表演的表情,瞪圓了眼珠,捂上了嘴。真沒創意,我偷偷遞上一個白眼。
護理部主任走前拍拍我的肩,充滿關切。
方荷,你這里可真沒有點兒姑娘樣。光顧寫文章了?
見我沒吱聲,就繼續白說白話。
不過,丹娜來了就好了。她在大學是文藝部長,手巧人也麻利,你們肯定能聊到一塊兒。而且,我保證不出兩天,你們的宿舍會大換樣兒,到時候我可來參觀啊!
我一臉殷勤地笑著,卻怎么看她都是丑。
丹娜就這么插進來做了我的室友。
我沒從丹娜的身上看出更多的文藝,卻從她染的棕黃的頭發,腳趾上濃艷的蔻丹和那雙厚底粗跟的漆皮涼鞋上找到了惡俗的根據。最奇怪的是她的發型,本來頭發就不算太多,剪了個短碎倒也清爽利落,可她愣是給臉頰兩側和腦后都留出一縷更趨淺黃的長發,走起路來就有了飄搖的意思。她的腳步與輕盈無緣,走得咚咚響,跳躍感很強,卻感受到十足的活力。
她愛走路吹口哨,絕不是沒有底氣湊合兩下的口哨,而是婉轉悅耳,輕快并有一定穿透力的連續流暢,超過很多男孩子的技藝。高興了,她還愛吹她耳邊的兩縷怪發,她稱作的“福毛”,一飄一飄的,成為她絕對的標志動作。她的這一愛好,在學校和護理部主任那里都被視為流氣,我對她的欣賞卻是從這份招搖一點點開始的。
丹娜還有一個標志就是白。瓷白細膩的肌膚好像找不到汗毛孔。她的眼睛不大,瞪起人來烏溜溜地只見黑眼仁。可是笑起來,眼睛卻換了模樣,像倒扣的兩個豌豆莢,真正的喜興。眉毛和眼睛距離很遠,不描眉的時候,就像唐代仕女圖上的仕女。熟悉了以后,她對我坦白,她原來的眉毛又黑又粗,還有點兒八字,她又是用眉鉗夾又是用刀片刮,倒真的不長了,可是出門必須補眉,否則沒法見人。
我最喜歡她的下巴和紅唇。丹娜不瘦,她的屁股簡直是歐洲女人的翻版,又大又翹,連累得雙腿也很發達。與之成鮮明對比的,是她單薄的上半身,最讓她苦惱的是她小小的胸。這幾乎成了她想戀愛的最大心病。可她卻長了一個楚楚可憐的尖尖的下巴頦和一張粉嫩得讓人想一親芳澤的紅唇。她的唇雖不是性感豐潤,卻是甜美可愛,我就是在這樣的攻勢下,很難拒絕她的笑容。
我描述她的樣子,是不是就像說起我的情人一般充滿欣賞?其實,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丹娜長得一點兒也不好看,卻是一個長相有特點的女孩子。我這份欣賞,那是我們成為朋友以后的事了。
當時我可是很拒絕她。
6
我必須得承認,對護士這個職業,我有偏見。在行政科待了兩年,成天往科室里跑,所謂找醫患了解情況,為了讓醫院多創造效益,我們就得為醫患服務保障好。跑得多了,工作之外的是是非非耳朵里也灌了不少。
醫院雖然也是科研技術單位,但相對一般的科研院所卻復雜許多。一來,它接觸社會,承擔著社會服務責任。二來,它的人員素質不齊。有留洋的博士后,也有文化水平不高的工人。我這舉的可能是兩個極端。但是醫院有相當大一部分都是護士。在丹娜她們來之前,這里的護士絕大多數是初中畢業上的護校,算職高或中專。我做過調查,她們分到醫院時,小的還不到十五歲,大的也超不過二十。她們還沒有完全脫開在父母膝前撒嬌的年齡,就著著實實地進入單位,接觸社會,開始了她們也許并不情愿也遠談不上準備充分的成人生活。和那些比她們大十幾歲甚至幾十歲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們并肩成了同事。可她們的學識水平,辨識是非的能力遠遠沒有達到比肩的水平。她們禁不住誘惑,不論是情感還是物質。醫院單調重復的工作環境和性質也給這些誘惑制造了適宜生存的土壤。于是不斷地有香艷的,桃色的新聞傳出。什么這個醫生和護士值夜班時睡在一張床上了,什么那個護士傍了大款,誰誰和病人混上了,誰誰的老公被院里哪個護士撬了,甚至有小姑娘業余時間為了多掙錢去酒吧當了坐臺小姐。這些可能社會上哪個單位都會有,但在醫院更集中。而這些新聞的主角多是護士。
我見識了護士職業的辛苦,所以對社會上流行的護士是高級使喚丫頭的輕賤說法極其反感。但另一方面,我就是認為護士這個職業沒有創造性,單調重復。所以盡管有了丹娜她們這樣的本科甚至碩士護士,我只認為是殺雞用了牛刀,大材小用。可能因為職業需要,大部分護士都面容姣好,很愛打扮,總能成為引領她周圍潮流的時尚人士,雖談不上什么品味,卻也是賞心悅目的小家碧玉。她們都有一個重要特點,更愛享受。其實并沒有什么不好,可有了之前的認識,我總覺得她們沒有更多精神追求,時尚之外還有一絲風塵氣。這些認識,讓我和護士們之間豎起了天然屏障。
我因此不喜歡醫院,不喜歡護士。在我看來醫院是救死扶傷遏制生理病菌的地方,卻也是滋生社會病菌的濕地。我說的有些極端,卻是固執而且真實的想法。
丹娜和娃娃成為了這個例外。
7
丹娜確實很能干。這種能干在她成為我室友的那一天起就顯露出來了。
她很愛說話。當天晚上我下班回屋,就看到她正在屋里一邊拿著卷尺比比畫畫,一邊在小本上記錄著。看到我回來,熱情得近乎沸騰,向我宣講著她的室內裝飾計劃。看著她津津有味、陶醉其中的樣子,我實在提不起興趣。要說丹娜的可愛,就在于善解人意。她很快發現我的心不在焉,立刻打住話頭。
你要信得過我,就把這事兒交給我。我保證讓你屋里雖多個人,但感覺比原來還敞亮。當然前提是你的寶貝一樣不少。
說完,往我的手里很貼心地放上了一杯咖啡。
一看你就很講情調,以后,只要我在,我保證你天天一杯香濃的咖啡哦!要知道,我可有煮咖啡的秘方。
她學著電視上廣告中的口吻,還像外國人一樣聳肩攤手,鼻子里發出了好聽的“嗯哼”的低音,最后不忘拋出一個懶洋洋的媚眼。她的俏皮幽默讓一天下來都緊繃著臉的我忍不住笑起來。
看來,學校里的文藝部長開始初露她的文藝范兒了。
我們的宿舍在丹娜的經營下,比她承諾的還要好。而這只花了一周時間。為了給我的東西都找到合適的地方,她將不大的空間做了精心設計,邊邊角角都利用上了。幾個按物品分類大小各異的奶白色異形壁櫥把我原來天上地下散落的雜物全給包裹起來。原來簡陋的大白墻都讓她貼上了淡淡的小花壁紙,頗具美式鄉村風格。窗簾和我們床上的鋪蓋也都是同色系,她挑選的小飾物、精巧的綠植頗具心思,既不顯雜亂,又給屋子添上了一抹溫馨和俏皮。屋子雖小,卻也開辟出了我們的咖啡休閑區、梳妝區,甚至連加個餐煮夜宵也有了專門的位置。最貼合我意的是,她居然把我們的床鋪進行了改造,四周用布搭上了高高的帳幔,拉上簾子,我們各成一統,各自有了私密空間,互不妨礙,平時拉開簾子,屋子里也不顯凌亂。
原來我是喜歡這種清清爽爽的感覺的。丹娜看著我的表情變化,得意地吹上了口哨,一臉笑意。我扎扎實實地給了她一個擁抱,接著就急急翻著我的錢包,想來這花費不少。
然而,丹娜又讓我刮目了。
雖是初來乍到,丹娜愣是和醫院木工房的蔣師傅混熟了。那套異形柜就是出自他的手,不僅將丹娜的設計思想體現得淋漓盡致,在一些細節上更有他美觀實用的處理。而他僅收取了丹娜的成本費,對丹娜堅持要付的工錢,差點兒和丹娜急了。還說什么只要對脾氣了,白干都愿意。要知道這話從他嘴里出來可不易,蔣師傅的木工技術是院里最好的,但脾氣也是工人里最大的也是最計較的,不高興了,對院務部長也能奓刺兒,甩臉子。
還有那些壁紙和花布,丹娜也是從網上看到,和店主在QQ上大侃一通裝飾經后,被店主引為知音,死活要和丹娜見面,然后把那些可愛的東西以極其可愛的價格給了丹娜。
我們宿舍在單身樓里名聲大噪,人氣也旺得很。雖然我不喜歡,卻發現了丹娜越來越多讓我喜歡她的理由。
8
之前,那些憂郁的文字和影像音樂讓我中毒很深,憂郁兀乎成了我的氣質。我也陶醉于這樣的憂郁中,我特別喜歡曾經的男友不止一次的表白:你的臉上為什么總帶著淡淡的憂傷,我卻沉醉其中,無力自拔。呵呵,當然,沉醉在我“淡淡的憂傷”里的男友最后和一個嗲嗲的、仙桃一樣甜蜜的女孩兒跑了。我卻沒有更憂傷。
和丹娜在一起后,這一切改變了。
丹娜有很強的感染力,那是一種能力,不,它簡直就是一種魔力。丹娜開朗,她總是那么富有激情。當她表述一件事的時候,她仿佛調動了全身上下每一處神經每一個細胞,夸張地打著手勢,眉毛一挑一挑的,嗓音粗啞,卻是婉轉有致,抑揚頓挫。你不會認為這是做作,你只能隨著她的喜悅而喜悅,無奈而無奈,憤怒而憤怒。當你萬一不能進入規定情境,她會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天真無邪,繼而更加真誠地向你表白,她從不掩飾自己的任何一種感受,哪怕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它們絲毫不能引起你的反感,相反卻是可愛的磊落。
比之于我們長久以來習慣的中國式含蓄的表達方式,丹娜的表現更像西方人,愿意隨時隨地表達她的感情。在和她的交談中,你聽到的永遠是鼓勵和理解,無論你做什么,她從來不會有一點兒猶豫和不置可否。“是嗎?我親愛的!”“你太棒了!”“我愛死你了。來,抱一個,親一下。”“哦,怎么辦?我受傷了,趕快在我腦門上摸摸,寶貝兒,給我點兒力量!”這些語句,寫下來,你可能覺得肉麻夸張,可因為有了丹娜營造的語境,由她的嘴里說出來,配上她的表情動作,你感受到的只有溫暖、喜悅、被需要、被信任。她讓你難以拒絕。她對什么都有著足夠的好奇心,卻從不讓人感覺有被窺探的難堪,因為她的好奇多不在具體的人身上,即便是,也是善意的。
丹娜的親和力更表現在她的行動上。許是早早工作的經歷,培養了她特別有眼力見兒,動作也麻利。很多事在你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她已經處理好了。辦事說話果斷,從不猶猶豫豫,即便錯了,也不后悔抱怨。最絕的是碰到難處時,她肚子里的主意,總是掏不凈,甭管是餿的爛的,她總有轍對付,慢慢地你對她就會百分之百地信賴。丹娜最會照顧人,看她干活是種享受,在她手下化腐朽為神奇的事經常發生。和她在一屋,聽得最多的話就是:你別動,我來!我也不想做天生的坐享其成者,她也總有話安慰你:聽話,小乖,你不會弄!我很快的!你說我怎么能拒絕她的美意,直到這么些年過去,我也成家了,我還是頗為留戀和她做室友的日子。
丹娜分來不久,我見到了娃娃。
那天下班,發現屋里背著我的方向坐著一個女孩子,丹娜在旁像只上滿了發條的鐘一樣說個不停,手里還忙活著剝橙子。看桌上已放著咖啡、話梅、怡口蓮,還有丹娜最推崇的木瓜也鮮淋淋地切出來擺在瓷盤里,一看就是貴賓待遇啊!卻沒有聽見女孩兒的聲音。
看見我回來,丹娜熱情地為我們彼此做著介紹。
這是我妹妹,建華,程建華。
雖然我是個女孩子,但是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了她。
這是怎樣的一個可人?她就像童話里走出的天使,及腰的長發帶著自然的微卷,被寬寬的發帶束起,顯露出她飽滿卻不突兀的額頭,極具女人味的美人尖清晰可見。眼眸深情,籠著一抹淡淡的灰藍色的水汽后面,溫柔卻難以走進她的百轉千回的心間。稍稍凹陷的眼窩,長長的密實的睫毛襯得她的鼻梁更為高挺。淺淺的小麥色肌膚,細膩緊致,暈染著一層淡淡的粉。輪廓清晰的人中,讓豐潤的唇有點兒嘟嘟的翹意。高挑完美的身材讓她成了天生的衣服架子。在我眼里,她相當完美,像極了哥哥剛參加工作時送我的那個會眨眼的洋娃娃。
她被我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卻也只是恬淡地笑,并不說話。她的耳朵卻呈現透明的粉紅。
娃娃的耳朵是我覺得親近的原因。她的耳朵很秀氣,薄薄的,能透出光亮。耳朵像她情緒的晴雨表,無論是興奮羞澀還是難過生氣,她的耳朵無一例外會紅得通透。我喜歡這種敏感纖細純真的感覺,甚至微微感到心疼。
我脫口而出:真像個大娃娃。
從此,“娃娃”成了程建華身份證明文件以外的名字。
我們三個人成為最親密的伙伴。但那是曾經了。大約五年前,我和娃娃不再來往。
9
認識她們時,我剛告別了一段戀情,正處于愛情屏蔽期。一門心思想考研,離開這個我覺得充滿“不干凈空氣”的地方。為此,我每天下了班就躲在屋里看書,屋子里充滿了方便面的味道。考學是我唯一關注的內容,我幾乎成了一個離群索居的獨行俠。也奇怪,居然有人對我有興趣,她就是住我樓下的方琳。
方琳是醫院口腔科的醫生,說是醫生,卻幾乎沒有在門診待過。因為雖為院校畢業,但技術太差,以至于病人把找她看牙視為畏途,她的工作場景常是鮮血淋淋,充滿著病人的哀叫聲和她不耐煩的呵斥聲。打聽之下才得知,她的父親是本系統另一個醫院的院長,人脈廣泛,方琳高中畢業壓根沒有考上大學,父親把她送進了軍營,然而當兵第一年她就走形式參加了軍校考試,考入了一所著名醫科大學的最好的一個專業學牙醫。牙醫,是公認的金飯碗,一個永遠不會失業的職業。熟悉以后聽方琳說,她上的那個班是專為系統領導的孩子開設的一個班,都是些和她一樣高考沒考上的公子小姐們。她是父親費了很大勁,找了很多關系才進去的。而那些孩子畢業后會直接到國外鍍金,再回國那就是身價百倍了,她算其中混得最差的。
方琳也不喜歡在門診待,她嫌一天到晚面對病人的唾沫鮮血口臭爛牙太臟。于是她開始了永無止境的進修生涯。美容熱的時候學美容,而且身先士卒地割了雙眼皮,墊了鼻梁。做了酒窩。激光熱的時候,就去學激光。到了街上的牙科診所廣告滿天飛,看牙已變得昂貴卻又不可或缺的時候,她又續上了牙科專業的研究生,正在向博士學位進擊。當然,這都源自父親的庇護。偶然見她在醫院晃幾個月,通常是花枝招展,一臉濃妝,還有那不太完美的整容,顯得假惺惺不自然的笑容。很奇怪,她很受得起那種顏色俗麗的打扮,那些你平時不敢想象能整合在身上的顏色到了她這兒,看著一點兒也不丑,這就讓她變得很招搖。因為她的特殊,單位里的人不愿意和她接近。她好像也不屑于此。平時總是將頭高高昂起,行蹤不定。唯一能讓她堆砌起笑容的是那些她稱為叔叔伯伯的院領導們。后來,我分析她和我接近的原因,是因為我不在科室在機關,和她完全是兩個領域,不存在比較和矛盾。還有按照她不太完善的關系學理論分析,能畢業分到機關的女孩子一定小有背景,跟她是一個層次的人。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剛剛從廣州學美容回來不久。她主動在樓道里和我打招呼,然后非拉著我到她的宿舍坐坐,這讓我在驚詫的同時也覺盛情難卻。盡管她一看就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再見面,她就非常親熱地喊我“荷荷”,讓我身體一時激靈了一下,要知道從小到大,我都是被別人叫著大名長大的,這樣的疊字組合叫法始于她,我適應了好一陣兒。
我是一個對友誼沒有什么原則的人。因為很長時間沒有想清楚方琳親近我的原因,我對她也有了謹慎的親切。僅有的幾次去賽特、燕莎高檔商場的經歷,都是因為她。那時候我的工資剛三百來塊,面對商場里動輒上千上萬的商品,打擊得我連看的沖動都沒有,都是方琳苦苦哀求著,連拖帶拽才來的。她在商場里可謂如魚得水,神采飛揚。只要喜歡的,不太計較價錢,每次去都是滿載而歸。我作為伴購,心里的感受相當不怎么樣。我知道,她的經濟實力來自父親。
有一天,我倆在食堂吃飯,她忽然問我,聽說你家和綜合計劃部的劉部長很熟?
綜合計劃部是我們的上級部門,比醫院高兩級,是系統的要害部門。我奇怪地看著她。誰說的,劉部長我就在匯報片里見過,我們家沒人認識!說完,我舀了一大勺飯塞進嘴里,弄得腮幫子鼓鼓的。我突然意識到她和我交往的目的,心情有些不爽。
她笑著斜我一眼,還保密呢?!我對你可是毫無保留。看你們科長對你……
我知道她想說什么。關于我一個女孩子一畢業就進了機關有很多傳言。我從來不作回應。醫院機關可數的幾個女流之輩,除了上級領導安置家屬,剩下的個把也都是大媽大嬸級,從基層科室一路拼殺出來的護士醫生,又有哪一個不具備一點除業務能力外的撒手锏呢?大家是各顯神通,暗自較量!我的出現當然擋不住各種版本的猜測。
科長對我不錯,前提是我這個中文系的畢業生到他這里后,不僅把所有的文字材料全包了,還出了好幾個經驗材料拿到系統交流,上了系統的簡報。替科長爭了面子,院領導已在大會小會上多次表揚了他。此前,我們科的材料全是他一個人張羅,我們主任還常不滿意。所以,他挺護著我,只要把材料寫好了,我適度的自由散漫他也能給予理解。
本想請你幫個忙牽個線,找科長把我的進修證明換成學歷證明的,剛辦下來。算了算了,我另想轍吧!
我知道她還是在試探我。
對不起,方琳,恐怕我無能為力。
我們倆都沒有再說話,那頓飯也不知吃了些什么。
我確實沒有能力,但我更厭惡這樣的做法。我還是理想主義的狀態,以為一切都是靠實力說話。
10
事實證明我錯了。方琳的猜測也錯了。
無論是在職的,還是脫產的,院里根本沒有讓我考,說什么名額有限,我年輕有的是機會。連復習的樣子都沒有裝一裝的方琳居然上了母校的研究生。不知又是什么特權班。我的老科長調走了,新來的這位科長據傳是副院長張羅來的。自己私下做生意,挺大,和院領導,甚至更上層的關系都打點得不錯。材料還是歸我寫,但是好壞對他沒有什么影響,寫得好是分內,寫不好就是工作能力有問題。我寫的一堆材料在他眼里簡直就是無謂的廢紙,對我的關照自然沒有了,還時不常挑點兒毛病敲打敲打。而且在上任之初,我這個下屬對這位上級的示好沒有跟進表示,已被打入不識好歹的行列,他對我再無提攜之意。考研黃了這事兒,就是他通知我的。看著他道貌岸然打著官腔,我的腦海里是狠抽他耳光的快意畫面。事實上,我坐在那里面無表情,頭埋得很低,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方琳上學去了。她壓根兒沒有想到整日用功到癡迷的書蟲的結局竟然是這樣,倒是對我依舊不錯,在外地上學的兩年,賀卡信件不斷。我常常摸著酸痛的頸椎,看著她熱情洋溢的來信,心里涌起的是更多的不平衡。那些信件,我一封也沒有回過。
“心灰意冷”這四個字可以表達我的感受。我也看出來了,要么有個好的家世背景,要么有關系,要么有手腕,三者居其一,你才可以奢談發展。我三者都不占。
一直將生活安排得很緊湊的我突然間百無聊賴。我的業余時間更多和丹娜泡在一起,丹娜對工作談不上更多的熱愛和追求,于是我們兩個沒有什么追求的人倒把友誼培養得風生水起。
護士工作對女孩子的容貌就像殺手。白班,治療班,小夜班,大夜班連軸轉,一年下來,再水靈的姑娘的臉色也像被風干的菜葉打了折扣。丹娜的化妝品越來越多了,也越來越上檔次。可是依舊阻止不了臉上紅暈的減退。開玩笑說起來,丹娜就會說,我這算什么,娃娃早就用上了雅詩蘭黛。唉,這年頭,找個條件好的老公是真的。
剛工作不久,那一攤單調繁重的護理工作就讓娃娃膩歪透了。我們三個,休息時間難得能湊到一起,只要在一起,丹娜和娃娃就會互相聊起班上的事,什么重病號多少啊,誰班上又遇上大出血的病人了,誰又倒霉,在班上“收”走一個,“收”就是死,她們不愛用那個字,生怕沾了更多晦氣。說到最后,都是一副決然的表情,早換工作。
丹娜是個實用主義者,把換工作的希望全放在了嫁個好男人上,只可惜,她的人氣雖旺,桃花運卻不濟。不管男女,大家喜歡她,卻是把她當做好哥們兒姐們兒來處的。
娃娃就不同,她聰明好學,因此認定要靠學習改變命運。系統每年都會組織一批護士出國交流,雖說干的仍是護理,但能出國看看,鍍鍍金,掙筆外匯仍是吸引人的籌碼。很多人利用在國外工作的機會,也會聯系一些當地學校,儲備一些人脈。于是有的人回來,也許就改行做了管理,有些人正式留學。當然,這個比例很小,你卻不能阻止別人抱希望。只有各項考試合格才具備交流資格,更重要的是英語得過關。娃娃的業務沒得挑,英語底子不錯,稍稍用功,當年的交流人選定她沒有太大問題。此時的娃娃被滿心的希望鼓舞著,激蕩著,像一只打足氣的足球,準備開始新的征程。然而,一個意外讓她徹底爆裂了。
那天,同屋男友突發疾病,正上治療班的同屋忙打電話求娃娃頂班,還專門提到藥品已分發好,直接發給病人就行。娃娃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事情就出在藥上,一個病人漏發了。其實,漏了就漏了,并不能危及生命,加重病情,再說,患者自己也沒有發現。但娃娃后來自己對照醫囑發現了,主動向病人道歉。沒想到病人家屬不干了,大呼小叫要賠償。主任護士長輪番賠笑臉做工作,才把這事兒摁下。領導當然不痛快,嚴查私自頂班的事。在醫院,護士是一個蘿卜—個坑。誰家里沒有點兒事兒,所以正常提前調班護士長可以安排,這種非正常調班,只要不出問題,也是睜只眼閉只眼的事兒。娃娃的同屋表現得太不仁義,居然不出頭,把漏發藥品的責任推得干干凈凈。還跑到護士長那里反映,經常有不同的男人來找娃娃,看年齡又不像男女朋友,反正看著亂。按說,大家都是成年人,戀愛自由,私生活的事只要不過分,沒有人會管你。可這是在出國名額選拔的關鍵時刻,又出了不大不小的紕漏,又有了這些閑言碎語,加上娃娃內向,在單位除了上班,和同事領導沒有什么交流,幾下一夾攻,娃娃的出國夢泡湯了。
11
因為美貌,娃娃向來就是男人追逐的對象。上大學第二年,因為是學校的樂隊成員,被請去參加一個公司慶典演出。許多女孩子中,趕來剪彩的總公司的老板王凱居然一眼就看上了她,并一直難忘。王凱是一位領導的公子,大院子弟,雖然也是仰仗父輩的庇護才有了風生水起的事業,但良好的教育讓他看著,除去個頭兒矮點兒,長相斯文舒服,更像個儒雅書生。人近中年的他早有家室,自是門當戶對的父輩要約,婚姻生活味同嚼蠟,早無滋味。兩口子各管一攤兒,除了名分和利益,他們早已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傾心于娃娃,還不單純為美貌,在商場歷練多年,閱女無數,僅憑美貌是無法征服他的,他更喜歡娃娃身上的安靜和干凈。
王凱追求娃娃的方式也與那些游走歡場的老板不同。他不疾不徐,相當有耐心。也不會靠財物來打動收買。只是有時間就來看看娃娃,買些貼心但并不昂貴的小零食。帶她到校外改善改善伙食,都知道學校的食堂既沒有油水還刮油。飯館不大,卻都是些口味好、風味濃厚的家常菜館,從不和娃娃出入高檔飯店。陪娃娃上個影院,看個演出,和娃娃一起充當粉絲,一樣大呼小叫。對娃娃的學業無比關心,一次娃娃要參加校園大賽,手頭的參考資料不夠,他就到處找人給娃娃把書湊齊,比賽當天專程從外地坐飛機趕回來,拉了一千朋友充當親友團,讓娃娃覺得特有面子。參加完比賽,又悄悄趕回去。這些刻意的事,王凱從來不對娃娃過多表白,表現隨意。娃娃總是在過后無意中了解到真相,感動就不必說了。總之,他把分寸掌握得特別好,不會讓娃娃有更多的心理負擔,拒絕接受。還有一點最讓娃娃滿意,就是大部分活動,王凱從不拒絕丹娜的加入,這讓娃娃特別放松,也讓丹娜很快接受了王凱,并成為他最堅定的支持者。
一晃幾年過去了,王凱是娃娃生活中一個重要的人,不管遇到什么煩惱什么問題,除了丹娜,王凱是她第二個傾訴對象。王凱總是靜靜地聽,從不打斷,或者還以她寬厚寵溺的笑容和安慰。當然,有些需要借助外力解決的麻煩,他總是一聲不吭幫娃娃消化掉。所以,娃娃常常覺得自己很幸福,有像姐姐一般照顧自己的丹娜,還有一個兄長親人般的王凱,為此,她挺知足。
對感情上的事,娃娃開化晚。這可能和家庭經歷有關。娃娃的父母雖然有娃娃和她姐姐一對姊妹花,但是感情并不和睦。她父親很早就有了相好的,并在她十歲的時候,帶著相好的離家出走了。雖然沒有離婚,卻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母女三人是艱難度日,原本漂亮的母親得了一身的病,沒幾年就蒼老枯瘦走了形。姐姐為了減輕家中負擔,初中畢業投奔了父親,父親為了讓女兒跟自己,許諾為姐姐找工作。姐姐走后,母親的病似又重了幾分。娃娃的成績本可以上更好的學校,但是因為這所學校不用交學費,還另有生活補貼,娃娃才選擇了自己并不喜歡的護士職業。所以,她對男人不信任。
一晃幾年過去了,王凱的意思娃娃不是不了解,但她不愿意打破心中那塊平衡,她沒有想過要和他有怎樣的發展。無論在學校還是單位,追求她的人挺多,她卻從不走這根筋,準確地說是還沒有人能牽動她的心吧。在那些異性眼中,娃娃屬于冷冷的,焐不熱的女孩子。
娃娃只輕描淡寫地把出國交流吹了的事和王凱說了,但并未說出其中原因。王凱對她是存了私心的,當然也不希望娃娃出國,也算遂了心愿。但這事兒對娃娃的打擊卻是空前的,一為人情,二為前途。
12
我們兩個失意的人驟然間親熱起來,聚在一起的時間多了,因為除了上班,我們不用再報什么補習班,也不用鉆什么圖書館。我們開始嘗試用酒來麻醉自己,但我們不愛待在宿舍喝悶酒,而是在夜幕降臨后,不遠萬里地光顧這個城市的各種酒吧。無辜的丹娜很喜歡我們三個在一起瘋玩的熱鬧,盡管她對我們兩個曾經那樣上進自負的人糜敗的這么迅速非常不解,她對生活一向樂觀。但她從來不干涉我們,除了充當我們的快樂果,還像只勤勞的小蜜蜂一樣,貼心照顧我們,我們醉著的時候,她永遠保持清醒。問她為什么,她點著我和娃娃的額頭說,我醉了,誰送你們回家啊?這就是我們不得不愛她的原因。
一度,我對酒吧熱愛得不得了。我們啜著科羅娜偶爾也來杯血紅瑪麗裝裝女人樣,玩骰子逗逗酒,和駐場的樂隊開開無傷風雅的玩笑。酒吧是男人女人找感覺的地盤,像我們這么純粹的女人組合不多,我們卻很自得其樂,酒精也讓我們釋放得淋漓盡致,無所顧忌的笑聲常讓周圍側目,我們才不管。我們常以看見書上描述的,東方泛起魚肚白才回家為盡興。我最愛的是老船長酒吧,僅僅因為午夜里必須放送的一首邁克爾·杰克遜的《YOU ARE NOT A_ LONE》(你并不孤單),這是邁克爾為數不多的慢歌中的一首,聽了就會有一種舒服的傷感,一種曲終人散的惆悵。
也就是在酒吧里,我和娃娃達成了共識:找關系。通過關系,她要改變職業。而我想要遇到伯樂。恃才傲物,成為那時的我們顯著標志。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幾個月,我們就受不了了。
這樣頻游夜店的壞處,對有著刻板上班時間限定的我來說是顯而易見的不堪重負。上班的狀態堪稱委靡,寫的材料也有了被領導打回來重寫的先例,科長看我的眼神越來越不友好。我也為這種虛假快樂背后的空虛而慚愧。
娃娃也煩。娃娃本來和單位的人交往就不多,交流那事泡湯后,她更是獨來獨往。原來下班后,她去參加各種學習班,現在她下班就是無影無蹤,除了回宿舍休息,她基本不和同事照面。娃娃漂亮也會穿衣,盡管不是刻意打扮,但什么不起眼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有大牌的氣勢,所以總是給人考究的感覺。于是,她周圍的閑話就多了,生活作風就成了問題,這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是嚴重的。娃娃雖覺委屈,卻懶得解釋。
一向好脾氣的王凱也對她有了不滿,泡夜可不是好女孩兒該做的,可他的身份又沒有道理管娃娃,就采用了冷處理,娃娃也不示弱,有好一陣不聯系了。可幾年的習慣使然,讓她根本舍不下,她也說不清楚對王凱是什么情感。總之就是煩。
13
那天晚上,我和娃娃聊了很久。我和丹娜擠在一張床上,耳邊是她均勻而滿足的呼吸聲。
不能這么瞎樂瞎玩了,像世紀末的狂歡,讓人不踏實。
其實我心里特慌,還是干點兒有意義有成果的事吧!
話題又回到了找關系找出路上。可我們一樣,她不想找王凱,我也不會對方琳開口。她出于自尊,而我除了尊嚴放不下,對方琳我也一點兒沒有把握。
商量的結果就是打開社交圈,有目的地交往。在醫院這個地方,我們的耳朵里都沒少灌過,誰誰認識的什么人,幫誰誰辦成了調動,上學,評職稱,等等。以前因為不屑,也沒有好好琢磨過這些。
系統的各個部門機關經常會有一些接待活動,大機關的人在人前總是顯得有暮氣,而接待活動難免需要安排個飯局唱個歌跳個舞什么的,營造好輕松氛圍是關鍵。所以有的單位就找到下屬醫院,因為女孩子多嘛!半公半私地請些來辦接待,這基本就是一個約定俗成的事。行政科對口的上級機關多,三天兩頭就會碰上。接待的規格高的,客人重要的,我的大老板——主任,就會親自給科長交代,放眼全院,擬出名單,逐個斟酌。確定后,科長就會找到名單上此人的科室,讓領導像對待政治任務一樣重視起來,該調班調班,保證人員。如果是一般性接待,科長就讓我來找人,我來辦。無論哪次,都是我帶著去,領導就不出面了。
之前,我特別討厭這些活動,覺得和這些不認識的人說什么啊?但對我來說,這也算工作。于是每次去,我把女孩子們介紹安頓好了,就坐在角落里專心吃飯,就當去改善伙食了,至于和誰吃飯,他們談什么了,根本不往腦子里去。況且我不會喝酒,就不用多說話。之后的唱歌、跳舞,我木木呆呆,完全不在狀態的樣子,別人也不好多勉強,我就在頻頻看表中熬過一個晚上。很多時候,機關的人還會給我們這些被請去幫忙接待的女孩子,準備點兒絲巾、小裝飾、簡單的化妝品這樣的小禮物_,表示感謝。看著同去女孩子笑逐顏開的樣子,我的感覺卻是怪怪的。那些東西,我從來不用,全送人了。
如今,我和娃娃卻要從這里找關系了,因為生活閉塞的我們唯有通過這些接待才能接觸一些有官有位的人吧!
這以后,有什么活動,只要娃娃、丹娜走得開,我都叫上她們。我開始留意接待的人,留心他們的談話,碰上想交換電話的,不會像從前只留辦公室電話了,我會認真留下對方名片,回宿舍分門別類謄寫在通信錄上,我也會寫下自己的手機號。仗著自己能喝點兒酒了,也敢站起來給在座的敬酒,說些場面上的話。還特意去練了幾支拿手的歌,學了學正宗的國標,遇到那些跳舞亂晃腰晃胳膊的人,也不再躲閃,游刃有余地應付過去。接待接待,讓客人多喝喝好是最重要的,我勸酒屬于嘴特笨的,不會說,為了讓別人喝,自己也只能喝。而且我也煩人為了讓你多喝酒,能一直站著端著酒,叨叨到你喝下去為止。逢到這時,我總是最早崩潰的,直接站起來把酒干了。漸漸,我干脆的好酒風讓我們有了更多的飯局,當然已不再局限于單位的接待活動了。我手中的名片越來越厚。
在這種場合,丹娜是最好的營造氣氛的人。她愛講笑話,卻從不喧賓奪主,她眼明手快,對每個人都照顧貼心。娃娃的風格還是冷冷的,話不多,但她的漂亮足夠了,每個男人都會對她予以關注,有的人當時顧及場合可能不好湊上前多說話,可私下總會想方設法聯系她。
我們三個雖然風格不同,卻成了聚會上最受歡迎的人。但在觥籌交錯中,我的心空得厲害,我對這類活動的厭惡與日俱增。
閑暇時,我抓緊時間寫東西,把發表過的文章仔仔細細剪貼下來,各種獎狀證書全部復印,裝訂成冊。我告誡自己要忍耐,所有的忍耐都是為了有機會換一份我喜歡的職業。
參加這樣的應酬多了,我們見識了各種高檔優雅的環境,各種珍奇的美食,更有各式各樣的領導商人暴發戶,我們的心里也積攢了越來越多的不平衡。
一次聚會上,我們人在桌前坐了好一會兒了,主人也不宣布開席。宴會廳冷氣開得十足,水晶吊燈亮得晃眼。估計這些人成天鮑魚海參的補得太過,竟然不停地用濕巾擦汗。再看看我們三個,眼看著被凍得一層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娃娃皺著眉頭,一副無奈的樣子。我知道,她今天有些低燒,可主人一再打電話,她只好來了。正想著,只見座位上的人,齊刷刷地全站起來了,隨著一串夸張的脆笑,一個三四十歲的女人挽著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親密地走來,大家都鼓起掌,紛紛喊著齊局長,李秘書長。
女人穿著考究,一套限量版的古奇銀粉色套裙很好地提亮了她的膚色,顯得柔和有光澤,氣質雍容。拎包也是同品牌的。我認得,是因為剛在時裝雜志上看了介紹。這套行頭至少得要七八萬。可是她一張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像只懷春的母貓一樣黏在局長身上,還不時晃動腰肢,將上身突出的部分不時碰碰局長的胳膊,嗓子像被捏住似的,發出嗲得發膩的聲音:好不容易才請到您這個大忙人,瞧瞧,都快把我李惠給忘了吧?嗯,您真是的,今晚可得給我機會好好敬敬您酒,加深加深印象。大伙兒說是不是呀!
說完又是一陣脆笑。我和娃娃、丹娜對視之下,發現剛才凍得那一身雞皮疙瘩此時全給激沒了。
不能否認,李惠長得頗為端莊,職業的盤發,光凈的額頭,淡掃蛾眉,秀氣的眉眼,不大卻輪廓分明的唇,嘴角微微上挑,絕對的良家婦女長相。可這會兒她臉上眼里全是狐媚,又是電,又是火,噼啪一片。
再看看那位齊局長,一副受用的樣子,哈哈之下,已將寬寬厚厚的手掌覆蓋了李惠的纖手。
看得出,李惠是八面玲瓏,一桌的十幾個來賓,她都一一招呼到了。聽說我喜歡文學,立刻和我說她手下管著兩個雜志,她還都兼著總編呢,有時間了看看,投投稿,肯定關照。我一聽名字,都是業界有些名氣的,銷量也不錯。看我一臉崇敬,她興致頗高地和我說,自己讀了多少名著。我一聽就泄了氣,統共說了五六本書,卻說錯兩個作者,甚至一個連名字都讀錯了。后來,聽介紹,李惠是一個文化協會的負責人,也涉足—些文化產業,干得風生水起。倒不是她有什么經營頭腦,而是全仗著和各個相關領導關系火熱,凡是她出馬,沒有搞不定的事。別看讀白字,人家手下指揮著一堆博士碩士研究員呢。
那晚,李惠果然讓齊局長喝得盡興。老頭子滿臉放光,整個飯局始終發出哈哈哈哈爽朗的笑聲,但目光一直掛著少言寡語的娃娃。跳舞的時候,屋內燈光迷離閃爍,我看見他和娃娃一起坐在沙發上說話,我聽到一句,丫頭,不高興就別在那里干了,我來給你找地方。
當我和舞伴滑步飄到舞池另一端的時候,看見齊局長和娃娃也起身開始跳舞。我渾身冰涼,加上一晚上盡顧著看李惠肉麻的表演了,飯也沒好好吃。正盼著活動早點兒結束,我看到剛上完一個大夜班的丹娜已經靠在沙發上打盹了。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聲尖叫,緊接著就是短促有力的耳光。舞廳的DJ非常有經驗,居然處變不驚,讓音樂依舊響得震耳,燈光依舊撲朔迷離,一切好像都沒有發生過。
娃娃的聲音。還沒容我仔細辨別,昏暗中沖出的一個人影,拖著我和丹娜的胳膊就往外走。我注意到丹娜惺忪帶著緊張和疑問的眼神,手里緊緊攥著我們三個人的包。娃娃的表情凜冽不容侵犯,眼里只有火焰沒有淚,薄薄的耳朵燒得通紅,尖利的指甲在我的胳臂上留下深深的紅印。
我猜到發生的事情。齊局長的寬厚熊掌居然摸上了娃娃的屁股和胸。
那晚回來,娃娃哭了一夜,低燒轉成了高燒,一連躺了四天。
我把那本厚厚的通信錄和兩本名片夾付之一炬。從此告別了我們夜夜笙歌的日子。
14
一場病下來,娃娃瘦了好多,話更少了。她還在老單位,我們又回到了從前的生活中。
除了上班,我很少出門,整夜整夜看碟聽音樂看書,人常常處于恍惚,我幽禁了自己,從身體到心靈。
唯獨對工作,我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熱情。對內對外的宣傳攻勢猛烈,該表揚不該表揚的,我都讓他們上了報紙,就算報紙上的自己完美得像了別的人,他們照樣嘴上謙虛,心里樂和。關鍵是醫院的知名度高了,門診量高了,病床周轉快,收入就高了。,當年底,盡管科長為了自己的親信,百般阻撓,院長還是力排眾議給我報了系統的先進工作者。
科里來了兩個新人,一個是接收的新學員,一個是科長調來的,兩個新人都很識時務,時時圍著科長轉,不管上班下班到哪里都捧著追著,嘴甜手勤,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時不時還孝敬點兒家鄉特產好煙好茶的。誰都知道,這些小恩小惠對科長來說太不重要了,可關鍵在態度。我知道這是人之常情,理解歸理解,我就是做不到。兩相對比,差距就出來了。科長能看順眼嗎?排擠是自然的。于是急難苦重,卻不顯山露水的工作全派給我,出頭露面,有點兒甜頭的事兒,根本不讓我沾。我不能說自己無所謂,卻也懶得學聰明,對他當然也更沒有笑臉。
我也開始寫我的小說。
丹娜走馬燈似的不停相親,發出了兩年內把自己嫁出去的誓言。盡管前景光明,道路卻是曲折的。沒有人能像我那樣深入了解她的好處:男人娶了她會很享福,很快樂。可這是我的意見,不是那些傻男孩的看法。
他們總是沒有給丹娜更多的時間展示優點,他們看到的是丹娜有點兒各、有點兒夸張的裝扮,看到的是她毫不含蓄,太過熱情的表達方式。這些可能與他們心目中溫良恭儉讓的老婆形象出入有點兒大,但同時,他們也感覺到丹娜的快樂和善解人意,感覺到和她在一起的放松。權衡之下,他們多數選擇和丹娜做朋友,這和相親的初衷多少有點兒背道而馳了。
每次相親歸來,甭管多晚,甭管我是正在淋浴間一身泡沫地洗澡,還是早沉入睡夢,還是正如癡如醉地沉浸在書中的悲劇情節中難以自拔,丹娜都必須拉住我,返回清醒的現實世界,和我講她的感受她的心情。或欣喜,或嬌羞(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或難過。夾雜著她的手勢,她的表情,她的渴望。
丹娜很厚道,對每一個相親的男人,都毫不吝嗇她的贊美,最不濟的評價,也是“這個男人讓^感覺很舒服”,在我聽來,每個人都有各種各樣的優點。即便不成,她也很寬容。唯有一點,丹娜很堅持,就是對方必須有經濟實力。丹娜為自己設計的未來,就是當個全職太太,相夫教子。
丹娜沒有什么像樣的戀情,都如星星之火,剛閃兩下就滅了,卻交下了一些異性朋友。她的痛苦很短暫,不需要你太多的安慰,只要你聽她傾訴就行,甚至我還在為她扼腕嘆息時,她已經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倒在床上了。當第二天的太陽升起時,她像個不死鳥一樣,又有了新的快樂。
娃娃到我們宿舍的時候少了,電話倒是經常打。和她冷戰了許久的王凱,又重新出現在她的生活里,但兩人的關系好像和以前不太—樣。
娃娃的衣服變得考究,從里到外從頭到腳從化妝品到配飾都是名牌。一條細細的腰帶就是八千。娃娃倒是坦白,對我和丹娜說,都是王凱送的。口氣淡淡的。
這太不像娃娃的風格了。自那次事件以后,我們三個都很回避談起什么,想法都和從前多少不一樣了!但娃娃的變化還是讓我們吃驚。不久娃娃作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15
娃娃和王凱同居了。
王凱的夫人出國了,讓王凱追求娃娃更公開大方了。但它不是促成這個結果的原因。
娃娃搬進了王凱的別墅。他們倆專門接我和丹娜去別墅看了看,興致頗高的王凱還在后花園準備了露天燒烤,招待我們。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王凱,歲月并沒有在他身上刻下太多痕跡。因為見面是在夏天,我也不知他是否刻意,總之他穿著休閑,顏色都是頗顯年輕的清爽色,看起來,平時注意健身,肌膚沒有上了年紀的疲態。他話不多,很在意娃娃的反應。對我們照顧妥帖,還特意拿出一瓶珍藏的波爾多紅酒款待我們。丹娜和他熟悉,和他一起忙著刷底油換托架燒烤。看著他們忙活,我悄悄問娃娃,幸福嗎?娃娃笑笑,沒有回答。
你們一定奇怪,我怎么突然作這樣的決定吧?
我望著她,希望她繼續。
上次,出了那件事后,我想了很多。女孩子要靠自己的努力干出點兒事兒,被人認可,太難了。事實上,不是我們不努力,不是我們不吃苦,可努力吃苦半天,你抵不上人家輕輕的一個招呼,一句話。如果我們不是這樣心高氣傲的人,安下心來平平常常過也就罷了。可惜我們不是,也不甘心,那這就是打擊,挺痛苦的。
咱們也去逢迎了,也放下身段,舍下時間,不怕傷胃丟臉,陪人笑陪人跳陪人唱,那些男人人前道貌岸然,給我們講原則說道理,晚上卻花天酒地,腆著肚皮臭烘烘的酒氣不老實的手腳,實在讓我惡心作嘔。到頭來,我們在他們眼里算什么?我都不敢往下想。我不否認,我們太急功近利,可我們已經輸在起跑線上了,還不應該追趕嗎?憑什么,我就要看著別人不費吹灰之力得到,自己卻想都不能想。這世界還有公平嗎?沒有,我自己找!
我從來沒有見娃娃如此慷慨激昂過。她仰頭將手中杯子中的紅酒一飲而盡。我注意到她的耳朵又紅了,小巧的耳垂也在發出它的吶喊,我知道,這與酒精無關。
知道嗎?她扭臉看著我,咧著嘴做了一個勉強的笑容。
我在醫院掛上號了。院里的人把我傳瘋了,說我和這個官關系不一般,和那個領導有一腿,傍大款做小蜜,反正說什么的都有。哼,也不能辜負他們的美意,我現在大大方方和王凱在一起。這會兒,那幫閑人又會問你背的包哪里買的,用的那款化妝品是原產國的,還是馬來西亞分裝的,一副酸酸的表情,真可笑!
別人說什么都不重要,關鍵是你的感覺,你想好了嗎?
我知道你關心我和王凱幸福不幸福。娃娃的笑容幽幽的。自從當年我爸離家丟下我們母女,我對男人對婚姻就沒什么信心了。和王凱在一起是因為他對我好,幾年了,沒有改變,我信任他。尤其是那件事后,我更加依賴他。現在這樣挺好!
以后呢?
沒有什么未來!真的,我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出國,王凱答應我了。其他,我無所謂。自打我和他在一起,他倒是不斷向我承諾,要和我結婚,他覺得委屈我。娃娃兩手一攤,做出丹娜的經典聳肩動作,嘆口氣,但語氣堅定。
喏,今天按照我的想法,不想在別墅招待你們,畢竟這不是我的家,但他堅持,他的想法我知道,隨他吧!娃娃看著不遠處王凱和丹娜忙碌的背影,又輕輕抿了一口剛斟上的紅酒。我有一種感覺,娃娃是不需要我們為她擔心的,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邊傳來丹娜快活的聲音,你們兩個懶鬼快下來試試,燒烤真是太有成就感了,等著,我的土耳其風味烤肉馬上好了。
16
我的小說寫得很不順利,辛辛苦苦寫了幾萬字,都被自己廢了,我為此痛苦不堪。
還好,正在這時單位派我參加系統組織的業務培訓。地點安排在南方一個城市。在這個濕漉漉的氤氳著溫柔的地方,很多平常不會有的情緒和想法,都因為這有著催化功效的地方,破土而出,激烈生長。就是在這里,我不可逃避地遭遇了我生命中最刻骨銘心的愛情。
那件事像驚雷,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想,我覺得之前的想法和經歷都是如此荒唐可笑,甚至可悲,竟然把描畫未來的責任寄希望于別人。我希望把這些從前從記憶深處擠出去,它就像我心上的一塊傷疤,不敢觸及。在感情上,我也把自己幽閉起來,甚至覺得曾經的過去是不潔的。除了上班,除了丹娜和娃娃,我與外界的聯系幾乎沒有,相親的經歷在我更是難以想象。
我遇到了潘奇,和我來自一個城市,負責會務。搭乘的航班因雷雨晚點九個鐘頭,我成為到會最晚的人,午夜才下飛機,潘奇來機場接的我。
從機場到會議駐地近一個小時的車程,除了感謝和抱歉我再無別的言語,潘奇起先還想多聊兩句,增進一下了解,看我惜字如金的回答,也讓他沒了興致,一路沉默到了駐地。
開班才發現,來培訓的多是些中年人,培訓實則叫休養更為恰當,課程安排稀松,更多的是參觀游玩。年輕人只有三四個。于是我們幾個年輕人就組成了搭頭。潘奇也愛湊過來。
第一次的午夜見面,人很疲憊,光線也暗,我沒有仔細打量過潘奇。他研究生剛畢業,人比我還小兩歲。潘奇長得很單薄,但個子很高。對于男孩子來說,五官是長得過于秀氣了,有一雙類似古典美女的丹鳳眼,眉毛也配合似的吊起,嘴唇紅紅的,像昆曲里的小生,柔美有余,陽剛不足。會務的雜事很多,他很耐心,對誰都是輕言細語一臉周到,甚至不厭其煩,一看就是家教特別好的孩子。只要稍有空閑,他就愛來我們這里聊天打牌。他通常總是很安靜,安靜地聽,安靜地看。年輕人很快熟悉了,玩笑也多起來,誰也不會在意。潘奇害羞,碰上開他的玩笑,他的臉很快就紅了,一直紅到耳朵根。我注意到,他也有著一雙好看的耳朵,耳郭耳垂薄薄的,每有光線透過,便會透出茸茸的粉,讓人有憐愛的沖動。也因此,他讓我有了些親近。但也僅此而已,并無其他。
也許是第六感作祟,在一起玩的時候,偶爾眼神飄向他,總能捕到他的目光。那是怎樣干凈的眼神,干凈的笑容。目光交集的次數多了,我開始聆聽到心尖微微不安的悸動。我不愿意承認,甚至開始嘲笑自己。
對愛人,很早就堅定了我的設計。他必須是個讓我有安全感的人,年齡要比我大,大得越多越好,小一天都讓我難以接受。他不必太強壯,但必須有結實的臂膀,厚實的胸膛。我需要對他的仰望。他會是我一輩子依賴的所在。無論從哪方面,潘奇都進入不了我的選擇視線。
潘奇的目光越來越堅定的追隨,讓我有了恐慌。這樣的集體活動,我們單獨交流的時間非常有限,但我越來越多地感覺到在力所能及的范圍,他對我的關照。一次參觀,天氣悶熱,可能前一晚睡得太晚,北方長大的我突然對南方的潮濕悶熱有了強烈的不適應,站在人群后面的我竟然有些站不住了,心慌得厲害,一時冷汗漣漣,我不想驚擾他人,只好拿著紙巾不停拭汗,強忍著堅持。就在這時,我的手上被塞來一瓶脈動飲料,接著是耳語般的男聲:快喝一點兒吧,早上就注意到你的臉色不好看,這是我剛剛去小賣部買的。循聲望去,竟是潘奇一臉的關切和喘息未定的呼吸聲。我感激地笑笑,心中有了別樣的況味。
17
我不能否認愛情奇妙的化學反應,培訓回來不久,潘奇和我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戀愛。在這場戀愛中,我特別不自信,我始終想不出潘奇為什么會愛上我。認識他的時候,我的狀態可以說很糟,可能因為常常熬夜,內分泌也出了問題。我的臉色晦暗,臉上長了很多痘痘,人也胖了很多。和潘奇走在一起,我就像他的姐姐,完全沒有戀人的感覺。他卻不在乎。
潘奇把我看做他的月亮,無比珍視。每天下班,他都會從城市的東邊坐兩個小時的車來醫院看我,陪我吃飯,走前,一定給我煮一小壺咖啡再出門。我不忍心看他奔波,他卻說,看到你,我心里就踏實了。細心的他到處打聽偏方,帶我去看了好幾個中醫專家,買回大包小包的中藥藥粉,然后一服服煎好,分裝好,再裝入特意為我買的小冰箱中,每天電話短信不斷,監督我按時服藥。從前,我曾說自己不喜歡太細膩、婆婆媽媽的男孩子。現在卻很受用。常常很幸福地慚愧,我雖然比他大,卻不會像他照顧我一樣來照顧他。
在情感上,潘奇特別依賴我。他喜歡安靜地看我,無論做什么,每每看見他干凈的眼神,我都會有一種心疼的感覺,說不清為什么。我常問他喜歡我什么,他很認真地想,然后說,是我迷離和親近的矛盾眼神擊中了他,即便在一群人中,他也能強烈地感覺到對外界始終拒絕的孤獨。他好奇什么樣的人能鉆到我的心里。那次生病,他終于發現了我的脆弱,終于能讓他確認自己就是啟封我溫柔的那個人。我對他的回答,總是不滿意的。
對潘奇,我隨時作好了分手的準備,不管什么理由,我都會答應。我對他的愛意里,有情人的依戀狂熱,也有姐姐對弟弟的疼愛和欣賞,我不能確認自己能完整地擁有他的愛情。每當面對他干凈的眼神,我是癡迷的,又有些怕觸碰,怕他會看穿我的曾經。常常不能確認,不漂亮不熱情不溫柔的我是否真的正在擁有這份年輕完美的感情。
愛情是不講理由的,他確實在意我,在意我的每個意見。他曾打算盡快結婚。我卻希望他能在事業上有所建樹。在我的建議和督促下,學管理的他剛剛獲得去郊區醫院掛職鍛煉的機會,這意味著未來他被任用的概率會增大。他還在積極準備考博士。我答應潘奇,他考上博士,我們就準備結婚。
我就在這份庸常的愛情中,幸福地滿足和憧憬。不知是因為愛情的滋潤,還是藥物的功效,我的臉也變得白皙光潔。有時流連在婚紗店的櫥窗外,潘奇會比我停留的時間還長,問他,他認真看著我,你可能會覺得我胸無大志沒出息,但我很小的時候就盼望早點兒擁有自己的家,一個安安靜靜,卻讓人心里滿滿當當的家,和我愛的人待在家里,外面太鬧了!
我的心沒來由地疼了,喉頭有些僵硬,有些抱歉地一把挽起他的胳臂,快了,很快的。你要敢不娶,我會一直纏著你!
18
轉眼間,兩年過去。我和潘奇就要準備結婚了。他已考上北大。掛職鍛煉一年回來,他已被調入系統的—個要害部門。等他博士學成歸來,前途應該會更好!潘奇是那種看起來溫柔,實際上能力強有魄力的人。我常常折服于他單薄身體里進發的能量,竟然能將事業、學業、感情都關照得圓滿。他愛頭頂我的額頭告訴我,你就是動力!
對于遲到的婚禮,潘奇傾注了很多心血。每個細節都反復琢磨,他很享受這個過程,說只要方案定了,得到我首肯就行了,其他不用我操心,肯定讓我滿意。
這樣看起來,三個女伴中,我的婚姻大事將是最早有著落的一個。
丹娜的兩年出嫁諾言,是肯定實現不了了。不過,她沒有放棄,又開始了第二個“兩年計劃”。相比之下,娃娃的經歷更為曲折。
娃娃的出國留學計劃再次落空。倒不是王凱食言,是出了更大的事。
娃娃和王凱確實過了一段平靜甚至美好的日子,娃娃又開始參加各種學習班,一天下來緊緊張張,但她的心情不錯。王凱盡量抽時間陪在娃娃身邊。一方面他已開始著手和妻子的離婚事宜,雖然離婚將會使他損失驚人,但他還是堅持。按照王凱的計劃,他會先和娃娃結婚,然后送她出國。其實,對娃娃要出國,他心里并不情愿,可是娃娃堅持,也是娃娃答應和他在一起提出的唯一條件。考慮再三,他也決定隨后辦投資移民出去,這么多年了,他舍不下娃娃。
離婚的談判很艱難。盡管兩人的婚姻早名存實亡,可真說要離婚,他老婆還是恨。在財產的問題上毫不退讓,張口就沒有更多回旋余地。王凱也算有情有義,不打算和她討價還價。但財產縮水過半,他總要考慮他和娃娃的未來,國外的生活成本更高。他作出了錯誤的決定。
這年頭,利潤高回報快的生意不是鉆法律空子就是與法律相悖的,哪有天上掉餡兒餅的事。在王凱以往的生意中不是沒有過,可他錯誤地估計了形勢,此一時彼一時了。王凱的父親雖曾身居要職,但退下來多年,早屬于有心無力了。當年的那些一手提拔任用的忠實下屬,雖在重要部門權傾一時,也都到了退休的年齡,這也意味著王凱的保護傘已是朝不保夕了。現在的人不像從前,多講人情,全是利益開道,稍不周全,王凱遭人舉報也就不稀奇了。調查進展迅速,很快就進入了司法程序。王凱被抓,一判五年。
別墅也被封了,娃娃作為密切接觸者,幾次應訊配合調查。辦案人員的眼光能殺人,娃娃這樣的角色在以往的辦案經歷中,他們見多了,總之是一臉不屑。娃娃最受不了這些,她整夜整夜睡不著。
雖與案件無關,但她在醫院根本無立足之地了,娃娃被醫院以生活作風問題給了紀律處分。各級領導找她談話,語氣相當嚴厲,說她令醫院蒙羞,給她兩個選擇,要么自行聯系調動,要么辭職。關于她的話題也是滿天飛,大家都等著看這個漂亮寵兒的笑話。娃娃憤然選擇辭職。可是辭職對于未婚的娃娃,意味著沒有了這個城市的戶口,她只能回到老家。
王凱的老父親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先是中風,不久就去世了。他的母親和幾個姐妹,從來沒打算承認娃娃,只當王凱是胡鬧瞎玩,和娃娃從無往來。這下王凱出事,她們把所有的怨氣怒火都記在娃娃頭上,不僅把娃娃掃地出門,甚至連王凱送給娃娃的東西也一樣不許帶走,算是凈身出戶。
娃娃一時被逼入絕境。更為糟糕的是,此時她才發現自己懷孕了。
娃娃一直在等王凱的消息,希望他能對自己有個交代,哪怕只言片語,哪怕一聲歉意,她都會好受些,但她失望了。
我很難忘記娃娃從手術室出來的一幕:蒼白的臉上看不到什么表情,我還是捕捉到她微裂的干燥起皮的唇角隱約浮現的一抹詭異的笑意,冰涼到冷酷。她甚至拒絕我和丹娜的攙扶,自己慢慢地走出醫院。我們怕她承受不了所有這些打擊,勸她哭出來。她卻一聲不吭,沒有一滴眼淚,她心情的晴雨表一耳朵,也是平靜的顏色。從她的眼睛里,讀不出愛恨和傷痛,她的平靜讓我們沉重。
她沒有把消息傳給王家,沒有去看過王凱一次。
幾年后,和王凱見面聊起,他的表情一時變得很復雜,卻沒有辯駁。后來,我收到他的一條短信:我必須承認從前的感情太膚淺簡單,變故當前,我自私了。雖然自私可能是無意,但我從不想就此原諒自己。如今一切沉淀下來,她還在我心里。
娃娃來話別,丹娜和我湊了幾千塊錢給她,她沒有拒絕。她沒有說她的打算,只提了一個要求,不必主動聯系她。
之后全無消息。
一天,方琳碰到我。她早就學成歸來了,仍然很少坐門診,常在外面短期進修。她結婚了,找了個領導秘書。她脾氣不好,倆人老吵架,她就摔東西,光臺燈就摔了好幾個,后來得了習慣性脫臼。可在人前,他們倆總做出無比甜蜜恩愛的樣子。我一點兒也不奇怪。
可能是不容易見到,她的話題特別多。后來,她跟想起什么似的告訴我,她碰到了娃娃。她說娃娃還在這個城市,居然調到了W系統的機關,管著不少單位,神氣得很。
末了,方琳意味深長地說:你的這個朋友可不簡單,誰都知道W系統炙手可熱,能去機關的不說三頭六臂,也是鳳毛麟角,得多大的關系才能進去啊!她可真有路子,比你和丹娜過得滋潤多了。
我顧不上和方琳探討這些,問了地址,下班就和丹娜趕去。
19
娃娃完全變了,雖然屈指算來,大家沒見面的時間不到一年。身著系統制服的她似乎比從前更漂亮了,神采飛揚。對我和丹娜的到來,她并不意外。她很熱情,我們卻感到熱情背后的躲閃和距離,她有意制造了這個距離。
娃娃告訴我們,當時走投無路的她聯系到了王凱的朋友,一個個電話打下來,總算有同情并愿意幫助她的人,在那人的引薦下,認識了W系統的領導。在此人的關照下,不僅找到醫院撤銷了處分決定,甚至把辭職也改成了調動,于是就到了這里。她說得言簡意賅,也很隨意,我們卻知道事情遠非這樣簡單。
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她提議大家喝點兒酒,為重逢干杯。大家的話也多了起來,娃娃一直在聊著她的新工作,新同事,感覺很好。卻沒有一句提到從前。心直口快的丹娜挑起話頭,那么久,你為什么不和我們聯系?方荷和我都替你著急,卻又無從幫起。現在看到你比過去還好,人漂亮了不說,還終于擺脫了當護士的命!真為你高興!
娃娃低頭沉默了片刻,沒有接話。看她這樣,我急忙圓場。
娃娃在咱們三個中最漂亮最聰明,本來就應該過得好,吉人自有天相!只一點,以后可不能再消失啊!
娃娃沒有抬頭,眼圈有些發紅。她深吸兩口氣,似在極力抑制內心的波動。
你們知道我好強,不愿意你們看到我的狼狽。但我自己知道有多想你們。我發過誓,一定要在這個城市立足,不會讓別人看笑話。
好了,別難過。都過去了。女孩子心里不能裝太多事,操心催人老,小心變得不漂亮了。丹娜緩和著氣氛。
漂亮?沒錯,它現在可是我最大的資本,我要用它讓男人為我服務。沒有不好色的男人。
你不想他嗎?我小心地用“他”來指王凱。
不要再提到他,我不欠他了。對,我是不想和你們聯系,更不想和從前聯系。我要重新開始。
那頓飯沒有事前預想的激動熱烈,雖說酒燒得臉有點兒紅,我卻覺得心里涼冰冰的。娃娃的話透出一股狠呆呆的味道,讓我們如鯁在喉,很不舒服。
回到宿舍,我和丹娜發現,不知何時,我們的手袋里都被放了一個裝著錢的信封。是娃娃還的錢,卻是那會兒的雙倍。
20
發喜帖,買喜糖,訂酒店,選婚紗,挑家具……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我和潘奇每天雖然疲憊,心情卻很明亮。
丹娜成為我當然的伴娘,她反復叮囑我,儀式上新娘拋花的環節,一定要拋給她。看到我結婚,她羨慕死了,一定要沾著我的喜氣把自己快點兒嫁出去。
聯系娃娃,才知道她已經去武漢讀研究生基礎課,無法趕回來。她還抑制不住興奮告訴我,她戀愛了,對方是W系統副部長的兒子,目前兩人是同學。不用說,我也猜得到,她上學也是這個同學運作的。電話里,她美滋滋地憧憬著,等我結婚的時候,你和丹娜誰都不許跑,都來當我的伴娘。
傻姑娘,哪有結婚的女人給人當伴娘的?不過,我肯定會作為娘家人好好為你操辦,讓你風風光光出嫁。哪會像你這么不負責任!
我們在電話里說笑著。不過,真替她高興。如果這段感情真的關乎愛情的話。
過了沒幾天,我收到禮儀公司的電話,說是確認送貨地址。正在我納悶的時候,正在我新房里忙活的丹娜來電話了。她自告奮勇,說保證給我布置出一套最溫馨浪漫的婚房。這些天,一下班,她就扎到那里。
天!看來天底下比我丹娜浪漫講調調的不止一個呀,趕快叫上潘奇回來,看看你收到了什么。丹娜在電話里大呼小叫,好像中了彩票。
居然是張床。它可不普通。是這個城市以賣高檔家具著稱的一家家具城獨家代理的一個美國品牌。全櫻桃木,外加全套床飾。布置下來,竟然是一張熱烈濃郁的玫瑰婚床。家具城的人告訴我,它要近四萬塊錢。這可是我婚房里最貴的一件家具。
一大捧玫瑰被放人我懷里,翻開上面的賀卡,上面寫著:雖然不能當你的伴娘,但我會讓祝福時刻陪伴你,你一定要幸福哦!
是娃娃,我的朋友。
21
距離婚禮只有不到一周時間了,一切都已妥當。我的心卻一會兒滿滿當當,一會兒又空空落落,安靜不下來,也說不出為什么。不知道將要出嫁的女孩子是不是都會如此。潘奇是個追求完美的人,自然閑不住。口袋里的筆記本隨時記下還要置辦的東西。
那天下班,我和他約好在離家不遠的宜家家居見面,想再買點兒椅靠、杯子墊、煙缸什么的零碎。當我們拎著大包小包出了商場,天已經全黑了。想著離家不遠,我們決定走回家,順道還可以聊聊天,討論一下婚禮儀式的事。潘奇怕我累著,非要把袋子全拎上,我心疼他,當然不干。這些天下來,他又瘦了些。于是我倆就在路上你拉我扯,爭執不下。壓根兒沒有聽見身后一輛別克車開動的聲音,在夜色里,它的車燈甚至沒亮一下。
一切都在猝不及防中發生了。驚慌中的我早已忘記躲閃,是潘奇猛地推開我。在一聲鈍響之后,傳來急促的剎車聲,世界突然變得異常安靜。
我的潘奇在空中被甩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迅速落向地面。他壓根兒不像羽毛的飄零,他太重了,重到擊碎我的心房。我瘋了一般撲向他。
不,不可能,就在兩分鐘前,我們還拉著手,他還趁機在我脖子上親了一下,我怕癢,躲開了。我還嘲笑他的耳朵又紅了,他說是店里的暖氣開得太早太足。怎么可能呢?
倒下的潘奇還會對著我笑,有點兒勉強,卻依然純凈。我沒事,沒傷著你吧?
他撥撫著我耳邊的碎發,聲音低弱。
我從頭到腳打量著他,摸著他的臉。告訴我,傷到哪里了,你沒事的對吧,沒事!聲音早變了調。
我想扶他起來,卻拉不動。忽然,我發現他的鼻子里、嘴角滲出一絲嫣紅,接著越來越多,越來越深。
我慌極了,不停用手去擦,用手去堵,可是無濟于事,血還是順著指縫往外流,生命也在悄悄地溜走。我的淚水一下涌了出來。
潘奇,你沒事的,對吧?你不要嚇唬我,別丟下我!
別哭,沒事!我還等著娶你呢!潘奇的呼吸急促,猛地咳嗽了兩聲。口鼻里涌出更多的血。他用手摸了一下,還想給我個笑容以示安慰,卻終于咧了咧嘴。
夜色中,那個醉酒的家伙手足無措,我慘烈的哭聲劃破夜空。
快,撥120。
22
潘奇沒了。
從前,我想過很多種潘奇離開我的方式,卻沒有一種是這樣。
我不能接受。
他是因為我才離去的,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卻無力阻止。
我的世界陷入黑暗。
出事后,丹娜一直陪伴著我,娃娃也從武漢趕回來。我時而清醒時而昏睡,總覺得潘奇就在我身邊。如果兩年前,我就成為他的妻子,此時,我們一定幸福安靜地生活,像他從小向往的那樣。如果,那天不去買東西,如果,不和他爭,如果那車子把燈打開,如果……太多的如果,我卻不敢想了。
我們一起去為潘奇送行。雖然在法律上我沒有成為潘奇的妻子,但我堅持以妻子的身份送他最后一程。
潘奇被猩紅的玫瑰簇擁著,身上撒滿了玫瑰花瓣。他穿著我們精心挑選的白色禮服,面容安詳,好像睡著了一樣。臉上掛著只有我才看得懂的微笑。身邊擺放著他為我定制的婚紗,好多細節都來自他的創意。我不會忘記,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等著娶我!耳邊回響著的是我們都極為喜歡的《NO MATTER WHAT》(無論如何)。
我多么希望,他會因為感應到我唇上的溫度而蘇醒過來。我最后一次吻向他,吻向那個讓我癡戀的所在,薄薄的耳垂,一滴清淚留在上面,帶去我的氣息,帶去我的所有。
再見,我干凈又安靜的愛人!再見,我的愛情!
丹娜幫我賣掉了那處新房,收拾起一切關于潘奇的物品。可沒人能阻止我的記憶,我迅速地枯萎,暴瘦了二十多斤。
我終于知道曾經的不安是什么:沒有什么美好可以挽留,可以永遠。
我向單位遞交了辭職申請,報名去貧困山區當了一名支教志愿者,為期一年。
23
戀愛中的娃娃盡管動了結婚的念頭,卻終于未能如愿。是男友的父親出面干涉了這段戀情。他告訴兒子,這個女孩子的經歷復雜,他的家庭絕不能接受這樣的女孩當媳婦。如果兒子一意孤行,只有脫離父子關系一條路。男友終于屈服了。
男友的離去,沒有讓娃娃深陷痛苦的深淵。她迅速振作,下定決心要認真地在男人的世界里周旋了。
她開始和不同的男人交往,但這些男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有錢有身份。有點兒小錢還不行,必須具有相當實力,有些家世淵源的最好,她可不喜歡暴發戶。王凱從前的朋友圈是她打底的資源,然后如漣漪般擴展。
此時的娃娃,早已沒有了當初的青澀,沒有了拒人千里的冰冷。在男人眼中,她成了千面女郎。時而矜持時而驕傲,激起男人征服的欲望;時而嬌羞,時而端莊,時而風騷,讓人欲罷不能。她把每個男人的心思都拿捏到位,吊足他們的胃口,再玩欲擒故縱的把戲。這樣的過程拖得既不能太長,讓人失去耐心,也不能太短,被人覺得輕易而索然,在這個過程里,她獲得需要的最大利益。她更不會把自己拴在一個男人身上,被金屋藏嬌。她敏銳的頭腦和良好的教育幫助了她。男人愛帶著她出入各種商務酒會,時尚R。說到這座城市的私人會所,她如數家珍。一到這樣的場合,她就像被激活的細胞,自在游弋,尋找可接觸的目標。也因此,她的社交圈子越來越大,層次也越來越高。
很巧,在一次聚會上,她碰見了齊局長。在這樣的場合里,齊局長顯然不算什么重要角色,一個參加者而已。可他不知趣,偏偏要扯著娃娃喝一杯,說什么我就知道我們還會見面的之類的話,還說得頗有意味。估計在他看來,娃娃早已從當年的拘謹女孩脫胎換骨了,再回頭去看,自然不會再計較什么從前、曾經。娃娃不動聲色,禮貌應和,一邊將局長引到廳外僻靜處,局長以為娃娃為封他的嘴,會和自己套套近乎呢,就乖乖跟出來。沒想到,娃娃順勢將一杯香檳倒入老頭子的脖頸,然后彬彬有禮地致歉,對不起,手沒拿穩,灑您一身,太不好意思了!這個齊局長,雖然羞惱不已,卻也不便發作。
我自然難以接受娃娃的蛻變。我認定這是墮落。面談寫信,我窮盡了各種語氣,可不能阻止她的一意孤行。終于,在一次激烈的爭吵后,我們都哭了。隨即斷了聯系。可心里很難不掛念她。
關于她的消息,我是斷斷續續從丹娜那里得知的。她在城北的高檔住宅區買了一大套房子。她離開了W系統,據說是那位男友的父親親自做了指示。不過,她很快找了個單位掛著名,但從沒上過班,卻因此落了戶口。她把母親接來,常年請保姆照顧,卻少有時間陪著母親。母親似乎很滿意女兒的選擇,常說:女人就應該當摘桃的人,而不要去種什么桃子,種桃往往吃不到桃。她是以自己的經驗在說。
娃娃去上了一年語言課程班,每天開著豐田越野上下課,很是招搖。再后來,她實現了一直以來的愿望,出國留學三年,還是到她最喜歡的倫敦。她最喜歡說:快樂絕不賒賬。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從男人那里得到的。包括她在英國和浪漫的法國同學廝混的時候,國內的男人還在心甘情愿為她付著高昂的留學費用。
在她回國前一年,她的母親病重,肺癌。娃娃到處聯系醫院,用了最好的救治手段。母親還是離開了她。她沒有把消息告訴父親。回去銷戶口的時候,她看到了那個稱作父親的男人,冷冷甩下句,我媽出國和我享福去了,你再也看不見她了!揚長而去。
猶豫再三,娃娃選擇回國。因為她覺得國外的男人很難做別人的長期飯票,這和女人的魅力無關。頂著一個MBA的頭銜和擁有的那些商界資源,外加聰明干練,她很容易地在一家著名的外資銀行謀了職位,并很快進入管理層,年薪50萬。
我問丹娜,和娃娃聯系多不多。她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一臉落寞。我們現在不在一個層面上了,聊不到一起。人家現在用的一個粉餅就是一萬多,不化妝絕不出門。咱們不能比。唉,她也算混出頭了,只要她覺得好就行。
前段時間約著去看看她媽,見著了,一臉的小皺紋。比我這成天用涼水隨便胡嚕一下連擦都不擦的老臉,好不到哪去。
揮霍的青春。
揮霍了嗎?起碼她比一般女孩子得到的都多。
丹娜的茫然讓我無語。也許一般人的好壞,幸福與否,根本是不入娃娃眼的。
24
丹娜在她第二個“兩年計劃”實施一年后。開始了真正的戀愛。
也是從丹娜身上,我才真切地意識到,愛情能讓—個人有如此大的轉變。
丹娜的男友是漂在這個城市的攝影師,拍電影的。雖懷揣夢想多年,到底沒成為腕級人物。參加過幾個文藝電影的拍攝,得了些評論界的掌聲,可畢竟太探索,太小眾,根本沒有票房。之后,就是一段時間的沉寂,沒投資商愿意拿錢打水漂。可生活的拮據,已不容許誰端架子了。后來,他奔走于各個大小劇組,廣告公司,可畢竟名氣不足,所得的酬勞不及掛名大腕的十分之一。
丹娜遇到他的時候,他正落魄。不能否認這是個有想法的年輕人。沒有在圈內獲得認可,卻得到了丹娜的青睞。當丹娜告訴我,這簡直是個讓她瘋狂,甚至想為他去獻身的男人。我知道完了,這就是無可救藥的愛情。
丹娜的愛情從開始就預示著辛苦和寂寞。周圍的人都勸她,包括我。讓她實際點兒,起碼找個有保障的,起碼不東奔西跑能照顧上家的,可一貫清醒實際的丹娜,這回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其實在我們一干朋友看來,丹娜不光不實際,與男友的個性也屬南轅北轍,相差十萬八千里。她十足的煙火氣與男友飄忽不定的藝術氣質很難融合,共同話題太少,可丹娜卻近乎迷信地崇拜他。
在丹娜眼里,男友身上的一切都散發著無限魅力。她說男友長得非常舒服,可我怎么看,他都屬于難看之列。他油膩的長發,她說叫飄逸。他難看的大鼻子,她說只有情圣才會有。他睜不開的小眼睛,她說那才聚光,喜興。他不分四季穿著高幫大頭鞋,她說那是藝術范兒,叫有型。甚至男友因為居所不定,為方便搬家,而只在屋里鋪個席夢思床墊的行為,她也說喜歡流浪的氣息,仿佛三毛和荷西……她終于讓我無語。
因此在這場愛情里,丹娜成為主動出擊的一方。她的熱情讓還沒有作好婚姻準備的男友一時難以適應,于是常常玩消失。我們為此憤憤不平,可每次都是丹娜哭天抹淚四處尋找,恨不得貼尋人啟事。幾次過后,男友又怕又感動,也意識到她是認真的,就收起游戲的態度。
丹娜不是沒有掙扎過,于是她變得憂郁了,不再不識愁滋味,笑起來沒心沒肺。她像個小女人一般,敏感,愛生悶氣,撒個沒來由的小嬌,默默流淚,話少了,人也安靜了。
她愛得糾糾葛葛,枝枝蔓蔓。男友在結婚前兩個禮拜還下不了決心,最后消失了一次。好在磕磕絆絆下,兩個擰巴的人終于走到了—起。
婚后的丹娜進入妻子的角色非常快。挑起一切,把家底都掏出來置辦家什。無怨無悔,好像她祖母那輩的人,視丈夫為天。絲毫看不出她之前的時尚。雖然因為丈夫的工作性質,兩人聚少離多,可他們還是很快有了孩子。丈夫干脆把父母接來,說是照顧孩子。事實是,他更輕松了,老的小的都有人照顧,不需要他來操心了。丹娜的家成了典型的四口之家,丈夫反倒成了客人,他一回來,家里就像過節一樣開心。從他進門的那一刻起,丹娜的目光就像黏在了丈夫身上,一分鐘也繞不開。
我曾經當著丹娜丈夫的面替她叫屈。他一臉悠然自得,自己選的,沒人逼她。
丹娜摟著我,笑得很滿足。唉,上輩子我欠他的,該著了,啥也別說了。
此時的丹娜早已鉛華洗盡,素面朝天。身上總是寬松的家居服,頭發被她草草綰個結,露出她毫無掩飾的唐代仕女眉,臉上泛著油光。
好在丹娜丈夫的收入越來越不錯了,但也意味著人越來越忙,著家也越來越少。不過總算實現了丹娜做全職太太的夢想,雖然她這個全職太太并不清閑,上有老下有小地忙。她還老和我吹,看來當初我的眼光沒錯,這只潛力股終于翻了身,我也快熬出來了不是?
25
娃娃特別想結婚,她快三十三歲了,眼看青春到了尾巴,每天即便在臉上涂九層化妝品,也不能讓她自信了。她頻頻出入廟宇求簽拜佛,找人看手相算命。然而結婚卻變得可望而不可即,沒有男人真下得了決心娶她,中國男人在外面玩得再兇,也希望有個守得住的老婆。于是她交了那個德國男友,第一次自掏腰包鋪排生活,迎合男人,替男人花錢。孰料,那男人還是選擇了離開。
王凱出來了,第一件事就是打聽娃娃的電話。娃娃聽出他的聲音,什么也沒說,掛了。
他來找過我和丹娜。他的頭發白了許多,可穿衣仍然講究。手上戴著當年他為娃娃和自己選的情侶對戒。聽了娃娃的經歷,他枯坐良久,什么也沒說。回去給我發了那條短信。
后來,我聽說他在朋友的幫助下去了澳大利亞。娃娃交給他朋友一張三十萬的支票,請他給王凱,卻不讓告訴他實情。聽到對戒的事情,娃娃還是沒有發表意見。
不久,就傳來她的死訊。
我支教回來,在一家雜志社應聘當了編輯。經^介紹,認識了我現在的丈夫忠寧。他是一所大學的教師,收入一般,長相一般,勤勤懇懇,平平常常,不激烈,不張揚。對我不錯,卻不太會表達情感。這點讓我特別滿意。我不需要他的表達,和他結婚,完全是為了完成女人的使命。
結婚前,我幾次猶豫是否要和他說一說我和潘奇的事,最終放棄了。他好像也沒什么好奇心追溯我的過往,在他看來,我們都屬于對生活對情感有些木訥,又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剩男剩女。過去對我們沒什么意義,踏踏實實過好現在才是真的。
結婚的時候,我已經快三十六歲了。
在三十九歲的時候,我收到生命中兩個重要的禮物。一件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追夢人》出版,銷量盡管一般,反響還不錯,上了常銷書架。據說,我的讀者群大都是漂在這座城市的“泊客”們。曾有晚報的記者約我做采訪,我拒絕了。
另一件,是我以三十九歲的高齡,迎來了我生命中的寶貝,我可愛的女兒依依。由于胎位不正,生女兒的艱難讓我刻骨銘心。就在我覺得就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聽見醫生說孩子的頭要出來了,使勁。就在女兒滑出產道的瞬間,我突然看見娃娃在朝我微笑,仿佛十多年前,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我清楚地看見了那對溫柔羞澀的耳朵。在—聲痛苦的呻吟之后,我失去了意識。
女兒長得很快,我老怕記不住她當前的模樣。女兒在長相上,不光吸收了我和她爸爸的優點,還大有發揚光大之勢。已經有了些美女的樣子。依依特別愛笑,完全沒有我當年多愁善感的樣子,我很開心。
女兒是我和忠寧生活的中心,每當看著女兒被忠寧高高舉過頭頂,父女倆哈哈大笑的時候。我的心充盈著滿足。我覺得這是生活最美的畫卷。
我會在夢里和潘奇相見。醒來卻發現自己枕著忠寧的臂彎。看著忠寧香甜的睡容,我常常偷偷流淚。對這個和我天天同眠共枕卻與愛情無關的男人,我心存感激,更有著深深的歉意。
又怎么樣呢?
他是我的丈夫,是我女兒的父親。這足夠了。
抹去淚水,我的希望還在。
我的吻輕輕印上女兒好看小巧的耳垂。
26
每年,我都會和丹娜帶著我們的孩子去給娃娃掃墓。她漢白玉的墓碑上,刻下了這樣的碑文。這是我們都喜歡的—首歌的歌詞:
葉子是不會飛翔的翅膀/翅膀是不會落下的葉子/天堂原來應該不是妄想/只是我早已經遺忘/當初怎么開始飛翔/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愛情原來的開始是陪伴/但我也漸漸地遺忘/當時是怎樣有人陪伴/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
不知她在那邊能否聽到,會不會喜歡。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