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常去上海,每去必見的人里,甫躍輝是一個。能經得起反復見面的,如果不是欠債不還的,肯定是很談得來的朋友。躍輝是個窮人,在上海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可能比他還窮,在我還沒開始吃的時候就得考慮老婆孩子餓不餓,所以,最近幾年他還沒辦法借到我的錢,只能做朋友了。我認識他的時候,躍輝還在念書,畢業之前到雜志社實習,有一天我在上海作協的食堂里吃飯,一個瘦小伙跟鐘紅明一起進來。紅明老師說,這是小甫。我們打過招呼,說了幾句跟午飯無關的話,各自吃飯。過些天,我又去作協食堂,再次碰見躍輝,我一眼就認出這個云南人,上海本地不太產臉膛黑紅、笑聲粗疏豪放的年輕人。此后成了朋友,我再去上海,到了就會電話或者短信一下:聊聊?躍輝通常的回答是:在哪兒?
我很喜歡這種簡潔義氣的方式,知道方位后,馬不停蹄地趕過來。如果在北京,我也會問遠道而來的朋友:在哪兒?但在上海,離開了我每次都住的陜西南路、巨鹿路和襄陽路,我基本就是個瞎子,想一想要繞很多彎才能到的福州路書城和陸家嘴,我都會犯暈,所以我通常都是約在巨鹿路附近的某個咖啡館或者飯館,守株待兔地等著朋友們過來。某日我在上海,忙完了手頭的事,給躍輝打了電話。我以為他就在我住的賓館附近活動,不想那天他不上班,住在復旦那邊。從復旦到巨鹿路到底有多遠,我至今也沒弄明白,但我知道挺遠,尤其在傍晚下班的點兒,車堵得人喘不過來氣,天還陰沉沉、涼颼颼地飄著雨。我說那就算了,下次聚。不到一小時,躍輝說,他到樓下了。他穿雨衣騎著電動自行車從復旦那邊趕過來了,頭發梢上滴著水。
他穿著長途跋涉的雨衣的樣子給我一種非常可靠的、鄉土的印象,像村里的鄰家兄弟。這么說并非因為躍輝從鄉村來,而是因為,這種淳樸厚實的品質在上海和北京這樣的大都市里是如此的稀缺。在高樓大廈中間,汽車喇叭和老板的吆喝在身后催命地趕,我們已經習慣了過一種計算成本和權衡利益的生活。
在我有限的交往和認識里,朋友似乎可以分成兩類:一類很廟堂,你們得在大排場上才能談事情,要進大館子、喝好酒,即便扯淡也得到優雅的咖啡館和茶館里扯,搞得極盡莊嚴和儀式,否則你會覺得對方很不舒服,你也會跟著很不舒服,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另一類朋友很家常,在小館子和路邊的大排檔上吃喝你都覺得適意,他不挑剔,不必非得把身份和譜兒擺到別人眼皮底下,他隨遇而安,可以把水當酒喝,也可以把酒當水喝,作為朋友他不讓你有心理負擔。我喜歡后一種,恰好躍輝就是后一種。在一起聊天,餓了,問他:吃點兒啥?他會說:隨便。在上海我需要的正是這個隨便的感覺。
因為戶口和工作關系在上海,盡管我無法常住上海,依然本能地要在這個城市找到一點兒家的感覺。但是,居無定所,也無力購房置地把自己像顆圖釘似的摁在那里,每次去上海我只能暫住酒店,進房間一看見整齊劃一的床鋪和桌椅擺設,我就會生出一種奇怪的時空錯亂感。好像我千里迢迢回到家,發現房子已經賣給了別人,房主告訴你:要住嗎?租給你。那感覺很不好。白天忙忙叨叨干正事倒還無妨,一到晚上,該做的做完了,結婚生子的朋友們也各回溫暖的巢穴,我孤家寡人一個就覺得上海的夜晚十分凄涼,迫切想找個朋友在最日常的意義上打發掉這個夜晚。我就給躍輝打電話,他是王老五,我在上海的朋友里屈指可數的可以當夜游神的人之一。他就騎著他的電動自行車來了。
我問:吃點兒啥?
他說:隨便。
我們在襄陽北路就近買了啤酒、熟食和饅頭,拎著若干個塑料袋和飯盒到我住的房間,邊吃邊喝邊聊。對我來說,這種最日常的生活場景可以有效地緩解我的鄉愁和局外人的孤獨。躍輝能喝酒,能喝多少我不太清楚,反正沒見他醉過。我的酒量可憐,只一聽啤酒,剩下都歸他。躍輝喝酒不作場面態,不說場面話,很家常,能喝多少喝多少,喝得不舒服了,就說:算了吧。那就算了。和他一起喝酒吃飯,是我愉快的上海回憶之一種,因為家常。
躍輝是云南人,住大山腳下。他跟我說,從上海回家,坐飛機、火車、汽車,前后要折騰好長時間。家不遠就是國界,一不小心就到了緬甸。有一回他到邊境玩,趕上緬甸兵荒馬亂,槍子兒在他耳邊嗖嗖直飛。他還說他去邊境一個擅酒的村寨,坐在人家的竹樓上喝酒,樓下是牛圈,他們用搪瓷缸喝白酒,一缸一缸地下,他喝不動,悄悄地把酒漏到竹樓下的牛圈里,別人都喝醉了他還清醒著,村人大驚,竟有人酒量勝他們如此,嘆為異人。講完這些,他得意地哈哈大笑,不知道樓下的牛醉了沒有。躍輝有故事,好像我認識的云南朋友都有一肚子故事,跟云南這個地方本身一樣。充滿了豐富詭異的東西。比如詩人雷平陽和朱零,講起云南的邊邊角角,包袱也能一個接一個地抖。他們都海量,喝起酒來直如汲水長江。他們也都和躍輝一樣,身上有豪爽、坦蕩和樸正的東西,可以成為“家常”的朋友。
在這個路徑上談年輕的小說家甫躍輝,我才算找到了切口。我們經常邊喝邊吃邊聊,聊文學。批評家徐妍教授有一次在電話里跟我說,有個80后作家甫躍輝值得關注。我說我早注意了,他前景遠大。他具備了在這個時代可能成為好作家的幾乎所有條件:有才華,接地氣,有故事,受過系統的高等教育和學術訓練,勘奮;最重要的,他有年輕人難得的樸正之氣,以及平易地深入日常生活的能力。
躍輝年輕,黑瘦,個頭也不甚高,但我在向別人描述他的時候,依然覺得最合適的標簽是:云南漢子。“漢子”這個詞在今天被用得偏僻狹窄甚而狹隘了,離開了它該有的正大的方向。在我的理解里,這個詞一點兒都不粗野卑俗,也不有勇無謀,一副光膀子上綴滿油汗珠的樣子;相反,它樸實低調厚重,于生活、于文學,都拿得起扛得住放得下,可做朋友、哥們兒和兄弟。我加上“云南”兩個字,是希望躍輝在上海又能不混淆于上海,因為在今天,“云南”同樣是種難得的品質。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