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歲這年,我在首都北京擁有了一輛生意不錯的快餐車,一個男人,以及三個月的身孕,我們打算在我二十九歲生日到來之前,把這一切來個升級換擋,成為北京一對擁有一家餐館和一個孩子的夫婦。
也許這不算什么好成績,但那要看跟誰比,十二年前,我還在湖北一個極其偏僻的山村里,半年吃玉米半年吃土豆,不知道公共汽車是怎么回事。
整整十二年了,從離開家到現(xiàn)在,我一次也沒回去過。臨走那天,我爸不停地使眼色,要我去跟后媽道個別。我裝作沒看見。我五歲時后媽進了門,六歲時生下我妹,因為天生嘴不甜,人不乖,我的日子可想而知,就在臨走前一天晚上,三句話不對頭,我又跟她干了一場,眼看就要出發(fā)了,我們還都使勁繃著,誰也不想先看誰一眼。我爸開始跌腳,牙齒咬得咯咯響,看在他生養(yǎng)了我的分兒上,我朝后媽扔去一句:“那我走了。”她眼皮也沒抬,脫口而出:“有本事就在外面尋個男人,不興出了門又原封不動地回來。”我正要回擊,卻被我爸推了出去:“她也是為你好,擺在你面前的可不就是這條路嘛。”我便知道,出了這個門,再也不好進來了。
后媽大概怎么也沒想到,她的“臨別贈言”竟在瞬間點化了我多年來混混沌沌的心事,我突然知道我要給自己尋個什么樣的男人了。五六歲的時候,因為后媽的關系,我經常餓著肚子往墳地跑,埋下去不到半年,我媽的墳上就爬滿了細藤,藤上開滿指甲大的黃色小花,甜甜的,可以吃。那天我正趴在墳頭吃花,一個聲音叫住了我。“不要吃,不衛(wèi)生。”我嚇了一跳,待循聲看到那個男人時,反而不怕了,那人個頭高高的,穿一件寬大多皺的土黃色風衣,頭發(fā)有點兒長,差一點兒遮住眼睛。他面色嚴肅地望著我,目光卻很溫和。聽他的口音,我知道他不是我們那地方的人。他動了一下身子,一個大包從他背后跳了出來,他從包里掏出一個紙袋子:“吃這個吧。”他把紙袋子撕開,里面是一個手掌大小的餅。“吃呀。”他催我。我咬了一口,那是我從沒吃到過的最香最甜的餅。他把包甩回后背,朝我揮揮手,下山去了。從此我天天往墳地跑,但我再也沒有遇到過他。我把這個穿風衣的男人和他的餅講給我爸聽,他根本就不信:“還給你餅!你以為你幾多逗人愛呀。再說我們這里從沒來過外地人。”他認為我只是做了個夢,因為太饞,所以把夢里的事兒當成真的了。他信不信無所謂,反正我知道那不是夢,我真真切切地記得那個男人的眼神,還有那塊餅的味道。在通往山外的長途汽車上,我依稀感到前方有個模模糊糊的男人背影,下擺飄起的土黃色風衣,遮住了脖頸的頭發(fā),這感覺跟后媽的“臨別贈言”攪在一起,讓我一趾心跳如鼓。
再有一周,肚子里的孩子就整整三個月了,我一直在考慮該把這個消息告訴誰。告訴家里顯然不是時候,如果后媽知道我還沒結婚就大起了肚子,不笑掉下巴才怪,想來想去,我決定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的好朋友盧星星,只是有點兒難以啟齒,四年前,因為一件事,我單方面中斷了跟她的聯(lián)系,從此我們之間音信斷絕。我猜她不是還在生我氣,就是因為生氣而把我忘了。
我從老家出來沒多久,就碰上了盧星星,盧星星名字很好聽,人卻長得一般,矮小,敦實,走起路來一蹦一蹦的像塊四四方方的小木楔子。她跟我可不是一樣的人,她讀過大學,有正兒八經的工作,這樣的身份,卻肯跟我這個鄉(xiāng)下來的打工妹推心置腹做朋友,對此我只能說,不幸的人偶爾也能碰上好運氣,就像窮人更容易中大獎一樣。
那時我在一家叫銀都的餐館打工,她到我們那里代表單位訂餐,跑一次抱怨一次,不是嫌下雨泥濘,就是天太熱,路上灰塵又大,她慢慢盯上了我,要跟我用電話搞定一切,訂座、推敲菜單、結算,等等。不知是她麻煩,還是她的單位太麻煩,人家一兩個電話就可以搞定的事,她起碼要打十來個電話,情況總在不斷地變化,一會兒要加入,一會兒要減人,一會兒要辣,一會兒要甜,就餐時間更是改來改去弄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敲定了,馬上就要下鍋了,她突然打來電話,說要取消訂餐,為此我沒少挨老板批評,他總覺得是我說話有問題,給了別人好欺負的感覺,還嚷嚷著要他們賠償損失,因為盧星星點的菜里,總是少不了一些很貴的活物。話雖這么說,老板從來沒有真正找他們索賠過,因為盧星星的單位是銀都的主要客戶。
有一天,盧星星一大早就打來訂餐電話,說是領導指明要吃海鮮,可寶城市場上很少有海鮮賣,我趕緊向在外辦事的老板請示,老板似乎心情不錯,大聲說:“沒問題,海鮮就海鮮,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他們吃什么我都有辦法搞來!”老板果然把鮑魚魚翅之類的都找齊了,還專門從別處請了個擅長做海鮮的師傅來,結果,就在油鍋已經燒得滾熱的時候,盧星星的電話來了,她剛說出“不好意思”四個字,我就感到兩腿發(fā)軟。這一回,老板的臉都氣白了,叉著腰質問我,盧星星在電話里到底是怎么說的,為了證實我沒有聽錯,我當著他的面撥通了盧星星的電話,老板一邊聽一邊拿眼睛瞪我。通話一結束,他的唾沫星子就飛上了我的臉:“她說十一點等她的確認電話,你是怎么跟我說的?你聽不懂人話?”天地良心,盧星星根本沒跟我說過什么十一點確認的話呀。老板不聽我解釋,直接叫我脫下制服走人,連當月的工資都不給了。我哭著把這事兒告訴盧星星,盧星星大聲說:“他敢!你不要走,等我?guī)湍愀愣ā!蔽倚南耄愀乙粯樱粋€未婚的姑娘,怎么搞得定我們老板,正要去收拾自己的行李,老板接了個電話,不像是盧星星打來的,接盧星星的電話,老板不會是這副可愛的表情。老板到里屋講了會兒電話,出來就跟我說:“那就別走了吧,下回要是再出這種事兒,天王老子替你講話都不管用了。”
盧星星告訴我,是魏局長出面替我說了情,又答應賠償海鮮席的損失,老板才同意留下我的。她順便丟了一句:“放心,那個海趴狗再也不敢找你麻煩了。”我們老板有點兒矮,盧星星背地里總稱他海趴狗。
從此,我和盧星星的關系莫名其妙有了重大突破,我們的聯(lián)系不再局限于訂餐和結賬,很多次,店里打烊后,盧星星把我叫出來,我們結伴走在夜風中。我受寵若驚,一路喋喋不休我的家事(除此之外我實在沒什么可說的),我告訴她我有家難歸,等于孤兒一個,她說她也好不到哪里去,跟我一樣,她也是泥巴腿子出身,只不過她讀了幾年書才到這里來,而我卻是兩腿一伸就直接到這里來了,我說還是不一樣的。我沒學歷沒單位,什么都沒有,她說那些都不管用,最終管用的根本不是那些東西,她料定我今后還有捷徑可走,她就沒那個命了。我想不到自己會有什么捷徑,也不知道她所說的捷徑是通向哪里的。
她陪我逛街,幫我挑衣服,挑化妝品。我舍不得買,總想把錢攢著,她就罵我不爭氣:“你能攢多少錢?一千?兩千?一萬?”她勸我把自己打扮得漂亮點兒,說這就相當于買了只母雞,與其費勁巴拉掙錢買蛋,不如弄只母雞喂著,只需彎一下腰,就能一天撿一個蛋。
也許跟她的督促有關,我漸漸從那班服務員當中跳了出來,海趴狗額外給我定做了一身無領無袖的長裙,吩咐我客人不多時,不必像別的服務員那樣到桌上服務,站在大門口說說歡迎光臨就行。但他同時交代我,如果盧星星單位的人來了,不管在做什么,都要放下手邊的事,去為他們服務。我很樂意,這樣一來,我就能經常碰見盧星星了,但我很快就明白過來,訂餐的時候有盧星星,吃飯的時候卻未必有盧星星,就算她偶爾出現(xiàn)在那樣的酒席上,好像也沒有隨便說話隨便吃喝的權利,更別提跟我說話了,吃飯對她而言根本不是吃飯,而是工作,她面帶笑容,目光機警,周到體貼地照顧別人,恰如其分地插話,常常忘了還要給自己喂上一兩口。飯畢,總不忘拎走一大摞打包盒,不是為她自己拎的,每桌人里面,總有一兩個主要人物,主要人物家里不是養(yǎng)著狗,就是雇著保姆,打包盒就是為狗或保姆拎的。
有一次,只有我們兩個人時,我夸她:“你真懂事,從你身上,我看到了什么叫懂事。”她說:“你也該懂點兒事了,別上完菜就躲到一邊去消停,你就不會提起酒壺給人家倒點兒酒?”這也正是我的困惑:“那些人都爭先恐后地敬酒,我根本沒有機會。”“所以你要機靈點兒嘛,像你這樣做服務員,永遠都跳不出來,一輩子都是個服務員。”我直覺盧星星所說的機會好像不止是倒酒。
不管怎么說,有了盧星星的提醒,我不再悄沒聲兒地躲在門邊,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只要自始至終把酒壺抓在手里,就等于是抓住了一桌酒席的核心。
這就是我和盧星星結交的開始,與其說我們是朋友,不如說我們是師生,她隨便幾句話,就能點撥我,讓我受益匪淺,我只是想不明白,對她而言,我有何用?
執(zhí)了幾回酒壺,盧星星單位的人很快就跟我熟了起來,人人爭相支使我:“小妹倒酒。”“小妹唱個歌!”“小妹說個笑話。”老板早就說過,顧客的話就是圣旨,于是我就倒酒,就唱歌,就說笑話。他們其實并不欣賞我的歌,也不欣賞我的笑話,他們自己肚子里就裝著無窮無盡的黃色笑話,我在一旁聽了,常常臊得忍不住要跑開,等我回來,他們就嚇唬我:“小妹,你再跑開,我們就告訴你老板,說你擅自離崗,叫他扣你工資。”此后他們再講笑話時,我就不敢跑開了,我站在他們身后,使勁咬著腮幫子,拼命繃著臉,不然我真怕我會笑出聲來,怎么可能不笑呢?他們自己都笑得東倒西歪呢,可我要是真笑了,他們又會臊我:“你笑什么?小小年紀難道你就都聽懂了?”直到有一天,他們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站出來說:“人家還是個小姑娘,你們不要太放肆了。”
這人就是魏局長,他跟他們不太一樣,他說話很少,幾乎從不說那些讓人臉紅的笑話,喝酒也不多,但那些人總是千方百計向他敬酒,弄得他一端起酒杯就換上一張苦臉。我覺得那些人根本不是來吃飯的,而是來比賽喝酒的,嘴上說不喝了不喝了,酒卻開了一瓶又一瓶,那陣子酒廠搞有獎銷售,幾乎每瓶都有獎,嶄新的鈔票夾在瓶蓋的隔層里,有的是一塊,有的是五塊,魏局長拿著錢笑瞇瞇地向我招手:“小姑娘,拿去買冰棍吃。”他的笑無比和善,讓人感到安全。他開了這個頭,那些人也學他的樣子,把獎都給了我,他們喝一次酒,中的獎加起來能抵上我?guī)滋斓墓べY。
有一次,我額外給他們添了一個菜,講明是用他們給我的獎買的,魏局長拉著我的手,對那些人說:“你們看,小姑娘多懂事!”那些人說:“還不是魏局長你疼她疼出來的。”又有人說:“魏局長你干脆收她做干女兒算了。”話剛說完,那些人就開始起哄:“叫干爹!叫干爹!”我沒料到會出現(xiàn)這一幕,慌亂之中,結結巴巴地說:“不,還是不要,電影里的干爹都是流氓。”那些人一聽,哄地笑成一團,又是拍手又是跺腳,嚷嚷聲把屋頂都快掀翻了。
從那以后,我跟那些人的關系就變了味兒,只要我一開口,他們就大笑不止,好像我是個專門說笑話的,其實我只是在老老實實地回答他們的問題。他們問我,要不要替我物色個男朋友。我說不要,介紹人嘻嘻哈哈,介紹的人也不會是正經人。他們忍住笑,問我喜歡丑的還是喜歡俊的。我說當然喜歡俊的。已經有人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但還是有人拼命繃著臉,繼續(xù)問我喜歡老的還是少的。我說只要長得俊,年齡條件可以放寬。這下他們個個笑得直揉肚子。真是奇怪,我只不過說了實話,實話有這么好笑嗎?后來,老板把他們單位結賬的任務交給我,我每次總能一分不少地揣著錢回來,魏局長是最后簽字的人,他一見我就笑瞇瞇的,看也不看,提筆就簽。
他的辦公室很大,有股很濃的墨汁味,書柜擋去了一面墻,另外三面墻上掛著很多書法作品,都是他自己寫的,早就在餐館聽說過,他書法很好,很多地方都有他的墨跡。我每次去他都喜歡跟我聊一聊,多大啦,父母做什么啦,讀過幾年書啦,有一次,他一邊說話一邊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絲絨盒子,里面是一塊亮晶晶的嶄新的手表。
我腦子里轟的一聲,猛地想起五歲那年的那塊餅。說起來,他和那個人還真有點兒相似,他們都有嚴肅而溫和的表情,只是魏的眉毛不夠濃,眼睛也不夠黑,發(fā)型就更加不是一回事兒了。是不是歲月讓一個人的容貌起了變化呢?我懵懵懂懂地問他,很久以前,是否去過我老家,是否在山坡上的墳地里,給過一個小女孩兒一塊餅。
他搖頭,說他從沒去過那里,也從不跟沒有父母在身邊的小女孩兒搭訕。
我又問他有沒有一件寬寬大大的土黃色風衣,以及一個很多口袋的大背包,他呵呵直笑,邊笑邊搖頭。
也許他不是那個人,我沒那么幸運,一出門就碰上那個人。世上不可能有這么幸運的事。
他的抽屜里似乎裝著無窮無盡的寶藏,每次我去找他簽字,他都會漫不經心地掏出一件禮物來,有時是嶄新的皮夾子,有時是小皮包,還有一次是一套床上用品。他叫我把那些東西裝進包里,不要讓人看見。我猜那些東西都很貴,因為它們跟我在地攤上看到的不太一樣。我說你干嗎不送給你的家人呢?他一笑:“你更可愛呀。”
去找魏局長簽字之前,先要去找盧星星,她要核實就餐單上的金額,匯總,填寫一個報銷單,再把就餐單附在報銷單的后面,讓我拿去找魏局長。開始她還陪我進去,后來就不大進去了,但我簽完字出來時,她坐在辦公桌前朝我招手。“我們都很怕他,你為什么就不怕他呢?”她很認真地問。我說魏局長是個很和善的領導,一點兒架子都沒有。她的表情有點兒怪:“那也就是在你面前。”有一次,當我又去找她審核匯總時,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就餐單,小聲說:“幫個忙,把這張單子加在一起,等財務付錢后,你再把這筆錢拿出來給我,好嗎?”
我一看就知道,那不是我們餐館的就餐單,我擔心魏局長會看出來,但她說:“不要緊的,我早就注意到了,凡是你拿去的單子,魏局長從來不審,他一向很嚴格,但你是個例外。”
“萬一他今天想看看附件呢?”
“我們打賭,我賭他不會看。”
我只好任她將那張單子用曲別針別在報銷單的下面,再吧吧吧地摁起計算器來。
果然像她說的那樣,魏局長只瞄了一眼報銷單上的數(shù)額,就提起筆來簽字,邊簽邊問我下了班都干些什么,是看電視,還是打毛衣。我搖頭:“下了班我要洗桌布和餐巾,洗到小半夜,洗完就該睡了。”他似乎很生氣:“他們沒有洗衣機嗎?”我告訴他,老板嫌洗衣機費水費電,所以叫我手洗。“那他們額外給你工資嗎?”我又搖頭:“作為交換,他們給我解決了住宿問題,允許我晚上免費睡在餐館里。”我看到他的腦袋輕輕擺了擺。這天,他給了我一個紅包,我不要,他硬塞給我:“反正是撿來的。”既然是撿的,我就收下了,如果是他從自己腰包里掏出來的,我是絕對不會要的,我只是不明白他為什么總能撿到東西。
從財務室出來,沒走多遠,盧星星就跟了出來,我趕緊從信封里拿出她那一份。她緊走兩步,四下里一瞄,接過錢,飛快地塞進口袋里。
“你看,我賭贏了。”
“奇怪,你怎么知道他不會看呢?”我問她。
“因為他喜歡你。”
“不會吧,也許他只是可憐我。”
“你有什么可憐的,我比你更可憐。我是我們單位里最沒有后臺的一個,眼睜睜看著人家都分了房子,就我沒有,因為我是單身,不夠資格分房,真是可笑,難道不成家的人就可以住在大馬路上嗎?要知道,這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一輩子都別想有了。”
“那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
“我自己租房住啊,本來工資就不高,還要付房租,一樣的工作,人家的工資全都用在自己身上,我卻要拿出一大塊來養(yǎng)房東,憑什么呀,就憑我沒有結婚?”
“那你趕緊結個婚唄,我看你也到了結婚年齡了。”
“我也想啊,可就是沒人要。”
從那以后,每次去找魏局長簽字,盧星星都會留我在她辦公室里坐一會兒,一會兒給我倒杯水,—會兒給我弄點兒信箋紙和筆,再不就問我要不要給家里打個電話,她可以給我一次免費打長途的機會,但我用不著,我家里沒有電話,我們整個村都沒有一部電話,就算有電話,我跟家里那幾個人也沒什么可說的。實在不能給我什么的時候,她就直直地盯著我,問我是吃什么長大的,長這么漂亮,皮膚這么好,將來還不知便宜了哪個狗男人呢。說到男人,她又問我有沒有對象,我說沒有,還小呢。她的話讓我想起一件事來,我問她認不認識那個穿土黃色風衣的男人。我一眼瞥見她桌子上的臺歷,就指了指臺歷上的那個男人,那人的風衣正好是那個顏色。她一笑:“這不是土黃色,這是咔嘰色。怎么?心中有白馬王子了?”
我向她描述了五歲那年的情景。她笑了:“是夢吧?五歲就懷春,不簡單。”這下我更沮喪了,沒想到她的看法竟然跟我爸差不多。
她突然湊到我耳邊:“給你出個主意,你可以請魏局長給你幫忙,他認識那么多人,還怕挑不出個合適的給你?”
我連連搖手:“我才不要呢,多不好意思。”
她急得在我手上打了一下:“傻瓜,試試他嘛。”她的表情很奇怪,而且我也弄不明白,為什么要試試他。
我們就這樣越走越近,有一次,她甚至專門去餐館找我,她把我叫到外面,給我一張商場的服裝小票。“你看,這是給一個客人買了禮品的,禮品不能報銷,你能不能照這個金額換成一張就餐單,到時候一起來找魏局長報銷?”她的意思是叫我去偽造一張就餐單,這有點兒為難,但她說:“我注意到了,你們的就餐單上連個序號都沒有,你完全可以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撕下一張,晚上沒事的時候仔細填好。”我問:“連菜單也要填上嗎?”
“這對你來說應該不是難事吧?”她一臉期待地望著我,我只好答應下來。
我花了大半個晚上,加來減去,總算弄好了一份菜單,金額恰好是那張服裝小票上的數(shù)目。下一次去報銷的時候,她什么也沒說,只用一只眼睛朝我眨了一下。
魏局長照例沒看附件,只顧笑瞇瞇地看著我。“出來辦事就別穿店里的制服了,多買幾件漂亮衣服嘛,小姑娘就是要穿得漂漂亮亮的。”我說我舍不得花錢,我要攢錢辦大事。他問:“辦什么大事?”
“辦嫁妝唄。”
“嫁給誰啊?”他笑了起來。
“還不知道,反正要先把嫁妝準備好。”
“真是個好姑娘。”他笑得更厲害了。
我是在盧星星的辦公室里把錢給她的,她說在外面反而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我問她,既然是單位買禮品,干嗎怕被人發(fā)現(xiàn)。她臉色一變,壓低聲說:“小聲點,那是我們部門的事,其他部門不知道的。”這天她穿了件嶄新的羊毛大衣,發(fā)型好像也變了,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平靜而愉快的日子過了沒多久,出人意料的變故突然降臨,海趴狗開車撞了人,對方死了,海趴狗也受了重傷,餐館開不下去了,我正要收拾東西,另找出路,魏局長找到了我,他把我叫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問我想不想自己開個公司。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我打工都還是個新手呢。
“不會做生意不要緊,我來一手一腳地教你,我來做你背后的老板,但你不要把我們的合作告訴別人,任何人都不行,包括你家里人。”
他幫我搞了個飲用水公司,又叫我印了一些名片,挨門挨戶往各個單位的辦公室送,所有需要飲用水的單位幾乎都送遍了,然后我就回到店里,守著電話,電話一響,我就安排人員送水。他叮囑我送一個單位就登記一下,以便他核查還有哪些單位沒打電話來要水。原來開公司這么簡單,小小一桶飲用水也能支撐起一個公司。不過,最了不起的人還是幕后的他,做飲用水的不止我們一家,但誰的生意都沒有我們的好。
除了飲用水,公司還不定期地做些別的生意,比如春節(jié)前用大卡車去外地買回海鮮和山貨,再賣給那些要給職工發(fā)福利的單位,類似的項目還有端午節(jié)的粽子、皮蛋、咸蛋,中秋節(jié)的月餅,六一兒童節(jié)的大禮包,實在沒有節(jié)日的時候,就弄些很貴的時令水果回來,不管組織什么貨物,都能在一兩天之內銷得精光,因為我們的客戶不是個人,而是單位,單位比個人有錢得多,成交時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看到公司這么賺錢,我高興極了,成天歡蹦亂跳,興奮得像過節(jié)一樣。他卻很冷靜,叫我不要得意忘形,要我用點兒心,跟他學著點兒怎么做生意,因為總有一天,他要把公司交給我一個人經營。聽他這么說我很著急,因為我跟他根本學不著,他談生意的時候我都不在場,他只是在全都談好后才來通知我去操作一些細節(jié)。
有一天,我們坐在一起盤點公司的賬目,我要他把屬于他的錢提走,因為生意都是他做成的,沒想到他竟說:“都是你的,公司是你的,利潤也是你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唯一的要求是你要從中學會如何賺錢,不要只知道傻乎乎地數(shù)錢。”我頓時傻了,這么多錢都是我一個人的?我眼淚嘩嘩地問他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他第一次把手停在我肩上,又移到脖子上,問起了另一個問題。“真的喜歡長得俊的男人?”他竟然還記得我在餐館時說過的話,我的臉馬上紅了。
“我俊嗎?”他的手移到了我臉上。
我點頭。其實他長得不算俊,但他看上去卻是俊的,他的俊是整體感覺,他的儀態(tài),他的著裝,甚至包括他锃光發(fā)亮的皮鞋,他們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那好,我要做你的男朋友,你說過的,長得俊的話,年齡條件可以放寬,自己說的話,不許耍賴,不許反悔。”
我腦子里嗡嗡作響,身子發(fā)木,一點兒知覺都沒有。幸好他不等我回答,就轉到了別的話題上。也許他只是隨便開開玩笑吧,我這樣想。
到了晚上,他打電話要我去某個地方,說有事情要交代我。我以為他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生意,他每次帶來生意都是在晚上,不是剛剛吃完酒席,就是剛剛送走客人,一臉的滿足和愜意。
但這回沒有生意,他坐在一間布置一新的小屋里,悠閑地抽著煙,他脫下了風衣和西裝,就像把他身上的莊重也脫下來了一樣,整個人顯得很隨便。旁邊的小幾上放著一把鑰匙,他朝它偏了偏頭:“收起來吧,是你的了。”
我僵在那里。
“從遇見你到今天,已經一年多了,我不能再等了,再等我就老得不行了。”他抽著煙,慢悠悠地說,跟平時交代我做生意時沒什么兩樣。
“跟我在一起你是有點兒吃虧,但我也替你想了,哪個人能像我對你這么好呢?想來想去,我覺得天底下再也找不出來第二個了。”
“我不能跟你結婚,因為我老了,做不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來了。要是倒回去二十年,我早就拖著你私奔了。”
“我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到了你該出嫁的年齡,我一定放你走,并且送你一份豐厚的嫁妝。”
“我會保護好你,不讓任何人傷害到你。告訴你,最好的保護就是不讓任何人知道我們的關系,包括你的家人。”
“要是碰上費阿姨,不要驚慌,她對你印象不錯,不會想到別的地方去,前不久她還想把你介紹給她一個親成的兒子呢。當然,最好是避免跟她見面。”費阿姨是他的妻子,我們見過好幾次,每次見面,她都伸出手來摸我的臉,夸我的皮膚擰得出水來。”
“你對自己的未來有沒有打算?我替你想過了,我會幫助你把公司繼續(xù)開下去,讓你跟公司一道成長,直到你可以脫開我的手獨自經營。等你覺得我不中用的時候,我希望你能以一個身家豐厚的女老板身份出嫁。”他有點兒傷感地吸了口煙。“那一天不會太遠了。”
他不該說什么等他不中用之類的話,這話一說,我頓時感到眼眶發(fā)酸,我不是沒良心的人,難道我真的能獨自開起一家公司來?靠我的能力真的能賺到這么多錢?從小到大,除了那個穿咔嘰色風衣的男人,有誰像他這樣對我好過?有誰給過我發(fā)自內心的笑臉?沒有,就連我的親生父親,也不曾像他這樣給我安全感,當我決定出來打工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有送我一程,除了一句話:在外面給自己尋個男人。從那天起,他就把我拋棄了,拋到外面的男人堆里了。好吧,那我就如他所愿,給自己尋個男人好了,我就要這個男人,他對我好,而且也只有他肯對我好,我不找他找誰?我甚至覺得,他可能就是那個穿咔嘰色風衣的男人,十幾年過去了,他的容顏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但對我的心沒變。我向前一步,我的膝蓋抵到了他的膝蓋,他稍微一動,我就坐到他大腿上了。他把我抱在懷里。從這以后,說話,吃飯,洗澡,我再也沒有離開過他的懷抱,他一直抱著我,如同一個父親抱著他無比疼愛的小女兒。
“如果我是女人,我就選擇年齡大一點兒的男人,年輕有什么好,沒有經濟基礎,沒有地位,沒有能力,什么都沒有,而且年輕人容易變心,越年輕越容易生變。”
他掏出一把房門鑰匙,加在我的鑰匙圈上,我問他這房子要不要付租金,付給誰,他叫我不要管,只管住就可以了。
他在我這里待到十一點多鐘才離開,說這時不回去的話,費那里不好交代。在我面前,他把費阿姨叫做費。可凌晨一點多的時候,他又興沖沖地跑回來了,他說費睡著了。
他躺著把我攬進懷里,像哄嬰兒一般拍著我。“今天晚上對你來說太重要了,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我想他指的是出血那件事,事后他指給我看,我才知道我出血了,兩顆圓圓的血滴印在床單上。
天大亮時我才醒,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走的,也許我一睡著他就走了。
從此他就成了個在夜里奔走的人,上半夜剛從我這里離開,下半夜又悄悄推門而入,把我從睡夢中弄醒。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感到驕傲。“小伙子也不過如此!”
我不知道小伙子會如何表現(xiàn),在此之前,我沒有接觸過任何一個小伙子,在餐館的時候,有個炒菜的小伙子喜歡往我身邊湊,但我嫌他渾身上下一股油煙味,還有口吃的毛病,懶得答理他。同事們全都看出來了,他們似乎都有意鼓勵他追我,但海趴狗輕蔑地看了他們一眼:“她不是為你們這種人預備的。”那時他好像預見到一點兒什么了。
他再三交代我,我們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就說我們是親戚,他受我父母之托照顧我。
我不知道盧星星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的,當我從公司回來,正要掏出鑰匙開門時,猛地發(fā)現(xiàn),她就坐在離門前不遠的一塊陰影里。
我正在猶豫要不要假裝走錯地方,帶著她走開,她似笑非笑地逼了過來:“壞東西,搬了家也不告訴我一聲。快點兒讓我進去,我手都酸了。”
她拎了一袋水果給我。
“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免得我心里一直壓著塊石頭。”
原來那些加進報銷單后面的就餐單,送給客人的沒法報銷的禮品,都是她自己的消費。
“你不用把眼睛睜那么大,公家的錢,不用白不用,很多人都在用,手筆大得你無法想象,只有我這種無門無路的可憐人,才會在你身上打那點兒小主意。”
“其實你完全沒必要告訴我。”
“如果我不告訴你,說明我沒拿你當朋友。”
她的眼神很奇怪,不像在檢討自己,倒像在譴責我,譴責我在外面租了房子都不告訴她這個朋友。但我決定還是裝糊涂,就事論事:“魏局長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會不會對我們產生不好的印象。”
“少來!你們在一起做的壞事還少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那個公司,其實就是他的公司,你只是他豎在前面的傀儡,你們根本就是在合伙搶錢,搶國家的錢,你們就像兩個明火執(zhí)仗的強盜。”
我感到我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倏地豎了起來。“你怎么知道的?”
“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你是我朋友,他是我領導,我為什么要說出去?再說,我都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你了,你就更不用怕了,難道我不怕你把我的秘密說出去?說到底,朋友是什么關系?朋友就是兩個可以交換秘密的人。”
我想不明白這里面繞了一個什么彎,但我能感覺到自己有點兒被繞進去了,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繞出來,就望著她發(fā)愣。
“其實,我不光知道公司的事,我還知道他經常到你這里來,我也知道他為什么來。今天我來這里的事,你會告訴他嗎?”
我像一條被按住了七寸的蛇,乖乖地說:“當然不會。”
看來我誤會了她的意思,她湊到我跟前,很有主意地說:“其實,告訴他也無妨,但要注意方式,別的什么都不要說,就說你無意中在這里碰上了我,我呢,非要賴在你屁股后面跟著你進來,結果,我在這里看到了他的書法。記住了嗎?就照我說的跟他講。”
屋里的確有他的書法,那天他興致一來,拿起我的化妝刷,蘸著亮光指甲油在墻上寫的“瓊廬”兩個字。瓊是我名字中的一個字。
知道盧星星來過后,他嗯了一聲,敞開兩腿坐在那里,不說不笑也不動,看得出來,他很介意這件事。我向他道歉,一再說對不起,他攔住了我:“沒事,是我自己太大意了。”又捏捏我的臉安慰道:“小事一樁,我會擺平的。”
沒過多久,盧星星喜滋滋地向我報告,單位給她解決住宿問題了,原本準備對外出租創(chuàng)收的一個小套,分給了她,雖然不是正規(guī)的宿舍樓,但總算有了個住的地方,她滿足了。
這事過了沒多久,有一次他問我:“你跟盧星星關系怎樣?”
我說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朋友兩個字可不簡單。”他一臉嚴肅,過了一會兒又說,“她可比你聰明多了。”
好事再次降臨到我頭上,魏問我想不想去讀書,他可以想辦法讓我去讀個幼師學校。“總覺得這里不夠安全。”
我高興得一蹦三尺高,當年輟學可不是我自愿的,也不是我成績不好,而是后媽說家里再也拿不出一分錢學費了。幼師學校很遠,靠近省城。魏說他有空可以去那里看我。
正好那天盧星星約我去逛街,出門前我一再默誦魏的叮囑,提醒自己不要跟盧星星說起讀書的事,就算要告訴她,也要等到入學通知書寄來以后再說。
盧星星這天心情不太好,我們沒有像往常那樣滿街亂竄,而是在夜市上叫了一只小火鍋,兩瓶啤酒。別看盧星星跟同事們在一起時禮數(shù)周全,溫文爾雅,跟我在一起時卻十分豪放,如果不是擔心在夜市上會碰見熟人,她很可能還會買包煙放在桌上,第一次看見她抽煙時,我被她老練的姿勢嚇了一跳,她撇撇嘴說我大驚小怪,還說她已經是老煙民了。但她隱藏得很好,每次抽完煙,要出門的時候,都要漱口,洗手,直到聞不出煙味為止。
不用問我也知道她為什么心情不好,男人的問題是她最大的苦惱,身邊的女同事們一個個都結婚了,而且個個嫁得好,不是有權就是有錢,偏偏現(xiàn)在的人都那么賤,誰有權巴結誰,誰有錢高看誰,這種氣氛越發(fā)顯得盧星星形單影只,十足一只被孤立的丑小鴨。
“你怕什么,你有本事啊,誰也奈何不了你。”我安慰她。
“是啊,只能靠自己了,所以我最近正在考慮讀在職研究生的事,反正下了班也沒事干。”
我馬上興奮起來,跟她大大地碰了一杯。“太好了,你看,我就說吧,你不會比任何人差。等你研究生讀完,那些官太太錢太太都不是你的對手。”
不知是她新的人生規(guī)劃讓我激動,還是啤酒讓我失去了警惕,我一下子沒管住,跟她說起讀幼師學校的事來。
“真的?”她放下杯子,睜大眼睛望著我,好一陣沒說話。“你看,我以前怎么說的?我說你今后還有捷徑可走,你還不相信。是魏替你安排的吧?”
我不得不點頭。
她突然感傷起來。“你的運氣真是太好了,我要是有你十分之一的運氣,也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她的情緒急轉直下,兩瓶啤酒她一個人喝了一瓶半,起身走的時候,已經有點兒搖晃了。我扶著她,她一再把我往外推。“我好不容易給自己打足了氣,又被你給戳了個洞,氣都跑光了,我發(fā)現(xiàn),我再怎么努力,也不如你懵里懵懂朝別人笑一下。有時候我真的很討厭你,討厭你這種人。”
我感到不妙,也有點兒后悔,為什么在她面前,我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呢?
魏在后半夜的二度探訪結束得很突然,而且一旦結束,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我不能說我盼著他后半夜再來,那樣對他的睡眠不利,我只是感到好奇,于是就找了個機會問他,他一笑:“被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發(fā)現(xiàn)了。”
這個人就是他的母親,縣二中的退休歷史老師,又沒跟魏住在一起,卻不知從哪里得到了這個消息,有一天專門把魏叫到她家里,指著他的鼻子又哭又罵,不是心疼兒媳婦,而是擔心他的前程。“多少人惦記著整垮你,你還不知檢點,你這不是主動授人以柄嗎?”母親聲稱如不及時懸崖勒馬,他的大好前程必將毀在一個色字上。他再三抵賴,哪知母親不僅說出了他金屋藏嬌的事,還說出了他送我去讀書的打算,他向母親再三保證,他會非常小心,絕對不會露餡兒。母親見勸阻無望,轉身去了廚房,砰的一聲響,他跑去一看,母親一只手血淋淋的,要不是年老力衰,那根手指早就齊齊地剁下來了。
我一聽就哭了起來,我都做了些什么呀,在那個老人眼里,我跟傳說中的妲己有什么區(qū)別,我叫他別再來了,永遠都別再來了。但他說,他會處理的。
他突然問我:“幼師學校的事,你是不是跟盧星星說起過?”
他從沒如此嚴肅過,我嚇壞了:“我就稍稍提了一下……”
他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怎么教你都教不會呀。我母親是盧星星的老師,她們一直有來往。”
這次他出門,竟沒像以往那樣抱住我道別。
我趕緊打電話給盧星星,責怪她不該出賣我的秘密,沒想到盧星星既不否認,也不內疚。
“首先,那不是秘密,學校又不是秘密場所,遲早會有人知道的。其次,譚老師跟我是無話不說的忘年交,在她面前我沒有秘密。再說,你那天也沒有交代我,讀書的事不能跟人說呀。”
“可我們不是朋友嗎?”
“我跟我老師也是朋友,怎么辦呢?”那語氣不禁讓我動搖了一下,覺得自己也該替她想一想,要同時忠誠兩個朋友的確很為難。
母親的勸告似乎生了效,魏真的開始懸崖勒馬了,不僅后半夜再沒來過,就連上半夜也很少出現(xiàn)了,公司的業(yè)務跟著大大萎縮。我開始失眠,委委屈屈地過了一陣子,有一天,我守在他經常出現(xiàn)的地方,他果然來了,身邊簇擁著一群人。我死死地盯著他,他用眼角輕輕瞄了我一下,不等我做出反應,就若無其事地走過去了。
當天晚上,他來了,我賭氣不理他,沒想到他比我更生氣:“這幾年白培訓你了,你不會看場合嗎?你沒腦子嗎?”
我一個勁地掉淚,我不能告訴他我很想他。這種話我說不出口,再說,我不說他也應該明白。
他開始脫衣服。“來吧!”那語氣就像我一直在眼巴巴地期待某種東西,期待了很久,他可憐我,終于決定給我了。我惱怒地說:“我才不稀罕!”其實,我真正想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我想的是他的人,而不是那件事。
但他誤會了,他停止了脫衣服的動作,臉漲得通紅,然后,他三下兩下穿好衣服。“那我走了。”
我趕緊抓住他,他推我。“你都說不稀罕了!”
我抱著他哭,什么也說不出來。在我的見識中,只有不懂事的幼兒才敢對自己的母親說我想你之類的。我的哭顯得沒頭沒腦,還有點兒撒潑胡鬧的意思。
他的聲音總算柔和下來:“我發(fā)現(xiàn)你越來越不懂事了,你要知道,我身邊人多眼雜,到你這里來一趟不容易,分分秒秒都得算好時間。”
我一邊哭,一邊乖乖地承認錯誤。
他突然提到盧星星。“你們倆真的是好朋友?”
“是啊,反正我就她一個好朋友,至于她還有沒有別的朋友,我就不知道了。”
他沉吟了好一會才說:“再也沒有比你更單純的人了。”
“你是說,盧星星很復雜?”
他突然笑了起來。“算了,不談這個了,你就按你的方法活吧,有些東西是教不會的。”
他母親似乎知道我們還在藕斷絲連,那老人家不知從哪里得到了我的電話,從此,我經常深更半夜被這只護子的老虎吵醒,那蒼老而沙啞的聲音,露骨的責罵,攪得我徹夜難眠。而且我還不敢關機,萬一她電話打不通,跑到我家里來怎么辦?她有本事搞到我電話,一定也可以搞清我的地址。
我知道他敬重他的母親,所以電話里我一聲不吭,默默忍受她的責罵,何況我對她還有另一層感激,她畢竟沒有直接把矛盾交到她兒媳婦手里。
有一次,他母親打來電話的時候,他剛好在我這里,也許我想不動聲色地報復她一下,因為我實在厭煩了她無休止的惡毒責罵,所以我猛地把電話杵到他耳邊,我讓她直接跟他說,以后再也不要到我這里來了。
我看到他驚詫地睜大了眼睛,無可奈何地喊了聲媽。
他再三向她保證,斷了,早就斷了,他今天來只是向我最后交代一些事情,安撫安撫。他快步走到墻邊,捂著電話小聲說:“也不能操之過急呀,把她逼急了,她把這事捅出去怎么辦?財政局的老何,不就是因為被一個女的要挾,最后出了大丑嗎?”
掛斷電話,回過身面對我時,馬上又換成一張充滿歉意的臉。
“原來是怕我要挾你呀!我可以白紙黑字給你立個字據(jù),我今生今世都不會要挾你,你也不用再來安撫我了。”
“好了好了,不要再讓我兩頭煩,都是你自找不痛快,干嗎要告訴她我在這里?沒想到你是這么笨的人,完全不曉人事。”
“后悔了吧?”
“是有點兒后悔,什么單純!根本就是無知、愚蠢……”
這話激怒了我,我沖到他面前,大聲嚷嚷起來:“是啊,如果我是機器,是木偶,那就單純了,可惜我是人,稍微有點兒腦子,知道我不過是你的傀儡,表面上是你在幫我,實際上都是為了你自己。你欺騙了我,利用了我,還想叫我感恩戴德……”
嚷到一半,突然嚷不下去了,我被他的表情嚇壞了,我從沒見過他那樣的表情。他看了我一會兒,整整衣服:“好吧,從今以后,公司的事,你的事,我都不管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第二天,他一個電話也沒打來過,我也沒打給他,我有我的理由,不管怎樣,他不該拿我比老何的那個女人。我以為他晚上會到我那里去的,天一黑我就把自己關在家里,卻不開燈,我躺在黑暗中想,到底要不要讓他進來呢?想著想著,竟睡了過去,一覺醒來時,天已經亮了,他昨晚竟沒有來。
第三天還是沒有他的音信,也許他出差了,但出差也是可以打電話給我的呀,以前他就老是在出差途中打電話給我,有一次,他躺在賓館的浴缸里跟我聊了一個多小時。
堅持到第四天,我忍不住撥了他的號碼,電話是通的,但沒人接。撥到第三次時,電話剛一響,就給掐斷了。他竟然不接我電話了。
眼睜睜看著手機從手上滑落,卻沒有力氣去抓住它,渾身就像被抽了筋一樣,沒有一絲力氣。
第五天晚上,電話響了,卻是盧星星,她告訴我,她升部門主管了。“多虧魏局長幫忙。”也許是太高興了,她竟沒覺察出我的異樣,繼續(xù)絮絮叨叨掏心掏肺:“你要好好保養(yǎng)你跟魏的關系,盡量延長它的使用期,不要三兩天就報銷了,沒有他,你在寶城寸步難行,這一點你一定要記在心里。”
—個星期以后,我決定不等了,我要采取行動。我終于在他辦公室堵住了他,還沒張口,眼淚先就掉了下來,他皺起了眉頭:“我們好說好散吧,你長大了,我管不了你了,公司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愛怎么做就怎么做。憑良心說,我也算對得起你了。”
他一提到公司,我就把印鑒掏了出來。我們冷戰(zhàn)的這幾天里,我一直都想把印鑒交給他,以證明我并不想貪圖他什么。
他不收,我急了:“我那天也是被你逼急了才胡說一氣的,那并不是我真正的想法,我是為了氣你才那么說的。”
“不為那幾句話,我的氣量沒那么小,我也仔細想過了,你也大了,該找個人家了,我再耽誤你,就說不過去了,不管怎么說,我不能影響你的人生,是該放手了,我們這種關系,注定是沒有出路的,既然要斷,不如早斷。”
“我不要斷,一輩子都不要斷。”
“傻話!還一輩子呢,我們怎么可能有一輩子?我能娶你嗎?你能嫁我嗎?有朝一日,你有了自己幸福的小日子,能想起我的名字來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不嫁,也不會把我們的事說出去,只要你別再不理我。”
“你看你看,又說傻話。”
我還想說什么,他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下,門外果然有腳步聲,他示意我擦干眼淚。我剛剛戴上太陽鏡,敲門聲就咚咚咚地響了起來。他大聲說請進,同時和顏悅色地對我說:“那就再見了!回去代我向梁總問好!”
他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將桌上的印鑒掃進了抽屜里。
我躲在走廊盡頭,盯著他的辦公室門口。十多分鐘后,那個人出來了,我緊走幾步,正要推門進去,他出來了。見到我,他很驚訝:“你怎么還沒走?”
“收回你的話我才走!”我的聲音透著哭腔,我看到他再次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我知道這樣做不太好,但我實在無計可施了,我并不是隨時隨地都能堵上他的,如果他鐵了心不去我那里,我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都跟你說了這么多了,怎么聽不進去呢?”
“我不管,我就要你收回你的話。”
“否則呢?”他退回一步,眼神已經冰冷。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我只會站在那里哽咽,傻傻地流淚,絕望地流淚。
他冷冰冰地看了我一會兒,邁著工整的步子往外走,我搶上去拉他,他擋了一下,我感到了他手上的重量,像一塊迎頭砸下的冷冰冰的巨石,那一瞬間,我哇地哭出聲來。
我的哭聲等于公開了我們的曖昧,兩邊的辦公室里探出了幾顆腦袋,越來越多的人在往這邊走。
他突然抬手給了我一巴掌。“真不要臉,叫你父母來跟我說!”
他的司機飛快地沖了過來,一邊拖著我往外沖,一邊嚷嚷:“領導有領導的難處,耍賴是沒有用的,都是為單位的事,何必這樣作踐自己?”他真聰明,非常得體地幫他制造著假象。
到了樓下,沒人的時候,他對我說:“姑娘,原來只知道你老實,沒想到你還有點兒傻,你讓他下不來臺,他只會更絕情。”
我坐在家里哭泣,不吃飯,不洗臉,不睡覺,等待他回心轉意,等待他來為那一巴掌向我道歉,等待事情出現(xiàn)轉機,然而,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一個星期過去了,兩個星期過去了,他那邊杳無音訊,但我仍然足不出戶,生怕錯過了他,我總覺得他還會來的,即便只是像他說的那樣“安撫安撫”。直到有一天,有人敲門,我飛撲過去,剛一拉開門,迎面一腳,踢得我眼冒金星。原來是費。她不說話,只顧拳打腳踢,打累了,她命令我梳洗打扮,跟著她走。
她走在前面,逢人就打招呼,招呼完了就向別人介紹我,說我是她娘家那邊的一個侄女,在寶城做事,她來帶我去她家吃頓熱飯。“一個人在外面不容易啊,長年吃盒飯,胃都吃出毛病來了,叫她就在我家里住,在我家里吃,多一個人也就多副筷子的事兒,她拼命跟我講客氣,說不想麻煩我,今天要不是我去拖她,她還不來。”
她帶著我宣傳了幾條街,到了背人的地方,回過身來,狠狠地踢了我一腳:“滾!滾得遠遠的!下次再讓老子看見你,老子把你那張×臉劃個稀爛。”
我打電話給盧星星,一邊訴說一邊號啕大哭,她還沒聽完就嚷了起來:“你是怎么搞的?才跟你說叫你好好保養(yǎng),一轉眼你就搞砸了。”我解釋不是我搞砸了,是他突然不理我了。她搶過去說:“肯定是因為你頭腦簡單,不懂事,你以為他是誰?是你在餐館打工時的那些愣頭青同事?早就告訴過你,一要聽話二要溫順。”過了一會兒,又補充道:“就算要鬧,也要忍到上了幼師學校再鬧啊,這下好了,學校的事肯定黃了。”
除了嗚嗚地哭,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了,別哭了,趕緊想辦法吧。現(xiàn)在擺在你面前的就一條路:去求他,向他認錯,不要低不下這個頭,這次把頭低下去,是為了將來把頭抬得更高。”
她給我出主意,叫我不妨演一出苦肉計,弄出一些尋死覓活的跡象給他,她說他最怕的就是這個,不是怕我死,是怕公安機關介入調查,“像他這種人,最怕的就是調查。”
這主意聽起來不錯。
正在考慮用哪種方法尋死時,他的司機突然找到我,語調急促地說:“這下好了,你那天一鬧,等于把我們領導暴露了,早就有人想整他,現(xiàn)在正好下手。何苦哦,我們領導對你不好嗎?做人要知足。趕緊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再遲一點兒,恐怕連你也走不脫。”
他居然帶了一只大大的旅行箱來。“快點兒收拾好,今天天黑前,我來接你。”
“你要我去哪里?”受了他的感染,我也慌張起來。
“長途汽車站,火車站,你任選一個。”
我嚇得渾身發(fā)抖,只好撥通了盧星星的求助電話。我把司機的話原封不動地重復了一遍,她那邊好一陣沒聲音。
“既然是這種情況,也只能照司機說的辦了,不然怎么辦?等著當替罪羊?”
“可我還沒想好去哪里。”
“隨便哪里都可以,只要別待在寶城,不說別的,光是‘某人的姘頭’這件事傳出去,你就沒法在寶城混了。反正你又不是沒錢,手里有錢,走到哪里都不怕。”
“姘頭”兩個字像兩塊板磚,劈面朝我狠狠地砸來,可我又無話可說,不是姘頭是什么呢?
讓我有苦難言的是,我的印鑒在他那里,沒有印鑒,我一分錢也拿不出來。離銀行下班只有一個多小時了,我忐忑不安地往他辦公樓方向走,尋思著以什么理由拿到印鑒。
還沒上樓,就被司機堵住了。“我的大小姐呀,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你還敢大搖大擺往這里跑?快點躲起來吧。”我掙開他,說我得找他拿點兒東西。
“連我都見不到他的面,你上哪里去找他?”
“他真的不在辦公室?”
“都到這種時候了,他還有閑心坐在辦公室里?快回去收拾東西吧,如果你還念點舊情,就走得遠遠的,走得誰都找不到。”
天馬上就要黑下來了,我必須照司機說的那樣做個決斷,到底是去火車站還是汽車站。盡管我戴著太陽鏡,我的眼淚還是被路上的行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頻頻回頭,竊竊私語。我躲在一根廊柱后面,兩腿發(fā)軟,一步也走不動了。
沒想到這根無意間靠上的廊柱,竟在瞬間改變了我的命運。
我看到了廊柱上那個美容院的招生廣告,廣告上有人們熟知的香港電影明星,她是它的代言人。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廣告,它在電視里也播出過,但它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牢牢抓住我的眼球,招生兩個字,仿佛一雙長伸出來的手臂,憐惜地對我說:來吧!到我這里來。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揭下了那張宣傳單。
它的學費是一年一萬,包食宿,出發(fā)前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去找盧星星借點兒錢呢?我手上的錢勉強只夠付一半學費,想了又想,還是決定算了,我擔心萬一從她那里借不到錢,會打擊我的信心,動搖我唯一的出路。還是先上了路再說吧,也許我可以先欠著一半學費,學成了爭取留在美容院,用工資抵學費,我聽說有人這么做過。
一出火車站我就發(fā)現(xiàn)我高估了自己,大街就在對面,我卻徘徊在火車站的邊緣,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朝前跨出一步,萬一人家不同意我先付一半學費的計劃呢?萬一人家已經停止招生了呢?廣告打出來有一段時間了,報名的人肯定不少。還有,萬一那里面有什么意想不到的騙局呢?我開始后悔沒把自己的計劃告訴盧星星。
我在車站廣場給盧星星打了個公用電話,告訴她我現(xiàn)在在西安,準備去學美容。她大吃一驚,但也很振奮:“這個好,太好了,怎么說它也是個專業(yè),而且現(xiàn)在很流行,將來還會繼續(xù)流行下去。咦,你是怎么想到這一行的?以前從沒聽你說起過。”
她的語調和聲音讓我也跟著慢慢振奮起來。“你覺得我干這個合適嗎?”
“合適,再合適不過了,過些年,你還可以考慮開店,據(jù)說開這種店很賺錢。”
當我告訴她我身上的錢只夠付一半學費時,她馬上打住,厲聲問我,公司的錢呢?得知我沒帶走公司一分錢時,她的聲音猛地提高了一倍:“你腦殼進水了?我懷疑你的腦髓漿子根本不是人類,是豬!”
等她罵完了,我結結巴巴提起借錢的事,她余恨未消:“自己的錢不要,倒來找我要錢!我哪有錢!實在要借,我只有兩百,兩百夠嗎?”
我張了張嘴,沒發(fā)出聲音,一半學費是五千。兩百是五千的多少分之一?我一下子算不出來。
見我不吱聲,她又問:“你出發(fā)前是怎么打算的?難道你沒想清楚就動身了嗎?”
“你知道我是怎么走的,我哪有時間做什么打算。”
“喪天良的老魏,欺負一個小姑娘,不得好死!”
我繼續(xù)求她想辦法借點兒錢給我,看在我們朋友一場的分兒上。
“你可能還沒弄明白我和你的性質,我們是朋友沒錯,但我們不是酒肉朋友,我借不了你錢,你也借不了我錢,你回想一下,我們在一起這么長時間,有過經濟上的往來嗎?我們只是萍水相逢的人生知己,我們在一起,可以交心談心,出謀劃策,但最好不要談錢。”她停頓了一會兒,聽聲音好像在吃東西,然后她說,“事到如今,我教你一個辦法,趕緊去找個男人,度過眼前的危機再說。”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明白。”
我砰地掛斷電話。難道我不遠千里跑到這里來,是想來做婊子的?
被盧星星一激,反倒勇氣倍增,我抹了一把眼淚,大步走出車站,就算求人,也應該去求那個美容院的老板,干嗎要在這里對著盧星星哭哭啼啼呀。
美容院在一條主街上,店面寬敞,干凈,透著一股很專業(yè)的架勢,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至少它不是那種鬼鬼祟祟的黑店。
我拿出那張宣傳單,說明來意,過了一會兒,一個穿金戴銀的女老板出來接待了我,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點了點頭。從她的眼神我看得出來,接受我這個學員她一點兒都不勉強。一切出乎意料地順利,所謂培訓,原來就是穿上粉紅色的制服,從零收入的學徒做起,至于另一半學費,老板說,到時候再說吧。早知如此,我就不給盧星星打那個電話了。不過,那個電話也有個好處,它讓我認清了盧星星,當我有困難時,她是不會給我任何實質性的幫助的。
新的職業(yè)對我來說只有一個難點,那就是找準按摩穴位。我拿起一張人體穴位圖,一有空就翻來覆去地研究,老板悄悄告訴我一個訣竅,她說關鍵是要有自信,一指下去,即使錯了,也不要再動。她還說,很少有客人知道自己的每個穴位在哪里,只要一躺上美容床,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我們又揉又捏弄得睡了過去,睡著了怎么會知道我們按在哪里,又在她臉上涂了些什么東西。她這樣一說,我不出兩個星期就掌握了全部手法。老板很快就喜歡上了我,客人一來,她就把我當模特推出去現(xiàn)身說法,說我原來怎么怎么樣,用了店里的產品,接受了她的按摩手法之后,馬上就變了一個人。
三個月以后,老板接受了我那個計劃,答應我培訓結束后,可以留在店里,一邊工作一邊還欠下的另一半學費。
后來的交談中,我很謹慎地向老板隱瞞了歷史,我說我剛剛輟學,第一次離開家。老板馬上長長地哦了一聲:“難怪看上去凄凄惶惶的。”我一聽,差點兒又要流淚,老板安慰我:“不用難過,干我們這一行也很有前途,而且你這么漂亮,未來不可限量。”我不能向她解釋我為什么看上去凄凄惶惶,就讓她以為我正在為失學而痛苦好了。我得學會遺忘,那個人像趕蒼蠅一樣把我趕走了,我為什么還要想著他,還要為他流淚?話雖這么說,眼淚可不是那么好控制的,所以我經常是一邊咬牙鼓勵自己,一邊眼淚又流了下來。
美容院的前臺跟一家理發(fā)店連在一起,旁邊就是一家賓館,有個大堂保安經常來我們這里坐坐,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一來,店里就響起同事們哧哧的笑聲。“劉延龍又來了?”“以前喊你進來都喊不來,現(xiàn)在一天跑幾趟,路都被你跑成槽了。”“別戳這里了,新來的那個人在樓上。”聽她們的意思,劉延龍是沖著我來的,但我看不出來他是為我而來的,因為他每次來都只跟同事們說笑,我們的視線很少碰到一起。
老板有天問我有沒有男朋友,我搖頭,她又問我:“愿不愿找個西安的男朋友,在西安成家立業(yè)?”
我笑了笑。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要是你,我就不回去了,寶城是什么地方,能比得上我們西安嗎?嫁給一個西安的小伙子,從此做個西安人,多好!正好我們這里有個人對你一見鐘情。”
她說的就是劉延龍。“人家看你條件這么好,怕你名花有主,托我替他打聽一下。這下好了,你們算是撞上了。”
劉延龍是個大個子,五官樸拙,表情單調,深棕色的皮膚上,密布著大大小小的紅疙瘩,勉強值得一看的是他的背影,合體的保安制服將他的身材修飾出一股男子漢氣概。
這天晚上,我忍了又忍,還是撥通了盧星星的電話,我跟她說了老板的意思,盧星星在那邊激動不已:“怎么樣!到底還是走到我說的那條路上來了吧,那天還摔我電話!別傻了,牢牢抓住這個機會。真羨慕你,出門就是機會,抬頭就是機會。”
我向她描繪劉延龍的模樣、職業(yè),語氣間有點兒不屑,盧星星馬上開始譏諷我:“難道你還想找個西安的魏?難道你還不想汲取教訓,還想被人殺人滅口般往外趕一次?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哦。告訴你,要想長長久久,還是要門當戶對才行,我覺得劉延龍很不錯,不要不知足,不要拿他比老魏,想想你的起點,說句不好聽的話,你能嫁給他都是高攀。”
有了盧星星這些話,再來看劉延龍,竟覺得他比剛見面時好看多了,五官雖然不夠精致,卻樸實可親,皮膚雖然粗黑,但男人要是太白了是不是有點兒奸相,何況他穿上制服顯得多么威武,感覺站在他身邊,小偷都不會打我主意。
有一次,晚上八點多了,送走最后一個客人,我甩著酸乏的兩手,打著哈欠來到門口吹風,順便琢磨著找點什么東西當晚飯,劉延龍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將一份盒飯遞到我鼻子底下。“趁熱吃吧,米飯,你們南方人愛吃的。”
就像是有人在我面前豁地推開一扇窗,我仿佛看到五歲那年的情景再一次上演,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站在我面前,遞給我一塊餅,說:“吃吧。”
我做夢似的接了過來,機械地一口一口往嘴里喂。
吃到一半,我問他:“你喜歡穿風衣嗎?咔嘰色的那種。”我知道這有點兒傻,但我不由自主。
“我正好有一件,可惜沒機會穿,上班必須穿制服。為什么問這個?”
我甩甩頭,提醒自己別犯傻了。“沒什么,只是覺得你個子高,可能很適合穿風衣。”第二天,他又來送盒飯了,而且神情異樣地看著我。“你不覺得我跟昨天有點兒不同嗎?”
我一臉疑惑,他略帶羞澀地說:“我穿了你說的那件風衣。”
我這才注意到他沒穿制服了,可是老天,那根本不是我看見過的咔嘰色風衣,我看到的風衣寬大、飄逸,有著漂亮自然的皺褶,從頭到腳洋溢著無法形容的帥氣,而劉延龍的風衣,四四方方,工工整整,只比他的制服略長了一點兒,難怪我竟沒看出來他已經換了服裝。
我發(fā)現(xiàn)公然接受男人的殷勤,也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回想跟魏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因為總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成天除了像做小偷似的四下顧盼,還要支起兩只耳朵,生怕錯過他一個來電,就連上衛(wèi)生間,都要把電話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而他在電話永遠只有密碼般的幾個字,只有我才可以破譯:“在哪里?”(沒在瓊廬嗎?)“我散會了。”(我現(xiàn)在就過來了。)“還沒下班?”(快回到瓊廬等著我。)“我現(xiàn)在有點兒空。”(時間不多,你作好準備,我去一下就得走。)無論他的電話多么簡潔,我有多么不甘,但我從來沒有不服從他的命令,即便我正在外面辦事,也是拔腿就往回趕……結果怎么樣呢?他說走就走,就算我眼淚流成河,他也絕不回一下頭。來西安的火車上,我一直在哭,我再一次被拋棄了,就像當年被家里人拋棄一樣,兩手空空,什么也沒有。也許他也跟我家里人一樣,一心指望著我在外面尋個男人,填充他的位置,從此不再去煩他。想起來了,他以前就說過,如果哪天我遇到了別的男人,千萬不要在那個男人面前提起他,要像從來就沒有遇到過他一樣。“這對你只有好處。”他說。他早就料到了這一天,或者說,他一開始就是朝著這一天往前走的。
吃了劉延龍一個月盒飯,有一天,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婦女羞怯怯地走進店里,她不是來做美容的,她說她兒子就在旁邊上班,她想過來偷偷看看他上班的樣子。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她正是劉延龍的母親,除了長相相似,還有她的眼神,因為她真正偷看的對象并不是她的兒子,而是我。她在店里只待了幾分鐘,卻把我從頭到腳都看了無數(shù)遍,我并不生氣,相反,我甚至有點兒感動,還沒正式開始,就報告給了自己的母親,可見他的誠意。辭別的時候,她的目光幾乎就盯住我一個人,這也太明顯了,我害羞地低下了頭,她見了,馬上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樣的笑容讓我想起魏的母親,跟她的惡毒詛咒相比,這個母親的緊張與關切顯得多么溫暖,多么讓人向往。油然而生的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剛來那幾天,我只要看到警車,或是聽到警車呼嘯著開過,心里就會亂蹦亂跳,即便是在小包間里給客人按摩,我仍然時時刻刻支棱著耳朵,凝聽著外面的動靜,生怕外面會突然響起熟悉的鄉(xiāng)音。我總在想象這樣一幕:魏被隔離了,他不得已說出了我的名字,或者說,那些躲在暗處的人說出了我的名字,于是,穿制服的人馬上分頭打電話,四下里撒開大網。我的確需要一個安全的外殼把自己包裹起來,隱藏起來。
雖然如此,心里還是止不住涌上一絲絲悲涼,這算什么?這里面有愛情的味道嗎?劉延龍那方面也許是有的,但我有嗎?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枚釘子,那些盒飯就像是榔頭,半推半就地吃了他一個月盒飯,就被咣咣咣地釘進了他的木頭里。也許愛情只存在于愛的一方,被愛的一方根本體會不到,就像我和魏,當分手來臨,我眼前發(fā)黑,身體的每一寸都痛如刀割,而他卻義無反顧,斬釘截鐵。
劉延龍一天比一天投入。他跟同事?lián)Q了崗,從大廳來到室外指揮停車,為的是能看到我,他大清早就心不在焉,兩眼不住地往我們這邊瞄,前一晚的心事清晰可見。他所做的一切都像一塊鏡子,讓我看到了當初的自己,這讓我莫明其妙地感到害怕,所以他請我夜游古長城時,我拒絕了,我說我要看九點到十一點的電視連續(xù)劇。他請我去回民街吃小吃,我說我懶得走,他就一個人去買了來,剛一遞給我,就被我分送給了店里的姑娘們。他給我一只盒子,說里面有一千只紙鶴,是他自己疊的,我接過來,哐地扣在桌子上,一一檢查,把疊錯了的挑出來,拆開,再以高手的口吻一招一式地教他,我看到他眼里掠過一絲失望,馬上又變換成驚喜。他說:“你的發(fā)育嚴重失衡,你是成人的身體,兒童的心智。”我還能說什么,只能苦笑。
直到有一天,他提出帶我去他家,我才覺得必須有個態(tài)度了。我告訴他,除非是我的未婚夫,我是不會跟任何一個男人去他家的。
他先是呵呵直笑,接著就憐惜地說:“我很奇怪,像你這種小孩兒,這種老古板,到底是怎么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來的?”
似乎是出于好奇,我最終還是決定跟他去,他家住在城郊。一路上,他走得喜氣洋洋,并幾次試圖伸手拿掉我臉上的太陽鏡。“天陰得這么厲害,為什么還要戴這個東西?”
我一閃身,避過他的手。“我們那里,出門都興戴這個,就跟穿鞋一樣。”
“他媽的!”他笑著罵。我覺得有點兒刺耳,但也沒有太在意,很少有男人不罵這三個字的。
誰知他竟一直惦記著太陽鏡的事,幾次作勢要給我搶過去,我只好離他遠一點兒,時刻防備著他。走到一半,看到路邊一個捏糖人的小攤,我停了下來,正要細看,只覺眼前一黑,接著就是一陣錐心的疼痛。
太陽鏡到底還是被他伺機搶過去了,因為出手太快太猛,保安制服袖子上的金屬紐扣劃破了我的臉。
我蹲在街邊哭泣,把他從小藥店買來的創(chuàng)可貼扔得遠遠的,不肯再跟著他往前走,他像一頭知錯的驢子,圍著我這個磨盤轉來轉去。
“我錯了還不行嗎?我媽在家里把飯都燒好了,我姨我叔一大幫子人已經在家等著了。”
“不去,就不去,我這個樣子怎么見人?”
“有我在一旁替你說明還不行?我逢人就說,這傷都是我給她弄的,剛剛弄的。”
我堅持不去,哪有第一次見面就掛著張破臉進門的?他在一旁轉得更急了,轉著轉著,竟撲通一聲在我面前跪了下來。“求你了還不行嗎?那么多人面前,給我個面子,我一輩子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我嚇得霍地站了起來。
我以為我會因為這道傷得到他家里人格外的呵護,但我馬上就知道我想錯了。他倒是一進門就向大家宣布,是他不小心弄傷了我,但那些姨和叔,甚至包括他母親,都只訕訕地看了一眼,就顧左右而言他,好像我臉上的傷是個不便提及的敏感之處。后來,我無意中聽到了一段對話,是他和他叔的對話。
“這才幾天,就開戰(zhàn)了?我教你一招吧,不要揍在臉上,要揍在見不得人的地方,傷了面皮,你自己臉上也不好看嘛。”
“不是的,真的是不小心……”
“在我面前還不說實話?兩口子打架又不是什么丑事。”
“疼還疼不過來呢,怎么會打?”
“嘖嘖,瞧你個沒出息的樣子。”
盡管聽到了這段對話,我還是不相信他會是個打老婆的人,而且我堅信,如果我們真的結婚,我在他面前絕對應該是強勢的一方,他不敢打我,也不會打我,他都給我下過跪了,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他已經輸了志了,還怎么敢打我?
豐盛的宴席上,他母親突然大聲發(fā)表起講話來,她說的是方言,我聽不大懂,只能聽個五六成,她似乎在講著日期什么的,慢慢地,我聽出點兒眉目來了,原來她在向親戚宣布我們的結婚日期。我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
我盡量禮貌地跟她說,太突然了,太快了,我們交往的時間還不長,我覺得還需要一點兒時問,還需要好好考慮考慮。話沒說完,她的臉色就變了。“延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對他媽笑:“她不是這個意思,她只是太害羞了。”邊說邊向我招手,示意到外面去說話。我正好趁機逃了出來。
“你耍我是吧?因為臉上的傷報復我是吧?”
我哭笑不得。
“既然不想結婚,為什么還要說我是你的未婚夫?”
“我什么時候說過?”
“要我重復你的原話嗎?”他捏尖了嗓子,模仿我的語氣說,“‘除非是我的未婚夫,我是不會跟任何—個男人去他家的。’這話是誰說的?”
不管怎么說,這次見面后不到半年,我們就去他的戶籍所在地、一個偏僻的農村集鎮(zhèn)上拿了結婚證,原來城郊還不是他真正的家,他真正的家跟我一樣,也在村里。
這之前,我不甘心地又給盧星星打了個電話,小聲問她魏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著他呀。”她的語氣聽上去很平常,仿佛天下太平,一點兒風波都沒有。
“他到底怎么樣了呢?”
盧星星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他能怎么樣?照樣當著他的局長唄,吃香喝辣,前呼后擁,車進車出。”
“不是說有人整他嗎?不是已經火燒眉毛了嗎?”
“他是什么人!一般人休想扳倒他。”
我感到眼前發(fā)黑,兩腿發(fā)軟,我以為我要倒下去了,但我只是蹲了下去。我預感到這里面有陰謀。“你跟我說實話,到底是他能耐大頂過了那場風波,還是他壓根兒就是騙我的,目的只是為了擺脫我?”
“都有可能,領導的事,我們老百姓不可能看得那么清楚。”
“我怎么感覺他是在騙我呢?”我哭出聲來。
“你還為這事哭啊?過都過去了,快點兒忘了吧,用心把你現(xiàn)在的日子過好,將來讓他看看,沒有他,你一樣可以過得很好。”
結婚前兩天,我獨自去了趟華山,我心里憋著—股怨氣,如果我不去華山的話,我真擔心我會控制不住自己,買張火車票跑回寶城去,我要他告訴我一個理由,然后轉身就走,絕不多留一分鐘。
我站在龍脊上不肯下來,小路窄如刀背,兩邊的峭壁陡如斧劈,只要稍微一歪,就可能收不回全尸。我站在那里猶豫不決。突然,我聽到一個人在下面叫我,居然是劉延龍,他居然跟蹤我到了這里。他根本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舉起相機,拍下了我悲慟欲絕的瞬間。
后來他問我為什么要一個人來爬華山,我說你不是要上班嗎?他又問我既然喜歡爬山,為什么臉上卻這么憂郁,一點兒都不開心。我無話可說。
結婚當晚,劉延龍喝了許多酒,但還是勉強支撐著行使了丈夫的權利,然后就一覺到天亮,睜開眼后,他心情很好地沖我笑了笑,還親了我一下,正要親第二下,突然想起了什么,踢開被子找了起來。
我問他找什么,他沒吱聲,過了一會兒才回過頭來,眼里的冷氣能凍死人。“我在找什么你會不知道?說,在我之前,你跟誰鬼混過?”
這是我們結婚的第一天,八點多鐘,兩個大巴掌成了我的早餐。
“早就有人提醒我,像你這種來路不明的女人,很可能是小姐,我還不信。”
“我不是小姐,我從沒做過小姐。”
“那你給我拿出證據(jù)來呀,難道你生下來就是破的?”
我感到一片黑云從遠處低低地壓了過來,它很可能會壓我一輩子,我站起來,冷靜地對他說,如果你嫌棄,我們現(xiàn)在就去離婚,但他不肯:“結婚第一天就離婚,老子丟不起這個人!”
吵打到下午,劉延龍出去了,很晚才一身酒氣地回來,他把一張火車票杵到我眼皮底下:“你等著,我要去一趟寶城,我要知道你在那邊到底是個什么貨色,我媽要我在婚前先去調查一下,我后悔沒聽她的,我以為你是個老實人,沒想到你的老實是裝出來的。”
我要求跟他一起回去,他的拳頭馬上舉了起來。“如果你心里沒鬼,就老老實實給我待在這里,也不要給任何人通風報信,你報信也沒有用,我有眼睛,我自己會看;我有腦子,我自己會分析。”
他拿出旅行包,往里裝了幾件衣服,拉開門就往外走。
他媽媽在外面大聲問:“延龍你去哪兒?你們怎么啦?”
一陣桌椅的響動,似乎他媽媽在拉他,但他掙脫了。“你別管了,我兩三天就回來。”
“她呢?她怎么不去?”
我聽到他媽媽追出去的腳步聲,沒過多久,又噔噔噔地跑了回來,砰地推開房門,大聲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說我們吵架了。她再往下問,我就不敢說了,只說等劉延龍回來,再一起向她說清楚。她看看我挨過巴掌的臉,嘀咕著我聽不懂的方言退了出去。
隨后,我很知趣地從他家里撤了出來,重新住進了美容院里。我猜劉延龍回來后,肯定會到這里來找我。
我抽空給盧星星打了電話,告訴了她這邊發(fā)生的事情,特別強調,除了“好朋友盧星星”這幾個字,家鄉(xiāng)的事我從沒向劉延龍透露過半分,我叫她作好思想準備,也許劉延龍會去找她。
盧星星聽了哈哈大笑:“他還要不遠千里來取證?讓他來吧,我保證他怒氣沖沖地過來,高高興興地回去。”
我再次提醒盧星星注意,關于我跟魏的事,劉延龍從沒聽說過。
“放心吧,我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交代清楚后,我就安安心心地回去上班了,同事們問我為什么不休幾天婚假,我就撒謊,說想把假攢起來,春節(jié)回去多休幾天。
四天以后,我接到了盧星星的電話。“好詭異啊,我看到魏跟一個小伙子在一起,兩人一起從魏的辦公室出來,一起往外走,臉上都是氣呼呼的,那個小伙子的模樣非常像你描述過的劉延龍。”
“個兒高高臉黑黑長滿青春痘嗎?”
“對對對,塊頭很不錯,從背后看還有點兒帥。”
我驚得站了起來。“不可能,他壓根兒就不知道有魏這么個人,除了你,這世上沒人知道我和魏的關系。”
“得了吧,那句話說得真沒錯,人總是看不見自己的后腦勺,你大概還不知道,半個寶城都知道你和魏的關系。”
盧星星的意思是,劉延龍隨便拉住街上某個人打聽了一下,就有了眉目,就順藤摸瓜找到了魏。
但我還是心存僥幸,畢竟魏也不是傻瓜。“你說,魏不會把我們的過去全都告訴劉延龍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魏的臉色很不好。所謂又氣又怕,應該就是他那副樣子。劉延龍的臉上也不好看,腮幫子咬得一條條的。”
完了完了,劉延龍肯定什么都知道了,以他那個脾氣,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怎么辦?這一夜我沒法合眼,我在分析自己的情勢,寶城是回不去了,西安看來也沒法待了,先別說劉延龍回來后我有沒有好日子過,單說他跟魏交上火,這事就夠讓我提心吊膽的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打電話給盧星星,打聽寶城那邊的新動靜。
盧星星哈哈一笑:“不用擔心了,說來也巧,我上班的時候,碰巧看見劉延龍從他車里出來,隨后魏也出來了,兩人還站在車邊握手,友好告別呢。”
那是什么意思?難道兩個人和解了?他們憑什么和解?有什么必要和解?難道兩人經過一夜洽談,最終達成了鄙視我、拋棄我的共識?除此以外,我想不出來這兩個人怎么會“握手、友好告別”。
正想著,就見劉延龍的媽媽踉踉蹌蹌朝這邊跑來,一進門就撲上來扯著我的衣服,嚷嚷著要我交出他的兒子。“他說好兩三天就回來的,都快一個星期了,還不見人影,你說,你到底把他氣到哪里去了?你們之間到底怎么了?你今天不說清楚我是不會走的。”
關于攢春節(jié)假的謊言就這樣給拆穿了,同事們圍了過來,明著是勸慰、安撫老人,句句都是在打聽我和劉延龍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個個都是看戲不怕臺高的樣子。
我借口去給老人買早點,溜了出來。必須走了,一分鐘都不要停。我一口氣跑到了火車站。西安雖大,但對我而言,最有感情的只有通往火車站的那條路,因為我是從那兒來的。
因為擔心劉延龍的媽媽會追過來,我買了張月臺票,直接沖到站臺上,驚魂未定地跳進一輛正要開動的列車里。走了好一陣兒我才弄明白,這車的終點站是北京。
北京我從沒去過,但北京兩個字是我打小就熟悉的,熟悉的東西比較不會產生恐懼感,好吧,那就去北京。
車上的旅客紛紛回過頭來看我,我這才發(fā)現(xiàn)身上還套著美容院的粉紅色制服呢,趕緊脫了下來,謝天謝地,因為想著要給老人買早點,我把錢包帶在了身邊,不過,里面的錢不多,只勉強夠補張去北京的火車票。
火車進站以前,我就想好了在北京的出路,隨便找一輛公共汽車坐上去,哪里有差不多的美容院就在哪里下,當務之急是找份工作,幸虧我在西安學了美容,就算是蒙人的,勉強也可算是一門手藝。不能去那種豪華的美容院,當然也不能去那種特別差的,那種破門面,恐怕連工資都付不出來。
在公交車上沿路都沒看到我心目中的美容院,慢慢地,我看到大樓越來越稀疏,景致越來越差,甚至開始出現(xiàn)墻上掛著輪胎地上擺著平板車的汽車修理鋪,壞了,無論如何該下車了。好不容易坐著火車來到北京,別又稀里糊涂被這汽車給拉出北京城了。
天黑以前,我推開了一家美發(fā)店的門。實在找不到美容院了,我靈機一動,決定就去京都美發(fā)碰碰運氣,雖然它門口的小牌子上明明白白寫著招洗頭工,但洗頭有什么難的,干過美容的人還不會洗頭嗎?不學美容我也能洗頭。工錢什么的就管不了了,先找個地方安下身來再說,至少明天的早飯不用愁了。
沒費什么力氣,那個四十多歲扎著根小辮子的店老板就錄用了我。放洗頭用具的柜子旁邊有個簾子,輕輕撩開一看,里面有電飯鍋、電磁爐,看來是自己燒飯吃,太好了,吃飯有著落了,至于睡覺,打烊后往地上鋪床被子就行了,美發(fā)店不比餐館,干凈,還沒有油煙味,睡在地上也不會太難受。
當天晚上,我習慣性地想要給盧星星打個電話,號碼撥到一半,我放下劉延龍,還有他媽媽,他們肯定急著到處找我,萬一盧星星把我的線索透露給他,我豈不是又要給他抓回去?從今以后,劉延龍勢必把魏拿出來不斷地羞辱我,這樣想一想我就感到難以忍受。算了,與其要她替我保密,不如干脆我對她保密。
鑒于我的特殊情況,我格外珍惜這份工作,除了洗頭,我還主動承擔起打掃衛(wèi)生和做飯的工作,這兩樣我都很在行,畢竟我是女人,而且在餐館干過。我很快成為店里最得力的員工。辮子老板有一天問我:“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我不想跟他多說,就說以前也干這行。他一笑:“得了吧,你一動手我就看出來了,你是新手,不過,看你上手很快,我也懶得計較了。”過了一會兒又說:“我開店很規(guī)矩,文明開店,誠信做人。”他格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能聽懂他話里的意思,這到底是怎么啦?劉延龍懷疑我做過小姐,這個家伙大概也是這么想的,難道一個人長得不錯,就注定是做小姐的料嗎?但我什么也沒說,一來我不想得罪他,二來我想我的行動最終會向他證明,我不是他擔心的那種人。
有一天,店里進來一個奇怪的客人,誰都不看一眼,垂著眼皮徑直往椅子上坐。居然有人快步迎上去給他系上領圍。
我在旁邊的位置上給另一個客人洗頭,好幾次,我從鏡子里看到,他大睜著眼睛,毫不掩飾地打量我。我覺得好笑,都禿頂了,還跑到這里來花十五塊錢洗頭,給你老婆看到了,還不把耳朵給你揪掉。
沒隔幾天,他又來了,依然是一聲不吭,徑直一屁股坐下來。當時我正忙著燒飯。我們是這樣,誰閑著誰燒,誰手藝好誰燒,幾次下來,一到吃飯時問,幾個同事就搶著干活,故意把我閑出來,讓我去燒飯。
燒飯就燒飯吧,我無所謂,再說我也喜歡燒飯,當年我在餐館打工時,就常常偷看師傅們炒菜。我拼命回憶當年偷學的幾個菜,盡量把它們復制出來。那天我做的是回鍋肉,快要起鍋的時候,旁邊響起一個聲音:“手藝不錯嘛!”說時遲那時快,一只胳膊掠過我的耳邊,把一筷子肉飛快地從鍋里叼走了。
就是那個禿頭,他正大口嚼著油亮亮的五花肉。“太過分了!”我板著臉喝道。回鍋肉折頭大,成本高,本來就沒幾塊,而他一筷子就抄了兩塊。
一個同事走過來,在我耳邊說:“他是老板的哥哥。”
他索性盛了一碗飯,就著那盤回鍋肉,利利索索吃開了。
第二天,店里剛開門,他又來了,手里提著一條五花肉,直杵到我面前。“麻煩你再燒一次回鍋肉吧。”
老板聞聲過來,皺著眉頭說:“不要燒那個菜,味道那么大,搞得滿屋子都是,弄不好人家還以為我這里是餐館。”
當哥哥的愣了一會兒,乖乖地提著肉出去了。
老板似乎于心不忍,沖出去叫住他,叫他帶我去家里做。
他的家離店不遠,在一棟陳舊的樓上,六樓,頂樓,他掏出鑰匙來開門,鑰匙有點兒澀,轉了半天,又踢了一腳,門終于開了。
看得出來,這屋曾經好好裝修過,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一切都褪了色,松了,舊了,布藝沙發(fā)表面不平整,兩塊常坐的地方花紋都快沒有了,所有的家具都蒙著一層灰,淺棕色的地板也是灰蒙蒙的,只有通往臥室和衛(wèi)生間的方向,才走出了兩條略具光澤的通道。
他帶我進廚房,一股漚爛的濕抹布的味道迎面撲來,灶臺上蒙著一層油膩,所有的臺面摸上去都是黏黏的,抽油煙機積垢太重,幾乎轉不動了,鐵鍋底部積著厚厚一層黃銹。剛一碰到砧板,兩只蟑螂就擦著我的手掌,飛快地逃走了。
我無法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做回鍋肉,只能幫他打掃廚房,誰叫他是老板的哥哥呢。吭哧吭哧擦了半天,他才探頭進來看了一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一邊干一邊在心里罵:看你的年紀,也是有老婆的人,大概你們兩個都是屬豬的,不然不會喜歡在豬圈里住著,家里弄成這個樣子,也配吃回鍋肉?吃生肉算了你們。
一個多小時后,就像一個蓬首垢面的瘋女人給梳起了兩條辮子,廚房總算有了個基本的模樣,趕快接半鍋清水,把五花肉放進去煮。
他買的那條五花肉足有三斤重,既然他那么喜歡吃,就全給他做了,足足有兩大盤。他高興地接過去說:“好好好,夠我吃幾天了。”
此后隔一段時間,他就趿拉著一雙拖鞋,喊我去幫他做一次回鍋肉,看他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我問他:“你不用上班的嗎?”他沒好氣地說:“多管閑事!”又補充道,“我內退了。”我提醒他,這道菜不要經常吃,對健康不利,可他不屑地說:“要那么健康干嗎?”
有一回他來洗頭,我跟他說,可以考慮植發(fā),會顯得年輕很多。他突然回過身,頂著一頭泡沫瞪著我:“你不說話嘴巴癢啊?有那工夫還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這人可真是,那么多回鍋肉算是白給他做了,就不客氣地回敬道:“我有什么可操心的?我的頭又沒禿。”
“吃人家的鍋邊食,睡人家的地板,我要是你,急也急成禿子了。”
“你以為你過得有多好?亂糟糟的像個豬圈,到處是蟑螂,還不如我在這里睡地板吃鍋邊食呢。”
你一句我一句,一句比一句難聽,我們竟在店里吵了起來。老板聞聲拿著剪子走了過來,他馬上指著我向老板嚷:“把她趕走,叫她馬上滾,什么東西,竟敢跟我高聲大氣。”可老板卻瞪著他說:“你閑得不耐煩了是吧?實在沒事干,打麻將去,嫖娼去,別在我這里搗亂。”
店里鴉雀無聲,他狠狠地看了我兩眼,走了。
干了幾個月,我開始盤算出路,在這里洗頭是沒有前途的,既不能學到什么,工資也不高,勉強活命而已,也許我該重新回到餐飲這個行業(yè),每天把那么多好吃的食物熱熱鬧鬧賣出去,大把大把的鈔票滾進來,我喜歡看到那種實實在在的交易,那是美容美發(fā)都不能比的,我總覺得這兩個行業(yè)有點兒虛頭巴腦的。
新的人生計劃一旦調整好,我就準備跟老板告辭了。就在這時,禿頭又到店里來了,我這才想起來,自那回我們吵架后,他至少有兩個多月沒來過店里了。隔著老遠我就轉過身去,我可不想再答理他。
可他卻徑直朝我走過來。“你出來一下,我跟你談個事兒。”
“是要植發(fā)嗎?”反正我已經決定要走了,不怕再次得罪他。
他抬頭看了看天花板,一副拼命忍耐的樣子。“我有正經事跟你說。”
我們來到外面,他說:“我們倆合伙開個餐館吧,就你那手藝,再操練操練,有譜兒。”
我哧了一聲。“就賣一個回鍋肉?”心里卻撲通跳了一下,怎么這個人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我們可以先從面條做起,從今天晚上開始,我們頓頓在外邊吃,我請客,一邊品嘗一邊考察,就當是交學費。”
“你知道的,我是南方人,搟面什么的我一竅不通。”
“一竅不通很自豪嗎?搟面是很高級的學問嗎?”
“你這么厲害,你一個人去干呀,干嗎要叫上我?”
“因為你漂亮啊,開餐館,沒個漂亮的女人不行。”
我白了他一眼,扭身就走,他卻一把扯住了我:“總比在這里洗頭強吧,你以為我弟弟真的是招你來洗頭的?告訴你,那個招聘廣告在門口掛了一年多了,從來就沒有真正招過一個人,除了你。你就是那蛋糕上的小櫻桃。是給人當櫻桃使,還是自己出去創(chuàng)業(yè),你想清楚。”
我拼命甩掉他的手。他在后面喊:“想好了告訴我。”
不管怎么說,他的想法重重地沖擊了我的計劃,我本來是準備當天就向老板辭職,結清工資走人的,但我決定花—個晚上再好好想一想。
按照原定計劃,我無非是去某個像模像樣的餐館里當服務員,但也就是服務而已,真要學到手藝,也沒那么容易,要是自己開餐館,那就不一樣了,千方百計我也要學得個差不多,再說,不就是做吃的嗎?難道那些廚子生下來就會做菜?
我后悔當時只顧跟他賭氣,沒問問他餐館怎么開,他有啟動資金嗎?有場地嗎?能辦到許可證嗎?如果這些東西他都有,為什么不能跟他一起干呢?就算它不是天上給我掉下來的餡兒餅,但也絕對不會是冰雹。
第二天一早,他又來了,看也不看我一眼,徑直就去跟他弟弟請假,說要帶我出去一下。我注意到,從老板到店員,大家全都驚呆了,我也懶得解釋,脫下工作服,抬腳就跟他往外走。老板說:“走了就別回來了。”我沒吱聲,他也沒吱聲。
我們徑直去了一家面館,他要了兩碗面。“不要光顧著吃,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
這回我沒頂嘴。
一連十幾天,我們天天都在外面吃面條,各式各樣的店,各式各樣的面。他說面條的事由他搞定,調料和配料全交給我。對了,我想弄清的那幾個問題,全都得到了滿意的答復,如果僅僅從面條開始的話,他有足夠的啟動資金,場地他也有把握搞到,至于營業(yè)執(zhí)照,他一笑:“我可以找別人借個下崗證,這方面國家有政策,從頭到尾辦下來不花一分錢。”
吃來吃去,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對川味風格的東西比較有把握,因為它最接近我老家的口味,我也熟悉那些調料,以及火候。
吃到第十五天,我們開始在他家里試做面條。五六斤面粉吃完了,我的辣子雞面也試驗成功了,重點在醬料上,我把普通的辣椒醬用蔥姜蒜末在油鍋里煸炒一下,再加進切成小丁的雞塊、香菇、豆干,吃起來熱辣辣香噴噴的,再切一些拌料,雞蛋絲、黃瓜、豆芽、木耳、花生,攪拌攪拌,吃起來那個香啊,那個辣呀,那個有嚼頭呀,還有那個扎實啊,禿子吃得熱汗直流,臉上笑成了一朵花。
“好了,可以上街了。”
上街前一天我才知道,禿子跟我打了個大埋伏,他所說的場地,不過是一輛二手的快餐車。但事已至此,沒有回頭路可走了,而且禿子再三說,快餐車只是個過渡,不久之后我們一定可以有自己的門店。
我理所當然住進了禿子的家里,他這才告訴我,他沒有老婆,原來有,后來離了,下崗的時候就離了,原來他是先下崗后辦的內退。他揮了揮手,說他這一生算是白過了。“女人都是勢利鬼,幸虧沒孩子。”
我問他:“是實話吧?別到時候突然殺進來一個女人,又打又罵又潑硫酸。”
“怕的話,住到外面去呀。”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我三下兩下收拾了一間小房,把自己安頓下來。我才不會去外面住的,我出不起那個房租,就算出得起,也不劃算。
快餐車就擺在禿子所在小區(qū)的大門口。一個人要是命里注定要發(fā)財,就算賣土坷垃賣石頭,估計也能賣得有聲有色。我們的辣子雞面火暴得要命,真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喜歡我的辣子雞面。禿子找到了原因:“沒人像你那么舍得放雞肉,一碗面要賠上小半碗雞丁。”我反問他:“虧了沒有呢?”當然沒虧,在所有的肉類中,雞肉是最便宜的。
快餐車火暴之后,有天晚上,他鉆進了我的房間。“我們替誰守身如玉呀?你沒有老公,我沒有老婆,又成天混在一起,你有幾條內褲我都一清二楚。”
“那也不能便宜你。”我拼命將他推了出去。
禿子的話勾起了我的心事,我必須認真想想我跟劉延龍的事了,我猜他早就回到了西安,早就知道我跑了,以劉延龍那個脾氣,只要我敢露面,他就一定敢滅了我,我可不想被他給滅了,我還遠遠沒有活夠呢,所以我不能回到西安去。也就是說,我的婚姻注定是個空殼子了,而且是個留在西安的空殼子。我在西安停留時間不長,本來就沒幾個熟人,何況現(xiàn)在又從西安到了北京。這樣一想,不禁長長地出了口氣,那個空殼子,仿佛已成了我的前世。
第二天,還沒收攤,禿子就趁人少的空當做起了我的工作。“我們不在一起,人家也這么認為了,不信你在這小區(qū)里隨便抓個人問問,誰都認為我們是賣面條的兩口子。”
“你給我小聲點兒!”我在口罩里吼道。
他的聲音馬上小了很多。“白手起家,同心同德,同甘共苦,我們早就在做兩口子才做的事了。”
“我有那么差嗎?好歹我也曾經是國家工作人員,只不過趕上改革,做了犧牲品。”他的兩道眉毛在口罩上方揚得高高的,他有點兒八字眉,據(jù)說這種人比較溫和,至少不會像劉延龍那樣,發(fā)起脾氣來有如雷風火閃。
“我也幫你分析過了,傍大款吧,你好像也沒那愛好,再說那是碗青春飯,你的青春也沒幾年了,北京的大款可不像下面,他們的選擇太多了,全國的佳麗都往北京跑,輪到你名下,也沒什么像樣的了。年輕小伙子吧,不是在工地上揮汗如雨、風餐露宿,就是揣著張求職信跟人擠地下室,想來想去,還真不如跟我一起搞快餐車,至少吃的住的有個人樣。”
我停下拌勺,認真地看了他一眼,這狗東西,還真分析到點子上去了。
他的眼睛突然擠成了笑模樣。“年初就有人跟我說,我今年要走桃花運,那時我還不相信。”
似乎是水到渠成,再說什么反倒顯得做作了。他靠在我床頭一臉愜意地抽煙:“你不要再喊我哎,我有名字的,我叫衛(wèi)其祥,叫我老衛(wèi)好了。”
我假裝急著上廁所,呼地沖進衛(wèi)生間。我一直以為他姓梁,我忘了那個執(zhí)照是他借別人的下崗證辦來的。怎么會這么巧,雖然這老衛(wèi)不是那老魏,但在我聽來,仍然夠震撼的。
沒多久,我懷孕了。最先發(fā)現(xiàn)的不是我,而是老衛(wèi),有一陣子,我瘋狂地愛上了自己制作的辣椒醬,小碗米飯,拌上大半碗辣椒醬,辣得渾身冒汗,卻欲罷不能,有天晚上,睡到半夜,還忍不住爬起來拌了一大碗。
老衛(wèi)說:“你不會是懷孕了吧?”
我一驚,細一想,才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第二天,面條賣到十點多,我就把快餐車交給老衛(wèi),一個人回了家。我得去一趟醫(yī)院,如果是真的,我得拿掉這個不速之客。
老衛(wèi)緊接著也回來了,他說他要陪我去。去就去吧,作為肇事者,他也應該陪我一起去。
在地鐵上,老衛(wèi)突然摟了我一把,我看了他一眼,沒反應。我們從沒在公開場合有過接觸,一來沒這個機會,二來我的身體從沒給我這方面的信號。
出地鐵站的時候,老衛(wèi)拉起了我的手。
“留下這個孩子如何?你也不小了,做得母親了。”
“我可沒心情開玩笑。”我繼續(xù)往前走。
“不是玩笑。你單身,我也單身,不能結婚嗎?”
我慌了一下,馬上又笑了起來:“不結婚,我也會一心一意跟你一起賣面條的。”
“我是認真的,我覺得你這個人還不錯,手腳勤快、辦事利索,重要的是,漂亮,卻不嬌氣。”
“是啊,你是滿意了,我呢?你也不問問我中不中意你。”
“開玩笑!我在北京有房子,還有退休工資,你憑什么不中意我?”
“房子有什么了不起,我在老家的房子比這大多了。至于那點兒工資,夠你自己花就不錯了。”
“別的就不說了,單說你老家那房子,拿到北京來,插根針的地方都買不到。”
我不說話了。其實我從沒想過回老家的事,我只是覺得他這種盛氣凌人的口氣太可氣了,他以為他是鉆石王老五、全中國的女人都巴望著跟他結婚呢。
“不愿意算了,就當我沒說。”
到了醫(yī)院門口,他又嘟嘟囔囔地說:“我要是你,我就愿意,拋開你的,也拋開我的,我們兩個跟著孩子一起重新出生一次,從此我們三個死心塌地過日子,有什么不好?”
這是多么新穎、多么令人動心的想法呀,我站住不動了。
他扯了我一把。“回去吧,醬不多了,順便帶點兒尖辣椒回去。”
后來我問他,我們這樣是不是太草率了,他說:“過日子不就是這樣嗎?走一步是一步,過了今天才看得到明天,錯了也沒啥,能改就改,不能改呢,再說。”
我也不知他這幾句話,到底是哪一句安慰了我,總之,他一說完,我就靠到他身上去了。我不正是這樣走過來的嗎?我以為我會在寶城生活一輩子,結果呢,莫名其妙就被趕出來了。我以為我會在西安生兒育女,白頭偕老,結果又是落荒而逃,到了北京,還來不及做任何計劃,卻……
我盡量不提登記結婚的事,我明白,我來到了一個巨大的關口前,有些事情,再也不能當它沒有發(fā)生過了。
我瞅了個空子,試探著往劉延龍所在的賓館打了個電話,事情過了兩三年了,也許心態(tài)都有了些變化,如果我擺出一些條件,說不定他會同意離婚。哪知,我剛一說出劉延龍的名字,接電話的人就告訴我:“沒這個人!”我一下子傻了,再次撥通電話,又問了一次,得到的是更清晰的回答:“我們這里根本就沒有姓劉的人。”
現(xiàn)在,我不得不跟盧星星聯(lián)系了。盡管幾年不用那個號碼,但我仍然不用查記錄本,我的手指仍然像長了眼睛似的,一口氣流暢地把它撥了出來。
盧星星的聲音仍然是那樣,有點兒沉重,又有點兒飄忽,像下雨前的風。
一時間,我竟不敢出聲。
她也沒出聲,半晌,她說出了我的名字,“我就知道是你。”
我忍不住在電話里抽泣起來。
她大聲問我人在哪里,我告訴她,我在北京,她松了一口氣:“那你哭什么,我還以為有人要殺你呢。”得知我在做快餐車時,她馬上驚訝地叫了起來:“快餐車?比做美容辛苦吧?你也是的,既然跑了,也該替自己打算打算,做什么餐飲,再漂亮的人也經不住日夜辛勞,要是沒有了姿色,你還乘4下什么?”
“為什么你總是以為我會靠姿色吃飯呢?”
“因為那就是你的全部資源。”
我忍了好一會兒,才把怒氣狠狠地壓下去,斟酌了好一會兒,我小心地提到劉延龍的名字,她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我哪知道,跟我不相干的人。”又責怪我,“你這個人,怎么老是黏黏糊糊扯不干凈,當初在西安,老是記掛著寶城的事,到了北京,又記掛著西安的事,你這樣下去,什么時候才理得清自己的生活?”
我只好告訴她,我不得不找到劉延龍,因為從法律上講,我現(xiàn)在還是劉延龍的老婆,這個身份讓我沒法在北京展開新生活。
“應該沒事吧,不是說夫妻分居兩年以上就算自動離婚嗎?你們都三年了。我去幫你了解一下。”
下午,盧星星就打電話來了,說她找人咨詢過了,夫妻分居兩年以上,法院是會判離婚的,但如果一方查無下落,也可以以缺席判決,公示離婚。“我猜劉延龍一定去過法院了,他要是不把結婚證換成離婚證,他就沒法再結婚,難道他想抱著個結婚證一輩子單身?”
我也覺得有可能,不管怎么說,他身上還有傳宗接代的任務,他不可能守著個下落不明的女人。
“哎呀,你就盡管過你的吧,想戀愛就戀愛,想結婚就結婚。”
我說我可不敢犯重婚罪。
“得了吧,萬一被發(fā)現(xiàn)了,就說你出過車禍,得過失憶癥。”
我哈哈大笑起來,自從跟盧星星失去聯(lián)系后,我再也沒有這么痛快地笑過,她真有辦法,什么問題在她那里都有答案,什么麻煩在她那里都能迎刃而解。
我們在電話里約定,等我的快餐車賺到足夠的錢,我就請她一起去香山看紅葉。但我心里想的是,我得抽個時間跟她說說我懷孕的事。
心情突然就好了很多,跟老衛(wèi)在一起時,話也多了起來。我知道這有點兒無聊,但我還是裝著心血來潮地問他,有沒有穿過咔嘰色風衣。
“當然穿過,當年跟我媳婦談戀愛的時候,那可是我的主要裝備。”
“吹牛!穿風衣要高個子,你才比我高一點點。”
“那你就錯了,氣質勝過身高。”
“有腰帶,有皺褶,很長的那種?”
“差不多。風衣不都是那個樣子嗎?”
“也有平平整整跟制服差不多的。”
“那就不能叫風衣,風衣,顧名思義,要在風中飄得起來。”
“那,你去過湖北農村嗎?”
“沒有,我去那苦寒地方干嗎?”
“去你的。”
轉眼就四個多月了,肚子已經鼓出來了,老衛(wèi)說:“我們去把證領了吧,過一陣子忙起來了,可就沒時間了。”
老衛(wèi)有個計劃,他想把快矮車換成餐館,這個計劃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說:“干脆把餐館弄順了再去吧,我都不怕你賴賬,你著個什么急。”
“我倒不急,我是怕我孩子著急,總得讓人家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出生吧。”
其實老衛(wèi)也沒像他說的那么急,被我擋了一回之后,就再也沒提起過了,多半也是餐館的事分了他的心,他已經找好了地方,就在小區(qū)的南門,那一帶已經有兩家餐館了,但他說,餐館不怕扎堆,越是扎堆的地方,生意越好。這方面,我都聽他的,我只負責做我的回鍋肉,做我的辣椒醬、泡菜、豆腐乳。他說他希望餐館能在冬至前開業(yè)。
盧星星突然打了電話來,說在休公休假,想利用這段假期來看看我。我愣了一下,又想,來了也好,省得我在電話里不知怎么開口。
老衛(wèi)開始嘮嘮叨叨安排盧星星的北京之行:長城、十三陵、頤和園、故宮,可去的地方太多了,只要她不怕把腳走斷。我打斷他:“別把人家當鄉(xiāng)巴佬對待,人家又不是沒來過北京,人家這次主要是來看看我的。”“那也不能就坐在屋里你看我我看你呀。”
不管怎么說,老衛(wèi)歡迎盧星星是發(fā)自內心的。我轉身就把老衛(wèi)的態(tài)度告訴了盧星星,盧星星哼了一聲:“他當然興奮了,總算有個機會可以了解你的過去,我看我得準備一下你的相關資料,別像個大嘴巴似的,把你的老底都掀翻了。到時候我會這樣匯報你的履歷,先是餐館服務員,然后是美容師,然后就遇到了一次車禍。”
“非得有車禍嗎?”
“傻瓜,為將來埋下伏筆呀,萬一將來他知道了什么,也可以給他一個交代。”
我真是佩服她的腦瓜子,隨口一說,便滴水不漏。
第二天上午,去火車站接盧星星的時候,我故意穿了件緊身的衣服,我想讓她一眼就看出我懷了孕,這樣,我們一見面,就可以直接進入話題了。
老遠我就看見她了,她沒看見我,仰著一個圓圓的大腦袋東張西望。她似乎比以前更胖了點兒,皮膚也暗了許多,頭發(fā)也是亂糟糟的,不知是不是坐了一天一夜火車的緣故,她給我一個印象,她不像以前那么愛收拾了。上天真是不公平,這么可愛的人,這么好使的腦瓜子,偏偏有一副其貌不揚的外表。
我喊她的名字,向她揮手,她終于發(fā)現(xiàn)我了,笑著跑了過來,快要抱到一起時,她驀地收住了腳步。
“哈,已經這樣了!”她盯著我的肚子。
“怎么辦?他想結婚呢。”
她兩眼一亮:“那真是再好不過了,這樣一來,你在北京就算是牢牢地站穩(wěn)腳跟了。”想了想又說,“編得再好的籬笆,也需要有木樁來幫它固定,他就是你的木樁。”
心里有鬼,不相干的路人看起來也像偵探。我情不自禁地壓低聲音:“我總是不放心西安那邊。”
盧星星的主意第一次沒有脫口而出,看來她也需要想一想。
我們上了地鐵。盧星星撞了下我的肩:“好運氣都被你撞上了,房子,男人,孩子,家產,統(tǒng)統(tǒng)都有了,你想想你的起點,你有什么?什么都沒有,現(xiàn)在卻一下子什么都有了,不是每個人都能混到你這個地步的,你再想想我,整天跟簽了賣身契一樣拼命工作,還什么都沒有。老天對你真是太厚道了。”
“但我心里一直很不安,萬一西安那邊……我可不想犯法。”
“想想辦法吧,是要妥善處理。”
老衛(wèi)在家里等著我們,他居然換了身整潔的衣服,還布置了水果茶點,一副迎接貴賓的架勢。
老衛(wèi)興致勃勃地跟盧星星講他的計劃:馬上去登記結婚,賣掉快餐車,開個小餐館,連孩子的未來他都打算好了,這附近雖然有幼兒園,但他嫌它不夠好,準備托關系進城里好一點兒的幼兒園,小學中學也是如此,反正他肯定要買車,接送也方便。三五年后,餐館要是開得好,就開到市中心去,那里賺錢更快。到時候,再換個大點兒的房子。
聽著聽著,我也激動起來,這些計劃,老衛(wèi)從來沒跟我講過,我們在一起,只是埋頭干活。
盧星星頻頻點頭。“真不錯,她能遇上你,真是好福氣。”
當天下午老衛(wèi)安排我們去后海看看。盧星星一路興致似乎不高,見她久久地盯著一件手工釘珠的長裙發(fā)愣,我便買了下來,作為禮物送給她,她笑了一下,沒有拒絕。“也好,反正你現(xiàn)在是老板,有錢了。”
裙子很貴,我有點兒心疼,我自己都沒穿過這么貴的衣服呢。
因為裙子的關系,我決定晚飯省一省,就在家里吃,我想讓她嘗嘗我做的回鍋肉,這可是我們計劃中的招牌菜。
我在廚房做飯的時候,老衛(wèi)跟盧星星在客廳里聊天,這場面讓我感到溫馨,就像我娘家人來了,夫婿正在熱情陪同一樣。
盧星星連聲夸贊我的回鍋肉燒得好,薄如紙片,香糯可口,趕得上大廚的水平了。可只要老衛(wèi)一轉身,我們就小聲嘀咕西安的事情。
“紙包不住火,還不如現(xiàn)在向他坦白。”
“萬一劉延龍已經向法院申請,法院已經做了缺席判決呢?那不是多此一舉?”盧星星眼神有點兒飄忽。
“干脆我們一起走一趟吧,看看劉延龍那邊什么情況。就當是旅游了。”
“也可以,事先說好,西安的旅費你負責,因為這不在我計劃之內。”
我當然一口答應。
就這樣,我們突然改變行程,動身去西安。
得知我們臨時改變主意,老衛(wèi)似乎并不意外,我忙著收拾行李,訂票,他則歪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突然想撩撥他一下:“跟我們一起去吧?”
“我?你不覺得我去不太方便嗎?”
想想也是,如果他去,我們就得要兩個房間,費用肯定會大大增加,還是別去了吧。
我們做足了準備,可謂全副武裝,太陽鏡、棒球帽、口罩、防風夾克、手電筒、瑞士軍刀,因為盧星星說,要防備那家伙一怒之下把我們扣在那里。
到了西安,我們直奔我原來的住處,首先要確認劉延龍還在不在那里。還在火車上我們就商量好了,盧星星去敲門,我躲在一邊,不管是不是劉延龍出來開門,盧星星都要隨便說個名字,然后謊稱按錯了門鈴,道個歉跑出來。
我告訴盧星星,劉延龍有個特征,他左眉毛靠近發(fā)際線的地方有顆很大的痣,有了這個特征,盧星星就好確認了。
很快,盧星星就回來了,老遠就沖我擺手。
“早就沒住在那里了,問了一下隔壁鄰居,人家說,劉延龍不知在哪里發(fā)了一筆財,新買了房子,搬走了。問他具體住址,又說不清楚。”
有點兒蹊蹺,憑我的了解,劉延龍好像沒什么財產,也沒什么特別的賺錢本事,怎么一下子就有錢買房了?不過,這不關我的事,各有各的財路,也許天上突然給他掉了塊餡餅也說不準。
我很郁悶,這趟西安走得真不值,目的沒有達到,反倒多出一個疑惑來。
三天過后,我們在傍晚抵達北京。我打電話給老衛(wèi),想問問他是在家里吃,還是在外面吃,在外面吃的話,他不妨先訂好餐館,我們直接從火車站直奔餐館,我們餓極了,想吃飽了再回家。
電話沒人接。我對盧星星說:“肯定忙著做生意呢,干脆我們吃了再回去。”
慢吞吞吃過飯,又欣賞了一路夜景,終于打道回府時,已是夜里十一點多了。
剛一上樓,就見門口黑乎乎蹲著一個人,我以為是老衛(wèi)沒帶鑰匙,正要說話,盧星星說:“這不是我的包嗎?”再一看,我的衣服被子也都在那里。趕緊掏鑰匙開門,門打不開了,門鎖換過了,再打電話,仍是沒人接。
我被老衛(wèi)一聲不吭地掃地出門了。
一年半以后,我在北京一家化妝品公司做起了柜面營銷,成天捧著個化妝套盒,畫家似的在女孩們臉上涂涂抹抹。這之前,我做過餐館的服務員,領班。
中秋節(jié)的時候,老板給了我一天假,我來到了當年我和老衛(wèi)做快餐車的地方,我在附近找了又找,沒有找到老衛(wèi)的餐館,我又去了京都美發(fā),他居然又在他弟弟的店里洗頭。他的頭更禿了。
我們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下來,中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
他說他現(xiàn)在什么也沒做,餐館根本就沒開張,快餐車也早停了。“沒有合適的人,做什么都提不起勁兒。”
又問他結婚沒有,他只是一笑。
終于提起我們從西安回來的那天,他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個,就把我趕出來了,而且以后拒不跟我聯(lián)系。他沒有扭捏,平靜地告訴我,就在盧星星到達北京的當天,我在做飯的時候,她跟他提到了劉延龍,甚至還有魏,以及很多細節(jié)。
有那么一小會兒,我?guī)缀醪荒芎粑?/p>
“那你為什么不直接跟我攤牌呢?”
“因為我不想吵架。當年我離婚的時候吵過太多的架,我吵怕了。”
“至少等到盧星星回去以后呀,弄得我多沒面子。”
“我也不想再見你那個朋友。所有背叛朋友、拆朋友臺的人,我都討厭。她真的是你唯一的好朋友嗎?我替你感到可悲。”
“這跟你不相干。”我想走,可我兩腿發(fā)軟,站不起來。
“其實,你一開始就告訴我,我也不會在意的,說不定我還會幫你去辦離婚。但我最恨別人欺騙我,我跟我前妻離婚,就是因為她欺騙了我。”
“不要再說了。”
“相信一個人,是要冒很大風險的。”
“那你現(xiàn)在應該過得很好吧?只身一人,一點兒風險都沒有。”
這年春節(jié),我第一次動了回老家的念頭,雖然我還是沒有給自己尋到合適的男人,但我手頭略有積蓄,只要給他們錢,相信他們會高興的。
從寶城到老家的長途汽車,一天只有兩趟,也就是說,我必須在寶城待大半天。
去哪里呢?我可不想聯(lián)系盧星星,我再也沒有這個朋友了。自從老衛(wèi)告訴我那件事后,我就把手機號換了。我想試試,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朋友一樣可以活。
我在寶城街上游蕩。
經過魏的單位時,我站在馬路對面,望著高大的玻璃幕墻,當年,每當我看到這個標志時,心里是多么激動啊,可現(xiàn)在,陰暗的天空低低地俯下來,冷風卷起片片枯葉,又被玻璃幕墻一一攔截,頹然落下。有幾扇玻璃敞開著。看得見里面并不整潔的墻面,那感覺就像一件陳舊的外衣,上面爬滿了破洞。
它對面是一間嬰幼兒用品小店,里面的顏色跟這冬天的氣氛格格不入,我站在里面,一邊看寶貝兒們玩耍,一邊留意對面的動靜。我注意到門口停著—輛汽車,我直覺那就是他的坐駕。
首先是司機出來了,還是那個司機,當年要強行把我拉到火車站或者汽車站的那個人。他鉆進了車里,利索地掉了個頭。然后,魏出來了,這一回,他身邊沒有前呼后擁,只有他一個人,他的衣服看上去不那么挺括,也不那么莊重了。他坐進車里的時候,車身沉了一下。他發(fā)福了,從后面看,幾乎沒有脖子了。汽車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費力地朝我這邊轉動了一下脖子,不知為什么,我本能地側了下身體,也許他并沒看見我,要不就是沒認出我來,總之,汽車沒有減速,無聲地滑了過去。
我繼續(xù)在大街上游蕩。這里的每一寸我都又熟悉又陌生,不得不承認,小縣城現(xiàn)在也發(fā)展得很快。
我聽到背后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很重,很急,很碎,有點兒像盧星星,只有那種體型的人,才會發(fā)出如此急促而沒有韻律的腳步聲。
我驀地回頭,真是太巧了,果然就是盧星星。
“你看,你離不開我的,換了手機號,人卻撲了上來。”
“我真的沒打算再見到你。”我望著她,異常冷靜。
“不管老衛(wèi)是怎么跟你說的,我都不想解釋。你不要恨我,要知道,有些事情,看起來是人在從中作梗,實際上,那是事情本身的梗阻,世上沒有心想事成這回事,天上也從來沒有掉下過餡兒餅。”
“你認為老衛(wèi)是我的餡兒餅?得了吧,離開他是我的幸運,現(xiàn)在,我的天空更加開闊,我碰到了比老衛(wèi)更高級的人。”
“你看,我成就了你。”
“雖然那不是你的本意,但我還是要感謝你,不離開老衛(wèi),我怎么可能認識現(xiàn)在這個搞房地產的人呢?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
的確有這樣一個人,而且我一開始就告訴了他,我逃婚在外,已經多年,他聽了,哈哈一笑。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關系是永恒的,那就是大和小,在螞蟻眼里大如泰山的東西,在甲蟲面前卻不值一提。
“聽你的口氣,這回終于找到你的真命天子了?”
“誰知道!每一次,我都以為我找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但每一次都不是。”我轉動著無名指上的鉆石戒指,不是婚戒,也不是定情戒,只是那個男人送我的生日禮物。因為整天泡在化妝品堆里的緣故,我的手早已今非昔比,它們足夠配得上任何級別的鉆石。我看到盧星星瞟了一眼我的手指,深深地垂下了眼皮。
隔了一會兒,她說:“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你從寶城離開不久,魏向我打聽過你,說你有個東西在他那里,叫你跟他聯(lián)系。我猜是你公司的那筆錢,你不是空著兩只手出逃的嗎?”
“應該很久了吧,怎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
“正要告訴你,劉延龍就過來了,我一緊張就給忘了,后來你電話就停機了。我現(xiàn)在把他電話告訴你,你直接跟他聯(lián)系吧。”
我當然不會跟錢過不去。我記下了魏的電話。
盧星星走后,我給魏發(fā)了個短信,沒有問候,只有我的名字,以及干干凈凈一串數(shù)字,那是我的銀行卡號。沒多久,我手機上出現(xiàn)了銀行的提示,居然只有幾百塊錢,可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走的時候,公司賬上的余額差一點兒就撐破了七位數(shù)。想了想,我給他發(fā)了一個問號過去,過了一會,他回了一則短信給我:你丈夫劉延龍拿走了八十二萬元,余下的尾數(shù)剛剛給你轉過去了,還有問題嗎?
除夕那天,我接到了盧星星的祝福短信。除了北京的同事,這是我接到的唯一一個祝福短信,我撥通了她的電話,生氣地問她是從哪里搞到我的號碼的。
“魏那里呀。”她淡淡地說。
“我怎么就是甩不掉你呢?”
“因為你內心深處并不想甩掉我,你離不開我。”
我裹了裹厚厚的棉衣,問她:“當年為什么要把魏出賣給劉延龍?不是答應我什么都不告訴他的嗎?”其實我也不確定到底是不是她告訴劉延龍的。
“這話問得!我還不是為你好,魏以前怎么對你的難道你忘了?劉延龍那時候畢竟是你丈夫……”
沒等她說完,我就掛了,一個人呆立在黑漆漆的大門外。
無雪的冬天,格外干冷,冷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責任編輯 寧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