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呻吟從大殿里傳出,我心下一驚,一腳跨在大殿高門檻里,一腳留在門外,定住了。自打我三天前來到這處深山古寺——隱沒在海拔一千四百米的深山老林,隔絕了我與塵世聯系,于靜寂深山獨得一份清寧。聆聽晨鐘暮鼓和僧侶無調式念經,內心清洗過似的超脫。平日里老說要淡定。可誰做得到淡定,淡定得下來?名與利——欲望本就是淡定的反面,城外那座寺院里菩薩和金剛不敗之身都淡定不了,背負那么多人世貪婪欲望沒法兌現,一次又一次焚香祈愿騷擾它們不得安寧,沒得淡定。早課經聲不絕于耳,催眠般催睡我物欲,內心的寧靜距淡定不遠了吧。待到繞梁經聲散去,人聲不作,鳥鳴也止息了,漫山冰雪映照灰蒙蒙天空,映照我年末心情,淡定從容,到了進入孤獨妙境和僧侶入定的境界了吧!寺院里只有四個上了年紀的僧侶和一個矮矬子。僧侶六根清凈,屬于另一個境界的人,和他們搭不上幾句話,矮矬子要么見不著,見著了也是半個啞巴,余下的就我一個外人,俗稱香客。忽然聽到大殿里幽幽呻吟,抬頭望去,灰暗大殿側一排青面獠牙金剛,泥塑偶像,不活在神話故事里,沒機會發聲。心驚遲疑欲抽退前腳的當口,我看到殿正中香案后數米高如來佛肩膀上扛著一張臉,鬼似的不甚分明的臉。屋檐滴答融化的雪水,未散的驚魂遇上冷空氣,牙齒咯咯頻顫,但我聽明白了沙啞低沉的呻吟內容,不是出自厲鬼,而是有人念念有詞,重復著“洗面”二字。
眼睛適應大殿幽暗光影,也認出高大金身如來佛坐像左肩胛上矮矬子臉面,他手捏抹布從如來佛大腦袋后頭繞過,擦拭他肥大垂肩的耳朵。
“你這是干嗎呢?爬得那么高。”
“我替菩薩洗面,”他手上的布停在如來佛耳垂,俯瞰著我,說,“菩薩也要過年。”
我去過不少寺院,卻從未見過給菩薩洗臉,人吃五谷雜糧,臉上會積塵納垢,菩薩待在歲月里吃人間煙火,自然也會蒙塵積垢,一年到頭洗一回臉也在理,可我從來沒留意菩薩需要這個環節。矮矬子是寺院里常住的俗人,唯一的長工,給菩薩洗臉當然非他莫屬。
寺院坐落在山窩一塊平地上,三進大院落近百尊大小菩薩,如來佛和觀音像五六米高,得搭梯子居高作業,可以想見矮矬子得花多大工夫多大勁才忙得完為菩薩洗臉這項浩大工程。
矮矬子沒再理睬我,當我是空氣,獨自專心致志做他的活——替菩薩洗臉。如來佛祥光籠罩,慈眉善目,大臉足有他半人高,矮矬子踩在梯子上,一點一滴小小心心擦拭出如來佛金光閃耀的臉面,嘴里不停念道:洗面,洗面……
長老不老,五十來歲,號耕法。耕法長老做完早課回禪房數念珠打坐,到了用膳時刻走出禪房跟我們一張桌子坐吃。索膳簡單,早中晚三餐重復三道菜:豆渣餅、白菜煮豆腐、香菇炒冬筍,炒新菜時倒入剩菜,等于餐餐吃剩菜。飯是撈飯,大米煮開后撈到飯甑里燒熟,噴香撲鼻。那米湯清香濃稠爽滑,是我的最愛,吃一滿碗飯喝兩大碗米湯,身上暖融融,舒坦。
飯飽后,耕法長老總會拿矮矬子開心。耕法長老身穿黑色布紐襟棉襖,神閑氣定,暮色沉沉,不經意口吐蓮花淡淡地說:“矮矬子,發什么傻,魂又到秋草那兒去啦。”他雙手合十,瞑目念道:“罪過罪過。”煞有介事。
待了幾天,我聽說了耕法長老的來歷。耕法長老原是政府公務員,不滿現狀,早年下海經商,后來辦了一家塑料加工廠,回收塑料垃圾加工成塑料粒子,賣給塑料成品廠加工成塑料膜、塑料桶、塑料鞋什么的塑料制品重新進入市場,變廢為寶的循環經濟為他帶來不菲的利潤。后來朋友找他合伙開辦養鰻場。養鰻一本萬利,日本商人提供日本高價鰻苗,鰻魚養到七八兩重再高價賣給日本商人運回日本加工上市,挺賺錢的營生,因此養鰻風在沿海省份迅速刮起。養鰻比起臟亂差環境里做塑料粒子賺低廉辛苦錢誘惑大多了,耕法長老盤走塑料粒子加工廠,傾其所有與朋友合伙租十來畝地開挖魚池養鰻,日本人命看得重,講究飲食環保,鰻魚吃精飼料和小魚小蝦,成本不低。又擔心偷盜,雇員工日夜看場,倒也安然無恙,順風順水狠賺了兩年。耕法長老心大了,想大大地賺一把,又跟朋友合伙租來十來畝魚塘,放苗養鰻。鰻魚長到上市,出了意外,聯系不上日本收購商,不僅耕法長老,所有的養鰻戶都找不到收購商,他們集體人間蒸發。恍悟被日本人坑了,原本一斤上百塊的鰻魚只能拿到市場上十來塊賤賣了,養鰻主虧到沒褲子穿。耕法長老更沒想到,老婆不堪債務,跟人跑了。屋漏偏逢連夜雨,放高利貸的債主聽到消息,堵在耕法長老門前不讓出門。耕法長老無奈,找人處理掉兩層小洋樓還債。家中細軟和值錢金銀首飾早被老婆卷走,他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人生無常,耕法長老心灰意冷,跳出萬丈紅塵投身佛門剃度做了和尚,法號耕法。
耕法長老提到秋草,雙手合十說“罪過,罪過”,我不知所以,又不便當面請教。矮矬子臉上表情訕訕然,呵呵傻樂,很顯然,耕法長老說的秋草跟矮矬子大有名堂。
矮矬子的長相不敢恭維,個子矮小,約莫一米五五,上半身長下半身短,走路像馬戲團里模仿人直立行走的黑熊,臉上五官糾結,水泡眼,酒糟鼻,顴骨高,笑起來呵呵的一副傻相。寺院是行善積德的地方,常收留老弱病殘和命運多舛者。他們做了善男信女,常住寺院,希望通過佛祖的力量療愈不治之疾,改變多舛的命運,矮矬子屬于哪一類困難的信士?
矮矬子日常起大早灑掃三進寺院和前院后廊。拾掇完寺院,天沒大亮,僧侶們集中觀音殿披上袈裟開始做早課,于經聲佛語、香煙繚繞和木魚聲聲中,矮矬子在做飯燒菜。做好早餐,那邊早課結束,矮矬子摸進觀音殿,點上一炷香,在觀音像前行三跪九叩禮。白天他要么拾柴。要么澆菜。大雪覆蓋的菜地,最要緊除雪,否則雪多日不融,菜葉子便會浸凍潰爛。這道理我懂。矮矬子在寺院下的菜地里除雪時我路過,幫他一塊掃除菜葉上冰雪。矮矬子對我的義舉心懷感激,主動問我從哪兒來,大過年待山上做什么,不想家里人嗎?我敷衍了幾句,說是跟家里人吵架,一氣之下躲上山。這解釋也對,也不全對。我父母是人民教師,高考填志愿父母逼我填師范,我也做了人民教師,有過三次戀愛經歷,頭一次在讀師范時跟同班同學談,兩人個性相近,志趣相投,情深意篤地談了半年,竟無意中在她案頭看到一封寫給北京一所二流大學男生的情書。事情敗露,她隱瞞不住,坦白該男生是她高中同學,高三開始談,高考填報同一所院校,他被錄取了,她落到三流院校做了我的同學。第二次戀愛是分配到中學后,與小學一位女教師投緣,這女教師啥都好,就是疑心重,我跟女同事女性朋友走一塊,或者女學生圍在我房間,她都吃醋,跟我慪氣,因此口角不斷,我心漸漸涼下來,一次她大吃醋時我提出分手,她哭哭啼啼懇求我不要放手。鬧到這田地,維持下去有何意思?于是徹底拜拜。我心灰意冷,提不起勁追女仔。男教師本就是不被看好的滯銷貨,不主動出擊自我推銷的下場只有做壓倉貨的份,一年年耽擱下來,成了大齡困難青年,急壞的父母沉不住氣,四處拉女郎配對,起先我配合他們,出去見了幾個,拉來的果然沒好貨,我—個看不上,也有女方看上我的,總之,尿不到一塊。后來我拒絕見面約會,逼得急了躲進學校單身宿舍,周末與節假日不回家。熬到去年臘月底,我領了一位女友回家,我們已經同居半個月,她又溫柔體貼,又會照顧人,又會黏人,尤其是床上功夫了得,逗得我氣喘吁吁開心死了,累死了,恨不得就死在她身上。起初父母對比我大三歲的未來兒媳挺滿意,人不算漂亮,嘴巴甜,洗衣做飯,端茶送水,服侍得二老舒舒服服。我看到他們接受了她,就說:“這女人大我三歲。”
“女人?”母親擰眉頭,“她木是沒嫁人,還是女兒身嗎?”
我一愣,附耳低聲神秘兮兮地說:“我們同居了。”
母親開心地輕拍一下我腦袋:“這小子,一張嘴凈胡說。”走出兩步,又想起什么,叫住我,“真比你大三歲?”
我點頭:“女大三,抱金磚。”
“算了,也就這點出息。”
認識她是在四個月前從省城回來的火車上。我去進修學院接受一周新教材培訓,打道回府,正趕上國慶放長假,火車上人滿為患,過道和盥洗間都站滿了人,我站在盥洗間前搖晃,擠我前頭是個三十歲上下女性,身上背一個大大旅行包,一會兒撐左腳舒右腳,一會兒重心右移舒左腳,似乎疲憊不堪。我跟她搭話,竟然是武夷山的老鄉,頓感親近,看她站姿難受,請她坐我腳邊的拉桿皮箱上。她先是不肯坐,后來實在堅持不住,掙出小位子,斜半張屁股側身坐上大半程,火車靠站她立身,才發現皮箱橫杠坐斷,箱子變形塌陷。她過意不去。我說沒關系,大不了換一只,趕快下車,火車又要開了。
下了車,互留姓名地址電話,她是城里銀行職員,在辦公室做文秘。信我先寫,她回了一封,于是聯系上了,互有好感,開始了約會。后來上了床,兩人欲死欲活,欲鬼欲仙。她撫摸我,憂慮地說:“我離過婚,不過沒有孩子,你介意嗎?”
我抓住她的手,撲到她身上,邊動作邊說:“不介意。”
年假最后一天,我把她離過婚的事實告訴父母,紙包不住火,真相遲早要大白于天下。母親一聽如五雷轟頂,尋死覓活,揚言上吊跳水。她要面子,寧愿我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娶個有婚史的女人。她被趕出門。我不是個聽話的兒子,但被母親的舉動嚇傻嚇壞了,保證跟她一刀兩斷。后來我找到她,她沒理我,冷冷地說:“我不想做公婆不能接受的兒媳婦。”她上一次婚姻的失敗,正是婆婆討厭她,慫恿兒子離婚,她不想重吃二遍苦,“你走吧。”
我雖然很愛她,既然父母反對,她也不情愿,就痛苦地分手。我惋惜這樁情緣,厭煩世俗偏見,二婚女怎么啦?頭婚男與二婚女成家同樣有幸福家庭快樂生活。于是乎我厭棄婚姻,與父母的芥蒂更深,跟家里打了個電話,只身逃進寺院過年。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矮矬子嘴上嗞嗞地響,顯然是冷,呵出的熱氣掛在胡楂兒上濕潤欲滴,臉凍得通紅。他掃一陣子覆蓋在青菜葉上的冰雪,雙手擱嘴上呵一陣熱氣,搓搓手。
“真是冷,”我直起腰,說,“這蓋菜你種的?真漂亮。”
他說可惜了。
菜葉粗粗大大,青青綠綠,采回去加油熱炒,清新爽口,做成腌菜又韌又脆,可惜一些葉片被雪壓折。
我說你幫廟里干活一個月給你多少錢。
他說做義務,吃住廟里管,一年除了春播秋收回家忙一陣,都待在廟里。
孩子呢?
光棍一個。說著,呵呵苦笑。
矮矬子的長相身個,在農村不太好找老婆,如果家境差,就更難了。
我雖然厭煩婚姻,卻明白沒有愛情的人生缺乏色彩,沒有婚姻的人生殘缺不全。就拿我來說,日子寡淡,沒有念想,沒有激情,今天是昨天的單調重復。我一下子和矮矬子親近了,惺惺相惜啊。可我想錯了,太自以為是,其實沒有資格與他吊在一塊。他有念想,有激情,只是沉埋心里沒有表露。
大年三十冷清的大殿格外空曠,我在擺放地藏王菩薩的大殿里碰到矮矬子,他正在為地藏王洗臉,嘴里念叨著:洗面洗面……
就剩下這個殿里菩薩的臉沒有洗了。寺院里大小近百尊菩薩,他一路忙下來,沒有喊累。
中午用餐前,我在膳廳等飯吃,矮矬子端出一飯甑撈飯放在案上,手在胸前揩,從兜里摸出一張折疊的指頭寬的黃色小紙條。
“給看看,這簽好不好。”
我沒研究過簽譜,不會解簽,只能照字面的意思說。
第三十二中簽 古人:劉備求賢
詩曰:前程杳杳定無疑 石中藏玉有誰知
一朝良匠分明剖 臺覺安然碧玉期
我告訴他抽的中簽,劉備求賢。“劉備求賢的典故,你懂嗎?”
他說聽說書的講過,劉備去請諸葛亮出山,連請了三次才請動他。
“對,你真聰明,”我當他是學生,“這簽的意思是過程費周折,但結果是好的,稱心。對了,你問的什么?事業、婚姻,還是錢財?”
他低下頭,瞇瞇笑,喜興又害羞的樣子。我看出來了,他不說,我不便點破,心里留個秘密,這秘密會發酵,日久香美。說出來就走味了,就釀成醋了,跌份。
“矮矬子也是有城府的。”耕法長老說。他和我站在寺院場坪上,看眼前白茫茫一片,聽我道出對矮矬子的好奇。
矮矬子待在寺院里快三年了,農忙回去一陣子,大部分時間都守在寺院做義務活,廟里想付點工錢,他不要。他幾天抽個簽,問婚姻。先時他只說問婚姻吉兇,不肯說詳情,后來他零零星星講到一些,是喜歡上一個準寡婦,準寡婦沒嫁給矮矬子,也沒說不嫁,就那么吊著,七年了,矮矬子癡心不改,有媒婆上門說媒,說的對象有守寡的有離婚的,也有人販子拐來賣的,他一個沒答應。
耕法長老話不多,就說這些,未聞其詳。
沒想到耕法長老走開后又掉回頭,言猶未盡一氣說了一通的話。他說釋迦牟尼佛主張一切事物都由因緣和合而成,人生的痛苦和命運,也是自己造因,自己受果,佛教十二緣起的第八個環節叫“受緣愛”,愛是眾苦之緣,人進入青年以后與外界接觸的感受越來越多,產生了貪愛之心,無法解脫,便成眾苦之源,當然,這里的愛不單單指男女之間的愛。
“那就得戒?”
“隨性,隨緣,苦海無邊,阿彌陀佛。”
我目送耕法長老離去的背影,心有所思。
寺院的夜晚相當漫長,空山寂寥,屋檐融冰的聲音聽得真切,我受用這種虛凈的空茫,僧侶們六根清凈,生活簡單,孤寂又充實,殿堂佛陀們洗去塵埃的金粉面容于幽暗里發出灰暗的亮光,卻難掩歲月的滄桑,不能承受塵世強加的重負,倦色隱約。我擁著潮濕打補丁的破棉被半臥床頭,被套上沾染了數不清的不規則斑點色塊,散發出怪異霉味。靠近床頭的長方桌,一根大蠟燭燃放油煙嗆人的光影。佛殿籮筐里堆滿了燒殘的大小紅蠟燭,矮矬子說僅去年大年夜就收來守歲香客幾籮筐紅蠟燭。到了大年三十夜,矮矬子只做一件事——不停地吹滅蠟燭,拔出蠟燭擺到籮筐里。
橘紅燭光敷在我捧讀的《曼哈頓的中國女人》書頁上,這是一本充滿欲望的自傳體讀物,一位中國女人手無寸鐵闖蕩美國,在世界金融大都市紐約拳打腳踢過五關斬六將沖進金融商業中心曼哈頓,成為活躍于第八大道的富婆,立身美國上流社會。
我挺佩服這位只身闖天下的中國姑娘,沒有把欲望和愿景寄托佛祖,沒有像一些鄉村底層人因買不起一張抵達城市的車票而困死鄉村做井底之蛙,她有足夠的盤纏和勇氣手握一張從北京飛往紐約的機票雄心勃勃開始一段全新旅程。我不認為這是背棄與逃離,經濟全球化,同樣有不少美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打天下,在北京天安門前躊躇滿志,欲望與愛是苦源,欲望與愛也是敲開希望之門的力量之源。大年三十,山下該是千門萬戶瞳瞳日,爆竹聲聲迎新春,傍晚,寺院里人多了起來,年夜飯吃了四桌。聽說寺院南坡半山腰一個自然村五十余戶人家,一到大年夜就上山守歲,我前幾天從北坡上山,不知道這個村莊格局,可以想見交通不發達,樹木禁伐,資源匱乏,土墻老屋高低錯落,鵝卵石路上上下下盤繞的景況。他們陸續上山,帶來芋子面條植物油等的供奉,少不了香燭紙錢,跟僧侶們請過安,而后上桌吃年夜飯。
年夜飯素菜很豐盛,馬鈴薯做的丸子、芋子做的太平蛋、白菜豆腐湯、米湯紫菜羹、紅棗湯、大白菜炒粿、麻糍棵、年糕、炒三鮮、炒菠菜、炸芋頭絲、紅燒豆腐、花生蓮子煲、拌素面,等等,足足十六道菜,一道道熱乎乎端上來。素面兌過茶水,人口爽滑,散逸醉人香氣。面粉炸茶青你吃過嗎?沒有吧!茶樹葉入冬變老,老中挑嫩采了來,拌入稠面粉擱油鍋里炸到皮黃,起鍋瀝油后上桌,裹在黃皮面粉里的葉子還是青的,入口,茶青味駐留不散。
矮矬子坐我邊上,嗞嗞有聲大口喝酒,滿臉酡色看不出半點鼻子上糟糕顏色。他的喜悅透著酒意,水泡眼發出亮光。
他說:“周老師,喝,我們今天要高興。”
我是高興的,滿堂吃客都高興。僧侶們不能喝酒,喝果汁。他們自己戒守寺規,又網開一面寬容我們。這就好,我邊默念剛學到手的幾句《金剛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邊消受寺院里水陸雜陳的素菜和村民帶上山的高度白酒。
矮矬子不用做年夜飯,也做不出這等珍饈美饌,他和我共同享受一道道端上桌的熱菜。端菜的是一位中年婦女。燒菜的是一位做紅白事的廚師,五十來歲。一位二十多歲婦女做他幫廚。他們中午前后腳走進寺院,兜攬下這一大攤事。他們一到,廚房里鍋碗瓢盆交響,菜刀鍋鏟鐵瓢翻飛,五昧雜陳人間煙火漫逸出廚房,游走于三進殿堂,活色生香,佛祖為之動容。
山中的夜從遠處天邊黑起,像是有誰在高空撇開一只巨大的魔法布袋,布袋漸漸收攏。收攏到眼前時天忽然黑上了。寺院里牽了電線,掛了白熾燈,無論多大的燈泡都只鎢絲燒紅一圈,透出一絲昏黃的光。這是山邊小機房柴油發動機輸送的電源。
小機房也歸矮矬子管。
吃罷年夜飯,矮矬子先我一步離席,出門,我跟了出來,看見他打閃著走到場院邊上,正往小路上邁。我跟過去,挎住他胳膊,像攙著一個走路不穩的孩子。他側仰臉面說,不礙事,我能行。
我說我陪你去。
機房隱藏在山邊小樹林里,他去照看一下。
我和矮矬子摸黑走過山邊小路,繞個彎。
路上,他忽然問我:“周老師,你學問大,我請教你人世間是不是真有前定的姻緣?”
我愣了一下,矮矬子咋問這個問題,我立馬想起他抽到的第三十二簽劉備求賢,篤定跟這個請教有關。
“有有,許仙遇白蛇,牛郎配織女都是姻緣前定的。”
他對許仙與白蛇的美好姻緣提出異議。他們姻緣因法海從中作梗而多災多難。
“最終不是有個相會的好結局嗎?多難興邦,多難興家,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喝多了,露出文藝腔。
他忽然興奮起來,扯住我:“是啦是啦,壞事也會變好事。”
矮矬子有戲,我想。
到機房里看了發動機,添加了柴油,掩上門出來,矮矬子第三十二簽背后的故事隨發動機聲漸遠躍出了水面。
矮矬子過完年三十六歲,五年前他村里遷來一戶外鄉人,女的叫孫大花。孫大花有老公和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孫大花的老公叫雷小海。
孫大花一家原先是山里的獨戶,住在靠近江西鉛山的大山里。孫大花公公活到七十九歲無疾而終,兩個孩子都到了上學的年齡,就搬來投靠雷小海姑媽。姑媽孩子長大成家翅膀硬了都飛出去了。姑媽很孤單,孫大花在姑媽屋子前蓋了兩間土屋,照顧姑媽飲食起居。姑媽半年后在屋外摔了一跤昏過去,送到醫院沒搶救過來。姑媽孩子們回來掩埋親娘,怨怪孫大花他們沒照顧好親娘,山田全送給族親,沒留半分地給她。孫大花沒有田園山場,靠雷小海幫人打短工賺些小錢,窮日子窮過唄!可雷小海不滿現狀,跟村里兩個年輕人外出闖蕩,據說在火車站當扒手。孫大花蒙在鼓里。春節回村,雷小海帶回一些錢,在家里待上幾天又走了,這一走就再電沒有回來。孫大花去找過幾回,那兩個年輕人還在火車站當扒手,只不見了雷小海,他們說跟人去了河北石家莊,孫大花去石家莊找過,大街小巷瞎轉,還去了幾個區派出所查詢,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半個月后孫大花回村,走到村口就暈倒在地,多虧矮矬子牽著牛路過,手掬路溝水澆醒孫大花。孫大花高大壯實一個人,愣是瘦了一大圈,頭發零亂,臉上臟污,神色憔悴,臟兮兮的衣服破舊不堪,露出一條條清湯掛面樣紗線。
雷小海再也沒有出現過,而且音訊全無。矮矬子和雷小海非親非故,沒有任何關系。命運弄人,后來光棍矮矬子與孫大花扯上了關系,準確說是矮矬子暗戀上了孫大花,幫雷小海照顧家庭和兩個孩子。
矮矬子郁悶的是:“雷小海究竟有沒有死。”
他問我,我回答不上來。
孫大花給矮矬子的答案是,只要能證明雷小海不在這個世上,就改嫁給矮矬子,都幾年過去了,沒法證實雷小海死活。這就是說,只要這個事實沒澄清,矮矬子仍得沒名沒分義務幫雷小海照顧家庭和孩子,前提是他對孫大花癡心不改,這種狀況漫漫無絕期。
孫大花至今守身如玉,天斷黑就趕矮矬子走人,擔心別人講閑話。
我說可以登報尋人,逾期雷小海沒人影音訊,法院可以單方解除婚姻關系,孫大花名正言順改嫁給你。
矮矬子說我知道,孫大花不讓這么做,她說登報沒有音訊不能說明雷小海就死了。
“那她就不愛你,你傻逼大腦進水,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她是喜歡我的,她多次說過我這人心好,嫁給我是福氣,而后重重地嘆氣,還流淚,說自己命苦。”矮矬子用袖子揩一把流出來的清涕說,“我命也苦,光棍一個,無依無靠,有孫大花念想,幫孫大花干點活也充實。好了,不講了,觀音殿里開始做法事了。”
經鼓木魚的聲音在山間回蕩,悠悠清遠。
寺院三進,依地勢,一進高過一進,觀音殿在最后一進,所不同的是觀音殿扭了個方向——朝東,前兩進朝南。我們從第一進東側的膳廳旁穿堂穿過,從后門階梯轉到觀音殿,殿堂高大軒敞,觀音蓮花座下香案三長排鐵架已插滿蠟燭,燭光映照廳堂亮如白晝,僧侶們身披金黃袈裟,手持鈴鐺木魚槌或雙手合十繞著香案念經,耕法長老手持凈瓶,不時提起瓶中柳枝灑向坐滿殿堂兩側的人群。我和矮矬子在殿堂西側擠出兩個位子坐下,面前一大堆炭火燃燒出熏人熱流,身上一下子熱起來。
僧侶做完一場法事,回禪房休息。
“他們不做了?”
“要做,快到子夜時分還要做一場,做到快兩點才歇。”
殿堂里聲音多了起來,以至于亂哄哄嘈雜,矮矬子跑到供桌前忙著拔蠟燭,因為不停地有人往燭架上插蠟燭。矮矬子吹滅剛點上的蠟燭取下來擱在籮筐里,讓出的燭針立馬又被燃亮舉在手里的蠟燭插上。
我周圍坐滿男女老少,一張張臉上跳脫炭火紅光,熱浪提勁,三五一伙興致勃勃談論五谷收成、家長里短,念家經,說兒女,論公婆,似乎蓄積一年的話題都集中在觀音殿里興會,柴米油鹽,浮生苦樂,歡樂嗟嘆無芥蒂,不設防,你方唱罷我登場,熱熱鬧鬧浮世繪。
小孩伏在大人懷里睡著了。小孩是生物鐘,到點便睡,此時已是十點半。
“老板,你相信鬼嗎?”
懷里攬著睡孩的老阿婆怯生生地說,胳膊肘輕輕捅我一下。我在昕對面中年男子講述去年雨季屋后暗溝堵水,水滿屋子,他捅溝的時候扒拉出一個拳頭大黑碗,撿了,隨手扔在堂屋里,后來來了一個照相的在屋里一陣亂拍,一打眼看上堂屋案上這個碗,說拿去裝墨汁練字,扔下一百塊錢取走,一個烏七八黑老碗,天哪,后來聽說這碗能賣……
“我信鬼。”我沒好氣地說,心想,死鬼沒有,活鬼扎堆。
“哎呀老板,你得信。”她自發,臉上皺巴巴,看上去挺老,一副大半輩子沒出頭的倒霉相。她說她媳婦前年過世,喏,就是這女孩的媽媽,周年祭日找巫婆托夢問問過年過節供祭吃到沒有,拿沒拿到紙錢,在下面冷不冷,缺不缺錢花。你說這死鬼咋說話?她頓住,瞪著我。
我搖搖頭。我不是她死鬼媳婦,咋能知道。
死鬼媳婦說是我兒子害死她,說我兒子在外頭養了女人,她做鬼不甘心。我嚇得半死,都哪兒跟哪兒呀,怪巫婆做得不真,講鬼話。我媳婦是病死的。我兒子做小包工,有點錢,為她治病花掉一筆錢,怎么會害死她?瞎話吧。后來我不放心,逮住兒子說了死鬼媳婦的鬼話,媳婦死了,兒子不用瞞著我,說他是養了一個女人,三年前認識的,四川女人,未婚,正想跟娘商量中秋續弦娶進門。神了,真的有鬼,我急呀,跑到這里,認耕法長老做兒子干爹,保佑保佑。她雙手對合拜了兩下,滿眼惶恐。
剛才講黑碗的中年男子換了話題。“小三,剛才我看到石敏走進來,走到那頭去了,他怎么來得這樣遲?”
被稱作小三的中學生模樣,稚氣未脫,拇指頂了頂鼻梁上鏡架,不接茬。接茬的是個穿呢子服長鷹鉤鼻的中年男。你說是小順的兒子吧,聽說去年當了縣里什么局局長,是我們村的這個。他豎起拇指晃了晃。
無聊、勢利,我正要起身,矮矬子過來找我,該點的蠟燭該拔的蠟燭都點都拔了,僧侶們隆重登場,沒矮矬子什么事了。殿堂里喧鬧低下去,消音似的,取而代之,鈴鐺木魚念經聲響起,丁零零,咚咚咚,款款地敲在心坎,心坎瞬間柔軟平靜,仿佛睡進襁褓的嬰兒。
矮矬子湊過來,他叫我邊上人騰個小位子,斜插屁股擠進來,手搭在我肩上,臉幾乎挨到我下巴。我有些嫌惡,別過臉盯住斑駁墻影。
矮矬子接上剛才路上未完的故事,繼續講述他和孫大花之間的事。矮矬子二十八歲上父母相繼離世,孑然一身,后來愛上孫大花。窮山田園瘦,種的糧食瓜果不夠四個人吃,他躲到寺院里一則省點糧食,二則祈求菩薩保佑孫大花改嫁給他,她老公失蹤七年了,八成死了,就算沒死,幾年后回來,我把孫大花原封不動還給他。
我忍不住掩嘴撲哧一笑,都嫁了還原封不動,虧他說得出口。
農忙時節矮矬子告別寺院回家趕牛犁田,播種插秧施肥薅草收割稻谷,順便在閑地種瓜果,田園是他的,收成歸孫大花。去年秋割完,臨走,孫大花的兒子沖他背影叫了一聲爸,孫大花聽到了,身子一扭躲進門,矮矬子水泡眼涌滿淚水,長三十多年了,頭一回有人叫他爸。夜里他賴在孫大花家里不走,孫大花沒轍,拿搟面棒敲打轟出來,敲打不重,沒有傷著。矮矬子傷心了一夜,第二天他不急著回寺院,叫了兩個青壯年做幫手,花了兩個禮拜時間在孫大花后門又壘起一間土房,瓦屋面。
“睡沒睡過她?”大概覺得他付出應有回報,我下作地問。
“沒有,屋子蓋好當晚,她留下我,騙兩個孩子睡下后,在自己屋里脫光衣服喊我進屋,我進去一看,嚇傻了,扔下一句話轉身就跑了。”
“什么話?”
“留給我娶你那一天再做。”矮矬子說,“我想了一夜,我還是需要女人的,一大早趕到她家叫門,她不開,隔著門扇遞話:對不起,我還是再等等雷小海。我轉身上了寺院,”矮矬子說,“我想開了,明年春耕我不回去了。”矮矬子很生氣,熱氣呼在我臉上像要著火。
僧侶們一氣做了兩個小時法事,噼啪鞭炮炸響時我醒過來。我斜靠矮矬子手臂打了一個盹,沒有夢,嬰兒般安詳。放鞭炮是寺院新年開門吉慶的信號。在塵世,千家萬戶子夜零點放鞭炮開門納福迎新,這處寺院開門推遲近兩小時,據說是寺院首任長老依寺院乾坤屈指算出來立下的規矩。
當晚我獨居多日的香房塞滿了人,充斥腳氣、汗臭和潮濕,我沒有睡著,四個多小時的殘夜格外漫長。
第二天一早,村民們陸續走了,寺院里又只剩下我、矮矬子和四個僧侶。
寺院復歸平靜,仿佛只是經歷一場風花雪月的夢。
我又待了四天,初四起個大早,洗漱干凈,步入三進佛殿挨個香爐添香。在寺院里借住了幾天,沒有給佛祖們添過香,大不敬。我添香到觀音殿時,借著熹微光影,看到跪在蒲團上的背影。無疑是矮矬子背影。我沒有驚動他,在觀音像供桌前插了三炷香,悄悄退出來。
矮矬子入了定,沒被驚擾,沒理睬我。在通往一進大殿的階梯上,迎面走來耕法長老他們,他們趕來做早課。我雙手合十作揖,和他們打招呼,感謝他們多日關照。
耕法長老說施主慢走,有空多來走走。
我說我還會來的,我和你們有緣。
提前吃了早飯,拎上背包走出寺院大門不由打了個冷戰,脖子一縮,領子豎起來。
滿山滿坡披掛的冰雪消融得支離破碎,露出新洗的綠意,地上積水泥濘,我瑟縮著蜷起上身,高一腳低一腳,趕路……
責任編輯 伊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