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零洲租住的小區緊挨著動物園。“我和老虎獅子是鄰居。”他介紹自己時常這么說,帶著一副調侃的神態,還有一點兒無可奈何,然后,在對方愣住的一瞬間,他會呵呵呵地笑起來,又有了一點兒得意。他說:“我住在動物園旁邊。”對方也跟著笑起來。雙方似乎在笑聲中變得不那么陌生了。久而久之,朋友們都知道了,顧零洲住在動物園旁邊,和老虎獅子是鄰居。偶爾,同事還會以此和他開個小玩笑。譬如吧,因為工作的事兒,彼此意見不統一了,同事會說,喲,我哪敢不同意你?我可沒老虎獅子做鄰居。如此一來,顧零洲反倒不堅持了,笑著說,算了算了,還是照你說的弄吧。仿佛是,因為他有那么厲害的鄰居,應該顯得大度一點兒。
這樣的自我介紹,只有一次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
那天,顧零洲轉了一次地鐵后,總算趕到了約好的地點,卻比約定的時間晚了足足半小時。他四處張望,在一溜小攤兒邊看到了一個穿紫紅豎紋長袖襯衫、黑長裙、高跟鞋的女人。顧零洲幾乎一眼就認定了是她。他走過去,略帶夸張地喘著粗氣,說:“哎……不好意思,沒想到地鐵也這么慢。”
女人背對著他,快速翻檢著小攤上的襪子,眉眼間有著一絲不耐煩。遲了一會兒,才轉過頭來斜乜他一眼。“你就是顧零洲?”
顧零洲心里一驚,女人比他想的要漂亮,眼睛里有一種凌厲的東西。小刀子似的刮在他臉上,冷冰冰的。他用手背擦著臉上的汗水,露出一個笑容,“對不起,第一次見面就遲到……你是虞麗吧?”
這一刻,顧零洲想,他們簡直是陌生人。
女人很輕地嗯了一聲算作回答,又乜他一眼,重又低頭翻檢襪子。那是一些顏色極其濃烈的線襪,大綠,大紅,大紫……像是一大堆油畫顏料肆無忌憚地潑出來的。顧零洲盯著襪子看,想什么人會買這樣的襪子?正想著,虞麗已經挑好了三雙襪子,問老板多少錢,老板說十塊兩雙。虞麗飛速地轉了一下眼珠,“三雙十塊吧?不賣我走人。”說著把挑好的襪子放回了小攤兒。老板愣了一下,說得得得,你就拿三雙吧。虞麗迅速轉回來,給老板綻出一個微笑。老板轉身找了塑料袋裝襪子,嘴里喃喃道:“天天遇到你這樣的顧客,我就虧大了。”虞麗笑得更媚了,“天天顧客盈門,您還不偷著樂?”虞麗把襪子塞進手里的紫紅小包,沿著路邊走了幾步,上了一座天橋。顧零洲跟著她往上爬,黑裙子像一朵碩大的燈籠花在他眼前搖晃,他感覺心也那么搖晃著。到了天橋中央,搖晃的心停了下來,虞麗轉回頭,遲疑了一下,眼光如風里的蠟燭,有了一忽兒閃爍。
“哎……你也不說一句話,去哪兒呀?”
“我還以為你知道去哪兒呢。”
“我知道去哪兒還問你啊?”虞麗垂下眼瞼,嘟囔著,“哪有你這樣跟人約會的?”
顧零洲有些不好意思,悵然道:“還真不知道去哪兒”。
“唉。”虞麗嘆了一口氣,手上的紫紅小包蕩來蕩去,啪啪地輕敲在髖骨上。
天色慢慢暗下來了,燈火漸次亮起。先是路燈,然后是廣告牌、窗戶,鑲嵌在墻上的霓虹燈勾勒出一幢幢高樓的輪廓。黑暗像濃稠的糖漿,被燈光一點一點地稀釋開,終于只剩下一點兒淡漠的氣息在眼角縈繞。他們望著那些燈光,那些燈光也望著他們的臉。
顧零洲搜尋著可以說的話。
“我和老虎獅子是鄰居。”顧零洲又使出了這百試不爽的招數。
虞麗并不搭腔,仍癡癡地望著那些燈光,燈光清晰地照出她的臉。她的白皙的臉頰上,散落著兩三粒淺淺的雀斑,淚痕似的。
“其實,我住在動物園旁邊。”顧零洲自說白話。說出來的話很是寡淡。他心里掠過一絲后悔,若此刻沒出來見面,他可以多么舒服地待在屋里啊。一瞬間,他無限懷念起自己那小小的屋子來。
“我們到你住處去吧!”虞麗忽然轉過頭來,眼睛里閃爍著燈光。
顧零洲心里又是一驚,仿佛心里的秘密被偷窺了,不由得微微紅了臉。
跨進地鐵時,顧零洲轉身抓住了虞麗的手。這時,他才想到,從見面第一眼,他就想抓住她的手,他的心為這念頭燈籠花似的搖晃著。她扭頭瞥他一眼,嘴角動了動,任憑他握著。地鐵已經過了最擁擠的時段,兩人很快找到了空位。坐下后,顧零洲順勢攬住了她的腰。她的襯衫有些短,露出一截細白的肉,顧零洲便把手放在上面,手指蠕蠕地動著。虞麗轉過頭乜他一眼,“別人看著呢。”他小聲地嘻嘻笑道:“讓他們看吧。”誰也沒再說話。
他們認識一年多了,這會兒卻如同陌生人一般。他們是老鄉,顧零洲在出版社做美編,虞麗在郊區一所小學做美術老師,偶爾也會做些美編的活兒。他們聊了幾次,先是聊家鄉,后來漸漸發現在平面設計方面有著許多共同理念,為此還一起做了好幾本書的封面。他在心里感嘆,竟然還真有一個人能如此理解自己,她也對他說過類似的感覺。他們還有著一些共同的朋友。有時,他們會間隔不了幾天見到同一個人,會和那人談論起對方。奇怪的是,他們從來只通過網絡和手機聯系,都沒想過要見面。一個月前,一位共同的女性朋友結婚了,他們在網上聊起來,都有些或真或假的欷歔。他隨意問道,你怎么還不找個人嫁掉?她也問他,你怎么還不找個人結了?幾乎同時的,他們都說,找不到合適的啊。他心里動了一下,就對她說,那你做我女朋友吧。他都吃了一驚,竟會這么說。她回道,那好呀。,他又吃了一驚,竟然如此簡單。他覺得簡直不像真的。她也這么覺得,過了兩天還問他,不是開玩笑吧?他說,當然不是。一副篤定的樣子。他們開始每天聯系,網上聊了,還要打一兩個電話,認真做出和以往不同的架勢來。時間久了,就聊到了性。虞麗說起這個毫不扭捏,倒有點兒讓顧零洲意外。他也露出自己在這方面隨意的本性來。說得久了,自然而然想到對方,都說,不知道我們做那事會怎樣。話到這兒,見面才迅速提上議事日程。
顧零洲努力顯得坦然一些,可腦海里止不住浮現出一張床,巨大的云朵一般壓下來,幾乎讓他無法呼吸。他想,她會不會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想法?可惜不能直接問她。就轉過臉去看車窗外。不知什么時候,落雨了,三三兩兩的雨點劃過車窗玻璃,留下粗大的痕跡,很快,雨大起來,雨水已來不及分行,鴨子的蹼似的連成一片,讓人只覺著車廂一頭扎進了水底。聽著啪啪的雨聲,顧零洲想,真有點兒像世界末日。2012也不過如此吧?這時,虞麗把頭靠在了他的肩頭。
在地鐵站的麥當勞吃了東西,又坐了一陣子,雨仍舊落著。顧零洲說,走不走?虞麗說,那就走吧,總不能一直這么等下去。麥當勞門口就有臨時賣傘的,可他們像是約定好了,只朝地上那堆花花綠綠的傘掃了一眼,就拉著手沖進了雨里。柏油馬路積了手掌厚的一層水,細細密密地起了一層水花,晃動著路兩邊的燈光,仿佛沸水上漾著一層豬油。濕熱的水汽一蓬蓬迎面撲來。他們蹦跳著,跑著,轉瞬間就濕了鞋子。顧零洲看到虞麗的黑裙子好似快要萎謝的燈籠花,豁口處露出一截兒白皙的小腿。虞麗自己似乎并沒注意到,不停地尖叫著,笑著,有一股瘋勁兒,甚至,有些做作。
“沒用了,全濕了。”顧零洲一進屋就嘟囔,下意識地甩著手上的水。
“脫了吧,洗一下,晾起來明天就干了。”虞麗打量著正對著門的、占了大半面墻的窗戶。木色的窗簾垂著,偶爾被風撩動一下,聽得見嘩嘩的雨聲。原來窗戶都打開著。
話音剛落,顧零洲就抱住了虞麗。虞麗并沒拒絕,兩個人摟抱著,濕淋淋地躺到了寬大低矮的床上。顧零洲往下伸手時,虞麗推開他坐了起來。
“我自己來吧。你把燈關了。”
顧零洲關了燈,還是能夠看到那碩大的燈籠花開上了椅背。過了一陣,相擁著坐在窗邊,顧零洲無意間瞅見那花徹底謝了,花瓣落了一地。
雨還在下,屋里有些悶熱。虞麗拉開了一角窗簾,探頭望向窗外。窗外黑黢黢的,兩三粒白熾燈好似深嵌在蛋糕里的果核,散不出一點點光。顧零洲從后面抱住虞麗,盯著她精致的側臉,右手在她胸前摩挲著。
“我們……是不是太快了?”顧零洲佯笑著。
“那總不能憋上一夜吧。某人有那么正人君子?”
顧零洲啞啞地笑了兩聲,把她抱得緊了些。
“唉……一股什么味兒?”
“動物園里的……”顧零洲一愣,起身關上窗戶。“有時候,會有一點點……”
“哦,你說過的……動物園。”
“嗯,白天可以看到不少動物。”
“這會兒能看到什么嗎?”
“很多動物進屋了,這會兒還可以看到大象吧。”他伸手指點著,“就在那兒,看到沒?”
“只看到黑漆漆一團啊。”
“就是黑漆漆一團嘛。”
他看到她唇邊浮動著笑意。
多數情況下,虞麗每周五下班后會到顧零洲這邊。忙的時候,兩周會來一次。有一次三個星期了才聚到一起,一見面,虞麗就抱怨道,那些學生,真夠煩人的!他們并沒多少事情可做,通常是,一見面了便迫不及待地撲到床上,然后,一起到洗澡間里洗澡,再然后,虞麗打掃衛生洗衣服,最后,一起坐在床上一邊做事,一邊隔著窗戶看看動物園。顧零洲租住的是三室一廳,另外兩間屋住的都是單身小伙兒。他和他們都算不上認識,見了點個頭而已。
“他們會不會聽見啊?這門隔音效果也不知道行不行,床也太響了……都不好意思見人了。”每次從床上坐起,虞麗總是很擔心。
“不會吧……動物園里猴子那么吵,誰會聽得見這個?”
“你才是猴子!瘦巴巴的猴子!”虞麗臉刷地紅了,小姑娘似的拍打著顧零洲。恍惚間,他們都還是初高中談情說愛的小戀人。
“那你去找大象吧。”顧零洲很無所謂地說。
“不!”虞麗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嘴唇拱進他的耳朵,“我就喜歡猴子。”
顧零洲反身又把她抱住了。
“他們會不會聽見呀……”虞麗眼瞅著門。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樂此不疲。一開始,虞麗就以非常驚訝的語氣說,她從沒有過這樣的。“以前我從來沒覺得這事有什么意思,老公真厲害。”虞麗臉色緋紅,盡是陶醉的神色。每當她這么說,顧零洲心里就有些郁郁的。他當然知道她有過其他男人,在她之前,他也有過其他女人。他們都沒向對方隱藏什么。可他聽她這么說,還是覺得心里被什么東西梗住了。他有時候都為自己的心理感到奇怪。有時,他還挺想聽她說說過去的,一旦她說起,他又會覺得不舒服,心里空得要命。
“老公真厲害。”虞麗眼神迷離地望著顧零洲。
“是嗎?”顧零洲不知道說什么好。他還是不知說什么好。
“是呀。”虞麗靠緊他,嬌聲道,“老公怎么會這么厲害呢?”
顧零洲默默無言地躺著,眼瞅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忽然很擔心虞麗會說出他比她以前的男人厲害之類的話來。他越來越感到沮喪,心里空蕩蕩的。
“老公?”虞麗輕聲喊道,“怎么不說話了?”
顧零洲還是不言不語。沉默如同一片溫柔的紗縵裹住了他和她。又躺了一會兒,顧零洲用腳趾在被窩里找到了內褲,慢騰騰地穿好衣服,刷一聲拉開窗簾,大片陽光瞬即占據了半間屋子,仿佛在黑暗的地洞里突然擰亮了手電筒。
“討厭!”虞麗擁著被子,迅速躲到黑暗里去。
顧零洲翹首注視著不遠處的動物園。真是好天氣,陽光晃得人眼睛生疼。幾只土紅色的亞洲象悠然自得地挪動著笨大的身軀,鼻子好比沉甸甸的橡膠管子,不時甩到背上。
“我們去動物園逛逛吧。”顧零洲說話時并未回頭。在一起三四個月了,顧零洲不止一次提出要帶虞麗去動物園看看,總是為這樣那樣的事沒去成。
“好呀,”虞麗也坐了起來,“天天看,你還沒看夠啊?”
“你不是沒去過嘛。”
“也是,”虞麗呵呵笑著,背對顧零洲穿好了衣服。“我都多少年沒逛動物園了,算算啊,上次去還是中考結束后,我媽為了獎勵我帶我去的。你還記得市中心那家動物園吧?記得有一張很大的蛇皮。想想真是騙人,動物園展出的不是活著的蛇,竟然是蛇皮。”
顧零洲當然記得。小學六年級時學校組織旅游,他第一次到了那家動物園——到目前為止,也是唯一的一次。給他最深印象的就是這張巨大的蛇皮。他隔著籠子久久地盯著它,莫名其妙地覺得只要喘一口氣,它就能活過來。那次旅游回去,他在一篇作文中寫道,長大了要當“動物學家”——這是從動物園工作人員口里聽來的詞。可能因為這理想比較特殊,作文還被語文老師在全班念了。為此,有一段時間,他被同學們起了個綽號:動物學家。有那么幾年,他還真煞有介事地做過動物學家的夢呢。現在雖然不做了,他還是特別喜歡看有關動物的紀錄片……虞麗穿衣服梳妝的時候,他對她講了這些。她側臉對著鏡子戴一只亮晶晶的耳釘,有點兒慵懶地說:“小時候啦,誰都這樣的。”他便沒再說什么。
“逛動物園還要帶包?”他瞅著她臂彎上的紫紅挎包。
“逛動物園就不能帶包嗎?”她對他嫵媚地一笑。
顧零洲有年票,要給虞麗也辦一張,虞麗說,再說吧,誰還天天逛動物園啊,我們又住得這么近,一抬頭就能看到了。
進門不遠,是一座用水泥墻圍起來的假山,假山建在低于圍墻外地面的深坑里,和圍墻又有一段距離,猴子們并不能夠跳出來。猴子們吱吱呀呀地叫著,跳著,好似和墻外的游人們吵鬧著,有的還將空礦泉水瓶扔向圍觀的人,人群笑著散開一個口子,重又回攏來。猴子一點兒辦法沒有。趴在墻上看猴子的大多是孩子,他們和猴子一樣,有著用不盡的精力。顧零洲和虞麗擠在興奮的孩子們中間,往假山上望了一會兒。“走吧?”虞麗拽了拽顧零洲的胳膊。顧零洲想說再看一會兒吧,看到虞麗沒什么興致,改口說,那就走吧。他太熟悉這家動物園了。他像帶著虞麗參觀自家后院一般,帶著她一路看了山魈、斑馬、羚牛、長頸鹿、紅袋鼠、土狼、豹子……在喂養老虎的幾個籠子前,顧零洲指給虞麗看一只純白的老虎。白虎原產自印度的某片叢林,據研究,屬于變異品種,數量極少,是這家動物園的“鎮園之寶”。虞麗捂著鼻子,偏著頭聽著,偶爾嗯呀一兩聲算作回答。顧零洲瞅了一眼她臂彎上的紫紅挎包,陡然失了繼續介紹的興趣。
“你這樣子,怎么看怎么不像逛動物園。”
“那怎樣才像逛動物園呀?”
“總之不像你這樣……你這是逛商場嘛!”
“討厭!”虞麗嬌嗔道,“我都快給熏死了,你還說。”
關猛獸的籠子附近,氣味確實很大,好似堆滿了尿素等肥料的倉庫。
走到黑熊的籠子前,顧零洲又變得興味盎然了。
一頭黑熊緊貼籠子站著,兩只前爪扒住豎著的鐵欄桿,半張臉擠在欄桿間,看上去很是猙獰一黑熊正竭力伸出舌頭舔欄桿外的一顆水果糖。鐵欄桿是立在一段水泥矮墻上的,水果糖就落在水泥矮墻頂上,黑熊已經將它舔得濕淋淋的了,可就是沒法把它卷進欄桿里去。黑熊停下來,伸出爪子去夠,干脆連碰都碰不到,又低下頭去,伸出長長的舌頭舔,換了一個又一個角度舔。顧零洲看著看著,禁不住也伸出了舌頭,仿佛他就是那只黑熊,感到虞麗怪異的眼神,他才縮回了舌頭。盡管如此,虞麗還是笑了起來。
“你也想吃糖了?”虞麗笑得咯咯咯的。
“沒有啊,”他臉色略微紅了紅,心里涌起很深的失落感。
“那你跟著舔什么?”
“哪有。”他心里的失落感更強了。
“還狡辯!”虞麗斜覷著他,眼含狡黠。
他沒理會她,只顧往四處看。
“找什么呢你?”
“棍子啊,幫幫黑熊。”
“還真有勁兒啊你!”虞麗驚呼道,“看熊不抓了你。”
竟然沒找到一根棍子。他真想直接伸手拿起那顆糖扔進籠子里。
顧零洲沒能這么做。虞麗挽著他的胳膊,半拉半拽地帶著他離開了。走了很遠,他回過頭來,仍看到黑熊兩爪扒著欄桿舔那顆糖。這真是令人憂傷的畫面。憂傷源源不斷地涌上心頭,幾乎令他措手不及。有一瞬間,他很想跟虞麗說說這種感情。可一想到剛才的對話,他就打消了這念頭。他一時間不知道怎么繼續接下來的路程,任由虞麗挽著隨意地走。他們走到鳥類展館,看了丹頂鶴,看了斑頭雁,看了黑天鵝,神不知鬼不覺地,又轉回到了猛獸區。他們面前的籠子里,關了七八只獅子。
虞麗一看見獅子,扭頭便要走,給顧零洲硬拉住了。“氣味怎么這么重啊。”虞麗捂著鼻子,皺著眉頭說。“沒事,”顧零洲安慰她,“動物園里那么多參觀的人,哪有你這樣的。”“可人家就是覺得很臭嘛。”虞麗嬌嗔道。“哪有那么嬌氣,適應一下就好了。”顧零洲堅持說。他不再看虞麗,專注地盯著籠子里的獅子。
大多獅子都趴在籠子最靠里的墻角,唯獨一頭看上去邋里邋遢、神情疲怠的公獅子不緊不慢地踱步,走到獅群身邊,又折回頭走到鐵欄邊,來來回回的,仿佛潛心思索著什么。鐵欄外的幾個青年男女不滿足,用礦泉水瓶敲打著鐵欄桿,“嘿嘿嘿”地大聲呵斥,似乎想讓另外幾頭獅子也站起來。顧零洲一眼一眼瞪他們,他們絲毫沒在意。這時,那頭公獅又走到了鐵欄邊,在幾個人的笑聲中掉頭往回走,猛然間,公獅的尾巴根動了動,—大股淡黃色的腥臊尿液激射而出,那幾個男女躲閃不及,給濺了滿頭滿臉,笑聲戛然而止。驚呼聲里也有虞麗的。她衣服上也給濺了—些。顧零洲沒有驚叫,反倒是,咧開嘴笑了。
“你笑什么?”虞麗沒好氣地說。
“笑那些人啊,”顧零洲沒注意她的情緒,兀自笑著,“這獅子真夠聰明的,也只有這么一招能夠治一治這些人。”
“不是吧,你是笑我吧?”虞麗仍舊冷冷的。
“你想哪兒去了……”顧零洲意識到她的情緒變化時,已經晚了,“你太敏感了。”
“我今天究竟什么地方不遂你的心了?”虞麗一面用衛生紙擦拭衣服,一面盯著他。“還沒出門你就對我拎包有意見,進了園子你又說我不像逛動物園的,我受不了這些畜生的屎尿味,你又說我嬌氣。我大老遠地到你這兒,究竟圖個什么?”
虞麗越說越激動,顧零洲有點兒慌了手腳,幾次想要打斷她,都沒能成功。等她終于說完了,他只是很淡地說了一句:“不是你想的這樣。”
“那是哪樣?”虞麗的目光像一把小刀子,冷冰冰地刮著他的臉。
顧零洲一瞬間想起了他們剛見面那會兒。他想,他們簡直是陌生人。他沉默了許久,想著怎么解釋,卻沒再說什么,無所謂地揮了揮手。“隨你怎么想吧,”他說,好像還不過癮,竟又惡狠狠地加了一句,“愛想什么想什么!”
虞麗三個星期沒來,顧零洲又過上了單身生活。這周末,報復似的睡到了下午四點,餓得受不了了,才起來煮了方便面。吃完后,開始看美國國家地理的紀錄片。這曾經是他無上的享受,和虞麗在一起后,竟然沒再有過。去他媽的吧,他這么想著,接連看了三集。最后看的一集是《象族》,當大象的身影從攝影機前慢慢遠去,解說員說:“大象的生活充滿了莊嚴、溫柔的舉止和無盡的時光。”顧零洲無限感慨地回味著這句話,抬起頭來,窗外已黃昏。暮色溫柔地籠罩了動物園,游人正在散去,一切漸趨靜謐。隔著窗,看得最清楚的正是大象的領地。他看得清楚,有十二頭亞洲象,厚重的身軀覆滿紅色的灰塵,矗立在寸草不生的泥地上,像一堵堵沉默的紅磚墻。
他驀然想到,那天,他們竟沒去看大象。他原本想,一定要帶她去看看大象的,因為站在大象的領地邊,正好可以看到他們小小的窗戶。
他抓過手機,打了一句話:“這周末可以過來嗎?”想了想,把“可以”兩字刪掉,發了出去。他忽然覺得,不會有回音的,她可能從此消失了。這段時間,他—直恍惚覺得,她似乎從未來過。——不過虞麗很快回了消息:“好呀,前段時間太忙了。”他仔細咀嚼著這句話,知道她已經不生氣了。他回復道:“上次的事很抱歉,以后——”他不知道是不是該說,他以后想要帶她去看看大象。他遲疑著,最終刪掉“以后”,把短信發了出去。好一會兒,她只是簡單回道:“沒事了,下周見。”
顧零洲到地鐵站接她,出乎他的意料,她似乎徹底忘了上次的不快,臉上盡是輕俏的笑。“老公”,她低聲喊他,旁若無人地在他嘴邊啄了一下。虞麗一句沒提上次的事兒,顧零洲也不再提。回到屋里,虞麗放下挎包,徑直走到窗邊,拉開窗簾,關上窗戶,重又拉好窗簾。回過頭來,顧零洲正盯著她。
“看我什么?”她莞爾道。
“沒什么。”顧零洲遲了一會兒,嘴角也往上翹了翹。
“老公不想我嗎?”虞麗瞟了一眼床,又瞟了一眼他,眼神中滿是溫軟的俏皮。
“想呀,怎么能不想?”他有點兒干巴巴地說。
抱在一起時,仍舊有一點兒勉強。顧零洲持續了很久,腦海里不斷閃現出那句話:“大象的生活充滿了莊嚴、溫柔的舉止和無盡的時光。”這話讓他莫名地焦躁。后來,虞麗柔聲道:“停下來,好嗎?”他才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不知道怎么,一點兒感覺沒有。”虞麗輕聲說。
顧零洲把她抱緊一些,心里莫名地充滿了歉疚。
大體上說,他們恢復了過去的生活。顧零洲發現,唯一不同的是:虞麗以近乎執拗的態度堅持關窗。以前,她也會要求關窗,但總是撒著嬌征求他的意見:“老公,我們把窗子關上一會兒好不好?”現在,不了。只要一看到窗戶開著,她立即會關上。哪怕窗簾拉著,她一聞到空氣中那股臭味兒,也會很警惕地拉開窗簾查看窗戶關了沒有。其實,顧零洲也不喜歡那味兒。但他喜歡開窗,屋子本來就小,老關著門窗就會顯得越發小。在屋里待久了,他會有種窒息的感覺,就如一條被悶在密閉水箱里的魚。他將什么也做不了,就像那頭走來走去的獅子,只能不停地走來走去。
這天,他們在屋里待了一下午,一起設計了兩個封面。配合很默契,自己想到的,對方也會想到;對方提出的意見,總是能讓自己稱心如意。顧零洲喜歡和虞麗一起工作,工作總能讓他們的心緊緊挨在一塊兒一那種心靈相通的感覺令他癡迷。她還在說著自己的想法,他偏著頭瞅著她的側臉。初秋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在她臉上,睫毛的影子水草一樣在臉上輕微地晃動著。鼻子、嘴唇、下巴,淡淡地籠著一層光潤,白皙的臉龐仿佛一件易碎的瓷器。她絲毫沒發現他正注視著自己,仍盯著電腦上的圖片說著自己的想法,那樣的專注、單純。他無聲地笑了,眼睛里也躍動著笑意。忽然,他想,把她的側臉用線條勾勒下來,即可做成很好的封面。他抑制著興奮,湊近她的耳朵,小聲說,我上個廁所,回來跟你說件好玩兒的事兒。她轉過臉,微笑著望著他,揶揄道,某人又神神秘秘的!臨出門,他下意識地推開了窗戶。等他匆匆上完廁所,干干凈凈洗了手,再回到屋里,發現虞麗神情淡漠地瞅著電腦。他看到,剛剛打開的窗戶重又嚴嚴實實關上了。
開窗和關窗,是一場漫長的戰爭。
往往是,她剛關上窗戶,趁她不注意,他又給打開了,他再一疏忽,窗戶又會被她關上。他們暗暗較著勁兒。若窗戶打開后長久未被關上,他禁不住有種成就感;若窗戶剛打開就被她關上,他不免會感到沮喪。很多時候,他們習慣拉著窗簾,所以,并不能看到窗子關著還是開著,那就全憑嗅覺了。他早習慣了動物園的氣味,此時,又重新讓自己加以注意。——他覺得,自己就如臭鼬一樣尖起了鼻子。當他的嗅覺越來越靈敏時,她絲毫未居下風。他們活得越來越像動物,機警而且多疑。
他們默默地恪守著一條原則:不在對方眼皮底下去關窗或開窗。雙方的戰爭成為名副其實的“暗戰”。表面上,始終保持著應有的禮節;內底里,其實寸土不讓、硝煙彌漫。戰爭很快由白天蔓延至夜晚。兩人躺在床上,總是暗暗較勁兒,看誰先睡著,先睡著就意味著放棄了對窗子的控制權。為了迷惑敵人,兩人在偽裝上都下了大工夫。顧零洲的偽裝方式是打鼾,她知道他很少打鼾,為了不至于引起她的懷疑,他裝作鼻塞。響了兩三聲后,她小聲嘟囔了句什么。他試著調大一點兒聲音。他的嘴巴和她的耳朵挨得很近,他相信,在闃寂的夜里,這可以說是聲若驚雷了。她只咂吧了一下嘴。睡得真夠香的,他無聲地笑了—下,慢慢從她脖子底下抽出手臂,起身推開了窗戶。為了保證不發出一點兒聲音,他推得極其小心,推開一點,又回頭覷她一眼。月光下,她的臉安靜而柔和。花了三四分鐘,他才推開了窗戶。夜晚的空氣清冷、潮濕,什么味兒也聞不到。他眺望著月光下的動物園,大象影影綽綽的,在人們安睡的夜里,它們仍清醒著。這樣靜謐的時刻,他才真正體會到那句話的含意:大象的生活充滿了莊嚴、溫柔的舉止和無盡的時光。
一早醒來,顧零洲發現窗戶關得嚴絲合縫。
他有點兒恍惚,難道昨晚自己并沒開窗?不對啊,他分明記得自己的一舉一動。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虞麗也像自己一樣裝睡,或者半夜醒來過。他偷偷觀察她,她沒露出一絲一毫的破綻,完全是一副無辜的樣子。還裝得挺像的,顧零洲在心里冷笑了一聲。他并未由此退縮。除了躺下后努力爭取最后睡著,他還想出了一個絕招,就是睡前多喝水。這樣,便能保證他半夜醒來上廁所,也就能夠保證半夜再檢視一遍窗子。漸漸的,他又更進一步,摸索出喝多少水便能在天亮前醒來,這樣,可以在白天到來前最后檢查一遍窗子。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不管他怎么努力,他早上一覺醒來,窗戶總是關著的。他一次次懷疑,睡前開窗加上夜里復查,難道都是夢里發生的事兒?如果不是,那虞麗是怎么做到的?太不可思議了。簡直可怕!她對他的一舉一動明察秋毫,他卻對她的所作所為懵懂無知。他看她的眼神,越來越充滿了困惑。他總是怔怔地盯著她看,她有太多他所不能了解的了。她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
就連做愛時,他對她的困惑也未能消解。他盯著她緊闔的眼睛,心想,她多像一個無法破解的謎啊。或許是太三心二意,整個過程變得冗長、拖沓。汗水密密地布滿了他的額頭。屋里熱得像個蒸籠。鬼使神差的,他微微側了側身,伸手探過窗簾將窗子推開了一條縫兒。猛然間,他感到身子一顛,摔在了床上。虞麗背對窗簾,面無表情地瞪著他。
“顧零洲,你究竟想怎樣?”
“什么怎么樣?我不想怎樣啊。”他有點兒蒙。
“沒神經病吧你?”
顧零洲瞪著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樣的質疑。
“你對我究竟有什么不滿?就因為那天在動物園里我生氣了嗎?你不知道那股尿騷味兒讓我多難受!可我一直堅持著,陪著你逛了大半天!我一兩周才過來一次,你就不能遷就我一下,把窗戶關上?你喜歡聞屎尿味,就不能等我離開后聞嗎?就算我一周過來一次,那七天里你還可以有五天盡情地聞啊,你怎么就連兩天都不能等!你怎么就這么自私!”虞麗拉過被子堆在身上,深深喘了一口氣,語氣緩和了一下,“你想想,和你在一起這么久,我對你要求過什么?別說房子,就連衣服也沒讓你給我買過一件!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我們志趣相投就好。可你呢?我不提要求,你就從沒想過要給我什么嗎?連關窗這么一件小事都不愿滿足我?”
虞麗抽噎著,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滾落。
顧零洲慢慢地紅了臉,汗水一層一層地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
“不是這樣的,”他支吾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其實那氣味沒什么……夜里更沒什么,什么氣味也沒有。”
虞麗不解地瞅著他,張了好幾次口,才說:
“不是我說話難聽,你真沒毛病吧?你說過的,我是你遇到過的最知心的人,我也曾經認為,你也是我遇到過的最知心的人,我從來沒跟誰談論工作那么投機,可是,現在你越來越讓我搞不懂了。你難道還想成為動物學家?想要我跟著也成為動物學家?你喜歡的,不能強制我也喜歡啊。別胡亂找理由了,其實,你不斷開窗,只是想讓我不舒服,想讓我不高興。很簡單,你想折磨我!你知不知道,跟你在一起,我有多少夜沒睡覺了?!我以為,只要堅持關窗,總有一天你會醒悟,會心疼我遷就我,可我想錯了!”
虞麗濕漉漉的眼睛里卻閃爍著仇恨的光芒,有一把火隨時要燒到他身上似的。不知道她那瘦瘦的身體里,怎么會潛藏著如此巨大的力量。
“不是……不是這樣。”顧零洲磕磕巴巴的。被虞麗這么一說,他也開始懷疑自己了——我為什么就那么想開窗?
“不管是不是吧,你對我來說就像一個謎。我喜歡你,可就是猜不透你。現在,我真的累了,不想猜了。”虞麗眼里仇恨的火焰被不斷淌下的淚水熄滅了。
沒有虞麗的日子,顧零洲仍舊保持著幾周來養成的習慣,臨睡時喝下足夠天亮前一刻醒來的水,躺下后假寐—會兒,然后檢視一遍窗子,天亮前起來上廁所時再檢視一遍。不過檢視的內容有所不同,現在,他是為了確認窗子關好沒有。自從虞麗離開后,他一直關著窗子。他想試驗一下,自己能否為了虞麗做一次徹底的改變。
顧零洲深感生活陷入了一團迷霧中,他既想看清去路,也在竭力回想來路。他大學畢業后到了現在的出版社,同時到了現在住的地方。快畢業那段時光,他總是惶惶不可終日,擔憂自己無法適應學校外的世界一工作和生活,都讓他緊張。然而,時間一天天催逼著他去面對。他在同學的介紹下找到了現在的住所,房東向他推介房子,說他可以天天免費看動物了。他至今記得,房東的這句話給了他很大的安慰。那時候,他想起了年少時對動物園的印象,想起了自己曾有過的“動物學家”的綽號,以及要做一個“動物學家”的夢想。
回望近三十年的生命,顧零洲驚訝地發現,自己幾乎沒什么夢想可言。從小到大,他哪方面都不算突出,不會給別人留下什么特別印象。換種安慰的說法,也可以說他哪方面都還可以。進出版社做美編,并非他的夢想,只是他的第一份工作罷了。他適應了,并且喜歡上了——偶爾,他會誤以為自己從來就喜歡這個。他幾乎沒想過換工作。那太危險了,他必定又會如快畢業前夕那樣惶惶不可終日。算起來,“動物學家”算是他有過的唯一的夢想了。那么。他現在算是緊挨著夢想生活吧。
是這樣嗎?這就是我的夢想?好像,又不是。他站在緊閉的窗前,下意識地辨識著夜色中大象們巨大的身軀。他很少計劃什么,也很少堅持什么,同樣,很少思考什么。他的生活就是順著一條不需要掙扎的軌跡往前滑動。高考、工作、租房,莫不如是。就連和虞麗在一起,他也有這樣的感覺。他想,若非通過網絡,他可能不會有勇氣對她說那樣的話。他本科時有過一個女友,也是在網上認識的。他們沒有任何可以交流的話題,即便如此,他也沒想過要離開她,直到她大學畢業后離開這座城市。他沒和她一起離開,因為他實在沒有勇氣再去面對—個全新的城市。
現在,他想有所改變了。他不止一次回想起和虞麗生活的情形。他會想象著她的形象自慰,然后心里變得愈加空落落的;會忽然想起一些細節,譬如她的水草一樣涼絲絲的頭發滑過他胸口的感覺。他回過神來,看到窗外已是暮色沉沉,動物園里的樹梢浮著一縷嘆息似的橘黃色夕光。他感到茫然的生活被賦予了某種意義。他給她發短信解釋說,他之所以那樣做,真的只是想讓她對動物園破除偏見。他并不是要把自己的理想強加給她——再說,動物園也并非他寄寓理想的地方一只是,很想帶她去看看動物園里的大象,因為在大象身邊,可以看到他們的房子。他知道這是個聽起來很難成立的理由,但他不知道除此還能怎么解釋。她沒表示相信,也沒表示不相信。他以為她理解了他。他一次次問她什么時候能過來,她總說最近太忙,過一陣子再說。她曾說過,她住的是老師們的集體宿舍,不方便讓他過去。現在,他真想去找她,看看她在自己之外有著怎樣的生活。一個多月后,他再發短信問她什么時候過來,許久,她回短信說,我們分手吧。
顧零洲為這條短信困惑不已。他還以為他們之間的問題早解決了,一相情愿地等著她什么時候忙完了過來。事實上,她可能并沒那么忙。她可能一直在想,是不是要和他分開,現在,她想清楚了。必定是這樣的。他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又似乎有所醒悟。他反倒平靜下來,仿佛一直在期待這個后果。后果明晰了,反倒容易應付了。
他打電話給她。第一次沒接,他又打了一次,還是沒接,他歇了一陣子,靜靜地望著窗外夜色沉沉的動物園,感受到內心的平靜。他又一次撥了電話。她接了。
“為什么?”他一開口,還是問了這么十足多余的問題。
“我們很聊得來,可還是不合適,你不覺得嗎?”她的回答同樣多余。頓了頓,她又說,“除非你能有所改變——比如,離開你的動物園。”
他沉默著。奇怪地沉默著。
“不愿意了吧?你寧愿離開我,也不愿意離開一堆禽獸!”
他聽得出虞麗飽含仇恨的語氣。她一定恨透了他。這樣的恨是怎么來的?
“既然如此,我也無話可說了。這樣吧,過一陣子我過來一次,把我留在你那邊的東西帶走。你別誤會,我不是舍不得那些東西,反正不是什么值錢的,我只是不想讓你的新女朋友看到它們。”虞麗的語氣里有著嘲諷的意味。
顧零洲握著手機好半天,遲遲未能反應過來事態是如何急轉直下的。剛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兒?他為什么不答應她?他已經有一個多月沒開窗了,離開動物園也不是多么困難的事。但就在那一刻,他什么也沒說。如果再來一次一虞麗說,你能離開你的動物園嗎?他能說什么呢?他發現,他可能還是一句話不說。他終究克服不了,又順著那條不需要掙扎的軌跡往前滑動了。他拉開窗簾,一股想要推開窗的沖動在胸中鼓蕩著,可那股力量在到達手掌前,莫名地消失了。現在,充溢著他的,是不要推開窗的力量。他知道,他已經適應關窗了。多少有點兒諷刺。他望著黢黑一片的動物園想。
又過了一個星期,虞麗來了。是個晴朗的下午。顧零洲一直設想,兩人再見面會是怎樣的情形。其實沒什么特別的。虞麗一進門就脫了外套,往手上呵著氣說:“屋外還挺冷的。”已是初春時節,天氣似乎并沒轉暖的跡象。顧零洲笑了笑,“那就別忙著脫衣服啊。”虞麗還是脫下了大紅色的長風衣,隨手擱在床上。她穿一件嫩黃色毛衣,令顧零洲心頭一陣暖熱。
“你這屋里味道這么重!”虞麗瞥一眼顧零洲,擰著眉頭。
“一個多月沒開窗了……可能有點兒……”顧零洲紅了臉,轉身想要推開窗,又停住了。他覺得很尷尬,不知道怎樣做才是合適的。
虞麗似乎也有些尷尬。很明顯,她沒想到會這樣。她慢慢地舒展開了眉頭,低了聲說:“那我收拾一下吧,你做你的事,別管我。”
顧零洲目光溫軟得像蛛絲一般粘在她身上。看著她收起她留下的拖鞋、內衣、鏡子、毛絨熊、化妝品等小東西,同時,像往日一樣收拾床鋪、擦凈桌椅,還拖了地板。為了不妨礙她,他不時挪一下位置,像一件多余的破舊家具,不知道該往哪兒擺放。她注意到他一直盯著自己,抬起頭瞟他一眼,一瞬間,眼睛里閃過一點兒什么東西,又低下頭去。“你做你的事呀,別管我。——我沒打攪到你吧?”她異常客氣。
她不停地在屋里走動,白皙的臉變得紅撲撲的,不時抬起手背擦拭額頭。后來,她干脆卷起了毛衣袖子。不過,不管如何仔細,屋子畢竟很小,不到一小時,實在沒什么可收拾的了。只是,那濃重的氣味還在。
“要不,開一下窗吧?”她遲疑地看著他。
“你……能習慣嗎?”他探尋地問道。
“還好吧,”她莞爾道,“透透氣總比悶著好。”
他也笑了一下。一個多月沒開了,窗子有點兒不大靈活了,他用上兩只手才推開。剎那間撲來的空氣竟讓他有點兒難以適應。這就是動物園的氣味?他有些疑惑地想。
他們并排站在窗前。他看到她大大呼吸了幾口氣,帶著動物園氣味的空氣。
“那我走了。”她輕聲說。
他感到心頭突地跳了一下。他攥緊拳頭,又松開,再攥緊。她仍舊和他并排站著,并沒有走。他鼓起了很大勇氣,把手抬起,搭上她的肩頭。他如同機器,扭過她的身子,把手放在她的臉頰上,她的臉頰有著薄薄的初生雞蛋似的溫熱。她怔怔地盯著他。他也怔怔地盯著她。她的眼眸深處閃爍著一點亮晶晶的東西,是那么……熟悉。這時,她輕柔而又堅決地推開了他。“別這樣。”她輕聲說,別過臉去,又扭動了一下肩膀,想擺脫掉他的手。一瞬間,他回過神來,不禁又想,他們簡直是陌生人。這感覺像一道魔咒,再次牢牢地箍住了他。
“沒什么事的話,我走了。”她開始穿風衣。
“我帶你去動物園里看看大象吧?”他忽然說,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在大象身邊,可以看到我們的屋子。我們晚上去,就不會有氣味了。”
她瞅著他,驚訝地張大了嘴。
“你讓我說什么好……對你,我當真是無語了。”她果斷地挎了包,“你那么想去,跟你以后的女朋友去吧。”
虞麗堅持不讓他送,獨自拎著包走了。他趴在另一邊窗口,望著她走出自己這幢樓,一徑走出小區,始終沒有回頭。不到五分鐘,她的大紅的長風衣如一束火焰熄滅在路的拐角處。他呆呆地趴在窗口,凝望著拐角那兒。那一束火焰似乎還燃燒在他的眼睛深處。即便閉上眼,仍能感覺到它在眼簾上熊熊燃燒。再睜開眼睛,他才確認,她消失了。他突然拔腿往下跑,一心想要追上她。他想,他應該和往日那樣送她到地鐵站的。他追出了小區,追到了動物園門口,放眼望去,地鐵站前這一段路上已經沒她的蹤影了。初春的陽光明晃晃的,柏油馬路蜿蜒成一條波動的河流。他弓著身子,有一種暈船的感覺,氣喘吁吁地坐到動物園前的馬路牙子上,不知道接下去該做什么。
不知坐了多久,暮色在馬路上涂下他孤零零的影子。馬路上盡是下班回家的人。他木然地站起,兩眼茫然,不知是不是也該回家去。一轉頭看到了動物園的大門,不斷有人往出走,快要閉園了,再有幾分鐘就不讓進了。他毫不猶豫地朝大門走去。
他拐過曲折的路徑,徑直往大象區走。對這家動物園,他實在太熟悉了。可不知怎么,走了半天他才發現迷路了。他又回到了猴子們的假山旁。猴子們嬉皮笑臉地笑話他。他不理會它們,疑惑地望著來路,皺著眉,慢慢讓自己平靜下來。好一陣子,他才發現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錯。他小心翼翼地繼續朝大象區走去。暮色越來越重,樹影越來越重。他仿佛走在無盡的時光中。看到大象的那一瞬間,他終于難以自已,感到淚水一再涌滿眼眶。透過淚水,他看到了夕陽下正咀嚼著干稻草的大象們。此時,他莫名地覺得,它們不再是莊嚴和溫柔的,它們赭紅色的龐大身軀里,似乎隱藏著同樣龐大的痛苦。
避過清園保安的視線,比想象中要簡單;在夜色的迷障和十來棟樓的迷宮里辨識自己的窗口,卻比想象中難多了。他背靠大象們的圍欄坐著,盯著一處黑洞洞的窗口,卻總不能完全確定那就是自己的窗口。大象們在不遠的黑暗中,它們在睡覺嗎?大象的睡眠時間很短,只有短短幾分鐘。如果它們做夢的話,可能都來不及回到家鄉吧?這么想著,他想回去了。這兒并沒想象中的特別,再說,初春時節的夜還是挺冷的。他出門時沒穿外套,瑟縮著,又望了一眼黑暗中大象們小山丘似的身軀,覺得自己就如一只受傷的動物,要回到自己的窩里去了。一路上,他覺得自己心里是那么柔軟,那么孤獨,又那么平靜。走到大門邊,他才發現棘手的問題:動物園的大門黑沉沉地關著。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