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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旗息鼓

2012-12-29 00:00:00張新科
十月 2012年3期

“歡迎九方高速公路公司的八位隊長來到美麗的夏威夷考愛島!”在考愛島機場出口處,說這話的導游小崔來自東北,看上去頂多二十七八歲,麥當勞去得勤,年齡不大,外形上已經接近漢堡包了。

“如果您是美食家,這里有烤豬大餐;如果您是攝影家,這里有七色彩虹;如果您是史學家,這里有曼涅胡內小人國;如果您是電影迷,這里有《侏羅紀公園》、《荊棘鳥》等七十多部好萊塢影片的拍攝地……如果您什么都不是,那至少是個色鬼吧!世界上身材最靚的女人都在夏威夷,金頭發藍眼睛,白胸脯黑屁股,您好哪口這里就有哪口!”小崔一席話吊足了八人對考愛島的好奇和興奮。

人在美國,小崔嘴里的話仍不舍“二人轉”味:“八月中旬是夏威夷最美的時節,這三天我們入住考愛島最豪華的亞斯頓威基基海濱飯店。大家是來自高速公路的領導,財大氣粗,所以在夏威夷要吃好喝好住好玩好。你們在這里休息舒服了,回國后精神煥發了、干勁沖天了、袖子捋起來了,一夜間千兒八百里的高速路不就完工了?”

“我們在考愛島三天的行程是:今天中午,在賓館品嘗夏威夷黃鰭鱒魚和馬林魚;午睡后,先喝上一杯夏威夷特產科納咖啡,然后去威基基海灘游泳;晚上在沙灘邊的椰子樹下吃烤豬,喝芝華士生啤,然后去看著名的草裙舞表演;明天上午去威美亞峽谷,下午坐直升機俯瞰瓦埃萊爾山峰……”八人對小崔的日程安排報以熱烈的掌聲。

工程二隊的安隊長心里想,這僅是一個考愛島的項目,在夏威夷還有另外三個島要去呢!

“我在考愛島當了七年導游,對這里的了解我不敢講自己是部‘康熙’,至少也是本‘新華’,有問題請盡管提!”小崔自信地說。

“聽說島上有座山,山的一邊降雨量是世界上最多的,另一邊卻少得可憐?”

“據說,考愛島沙灘發出的響聲,有時像狗叫有時像打雷,是真的嗎?”

待其他人提問完并得到稱心的回答后,最后安隊長一個提了問題:“考愛島上是不是生活著一種瞎蜘蛛?如果動物園或者什么地方有的話我想去看看。”

“稀奇!我帶過四百多個大陸團,從沒人提這個問題。這問題‘新華’上找不到,不過我有個哥們兒在夏威夷大學讀博士,容我給他打個電話問問。”崔導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想出了辦法。

當天晚上,在看完草裙舞的歸途中,安隊長問起瞎蜘蛛的事,小崔搖了搖頭。

第二天傍晚,游完卡瑪拉尼游樂場,安隊長再問瞎蜘蛛的事,小崔搖了搖頭。

第三天晚上在卡帕阿購物中心一番狂購之后,大家回到酒店正準備休息,安隊長又來到了小崔門口,還沒開口詢問,小崔的頭就搖得像頑童手中的撥浪鼓。

安隊長徹底失望了。

小崔是考愛島地陪,明早把大家送上飛機后就拜拜了。考愛島的問題在考愛島上都解決不了,到了其他地方還有什么指望?安隊長無奈地回房睡覺……

砰砰砰,半夜里有人敲安隊長的門,是小崔,手里還拎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十分鐘前,我哥們兒發來了一封郵件。他說,要親眼看到這種瞎蜘蛛的話,必須和探險隊一起去山洞里,這次恐怕來不及了。不過,他收集到了有關瞎蜘蛛的材料和照片。”

安隊長打開小崔朋友發來的郵件,禁不住讀出聲來:

“考愛島洞狼蛛是世界上罕見的盲眼穴居動物,身長七八厘米,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發現于該島的五個洞穴中。由于洞內漆黑一片,洞狼蛛經數萬年時間進化,最終形成了適應環境的盲眼形態。洞狼蛛依賴自身敏銳的觸覺系統感受周圍微弱的振動和聲響,從而去捕食和保命。目前存活只數不詳,但有關部門估計,最多不會超過二十只。與其他蛛類不一樣,洞狼蛛不但對人類無害,還對長著眼睛的人類十分友好。據美國動物保護協會提供的信息,一些洞穴探險者在考愛島幾百米長的深穴中手電筒沒電時,沒有受到過一次洞狼蛛的傷害……”

郵件文字后面還附了幅照片,安隊長凝視著洞狼蛛,無語,沉思。

“安隊長,您修高速的,昨對瞎眼動物這么感興趣?”小崔最后問道。

“我是替一個人來美國看看這種洞狼蛛的。”

……

一九二七年五月,豫東南蔡源縣城周圍砰砰砰地響炮了。火光沖天之下,葉挺和蔡廷鍇的北伐軍東西縱橫,鏖戰四天,活生生吃掉了奉系張作霖前來中原搶地盤的兩個旅,洪河變成了“紅河”。

縣城北十八里外的橋樓寨也出現了咣咣咣的響聲。村東頭的竇老蔫掂著從寨里打更人處借來的一面鐋鑼,圍著村子敲了三圈。刺耳的響聲招來了滿村的犬吠。老蔫邊走邊吆喝:“生個小子啦,生個小子啦!”屁股后邊跟著一串小孩,老蔫喊一句,他們也學一句:“生個小子啦,生個小子啦!”

老蔫今年四十,老婆三十六,吃了好幾年城西九里灣賈半仙的求子金丹了,這回老婆的肚子不但爭了氣,而且爭了光。所以,老蔫要把這事在村子里吆喝吆喝,抖抖身上這么多年長舌婦的唾沫星子。沒有錢買鞭炮,就敲鐋鑼吧,反正圖的都是個響!

槍響后三個月,縣城里抓起了共產黨。

鐋鑼響后三個月,老蔫發現孩子出了問題,小子眼睛好像不太對勁。無論大人用手指、用布老虎、用棉油燈怎樣在他眼前晃動,一雙眼珠就像縣城富家娃的琉璃彈子陷在了泥巴里,雖然黑白分明,但一動不動。

瞎子!老蔫老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瞎子啊!老蔫用頭使勁撞擊院子里的一棵皂角樹,額頭上的鮮血濺了一樹身。兩口子哭了三天三夜,最后抱著兒子去了九里灣。

“賈半仙,你給俺抓的啥藥,咋生個瞎子?”一句話說完,老蔫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我的藥只管女人肚子動不動,不管小孩眼珠動不動!”賈半仙嘴里叼著個水煙袋,手里牽著一只掛有鈴鐺頸圈像頭牛犢大的狼狗。

“你咋能說這話?”老蔫老婆哭著大喊。

“咋了!我叫什么?半仙。半仙半仙,只管一半!你見過世上什么都治的大夫嗎?”賈半仙不慌不忙地吐出來一句話。

老蔫兩口子一個勁地哭,不知道還能再講什么。從日當午哭到了日落樹梢頭。

“你得退回俺的藥錢。不退,俺就把瞎子放在這里,不要了!”老蔫媳婦狠心地甩出了底牌。

“吃飯掏飯錢,抓藥付藥費。退湯藥錢,你還敢放這屁?”賈半仙說完這句,停下不講了,慢慢悠悠裝好一鍋新煙絲,用火石點著后,猛抽了一口,突然從嘴里吐出一口濃痰,緊跟著甩出了后面一句話:“我早料到,你們會拿瞎孩子訛人。好吧,你們滾回橋樓寨,把瞎子留下,從早上到現在,我的狼狗還沒見一點帶肉的東西呢……”

從九里灣回來,兩口子抱著孩子又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頭上,村子里一位姓郭的私塾先生邁進了院子。

“要我說,瞎了未必是壞事!”私塾先生的一句話說愣了夫妻倆。

“昨天我進了趟城,四個城門樓上都掛著人頭,一打聽,是共產黨的。仨月前,國共兩伙還在一起打吳佩孚張作霖,咋一眨眼的工夫,國民黨就動刀動戟了?城墻根上噴得都是血啊!事情還沒完,據說,縣共黨四個頭頭寇文峰、王伯卿、張吟春和吳鴻盛沒有抓到,四街刷著通緝布告,滿城晃動著明晃晃的刺刀,正一家一家查他們呢!這世道,睜眼看見了心寒,看不見也倒好!”

私塾先生撂下的一串話,算是把老蔫兩口子的哭給止住了。

“該給孩子起個名了吧?”小孩滿半歲時,老蔫老婆說。

“你看咱們娃兒多胖,就叫胖瞎吧。”老蔫回答。

來年開春后,老蔫老婆每天就用一根竹竿牽著胖瞎的手,在院子里圍著皂角樹學走路。累了,娘兒倆就偎著一抱粗的樹身休息一下,然后再走。胖瞎十個月大時學會了說話,喊得最多最清楚的三個字是娘、爹、樹。村子里的小孩一般十三四個月才能獨自走路,胖瞎走路比別人早。到了五月,皂角樹樹枝上剛發出些許春天的綠芽,他就敲著竹竿滿院跑了。

竹竿一敲就是五年,胖瞎六歲了,個頭比同齡娃已經高出了半個腦袋。吃得沒別人好,長得比鄰家小子高,村子里人都覺得怪。老蔫兩口子自己明白,家里每頓鍋中的一點點油星兒最后全灌進了胖瞎的小嘴里。

“俺那娃兒吃頓飯要管頭上的七竅,瞎子少了兩竅,高出兩寸有啥稀奇!”老蔫鄰居春水家最小的娃全中和胖瞎同歲,春水媳婦這樣說。胖瞎聽了這話知道大人在比較他們的個頭,笑一笑就敲著竹竿跑去玩了,而老蔫老婆心里難受,回到家,蹲在自家院里的皂角樹下不吃不喝,一口氣哭了半個晌午。

八歲的胖瞎長到了快四尺高,因為是瞎子,探路的竹竿總有探不明點不清的地方,一腳踩在狗屎上或者一腳掉進泥水坑的事時常發生。見有笑話可看,不但全中喜歡找胖瞎玩,滿倉的兒子旺水也來找他。橋樓寨有三戶人家門頭壯,其中一戶就是滿倉家,住在村中間三問瓦房里,老蔫夫婦就在他家做長工。旺水不僅自己來,還從私塾里把學伴狗圣、九英和大成叫來一起來逗瞎子。狗圣是村西頭賴渣家的老小,賴渣干的是世間三大苦“打鐵、撐船、磨豆腐”中的最后一項活計。起早貪黑一輩子儲蓄了一堆鹽鹵味很濃的皮錢后,死活要讓家里的老小狗圣學點文化。九英和大成是隔壁村白廟的,村子小無私塾,沒有辦法只能跑到橋樓寨私塾郭先生這里。

胖瞎十歲那年的秋天,半尺長的皂角掛滿了虬曲的枝頭,五六個孩子到胖瞎家來玩。誰都沒有想到,這一玩玩出了名堂。

狗圣頭天夜里用衣服包著頭爬到十七八米高的椿樹上,用他爹裹豆腐的粗紗布一下子罩住了一只碗口大的馬蜂窩。半夜里馬蜂包括蜂王都在睡大頭覺,稀里糊涂就成了囚徒。第二天早上,狗圣把紗布兜裝在書包里去了學校。郭先生講課時總感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危險而又熟悉的聲音,但抬頭望了幾次梁椽,卻沒有發現半點蹤跡,心中不禁亂想,難道自己患臆想癥了?

一下課,狗圣就把四五個小孩叫到了一起。狗圣講:“俺逮了個好東西,大家看看咋個玩法?”

“啥家伙?看你一上午像猴屁股著火一樣挨不得板凳。”旺水說。

“啥家伙?馬蜂窩!蜂王還在里面臥著呢!”狗圣大聲甩出一句。這句話剛說出口,幾個人嚇得后退了五步。大家都吃過馬蜂的虧,馬蜂就讓人害怕得不行,更何況還有花肚子蜂王呢!

大成說:“點天燈!馬蜂窩一見火,就像給俺家看門的羅圈叔的屁,噼里啪啦的像放鞭炮。”

“不中不中,很快就崩完了,沒意思。”狗圣不滿意。

“網眼朝下扔河里吧,小魚看見以為是張大餅,一嘴下去……”旺水的主意引來大家無限的遐想,遐想之后人人一臉壞笑。

狗圣還是不滿意:“河水流得那么急,小魚就是上去咬,咱們也看不到啊!”

“我有個好點子。”九英最后一個說話,“送給胖瞎,讓他打開,就說逮了一書包蜻蜓。”

四個人到達胖瞎家的時候,老蔫夫婦還沒有從地里下工,全中和胖瞎兩個人在玩“老虎覓小雞”,胖瞎正在院子里找躲在皂角樹后的全中。

“胖瞎,你不是要摸一摸紅頭黃翅花尾巴的蜻蜓嗎?俺們幾個給你逮了一書包。”狗圣邊說邊把書包塞到了胖瞎手里。胖瞎打開書包的同時,囚困了一天一夜的馬蜂像組織好了一般,大部分黑壓壓一片凌空絕聲而去,而蜂王帶領的十幾只馬蜂均勻地布滿了胖瞎的腦袋,先一起揚起后臀,又一起壓下后臀,撲哧刺下了十幾枚毒針。

望著胖瞎用雙手胡亂拍打的窘態,站在七八米開外的幾個小朋友個個笑得前翻后仰。

“啊呀——”只見胖瞎張大嘴巴,從腹腔里噴出一聲殺豬般歇斯底里的號叫。這一聲沖天干云的號叫,將幾個小朋友震得個個從頭到腳打了個錐刺驚戰。

一袋煙工夫過去,胖瞎的臉已經胖了一圈。待天黑老蔫夫婦回到家,院子里只有胖瞎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坐在地上,臉腫得像用酵頭發了一夜的面團,白、亮、暄、漲。老蔫夫婦扔下鋤頭,抱兒痛哭。

第二天早上,老蔫夫婦還沒有起床,便聽到了急促的擂門聲。

“你們瞎子是什么個東西,一嗓子喊得俺狗圣從昨天夜里到現在光會笑,其他什么也聽不見!”拍門的是賴渣,賴渣出去賣豆腐滿街吆喝,嗓門特別大。

正當兩家大人指鼻互罵的時候,滿倉急匆匆地牽著兒子旺水走來了。

“老蔫,王八蛋,你想讓俺斷子絕孫不成?俺兒咋個來你這破院子里玩了一會兒,回去后咋只會傻笑,俺喊的聲音像打雷,他咋聽不見哩?”滿倉是老蔫的東家,他說話時,老蔫頭都不敢抬。

三家鬧得正不可開交,私塾郭先生領著一群人走進了老蔫的院子。削光頭,披長衫,腰里別著盒子炮的是九英家的護院,穿著黑綢對襟馬褂的是大成爹,兩人身后站著傻笑不停的九英和大成。不用說,兩家也發現了同樣的問題。

老蔫這才知道,胖瞎這次闖下大禍了。

“胖瞎,我問你,昨天咋個回事?”私塾郭先生問整個臉龐仍如發面蒸饃樣的胖瞎。

“他們把馬蜂說成蜻蜓,我被馬蜂蜇得大喊了一聲啊呀!”胖瞎答。

“就喊了一聲?”私塾郭先生又問。

“就一聲!”胖瞎又答。

私塾郭先生問到這里,不再問了。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紙煙,給每人遞了一支,點上火后,慢條斯理地開腔了:“這幾天我正在教學生典故與成語,咱這會兒也說說成語吧。關于耳朵聞聲的成語有兩個,一是震耳欲聾,二是振聾發聵。”私塾郭先生說到這里,看了大家一眼,有文化的沒文化的都點了頭。

“這兩個成語大有學問,且聽我言。欲聾是表象,發聵是目的。沒有欲聾,何來發聵?沒有發聵,何來醒悟?沒有醒悟,何來學問?”說到這里,私塾郭先生打住不講了,從煙盒里掏出一支煙,慢慢悠悠直到把手里的煙屁股接上后才續話,以便給大家留下足夠的時間加以理解。

“現在四個小孩為什么聽不見了?是因為他們正處在從欲聾向發聵轉變的關鍵時期,缺少這個時期,今后小孩開不了竅,成不了才啊!胖瞎這一嗓,疏通了從欲聾向通曉學問的血脈,不是害了孩子,而是幫了孩子的大忙!”私塾郭先生一席話,滿屋人頓時緘口無言。

片刻的肅靜。

突然,九英家護院把剛才一直用手捂在胸前的盒子炮往背后一甩,大喝一聲:“早知道,還帶這個鐵疙瘩來干什么,該給胖瞎稱兩斤點心啊!”言畢,嘩啦啦大笑起來。大成爹、滿倉、賴渣看到背奪命家伙的人都笑了,個個才敢隨著大笑起來。

正在眾人大笑之際,一直躺在床上的胖瞎忽然坐了起來:“娘,剛才我聽到外面一只烏鴉臥在皂角樹上叫了一聲飛走了!”

“飛走了就飛走了吧,人都管不了,哪有閑心管鳥!”胖瞎娘不耐煩。

“烏鴉飛走時蹬落了咱家的皂角,我聽見皂角落地的聲音了,好像有三個。娘,快去撿回來吧!”胖瞎的話,讓滿屋子亂哄哄的人安靜了。

當一群人隨著胖瞎娘來到院子里皂角樹下時,震驚了。皂角樹根周圍的地面上干干凈凈,唯獨躺著三個青青的、彎彎的皂角。

“老蔫,胖瞎這孩子不一般啊!一則嗓力強,一嗓子下去繞梁三日,三日之后對頑童定能開聾啟聵;二則耳朵尖,江湖上都傳順風耳厲害,他這是不借風不借雨的穿墻耳啊!”私塾郭先生一番話,在場的人沒有—個不點頭的。

“算卦、哭喪和說書是瞎子活命的三條道。算卦誆人,哭喪晦氣。要我說,讓娃兒去學說書吧!胖瞎嗓亮耳尖,能說好書,是條長遠道!”

私塾郭先生說完,背著手走了。

一九三八年夏天,蔡源城砰砰砰地又響槍了,是東洋老日的三八大蓋聲。

縣城東石塔寺村宋瘸子家也傳出了沉悶的響聲,是串串鼓鳴。

鼓聲間歇之際,宋瘸子,因為管用的一條腿與支鼓的架子三條腿合在一起一共四條腿,故外號“四條腿”,聽到了敲門聲,大門一開,屋檐下一字排開跪著三個人。

“請問是何路神仙?”穿著青布衫的“四條腿”探身詢問。

“宋先生,俺們一家自城北十八里外的橋樓寨來,不知道上輩子作了什么孽,生了個瞎子……”老蔫邊哭邊說,“您是十里八鄉響當當的說書大先生,您就發發善心,收下這孩子學書吧,十年八載后俺兩口子死了,也讓孩子手中有只要飯的碗啊!”

“俗話講,亂世槍響,盛世鼓鳴。現在誰還有心思說書聽書?老朽不收弟子了!請打道回府吧!”說罷關上了門,一高一低拎甩著一條腿,回到濕暗的草房內,閉上眼睛,輕敲碎鼓,靜候黃昏……

“爹,門外怎么跪著三個人?”“四條腿”的兒子況胤下地回來,把在門外遇到的情況通報了一下。

“已經三個多時辰了,隨他們便吧!關緊院門,今晚誰都不要再出去!”正在擊鼓的“四條腿”收手輟擂,輕撫鼓面,應了一聲。

一夜過去。

雞叫三遍的時候,況胤和媳婦起了床,趁大清早涼快下地拔草。院門一開,眼前的情景使他驚呆了:小孩趴在地上,兩個大人跪在地上睡著了。

“不是說讓你們回府嗎?現在收徒說書擺場,不是要我的這條老命嗎?鼓聲一響,村里以為東洋老日來了在開槍,嘩啦啦地藏起來了;等會兒真正的槍聲一響,地窖里憋了半天的人們以為老日走了說書人來了,不分青紅皂白嘩啦啦地圍過來……必將是場大難啊,混淆視聽的大難!國民黨和共產黨都會認為我是漢奸!我就是活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啊!”蹣跚走來的“四條腿”苦口婆心。

“宋先生,反正瞎孩子回去也沒事可做,只有像頭豬一樣糊涂地過,俺兩口子當牛做馬糊涂了一輩子,您就讓孩子明白一回吧!俺沒有錢,但每年收的細糧俺一顆不留都給您送來,胖瞎吃的包谷紅薯俺送來,燒鍋的柴火俺背來。您吃稠的讓孩兒喝點稀湯還能喘氣就行。明兒您派個人到俺家,屋里有用得上的東西盡管收來!”這段話,老蔫揣摩了一夜。

“還有,俺家院子里有棵皂角樹,每年收的皂角有十來簸箕,賣給縣城老侯的中藥鋪能換上七八斤粗鹽。胖瞎在您這兒學藝幾年,俺這棵樹就賃給您幾年!”老蔫老婆邊哭邊說邊磕頭。

“我說的是大鼓書,一個人的班子。一個人要看、要背、要說、要唱、要敲、要打,還要一個人走路。一個人聯絡。缺手指少腿腳的可以,前撅子后羅鍋的可以,疤瘌臉禿子頭的可以,豁鼻子獨眼龍的也可以,就是瞎子不行啊!要不,你們就帶著孩子到豫西南南陽一帶學三弦,或者到黃河北安陽一帶學墜子,這兩種說書都是兩人以上班子,讓孩子當個配手,拉拉弦子彈彈墜子吧。”“四條腿”再次相勸。

“俺們不知道南陽安陽在哪兒啊!退一步說,就是知道,也出不起路上的盤纏錢啊。再退一步說,借了盤纏錢,也拿不出給先生學藝的費用啊!”老蔫道。

看著跪在地上的一家三口,“四條腿”長嘆了一嗓,心軟了下來。

“吃說書這碗飯,常人難,不識字的‘睜眼瞎’更難,真瞎子那是難上加難,你這是‘睜眼瞎’加真瞎子,那會是怎樣一個難法啊!高高在上的老天爺,您可得作證,這可是木匠戴枷板——自作自受啊!”長嘆了一氣后,“四條腿”示意況胤扶起三人,自己扭頭進了院子。

拜師儀式在“四條腿”家堂屋里舉行,左鄰右舍都來瞧熱鬧。胖瞎先喝了半碗雞血,然后給宋先生磕了三個響頭,又給宋師母磕了三個響頭,最后咬緊牙關走到先生面前。只見“四條腿”先擂了兩聲鼓,接著用套著石頭的鼓槌狠命敲了兩下胖瞎的光頭,待兩個大棗般的疙瘩隆起,“開竅啟智”程序結束,胖瞎算是入了說書門。

“胖瞎胖瞎,胖是胖點,還是個瞎子!這名字不中,得換個名號。唱大鼓書,就靠一副好嗓子。胖瞎看不見路,但嗓門子還算亮,一嗓子下去懵懂過幾個屁孩。在我這兒練上幾年,今后讓它十來里開外都聽得見,就叫‘十里響’吧!”宋先生對傍晚即將回村的老蔫夫婦最后交代了這番話。

胖瞎學說書先從干農活開始,一干就是四年。

“四條腿”家有一磨房,內置一盤三尺圓一尺厚的石磨,石塔寺村的莊戶人家都來磨面磨料,磨面磨料不收錢,得把麩子留給“四條腿”家豬圈里的老母豬和一窩豬崽。胖瞎沒來時,況胤和雇傭的一名短工每夜推磨。胖瞎來后,短工被辭退了。剛開始時,磨小麥、大豆和玉米,胖瞎和況胤兩個人替換著推。磨盤上的磨棍是按成人身高設計的,況胤握住腹間高低的磨盤轉棍,在磨道內轉得輕快。磨盤轉棍對應著十一歲胖瞎的脖子,一瓢玉米況胤一煙袋鍋工夫就從磨眼里下去了,而胖瞎需要半個時辰。后來兩人分了工,要磨的糧食各一半,況胤推前半夜,胖瞎推后半夜。況胤推前半夜,月光從門窗斜照磨房,可以不點燈;后半夜,不管有無月光,胖瞎推磨,從不需要點燈,點了也是白費蠟。有幾次胖瞎推到三更,累得扶著磨盤轉棍睡著了。“四條腿”半夜小解,見漆黑的磨房內聽不到磨盤的吱吱聲,掂起鼓槌對著胖瞎的腦袋就是幾下。

“你到我這里干什么來了?是來睡覺哩?我為什么讓你推磨?難道是光為磨面磨料?磨盤在你眼里是塊厚石板,你知道在我眼里是什么嗎?”瘦骨嶙峋光著膀子的“四條腿”半夜一通號叫。

“是說書的大鼓!”在雙手捂頭的胖瞎面前,“四條腿”自答。

“磨面時圍著磨盤轉,說書時圍著大鼓轉;磨面時前腿傾后腿蹬,說書時前腿輕后腿重;磨面時右手推左手掃,說書時右手敲左手搖;磨面時磨眼里下糧食磨縫里出面粉,說書時嘴巴里冒聲響耳朵里灌舒服……”“四條腿”越說越激動,最后大喝了一聲:“推不好一盤磨,哪能說得好一口書!”

“四條腿”家還有一個寶貝,是一口三尺長、五十來斤重的大鍘刀。鍘刀一則自用,二則可外賃為牛馬鍘草料,每用半天收一筐麥秸或一個雞蛋。用鍘之人都知曉,操鍘大有講究。技巧不在上下揮刀的人,這人力氣大就行,而在于往鍘口上輸草之人。膽小者鍘出的草料半尺長,豬馬牛羊不愛吃;牲口愛吃的草料得半寸長,這就要求輸草之人的手指離鍘口不到一寸,團實抱緊,手掐腿跪,膽大心細,眼明手疾。達到“寸草鍘三刀,無料也上膘”境界的人不多,石塔寺隔壁村司馬灣有個叫耿毛蛋的算一個。此人在安徽阜陽彈過五年棉花,練過手指。但沒想到這人恃才傲鍘,前年因職業倦怠“喂了鍘”,齊刷刷地被切掉了四根手指,在鍘場上敗了半世英名。

胖瞎來之前,“四條腿”自己輸鍘。胖瞎來了以后,“四條腿”不干了。“四條腿”手里握著鼓槌,讓況胤壓鍘胖瞎輸料,誰慢一點就是一鼓槌,鍘出的草超過一寸也是一鼓槌。一筐草還沒有鍘完,胖瞎已滿頭虛汗。不但鍘自己的豬草胖瞎要當輸料工,別人借鍘鍘麥秸,“四條腿”也用鼓槌牽著胖瞎去當輸料工。起初胖瞎不去,幾鼓槌下去,對著雙手捂頭的胖瞎,“四條腿”開了腔:“你以為我圖幾個雞蛋要你去喂鍘嗎?鍘刀在你眼里是鍘刀,你知道在我眼里是什么嗎?”

“是咱唱大鼓的第二件道具一鴛鴦板!”“四條腿”又一次自問自答。

“鍘刀是一張一合,鴛鴦板是一啟一閉;鍘刀是有快有慢,鴛鴦板是有張有弛;鍘刀中間夾有麥秸,鴛鴦板之中襯著手指;輸料根據刀速定快慢,打板跟著鼓點尋搭配……”

兩年過去了,胖瞎磨盤推得均勻、輕巧、干凈、節省,直觀的表象是腿粗了腳穩了,站如樁坐如夯,行走起來兩臂挾風呼呼響;給鍘刀輸料快速、利索、規整、鎮定,每個月胖瞎都能為“四條腿”掙回十來個雞蛋,省了一半夜里點燈的洋油。胖瞎手指伸縮自如,松緊有度,一手輕折另一手,啪啪啪五指連響……

來到石塔寺的第三年開春,“四條腿”對胖瞎說:“看來,你手腳有了點基礎,現在開始練腔、練腰、練憋尿。”

聲腔對說書人來說最重要,“四條腿”練胖瞎的聲腔用了兩種方法。

石塔寺村誰家蓋房扎根腳,“四條腿”都派胖瞎去抬夯。剛開始胖瞎是跟著號子應夯,一段時間后胖瞎變成了喊號子領夯。胖瞎十四歲,但小蛤蟆大腔,心中的憤懣惆悵可以通過口中的號子排解。每次喊號前,他先仰一下頭,吸兩口氣,眨三次眼,接著噴出洪亮、抑揚、高亢的一腔。落地石夯沉悶的撞擊聲加上胖瞎撼天的號子,整個村莊地動山搖,雞犬不寧。石塔寺人都說:“跟著胖瞎的號子打夯,穩準狠。那小瞎子,像是為打夯生的!”

秋天的黎明,晨曦中泛著霜霧,枝葉上閃著露珠。“四條腿”用鼓槌牽著肩扛一條板凳的胖瞎走上二三里地,來到遠離村莊空曠的大豆地邊,自己坐在板凳上聽胖瞎嗚嗚啞啞、忽高忽低地對著曠野吶喊個把時辰后,“四條腿”再用鼓槌牽著一條板凳扛在肩上的胖瞎回村。聲腔喊到豆莢滿的時候,終于有了點效果,“四條腿”能不時地帶回家一只野兔。原來胖瞎田頭一嗓高音起,驚跑了在豆地里筑窩偷豆的兔子,高音降成低音,驚兔想到自己窩里的一堆豆子便返回豆地,剛到地頭,胖瞎高音又起,野兔再次掉頭逃竄……一個時辰過去,反反復復的兔子傻了!“四條腿”不慌不忙過去,拎起兔耳朵,一瘸一拐回去燉鍋野兔湯。

秋收的時候,彎腰割豆、去秧刨薯、牽車拉犁的活一樣少不了胖瞎,回到家后,“四條腿”老婆做飯,胖瞎生火燒鍋。燒鍋的姿勢“四條腿”有要求,基本要求是只蹲不坐,高標準是單腿蹲。一頓飯下來,胖瞎的腰疼得如折斷一般,痛苦的表情被“四條腿”望見,照著胖瞎頭上咚咚兩槌:“你看你那熊樣,今后說大部書,要連坐七天七夜,佝腰不直,一損形象二砸飯碗啊……”

滿十五歲后,胖瞎由一天至少三泡尿減少到了一天兩泡尿,“四條腿”還嫌太多。“四條腿”練憋尿有一套辦法,先讓胖瞎喝上三海碗涼井水,然后帶著胖瞎挨家挨戶去串門,散漫閑聊,一坐就是半天。開始時胖瞎的容量小,憋不住,尿了一褲襠,“四條腿”掏出腰里插著的鼓槌,打得在鄰家面前丟人現眼的胖瞎一頭血包。“瞎子啊瞎子,你毀我的名聲事小,今后一泡尿會沖黃你的前程啊!一場書你尿八泡尿,書沒說完聽書的人卻跑完了,你哪還能掙來口糧?”

“四條腿”說完這段話竟哭了起來。聽到師傅哭,胖瞎撲騰一下跪在了地上,“大嬸大叔,俺不是人,俺是個畜生,今后俺再也不敢了!師傅讓俺尿俺就尿,師傅不讓尿俺不尿。”胖瞎說完,在地上搗蒜般地磕起頭來。一個年紀稍長的婦女上前扶起胖瞎,邊哭邊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俺也是娘,瞎孩,你這樣子,要是讓你娘看見……”一句話畢,滿屋子人眼眶中個個轉動著淚珠。

后來石塔寺人都知道,學書的瞎子一天只尿一回尿,一泡尿下去泥土地上能滋出一個深坑,尿出的尿熱氣騰騰,既黃又臊,同時如廁之人無不避而遠之。

干了四年多農活,腿手腰腔尿樣樣過關的胖瞎開始近鼓近板,學說書。

“四條腿”在草房內與胖瞎對坐,右手執鼓槌,左手執鴛鴦板。“四條腿”言語道:“咱豫東南的大鼓書,有的地方叫鼓兒哼,有的地方叫鼓兒詞。三弦、墜子、大調曲子還有山東琴書,一般兩三成幫,而咱們的大鼓書一人做事一人當,天馬行空獨自闖!”

“咱們的大鼓書,不像北方的評書和南方的評話,只說不唱;不像山西洪洞道情和陜北道情,也不像江南小曲和秦安小曲,只唱不說。咱是有吟有頌,想說咱就說,想唱咱就唱!”“四條腿”一改往日的肅威,手舞足蹈像個孩子。

“先說右手這鼓,外行人聽熱鬧,內行人聽門道。擊鼓動天地,數點(鼓點)曉乾坤啊!”言罷,“四條腿”呼呼啦啦一排擊鼓。

“這排鼓點,瞎子你可知曉?”胖瞎搖了搖頭。

“開場的是鳳凰三點頭,接著的是長流水、緊急風、倒卷簾、珍珠串,然后是五鼓二板、蜻蜓點水……我的糊涂蛋,你可得好好練啊!”

“再說左手里的鴛鴦板,鼓聲憨,板聲脆,該憨則憨,該脆則脆,憨脆相間,脆憨變換……進我的書場,手未動鼓已響,口未開聲已揚,我讓你醉你就得醉啊!”得意忘形的“四條腿”說著說著唱了起來,在徒弟面前一點不講究師道尊嚴。

石塔寺不分白天黑夜傳出了不歇的鼓聲板響。

胖瞎右手鼓左手板,一口氣天昏地暗敲了五個月,石塔寺滿村子男女老少聽鼓板響起黎明下地,聽鼓板停歇半夜上床。胖瞎有一天早上夢見了幾十里外的爹娘,夢里娘兒倆你一言我一語拉起了家常,不知不覺兩個時辰過去了。太陽高過樹梢,石塔寺全村老小仍在睡覺。賣豆腐的王麻子在村中逛了三圈沒有賣出一斤豆腐,始料大事不好,一村老小都無聲無息躲了起來,肯定是老日要來搶糧搶花姑娘,擔著挑子順著溝邊一溜煙竄出了石塔寺。

老日沒來,晚上村中心響起了一串串八角鼓聲,來了兩位說書先生。

“各位老少爺們,各位姨娘姑表,鄙人‘沙撅子’和瞎弟‘寇日子’來到貴村,唱一段三弦書《說岳全傳》。大家認為好,俺們就留一夜;認為不好,俺們打馬就溜!不過在開鑼之前,俺們先向本村書場前輩宋書先宋師傅報個到,小弟在您腳下獻丑了,說得不好,您可得踢上一腳……”對著人群“沙撅子”抱了拳,鞠了躬,算是開腔明理。

那夜兩人一人八角鼓,一人抱三弦,說的是段金邦兀術舉兵犯境襲破北宋京都,牢囚徽欽二帝,殺人放火,草營百姓,滅城亡國一章。直說得在場的人人浮想聯翩,痛哭流涕,不知自己身在宋朝還是在東洋鐵蹄下的當今。

“兩人不是一般的說書人,瞎子不瞎!”當夜回家途中,胖瞎等待師傅的評價,但“四條腿”只說了這一句話。

連說了三天三夜。第三夜凌晨收場時節,幾天來沒吭一聲只顧埋頭撥三弦的瞎子站了起來,扶正了眼鏡,不慌不忙地一段道白:“各位父老鄉親,岳飛已死,但精忠報國之心不能亡!日寇入國侵城,我們不能再變成下一個汴梁啊!俗話講,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村里的年輕人,你們可選國軍,也可選共產黨,趕走東洋,才有安靜的說書場!”

第四天清早,兩位說書人敲開了“四條腿”的家門,戴眼鏡的瞎子取下眼鏡,竟睜開了雙眼,抱了拳,鞠了躬,眼珠一轉,輕言輕語道:“宋師傅,挖了您的墻腳,搶了您的地盤,實在對不住了!”

“請問何門何派,師傅姓甚名誰!”“四條腿”江湖起來了。

“實不相瞞,我兄弟倆不是說書之人!目前黑云壓頂,只有借您這條道開個場,說說心里話!”不緊不慢的“瞎子”答了腔。

“宋師傅,您是響當當的說書先生,您這‘四條腿’桌子不能光在自家屋里穩穩當當。現在國難當頭,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該出去晃蕩晃蕩,看看是紫檀還是朽木啊!這兩年沒聽您亮嗓了,出來哼哼兩腔《說岳全傳》、《楊家將》、《呼家將》,為抗日的各路諸侯鼓鼓氣!”執鼓的“沙撅子”口氣中既有抬舉的成分,又有催逼的味道。

“不過,現在可不是唱您拿手的《洞房夜》、《劉瞎子娶妻》的時候,要是那樣,與隔江猶唱《玉樹后庭花》的秦淮商女有個啥區別!”“瞎子”接著順了一句。

話畢,兩人向“四條腿”抱了拳,鞠了躬,轉身離去。“四條腿”送客至大門外,門外不知何時又來了兩個年輕人,接了兩人的道具包裹,背在肩上。四人大步流星,眨眼工夫,隨風無蹤。

十天之后,“四條腿”讓胖瞎和況胤抬著一布袋大豆進城,到蔡源城西街的響器店去換被胖瞎蠻力敲破的鼓面。一進店門,抬頭碰見了十里堡兩個搭班唱三弦的“雙響炮”。寒暄之后,“雙響炮”把“四條腿”扯到了墻邊,低聲細語道:“看在同在說書道上幾十年的情分上,給你提個醒,免得你糊糊涂涂做了刀下鬼、案頭豬!”

“為啥?”莫名其妙的“四條腿”問道。

“你們村最近也來過唱三弦的新班子吧,說書人方方正正,高高大大?”“雙響炮”問。

“來過,還到過俺家。那兩個人一唱一和,話里有話。”“四條腿”答。

“媽呀!你離自己的墳地不遠啦!你知道那倆是干啥的?是老日整天懸賞,縣黨部日夜‘等待’的共黨八路寇文峰和王伯卿啊!王的八角鼓袋里藏著地雷,寇的弦子布兜里掖著一挺機關槍。俺們倆算個啥球求雙響炮,人家才是真正的雙響炮啊……”“雙響炮”中的小個子說。

“不是兩個,是四個啊!露面的兩人在書場說書的時候,另外兩個,姓張姓吳的騎在村東西兩頭的大樹上放哨。都說那姓張姓吳的是千里眼,一只眼閉上睡覺,另一只眼睜著看人,一定時辰后,兩只眼睛換換班。”“雙響炮”中的高個子作了補充。

“多虧第一晚我沒踢他們的場子,要是踢了,雙響炮只要在我家院子里響上一個……”想到這里,“四條腿”后怕得渾身篩起糠來。

回去的路上,“四條腿”把真假“雙響炮”的事講給況胤和胖瞎聽。況胤聽后,出了滿頭虛汗,擦到家都沒有擦干。胖瞎聽后,一路上不言不語,若有所思,待離石塔寺還有里把地,胖瞎突然說道:“沙撅子寇日子,沙撅子寇日子,去掉后面的子,不就是‘殺絕日寇’的意思嗎?”

離一九四三年年三十還有十天,胖瞎從石塔寺回到了橋樓寨,娘死了。

原來,蔡源因大旱秋季顆粒無收,橋樓寨村子里的樹葉樹皮被啃得精光。胖瞎家里僅有的一布袋紅薯干和樹上收下的能換糧食的皂角一點不剩地都送到了石塔寺,胖瞎娘好不容易在地里弄點下肚的東西,都留給了胖瞎爹。餓得實在受不了,一個人就跑到村邊的觀音廟里吃觀音土,吃得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本打算頂到過年見兒一面,但還是在嘴里嘟囔完一句“送去的紅薯干,我那瞎兒不知道能吃上幾片”后撒手歸天。

胖瞎大哭三天三夜。

“娘啊娘,俺想著春節回來讓您摸摸兒頭上的一頭疙瘩,在您面前哭上一場。還沒到過年,您咋狠心撇下兒走了呢?”

胖瞎在用一床破棉被裹著的母親尸體入土前,唱起了蔡源流傳的孤兒謠:

日頭落,狼下坡,

娃子叫,鬼吆喝,

有娘的,娘領著,

沒娘的,可咋過?

胖瞎在家披麻戴孝七七四十九天后,由半傻的老蔫手牽手帶回了石塔寺。

胖瞎從此沉默寡語。每天推完磨、鍘完草、打完水、掃完院、燒完鍋、刷完碗、喂完豬、堆完糞、劈完柴……再用井水洗完手、澆完頭,自己便端坐在草房內的板凳上,架起平鼓,右手執鼓槌,左手執鴛鴦板,先來十遍長流水,接著是十遍珍珠串、十遍五鼓二板、十遍蜻蜓點水、十遍倒卷簾,還有十遍緊急風……兩個鐘頭過去,只見滿頭大汗的胖瞎來到水井邊,打起一桶涼水,從頭沖到腳,一陣寒戰之后,重新跑回草屋,先來十遍長流水,接著是十遍珍珠串……

三個月之后,“四條腿”說,鼓還是鼓,板還是板。

五個月之后,“四條腿”說,鼓不全是鼓,板不全是板。

七個月之后,“四條腿”說,鼓里有板,板里有鼓。

九個月的時候,“四條腿”說,鼓即是板,板即是鼓,分不開了……

這年秋天,蔡源再遭蝗蟲之災。億萬黑點遮天蔽日,離村十里,聲波已襲。聞此聲起初百姓認定小東洋的飛機又來扔炸彈,紛紛急忙避藏。蝗群幾個來回過去,地里的谷物薯類葉苗全無,幾成斷秧殘梗。看著飛逝的蝗群,“四條腿”說:“老天爺,這天上飛害蟲,地上臥老日,還讓人活不活?”仰天大哭之后,拉著胖瞎進了草房。

“從今往后,咱開始學習說書的最后一關,背書詞,練表演!”

“咱這大鼓書,正書分短篇、中篇和長篇。短篇一篇一袋煙,三五個中篇唱一天,長篇書可以拆段講,一段就是一中篇。要想聽全一長篇,少則三天五天,中則八天十天,最長的月把才算完。有道是,大書一股勁,小段一片情!說書開場先‘鬧臺’,器樂不打人不來。再唱書帽招徠客,韻白(或曰定場詩)一說我讓你笑呵呵……”胖瞎發現,“四條腿”一坐在鼓前,說話的腔調就和平常不一樣。

“你再聽我表表大鼓書的內容與種類。祈福拜神你聽俺吟唱神段篇,請神、敬神、送神任你選;家有喜事咱講神詩,娶妻、嫁女、生子、祝壽、蓋房、祈雨樣樣全;鄉社有意促教化,那你得聽岳飛傳、響馬傳還有五女興唐傳;兄弟一起圖熱鬧,不可不聽小八義、大八義、封神榜里有佳篇;人要學習攻略和計謀,三國水滸還得加上包公案;你有閑情和逸致,紅樓夢、西廂記還有大鬧天宮的西游記……”胖瞎聽得似懂非懂,而對面的“四條腿”卻是又說又唱。

“我今天先教你一段神段篇。你跟我唱:

敬天敬地敬三皇,

敬神全憑爐中香。

檀香栽到金爐內,

香煙飄飄上天堂……”

胖瞎跟著唱道:“敬天敬地敬螞蝗,敬神全憑手中香”,正準備學下一節,“四條腿”的兩記鼓槌已經落到了他的光頭上。

“死瞎子,你是來學書的還是來毀書的?燧人氏、神農氏、伏羲氏是我們至高無上的三皇,你一開口就說成了池塘里叮人屁股的螞蟥,要是被同行聽到,非砸了我的大鼓不可啊!還有敬神時香火點燃后,不插在香爐里,哪有一直抓在手里的,不怕燙著你的豬爪子?”“四條腿”惱羞成怒,吼聲如雷。

“再唱一遍!”“四條腿”喝道。

“敬天敬地敬三皇,敬神全憑爐中香。”胖瞎這次唱準了。

“四條腿”接著唱了下一節:“檀香栽到金爐內,香煙飄飄上天堂。”

胖瞎猶豫了一下,像是吃不準,但還是唱道:“殘香掉到金爐內,香煙飄飄上天堂。”胖瞎遲疑不定的唱腔剛落,重重的鼓槌雨點般落下,其中一槌剛好打在兩分鐘前敲成的新疙瘩處,一股鮮血噴射而出,濺了“四條腿”一個滿臉。只見“四條腿”用手抹了把臉,一嗓吶喊:“你是瞎子還是聾子啊?是檀香不是殘香,是栽到不是掉到!再跟著唱!”

“檀香栽到金爐內,香煙飄飄上天堂。”

“檀香栽到金爐內,香煙飄飄上天堂。”

被“四條腿”罵成“雙盲”的胖瞎,每天枕鼓待旦,聞雞唱書。每兩天跟“四條腿”學一段,然后一個人就關在草屋里,重復不停,死記硬背。到一九四四年即將結束的時候,胖瞎變了模樣,光頭上已看不出頭皮,滿頭倒像掛了一層大棗。蔡源童謠講“有錢沒錢,剃頭過年”。年前“四條腿”用鼓槌牽著胖瞎去理發,別人削個光頭,剃頭的師傅老紀收一瓷碗大豆,而到胖瞎這里,老紀收去一碗半,盡管這樣嘴里還是一直嘟囔不休。

一九四五年是乙酉雞年。春節前,蔡源縣城古老的白圭園年集上比往常多了一點人氣。撐人氣的是由集上傳出的咕咕咚咚的樂器聲和噼里啪啦的爆竹聲。

白圭園大多是賣紅薯、大豆、玉米、白菜、蘿卜、芥疙瘩的地攤點,前些年還能看到賣豬娃、雞娃、兔娃、狗娃的,以及技高膽大者手擒腳踩毒長蟲、貓頭鷹、黃鼠狼、獠牙野豬的,這幾年鮮見。老日喜歡的東西,如果還敢拿到市場上吆喝賣,用蔡源當地的土話講:“不是大傻瓜就是二桿子!”

白圭園有四個角,一個角擺的是賣鞭炮、起火和二踢腳的攤子,其他三個角里窩著三個說書班子。四角都“響”,這是白圭園多少年來沒有見過的。

這還不算最奇怪的。

十年八年前,白圭園年集上有時也能遇到一攤兩攤書場。過年圖個吉祥安康,或者期盼來年求個好天好地好風好雨好墑好季,大多唱一些《百鳥朝鳳》、《新媳婦忙年》、《來年十八順》等喜慶小段。今年不然,三個說書班子像是商量好似的,聲嘶力竭唱的都是《說岳全傳》。

唱三弦的是十里堡的“雙響炮”,唱河南墜子的是城西陳家莊的父女倆,唱大鼓的就是石塔寺大名鼎鼎的“四條腿”。“四條腿”闊別書場多年,今天回頭書場,要在白圭園里重開鑼鼓亮亮嗓。三班人馬唱得整個集市心急火燎、撕心裂肺,白圭園變成了岳王墳……縣城里為老日做飯的火夫感到今天的集市與往常不一樣,空氣中盤旋著一股莫名的、殺氣騰騰的暗潮,便收了張狂,速購菜糧,也不再砍價,挑著筐子退到了碉堡里。

集罷散場之前,收了家當的“雙響炮”先到陳家莊的父女攤前寒了個暄,便徑直奔到“四條腿”和胖瞎面前,小個子左顧右盼之后,壓低聲音道:“看在同在說書道上幾十年的情分上,給你提個醒,免得你糊糊涂涂做了刀下鬼、案頭豬。”

“怎么還是上次那一套?”咧嘴鄙笑的“四條腿”說。

“開場白是一樣,內容不一樣啊!這不是說書說球慣了嘛!”“雙響炮”中的小個子自己也笑了。

“還記得上次給你提過的那兩個,不,那四個真‘雙響炮’嗎?上個月響了!城邊上有個五里店村,上個月初五夜那里抬頭不見星月,伸手不見五指,姓王的姓寇的正在村東頭唱著《說岳全傳》第五十八回,岳家軍四員猛將金錘嚴成方、銀錘岳云、銅錘何元慶、鐵錘狄雷手執八柄大錘,在朱仙鎮敵陣中一字排開,左揮右掄,上擋下砸,殺得金兵狼嚎鬼叫……誰料到,當書聲正酣,突聽村邊老榆樹上傳來兩長兩短的貓頭鷹啼叫,姓王的姓寇的幾乎同時站了起來,姓寇的道:請大家趕緊回家,用粗杠子頂好門,明天天不亮不開門!”

說到這里,“雙響炮”小個子打了個噴嚏。“四條腿”知道他的毛病,書到緊張時就打噴嚏。“雙響炮”的書迷不怕別的,就怕“雙響炮”的書場中聽不見噴嚏。

“眾人聽罷此言鳥獸般散去。姓王的姓寇的坐下不動,你拉我唱,倆人續說《說岳全傳》五十八回……只見從村西頭閃人村內一隊黑壓壓人馬,不言不語,提刀握戟,三五成簇,七八結隊,循著三弦之聲,如餓虎遇到了小雞,老鷹瞄上了夜鼠,呼啦啦直撲而去啊……啊,啊嚏!”小個子又是一個噴嚏。

“待黑影離書場還有百十公尺,突然聽見書場內《說岳全傳》換成了《三國演義》。說的是七十一回,曹操指揮大隊人馬直撲蜀營,追擒趙云,趙云副將張翼見趙云已退回寨門,屁股后面的追兵來勢兇猛,便要關門扼守。不料趙云喝令大開營門,放曹軍人馬進寨。曹操追到寨門口頓令停下,心想,寨門洞開,必有伏兵,急令撤退的當口,蜀軍營中旗升鼓鳴,殺聲震天,曹軍相互羈絆踏踩,死傷無數……”

講到這里,小個子突然停了下來,高亢之聲換成了樸素的道自,沖著站在一邊聽得呆若木雞的胖瞎說:“瞎子,你可知道,這忽忽悠悠黑衣人馬是哪路諸侯?”

胖瞎不知,搖頭。

“縣維持會的一支小隊和幾個日本兵在高野中尉的帶領下下鄉搶糧抓雞,回城時剛好路過五里店。聽村內咚咚有聲,高野起了歹心,對胖翻譯講,中文里不是有個成語叫‘有聲有色’嗎?有聲的地方就一定有色!帶我去捆幾個花姑娘回城!”小個子道白完。

“黑影不聲不響,刀尖上閃著寒光,槍膛里塞滿奪命的炮仗,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向著書場蹚啊……啊,啊嚏!”不知道什么時候,“四條腿”、胖瞎以及周圍的聽者已經圍成了一圈。

“我說,老王老寇,還唱啥哩?奪命鬼已到,你們還不快給家里寫封遺書,交代交代幾天后的墓窯里給你們穿冬衣還是披夏裳,穿冬衣啊還是披夏裳……咱閑話不說,你看那黑影不聲不響,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往前蹬啊!”

胖瞎急得滿頭大汗,心里實在憋得慌,忍不住喊了一嗓:“師傅,你能不能讓黑影走快一點!”

“好的,你瞎子說快咱就快,你看那黑影不言不語、不聲不響,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這就走近了啊!九十公尺、八十公尺、七十公尺、六十公尺……正當黑影看清熱熱鬧鬧的說書場原來只有兩個大男人,沒有一個花姑娘的當口,突然聽到噗嗤一聲響,這噗嗤一聲是什么響?難道是維持會的大刀戳了樹,日本鬼的槍戟落了地,還是姓王的嚇得癱如泥,姓寇的驚得三弦棄?不對不對,都不對啊!原來是姓寇的吹了一口氣,噗嗤一聲油燈熄。油燈熄后不得了,姓王的口中曹操萬馬千軍準備進寨的叱咤之聲驟然停,漆黑一片的書場上一下子息了鼓,無了聲!一千七百多年前曹操的境況,小日本維持會這次巧上了。”小個子說到這里,臉上顯露著一片得意揚揚。

“熟讀《三國》的高野知道兩人口中唱的是出偃旗息鼓的戲,布的是場偃旗息鼓的陣!心中不禁一驚,知道遇見了真正的對手。但曹操曹孟德的那次千年一當這次不能再上!想罷,便大手一揮,給我打!噼里啪啦照準說書場就是一陣機關槍。機槍響后,高野讓一個日本兵跑過去用手電照照兩人的慘樣,是腦袋開了花還是肚子開了膛?哪曉得,揚塵彌漫的書場里,除了一條長板凳和一張小書桌外并無一人。舉手電筒的小日本回過頭來向高野匯報,正當手電筒照在高野臉上時,哪想到,雙側黑暗處砰砰槍響兩聲。俗話說,不巧不成書!你看那,一顆子彈從高野左耳孔里入,一顆子彈從右耳孔里進,兩顆子彈在腦袋中心撞在了一起炸了蹚……”

小個子的唱腔剛落,人群中掌聲猶如鞭炮般炸響,胖瞎拍得比誰都帶勁。

“怪不得一兩個月見不到騎洋馬挎洋刀的高野了,原來他隨曹操去了。人家曹操是一代梟雄,他是一個笨拙的洋熊啊!”聽眾中一位穿長衫長者說。

“在地府里,曹操要是知道他是個殺人越貨的小日本,我想,一定也會把他的魂一刀劈成兩半的。”聽眾中一手握扁擔的中年漢子應道。

“八路是好漢,國軍中也英雄輩出啊!”“雙響炮”中的大個子接著了小個子的話茬。

“各位聽官,大家都知道三個月前城東南陳法寨槍炮聲響了一天一夜吧?高培顯帶著國軍弟兄與小日本和偽軍漢奸對抗到底,你知道從周圍五個縣來了多少鬼子和二鬼子嗎?一千多啊,和前兩年飛來的蝗蟲烏壓壓一個樣!子彈打完了,高培顯帶著弟兄光著膀子和鬼子拼刺刀,身上插了五把刀,人硬是沒有倒……”大個子又講了個把鐘頭后方才收腔。

周圍人誤認為這是“雙響炮”的第二場書,紛紛從口袋里掏出零錢,沒想到大個子急了:“第一場俺們收點錢收碗糧是為堂下妻兒堂上爹娘,這一場俺們要是還伸手,對不起國軍高培顯和他的幾百兄弟啊!”

“不但對不起高兄弟,伸了手恐怕咱們兩個今天走不出白圭園!因為我咋感到,那姓王的姓寇的好像現在就在白圭園!”小個子的話一出口,四周驚動。

傍晚時分,“四條腿”和胖瞎收好行裝,與“雙響炮”、陳家父女鞠躬告別。

“胖瞎,今天跟著師傅過得咋樣?”

“得勁!師傅您、‘雙響炮’和陳家父女唱的《說岳全傳》太好了,一個集市三班子書,得勁!”

“雙響炮講的故事咋樣?”

“得勁!他們后面講的故事比前面說的書還精彩!兩人講故事用了一頓飯工夫,俺聽見周圍不但沒一個人走,也沒有一個人敢出聲大氣!”

“四條腿”最后說出的兩句話,胖瞎后面想了十年才消化:“我的師傅也就是你的師爺講過,十場精彩書比不上一場實(現實)。姓王的姓寇的既說書又做人,人做得正,說書的腔才正啊!”

此言畢,兩人默默地走了一里多地。

胖瞎說:“師傅,反正走路閑著沒事,俺把今天您說的《說岳全傳》第三十回‘破兵船岳飛定計,襲洞庭楊虎歸降’給您重說一遍吧?”

“你能記住啊?試試看!”

胖瞎清了清嗓,唱了起來:“大鼓一響咱這書就算開了場,請聽俺先吟一首小詩亮亮腔。詩曰:楊虎蜂屯兩洞庭,氣吞云夢控湖濱。岳侯妙算驚神鬼,水陸安排建大勛……”

胖瞎用了五里地的工夫說完了第三十回。“四條腿”驚呆了,這一回和自己上午唱的一字不差。

胖瞎沒有停,越說聲音越高,前面走著的人放慢了步,后面跟著的人跨快了腿,時間不長,胖瞎前后圍聚了八九個行者,邊走路邊聽書,還不用交聽書錢,何樂而不為!

“請聽第三十一回:穿梭鏢明收虎將,苦肉計暗取康郎。話說岳元帥獨自一人,帶了張保悄悄出了營門,摸上康郎山,把山勢形狀,細細觀看了一番……”胖瞎朗朗上口,上連下續,一氣呵成,連說了三個回合。

“開竅了,開竅了!”“四條腿”望著滔滔不絕的胖瞎,喜形于色,雖是自言自語,但卻高音高調。一賣紅薯漢子挑著空籮筐已經跟著多走了五六里,仍不肯收步折返,聽書時最煩別人在旁邊唧唧喳喳,聽了“四條腿”的話,心中不爽:“你這人咋恁多嘴!觀棋不言語,聽書不打岔。懂嗎?!”

“看來那一頭凸疙瘩我沒有白敲啊!”說完這話,“四條腿”停下不走了,收起鼓槌,對胖瞎說:“冬天鼓槌太冷,我用手來牽你!”

“四條腿”先用右手牽著胖瞎的左手走了三里,再用左手牽著胖瞎的右手走了三里……師徒兩人四只手換來換去,一路上,一邊說一邊唱,兩人頭上冒著熱氣,手心里不知道為什么竟也流出了一窩熱汗。

蔡源縣說書先生的開場韻白中有詞曰:辱倫理必將敗名望,喪天良終無好下場。這句話也應在了小東洋老日身上。日本宣布投降那天,縣城被一串又一串的鞭炮震翻了!七村八莊的百姓來到縣城,群聚在南街高聳的魁星樓下,等待日軍中隊舉著白旗下跪投降。等了一天,等來個消息,老日到百十里外的漯河集中受降。

一部分人去了漯河,要徹徹底底看看小東洋落敗的熊樣。大部分人則天天聚在魁星樓下,訴苦難、祭爹娘、等消息、寄希望……等到九月初,忽然縣城四街槍聲驟響,國民黨又對共產黨下了手,動了戟開了槍。熙熙攘攘的魁星樓下從此空空蕩蕩。

從縣城魁星樓回來的“四條腿”沖著胖瞎講:“縣黨部告示欄中的報紙上印著蔣公前天在重慶宴請毛公的照片,桌面上喝著酒吃著肉,桌底下咋就動槍動戟啦?”

“桌上擺酒肉,桌下藏刀槍,鴻門宴啊!照片上有酒有肉,看清楚啥酒啥肉沒?”胖瞎問。

“小瞎子,你這是裁縫丟了剪子一光剩吃(尺)了!”“四條腿”說罷,舉起鼓槌就要敲打,揚到半空不動了。十八九歲的人了還沒有聞過一滴酒,一年半載還夾不上一片囫圇肉,問酒問肉討個空口之福沒有什么不得了的,想到這里“四條腿”決定不打了,但嘴里可不能按心里想的說:“今后不能再打了,開了竅再打就又閉上了。”

在白圭園亮嗓之后,“四條腿”便再度出山,帶領徒弟胖瞎,敲起了大圓鼓,搖起了鴛鴦板,走村串鄉,擺場說書了。胖瞎左肩上搭著圓鼓鴛鴦板,右肩上扛著說書鼓架,左手中拎著一只網兜,里面塞著一床被子、一口鐵鍋、兩雙筷子和兩只豁邊的瓷碗,腰里扎著準備收糧食的布袋,右手由“四條腿”牽著,一瘸一瞎師徒倆,日夜行進在鄉間小道上。

蔡源農村人請說書先生,大都選在農閑時節的晚上,待莊戶人家喝過晚湯,從月爬樹梢說起,一口氣說到月下樹梢收攤,長短有四五個小時。書說得順溜合味,懸念迭起,村里人心理承受力不強,煎熬等待不到第二天晚上,也有日以繼夜,半晌午開場續著前一晚上的。

轉眼到了年底,“四條腿”帶領胖瞎的年終收場書是在大前楊村楊保長家。保長家添了個長孫,滿月之時便請村中私塾先生寫好“湯餅宴”大紅請帖,用六張八仙桌宴請了前來道賀“弄璋之喜”的遠親近鄰。蔡源縣有鄉風:凸顯家境殷實要靠杯中酒桌上菜,突出家緣博通要靠門前馬座上賓,彰顯人丁興旺要靠膝下兒肩上孫,但這一切還不能自己講,要借別人的腔。這腔在蔡源當地,大戶可搭臺唱戲,小戶可設擺書場。戲臺上武生得有花旦配,英雄得有美人伴。兵荒馬亂之時,農家婦女在家臉上都抹一層厚厚的鍋底灰,絕色的花旦美人哪還敢婀娜出場!因此,這任務眼下只有說書人擔當。

楊保長門戶大,搭不了戲臺,便邀了兩班白天的響器,設了兩班晚上的說書場。這么著,“四條腿”和“雙響炮”都來到了大前楊。

“四條腿”師徒和“雙響炮”傍晚時分來到了楊保長家的四合院內,白天的響器已經收場,六桌客人正在吆五喝六吃著酒。管家把四人帶到了西廂長工屋內,剛一進屋,“雙響炮”就開了腔:“我們在哪里支鍋做飯?”

“保長說了,說幾天書管幾天飯,這次你們的小鍋用不上。還有,保長讓人割了四斤肥肉,分成兩份綁在了院內樹枝上。三天‘對戲’后,哪班響器叫哪班書場鬧就各掂走一份肉,大年三十包頓餃子。”

四人中的三人抬頭望去,院中央一棵老槐樹樹梢上掛著兩個用紅紙包著的瘦長條物件。

半個時辰過去,院子里桌宴散席。管家來到西廂要走了四個人的瓷碗和每人一根筷子。一袋煙工夫,管家領著一個長工回來了,每人手里兩只碗,碗上橫著一根筷子,筷上挑著一串半半拉拉的花卷饃。“四條腿”和“雙響炮”是老江湖,知道這是飯桌剩物,胖瞎第一次吃大戶,哪里知道這一套。

“饃都給俺掰好了,多像小時候俺娘照顧俺一樣!”

“俺碗里有雞頭豬爪豆腐粉絲,一碗裝四樣,俺娘都舍不得給我吃這菜!”

胖瞎邊吃邊講,邊講邊吃,香得嘴巴哧溜哧溜響。

到了晚上,保長定了場地,因說書藝人不得進堂屋,所以唱三弦的在二門內,敲大鼓的在大門外。和往常一樣,徒弟胖瞎先“鬧場”。胖瞎想,楊保長對咱不薄,不讓吃紅薯干面饃,不讓喝紅薯干湯,一個碗里竟盛著兩葷兩索,不是爹娘親過爹娘。這幾天晚上咱一定使出吃奶的勁報答報答。于是,挺胸抬頭,大喝一嗓,右手擊鼓,左手搖板,咚咚咣咣開了場。

一陣熱場鼓響過,胖瞎選了段拿手的書帽,高亢激昂地唱了起來:

進了村子抬頭望,

來到了楊保長的府門上。

雕花門樓安穩獸,

海馬寶瓶在中央。

一對旗桿分左右,

三棚斗子墜鈴鐺。

青石門枕鳥木框,

獅子把門在兩廂。

門旁貼有一副對,

能人提筆寫得強。

上一聯:春滿庭院添喜色,

下一聯:花飛玉閣有清香。

過大門來到二門上,

二門上正楷真漂亮。

上一聯:金鷹日報沖門喜,

配一聯:財分春暖大德光。

胖瞎吃晚飯時,問了管家保長大門二門上的對聯,當時大家都覺得奇怪,沒想到這會兒用上了。胖瞎一袋煙時間唱完,場下掌聲連連。保長本來在二門內聽“雙響炮”的三弦,見外邊喧囂不斷,便走出來看個明白,沒想到一出來就不想進去了。管家見保長出來了,大聲吼道:“小瞎子,剛才的書帽保長沒聽見,再來一段新書帽。”

書帽一般一晚只講一段,然后書歸正傳,引出大部書。東家要再唱,胖瞎怕影響師傅后面的正書,不敢答應。扭頭朝向身后的“四條腿”,聽到兩聲巴掌連響,胖瞎知道師傅同意了。于是,整頓衣裳,喝水半口,加唱了一段《公子賦》:

各位聽官請你用目瞅,

楊保長的孫子面前露。

五官端正福祿尊,

白臉高鼻配方口。

身穿套衫多可體,

不是生絲是熟綢。

這真是爹姓金娘姓銀,

奶奶住在金山根。

看樣子穩重大方文縐縐,

到后來準能夠名列金榜第一流。

這段書帽唱畢,楊保長一手捧著小孫子,一手習慣性地拍著光頭,一連在場子里走了六圈,親戚朋友借胖瞎吉祥余音無不上前寒暄道賀。直到保長的光頭拍得通紅,才允許“四條腿”開始唱他的正書《楊家將》。

三天過去,保長最后把樹上的那份肉賞給了“四條腿”。楊保長抱著孫子在送兩班說書人出門前,說出了自己的評判理由:“三弦的《楊家將》和大鼓書的《楊家將》都說得系系統統、大大方方、堂堂正正、熱熱鬧鬧,把俺老祖先的功德和忠良唱得淋漓盡致,蕩氣回腸。從書理上講,兩個班子應該是平分秋色,半斤八兩。但老朽我人朽耳不朽,身笨眼不笨,你們四個人中,只有瞎子嚼了俺的饃,吞了俺的肉后,情上笑是真笑,哭是真哭;音上高是真高,低是真低!”言罷,大喝一聲:“大管家,送客!”

兩個說書班別了東家一齊走到村東頭。要分手時,胖瞎捏了一下“四條腿”的手,小聲道:“師傅,咱們把肉分成兩下子吧,一班一半?”

“你小子年紀小仗義挺大,好!”“四條腿”回應說。

“我們不要,你們自己享用!一是你們掙來的,二是就是有肉,這個年也香不起來啊!”小個子說。

“四條腿”這次發現,過去每次見“雙響炮”,兩人都有神神秘秘的稀罕事相告。但這次,兩人像霜打的茄子蔫啦,三天當中旁人不問話,兩人口不開。

“有啥事還瞞著俺!看在同在說書道上幾十年的情分上,別讓俺們糊糊涂涂做了刀下鬼、案頭豬!”“四條腿”反用其語。

小個子欲言,大個子擋了一句話:“快過年了,還是算了吧!”

“你們這樣不講,俺們會過個糊涂年!”胖瞎請求。

小個子忍不下去了。

“你們還記得那兩個,不,那四個真‘雙響炮’吧?十天前,出了大事啦!”小個子越講聲音越低,胖瞎和“四條腿”屏氣靜聽。

“縣長李云約姓王姓寇姓張和姓吳的去城北百丈溝,說是談談共同打擊土匪胡禿子的事,四個人剛一進村,沒想到李云布置的埋伏噼里啪啦就放了槍。明槍好躲,暗箭難防,那姓張姓吳的掩護兩位撤退,只有姓王的一人掛傷跑掉,那彈三弦姓寇的和使雙槍姓張姓吳的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四個人站在村口,一袋煙工夫不動,不言。

“這塊肉我們都不吃了,各帶回一半,回去煮熟后,插上雙筷子,祭一祭殺了小日本頭子的我們說書同行吧……”胖瞎最后說道。

一九四七年的八月,劉鄧大軍躍出大別山,返回豫皖蘇平原進行戰略反攻,攻破蔡源縣城。大部隊已過,國民黨縣團武力再襲縣城。

兩個月后,陳賡謝富治兵團七縱南下至蔡,縣城失而復得,七縱過后,李云保安團卷土重來。

四個月后,解放軍豫皖蘇騎兵大隊路過蔡源,縣城第三次解放。絕塵未消,國民黨軍隊東山再起。

次年的春天,劉鄧南下經蔡,蔡源第四次解放。兩位大人物剛走,國民黨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編十一師胡璉兵團過境,將縣城再次收入囊中。

六月的初夏,劉鄧在發動淮海戰役前,命陳士渠唐亮兵團先打下河南省府開封。沒想到,開封戰役呈膠著狀態,兩軍對峙,不分勝負。蔣介石急命駐扎在豫南的胡璉兵團經蔡赴開增援。粟裕棋先一步,派來華野宋時輪十縱兵團抵蔡堵截。從十八日起,一連三天蔡源縣城火光沖天,炮聲動地。至二十日,共產黨第五次拿下縣城,切斷了十一師赴開封的所有道路。二十二日,開封解放。完成堵截任務的十縱撤離蔡源,十一師卷土重來,青天白日旗第五次在縣城升起。

“師傅,這部隊打仗,大炮比咱們的鼓點還緊,機關槍比咱們的板聲還脆,到底啥時候這拉鋸戰能打完啊?咱們已經三四個月沒開過書場了!”胖瞎問。

“人家打仗為了江山,咱倆說書為了活命。咱們的命哪有人家的江山重啊?待炮聲聾,槍聲啞,硝煙盡,江山定,再出去開書場不遲。我六十二了,蹦跶不了幾年了,你才二十二,時間長著呢!”“四條腿”開導猶如困獸的胖瞎。

“四條腿”講完這段話沒幾天,沒料到說書的機會不請自來。

這天夜里風高月黑,待胖瞎在草屋自敲自唱兩個時辰的《大紅袍》后,一家人熄燈就寢。哪知剛入夢鄉不及半個時辰,便聽見村中一片犬吠,之后便聽見不急不慢的敲門聲。

這年頭,敢夜里出門的是爺,敢夜里敲門的更是爺。爺來了,門不開,要么你的房子搬家,要么你的腦袋搬家,遇到狠角的爺,可能兩者都得搬家。想到這些,“四條腿”渾身哆嗦著去開門。

“宋書先,宋師傅,深夜造訪驚擾,還請您原諒!您要是不想見,可以把我拒之門外!”借助屋內油燈忽閃的弱光,“四條腿”看見一黑衣人立在門外。來者抱了拳,鞠了躬。“四條腿”正在驚詫有點音熟貌近之時,突然從草屋內傳出了胖瞎一聲輕輕的喊聲:

“沙撅子!”

“正是本人王伯卿!進村這一會兒,我已經換了行走的步伐,調了呼吸的節律,裝了說話的腔調,還是被您的小徒弟聽了出來,宋師傅帶出的人才不得了啊!”

“王老弟,我佩服您三弦唱得好,我更佩服您提著腦袋殺東洋砍土匪的勇氣!您來什么事,請給白長您幾歲的愚兄提出?”“四條腿”說完,看了看從草屋走出來的胖瞎,年輕人一臉激動。

“你們也都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前幾天和十一師干了一仗,隊伍里傷了十幾個弟兄,有個快不行了。問他還有什么要求,沒有別的,就想聽段書,三弦、墜子還不行,最愛大鼓書,生時是聽大鼓來,死時也想聽大鼓去!”王伯卿道。

“我明白老弟的意思。可是,給你們去說書,要是讓村里的保長知道,我們就沒命了!”“四條腿”面有難色。

“宋師傅,這也正是我夜里來訪并且頭臉化裝一番的原因。若師傅同意去,我們半夜來接半夜送回,保證你們的安全。如果不愿去,我們再去請其他班子,絕不會找你們的麻煩!”看來王伯卿預料到了這一點,舉步欲走。

“師傅,你們說話時,我聽出王先生的呼吸沒有因為您的同意不同意而變化,人靜自然心靜,心靜自然心善,所以王先生是個好人!我們去吧!”胖瞎的話阻止了王伯卿的腳步。

半夜時分,王伯卿、“四條腿”和胖瞎來到村口,王伯卿一聲口哨響后,村口邊的壕溝里突然躍出幾匹高頭大馬,從馬上跳下幾個背著盒子炮的年輕人,先是一排立正,后是一齊低呼:“謝謝宋師傅、胖瞎弟。”

“為了我們也為了你們的安全,得給宋師傅蒙上毛巾,給胖瞎弟耳朵里塞上棉花!”一個年輕人說道。

話畢,一行人騎上六匹高頭大馬,絕塵而去。

第二天拂曉,一隊人馬趕到了目的地,“四條腿”和胖瞎被帶到了一排土房前。房內地上鋪了一層破蒲席,上面橫七豎八地坐滿了傷者,其中一個被白布裹著頭部的躺在地上,估計就是那個快不行的。房內人們正在吃早飯,每人一碗紅薯干稀飯、兩個黑窩頭和一頭大蒜。“四條腿”和胖瞎每人也都分得一份,正準備吃,王伯卿來了,從口袋里摸出兩個雞蛋,說:“兩位師傅,今天苦了你們了,兩個雞蛋是從附近老百姓家賒來煮給裹頭的那位戰士的,聽說你們來了,死活要留給你們,說了,自己吃了也是白吃!”

吃過早飯,王伯卿在裹頭者耳邊嘀咕了一會兒,大聲道:“要聽《水滸》中魯提轄三拳打死鎮關西那段,還說既然成了瞎子就聽瞎子說!”

“各位英雄、各位好漢,請聽俺今天唱段巨雷滾滾、蕩氣回腸的水滸傳,唱得中,本是俺師傅一口一口教,唱得孬,俺回去繼續聽師傅來調教。今天唱哪一段哩?剛才那位豪杰指點了江山,勘正了南北,劃出了東西,調定了天地,中!俺瞎子就聽這位大哥的,請您收住音,勻好氣,靜下心,且聽《水滸》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魯提轄拳打鎮關西……”胖瞎向聽眾和“四條腿”各鞠了一躬,說唱開來。

“……只見魯達魯提轄一腳踏著鄭屠的胸脯,提起那醋缽般大小拳頭,破口大罵:我出生入死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敢叫做鎮關西!你一個賣肉的操刀屠夫,竟敢自詡鎮關西,羞死我也!羞我事小,還敢強騙良家民女金翠蓮,光天化日下,朗朗乾坤中,你好大的色膽賊量,且看我這老拳!話音剛落,撲的一拳打在了鄭屠的鼻子上,打得鮮血進流,鼻子歪在一邊,那樣子像似開了個油醬鋪,咸的、酸的、辣的,樣樣潑滾了出來!”

胖瞎說到這里,地上坐著的人個個鼓起掌來,那個裹頭者也遲鈍地抬起胳膊,隨之鼓起掌來。

“這一拳下去,只見那鄭屠手中的殺豬尖刀咣當一聲甩出丈把遠,身子已經掙擰不起,沒想到口中只叫:打得好!打得好!魯達魯提轄聽見竟有這般叫喚,大喝一聲:你這賤賊,老子打你,你還說好!不是逗我耍我,就是尋著再打?且看老子第二拳。話音還沒有落下,砰的一拳已經落在了屠夫的眼眶眉梢間,打得眼棱縫裂,眼珠進出,像是開了個彩帛鋪,紅的、黑的、絳的,都滾將出來……”

胖瞎的這句書詞剛落,全場又是一陣猛烈的鼓掌,裹頭重傷者也想鼓掌,但巴掌拍了兩下之后,第三次已經不能合在一起,兩只手竟豎在空中不動了。胖瞎看不到這一切,聽到場中掌聲,聲調更加高揚。

“各位聽官,兩拳吃下,昔日威風凜凜的鎮關西哀鳴連聲:大人饒命,大人饒命!魯達魯提轄一聽求饒之聲,突然猛喝一嗓:呸!你這個破落戶,若是和俺硬到底,俺倒會饒你一條狗命,沒想到你競向俺討饒?看來你把俺當成婦孺之流了!且吃俺第三拳!這第三拳,不歪不斜、不高不低、不左不右、不前不后,穩穩當當、順順暢暢、方方正正、踏踏實實地擂在了屠夫的太陽穴上!這一拳下去,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魯達魯提轄三拳打死鎮關西后,拔步便走,一邊罵一邊大踏步去了……”

第三回書畢,全場掌聲雷動。掌聲過后,剛才懸在空中不動的兩只手終于不支,輕輕地、慢慢地落在地上。全場為之驚呆,空氣霎時凝固,正在興頭上的胖瞎渾然不知眼前的一切,笑呵呵地大聲問了一句:“這位好漢,請告知瞎子蠢弟,還想聽聽哪一回?”胖瞎的話音一落,全場泣聲一片……

說書人講,無獨有偶,貴事成雙。“四條腿”和胖瞎在家閑閉不足一月,八月初三,沒有想到第二撥邀書人來到了石塔寺。

駐防在城西的國軍團長韓圭“韓桿子”要過五十大壽,白天喝老酒打麻將,晚上吃過燉小雞還想聽場書。“韓桿子”聽書只聽《水滸傳》,全縣打聽下來,石塔寺師徒兩人水滸唱得最好,便派了穿長衫的團部文書掂著兩包點心開著膠輪吉普來到了“四條腿”府上。

上回來的是爺,這回來的也是爺。“四條腿”和胖瞎提鼓攜架,跟著長衫文書一溜煙離了石塔寺。

這一離,師徒兩人怎么也不會想到,回來時將是另一番景象。

晚上書場擺好后,文書請來了滿臉通紅,嘴中冒著酒氣,手中端著煙鍋的“韓桿子”。“韓桿子”一坐下,文書道:“團長,有兩件事還得請您定奪!”

“韓桿子”:“啥球球事?”

長衫文書:“師徒倆都能唱水滸,一老一少,一瘸一瞎。您聽哪一位?”

“韓桿子”:“瞎子給俺爹哭過喪,給俺娘算過卦,這回就讓瞎子給俺說場書!”

長衫文書:“除了給您老人家唱段吉祥開場書帽外,水滸上下一百回,回回都能勾人魂!十天八天說不完,還請團長欽點何回為開場之篇?”

“生日圖個熱鬧!就說魯提轄拳打鎮關西那段!”

只見胖瞎整頓好衣服,頓起斂容,擊鼓打板,唱將開來。

“大人今天過壽辰,俺師徒兩人歡在心。唱一經典小段‘搟面條’,端給大富大貴的韓團長,吃了這碗長壽面,四平八穩把官當,長生不老萬壽又無疆,萬壽啊又無疆!您且聽:

小相公要吃龍須面,慌壞了二姐麗珍娘。

抬金蓮,進廚房,凈凈描花腕一雙。

扭過頭,轉過頸,面盆放在鍋臺上。

挖上一瓢薛仁貴,倒在絳紅盆中央。

端起一碗壬癸水,潑到薛禮白袍上。

一絞二絞面成穗。三絞四絞范喜鄧。

五折六折面成塊,七推八推賽月亮。

九疊十疊太陽大,搓到魯班案板上。

拿起趙匡胤的盤龍棍,撒上面卜如雪霜。

一搟王莽趕劉秀,二搟蘇三來爬堂。

三搟三人三馬三條箭,四搟四人四馬去投唐。

五搟程咬金大鬧瓊花會,六搟羅成回馬槍。

七搟七星拱北斗,八搟跪樓小羅障。

九搟楊景篡御狀,十搟樊梨花帶兵反西唐。

面條搟得薄如紙,鋪在唐僧經本上。

一切云南花關鎖,二切二郎擔山攆太陽。

三切三英戰呂布,四切四錘砸兀術。

五切五員保娘娘,六切六郎戍邊疆。

七切七擒孟獲又七放,八切八郎探母轉回鄉。

九切九里山前打一仗,十切十字坡大戰孫二娘。

拿過一把頭茬韭,摘打摘打秦始皇。

又出一塊孟姜女,擂鼓三通斬蔡陽。

鍋里添上康樂水,抱過來一把小柴王。

灶膛里放進柴文俊,又來了火燒葫蘆峪的楊六耶。

油崗上取出油員外,閻家灘取出鹽少王。

三國呂布拿在手,菊花碗擦得明晃晃。

古銅勺子手中舉,烏木筷子整一雙。

抄又抄,攪又攪,盛一碗五龍戲水漂長江。

端碗直把東樓上,叫一聲相公:

為妻的手太笨,還請您多原諒。”

“小瞎子,好一碗長壽面!入鍋的是龍須長面,撈出的是唐宋隋明,進口的是天南地北,留在肚里的是恩愛禮儀!看來兵有兵法,書有書規,面有面道啊!”“韓桿子”一手撫摸自己肥胖的孕婦肚,一手指著胖瞎夸道。

“俗話說得好,三分書七分評。瞎子說得不孬,團長評得更好啊!”長衫文書應襯道。隨即帶頭鼓起掌來,書場內掌聲鼓耳,陣陣不停。

“大富大貴的韓團長,您左手握筆,右手提槍,文韜武略啊在蔡源城里那是好風光!您邀了俺的書俺就得唱,那就請您收住音,勻好氣,靜下心,且聽《水滸》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魯提轄拳打鎮關西……”胖瞎開始了正場。

一拳下去,全場掌聲雷鳴。

兩拳下去,全場吆喝不歇。

三拳下去,全場翻騰了個底朝天。

待笑聲過后,“韓桿子”桌子一拍,站了起來:“小瞎子,書說得不賴,看來你書理是搞明白了。書理通了,不知世理通否?”

“長官請講!”胖瞎趕忙肅靜起立,恭敬地應了話。

“人人都說,瞎子眼雖不明但心底賊清。大宋時魯提轄三拳打死了鎮關西,痛快!我想問問,現在我國軍正與共匪酣戰,你說說,兩者誰是魯提轄誰是鎮關西?”“韓桿子”雙眼直盯著胖瞎。

胖瞎呆住了。

“四條腿”這時候站了起來,向“韓桿子”抱了拳,鞠了躬,慢言道:“韓長官,聽書人皆知,說書人只唱古不論今,瞎子年幼,老夫無能,古還沒有教他學透,更談不上借古喻今了!”

“胡扯!只唱古不涉今那不是膏藥貼在棉褲上,當個補丁還惹來一身味!瞎子小就算了,你個師傅說說,國軍共匪哪個是魯提轄誰又是鎮關西?”“韓桿子”有點怒了。

“韓長官,您就不要為難俺們這些下人了,國軍俺尊重,共軍俺也得孝敬啊!兩邊都是爺,得罪誰都會……”“四條腿”哀求道。

“膽大包天!竟敢把共匪與國軍相提并論,你球瘸子睜眼看看這是啥家伙!”“韓桿子”邊說邊把盒子炮摔在了桌子上。

“韓長官,您是魯提轄,俺是鎮關西可以吧!”“四條腿”回答了問題。

“放屁,鎮關西天天還有碎肉吃有骨頭啃,大小刀斧十幾把,你破鼓一只鴛鴦板一對,賣賣嘴皮子,逞一時口舌之快,怎么好比鎮關西?國軍共匪哪個是魯提轄誰個又是鎮關西?你再小鬼貼告示——鬼話連篇,就別怪老夫我不客氣了!”

姓寇姓王之輩殺日寇唱三弦樣樣不是孬種,帶的隊伍自己啃窩頭硬把兩個雞蛋推給我倆吃,怎能昧良心說人家是欺弱怕強、無情無義的鎮關西?想到這里,“四條腿”定了心,慢言輕語:

“國軍共黨兩家擺戰場,勝者就是魯提轄,敗者就是鎮關西!”

話音落,槍聲響。

“韓桿子”的盒子炮打斷了“四條腿”的好腿。

“四條腿”和胖瞎回到石塔寺半個月后,奄奄一息的“四條腿”把胖瞎叫到床邊:“胖瞎,看來我是官老爺下轎——不(步)行了。不要記恨我敲得你滿頭疙瘩,待兩班人馬廝殺結束,到墳上給我這個孤魂冤鬼燒張紙吧,我睜眼等著要知道最后誰是魯提轄誰又是鎮關西。還有,你也該出師獨立門戶了,把咱大鼓書的場子傳下去,不要再用胖瞎名,我死后叫起那‘十里響’!”

兩天以后,胖瞎改稱“十里響”。

在石塔寺為師傅披麻戴孝七七四十九天后,“十里響”回到了橋樓寨。

院子里的皂角樹長滿了茂密的枝葉,樹杈上纏滿了長長短短的皂角刺。麻雀如去年秋天一樣無憂無慮地鳴啼,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你回來了,和你一茬年齡的人都走了。”老蔫對兒子說。

“都到哪里去了?”

“咱們鄰居全中跟八路的部隊走了。村子里辦私塾的那個郭先生,還記得嗎?現在一個學生也沒有了。滿倉的兒子旺水、賴渣家的老小狗圣跟了國民黨十一師。白廟村的叫什么九英、大成的,跟著縣里姓王的共產黨頭頭在城東一帶折騰好幾年了。年輕人不在,滿村都是我們這些不中用的人,村子里冷清得很。”老蔫回答了兒子的問題。

不下地干活的時候,父子倆坐在皂角樹下,聽著風吟鳥鳴,一動不動,一坐就是一上午、一下午、一晚上。

就這樣十天之后,無生可教的私塾郭先生來了。

“回來了?”

“回來了!”

“你回來了,書也說得有點名氣了。可我的幾個學生相互之間打起來了,同室操戈啊!上個月剛得到一個消息,出點子用馬蜂窩蜇你的那個九英死了,被十一師的炮彈片刮去了雙跟,肚子上開了倆窟窿硬是沒有喊一聲疼,死時還要聽一段大鼓書,鼓著掌死在了書場上……”郭先生扼腕興嘆。

“十里響”聽罷張口愕然,手里端著的喝水瓷碗咣當一聲落了地。

三人無語。

“戰場上死人,書場上咋也死人呢?難道書場真如戰場。”實在憋不住的“十里響”啟了嗓,之后把兩班人馬邀說水滸的事講了一遍。

“開戰的兩班人馬都點名要聽魯提轄拳打鎮關西。有意思、有根究、有文章啊!”郭先生沉思了起來。

“有啥文章?”

“大有文章啊!”

“那您說說哪班子會贏哪班子會輸?贏輸局定。俺也好出去開書場掙口糧。”

“那你可得用會工夫聽我嘮叨嘮叨。”私塾郭先生撩起長衫,坐在了皂角樹下的板凳上。

“其一,兩班人馬都邀聽魯提轄拳打鎮關西,說明兩班子都想做高高在上、拳打腳踢的魯提轄,勝敗要圖個了結,求個說法。”私塾郭先生講到這里停住了,“十里響”意識到先生在等自己的反應,匆忙應是。

“其二,魯提轄制伏鎮關西用的是拳打,拳打不但面對面,而且直接地道,不拐彎抹角,拼的是力氣、底氣、豪氣。兩班子人馬都愛這一段,說明今后制伏對方,不用偷襲、不用離間、不用迂回,用的是冷刃對冷刃,熱槍對熱槍!”私塾郭先生說到這兒,想要停一下,見“十里響”已經點頭,也就免了。

“其三,魯提轄打死鎮關西用了幾拳?三拳!兩班子人馬都熱這一段,說明兩邊都想再戰三場,徹底拿下蔡源縣城,撐起大旗坐江山。”私塾郭先生還沒說完,“十里響”的頭已經上下點動不止。

“那到底誰會最后升起大旗坐江山呢,不知你是否有耐心聽俺講上一講?”

“急死我了,您咋也諞我們說書場上的那一套!”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啊!”

私塾郭先生接著娓娓道來:

“其一,兵家勝敗講究天時,順天時者得天輔助。天時以日月為度量,日為陽月為陰,日為明月為暗,如日則強似月則弱。共軍首領宋時輪,名中含日,國軍頭子胡璉,姓中隱月。”

“其二,兵家勝敗講究地利,得地利者事半功倍。地分南北,也分東西。咱蔡源地處九州之中州,所以南北上區分沒有意義,只能看東西。東為太陽升,西為太陽落,故東為上勢,西為下勢。蔡源共軍全在城東,國軍則全居城西。”

“其三,兵家勝敗講究數理,數通理正者一順百順。有道是有二必有一,有三必有二,以此類推,有十一必有十;反過來說,有一可以有二,但不一定非要有二,以此類推,有十也不一定非要有十一。共軍是十縱,國軍是十一師,國軍在,共軍必在;共軍在,國軍可就不一定在啊!”

郭先生三條說完,“十里響”啞口無語。

“你且在家休養數日,調鼓正板,記詞背句,造段謀篇。不日后,書場必將取代戰場,鼓聲一定湮滅炮聲!”言畢,拂袖而去。

一九四八年九月,解放軍縣大隊與十一師激戰一晝夜,蔡源第六次解放。旋即國民黨保安團又攻破城府。

一個月后,豫皖蘇軍區獨立旅一團第七次攻占縣城,一切尚未安定,國民黨保安團再次殺人斷垣殘壁的蔡源城。

蔡源城戰事緊,徐州城戰事更緊。那里正進行著共產黨稱淮海戰役、國民黨叫徐蚌會戰的百萬大軍混戰。戰至十一月底,國軍杜聿明約三十萬人不得不棄徐傾巢向河南商丘永城方向逃竄。華野與中野哪肯放過,即以十一個縱隊全力追擊,并于十二月將杜部三十萬人馬全部包圍在永城方圓只有幾十里地的陳官莊。

“前方將士流血,后方人民流汗”。橋樓寨村地下黨到每家每戶動員,女人在家縫棉襖做棉褲、織襪子烙大餅;男人推車去永城運彈藥送糧食、運傷員埋尸體。“十里響”是瞎子,一點忙幫不上,老蔫和附近幾個村子組織起來的兩百多條漢子,挑著籮筐日夜兼程奔赴三百里外的永城陳官莊。

二十天后,村子里的漢子都回到了橋樓寨,大部分都爛了腳爛了襠,其中兩個屁股上還嵌著國民黨士兵幾里外打來的冷槍子。但老蔫沒有回來。回來的人說,他們挑夫隊伍前后蜿蜒五六里長,去時經項城、鄲城、鹿邑、亳州,最后到達永城西邊的贊城時,還能時不時打個照面。卸下糧食和衣物后,一部分人返回,一部分人在當地幫助用門板運傷兵抬尸體,老蔫就在這一幫人中,運著抬著就散開了。那時候的永城聚集著六七十萬人馬,天天冷槍冷炮不斷。

等到淮海戰場槍炮息聲,連杜聿明被俘、邱清泉被打死、李彌逃脫都有了確切的結果,可老蔫卻仍杳無音訊。有的說,老蔫要么中了冷槍要么中了冷炮;有的說老蔫嫌家里冷清而永城熱鬧不愿意回來了;有的說老蔫去了徐州掙大錢,等掙完一布袋鈔票會回來蓋三間瓦房,給瞎兒子娶個媳婦……

淮海戰役后兩個月,李云帶領保安團逃離蔡源,先去了南京最后去了臺灣。城內第八次升起了鐮刀斧頭旗。

這年的清明,“十里響”去了石塔寺。

“師傅,真如我們村穿長衫的私塾郭先生所言,魯提轄三拳打死了鎮關西,共產黨三戰趕跑了蔡源城里的國民黨啊!看來天規難違,古今一理啊!您要是能活到現在,咱們師徒倆把這一切說唱于書場,那該多好啊!”在“四條腿”墳前,“十里響”一邊燒紙一邊喃喃自語,淚珠撲簌撲簌落在墳邊上。

回到橋樓寨,每天早上“十里響”都會一大早來到村東頭,一個人靠在歪脖榆樹邊,舉起頭,面朝天,聽東邊行人的腳步,聽東邊騾馬的喧囂,聽東邊日升的靜謐,聽東邊能傳來生命中唯一的希冀……

“十里響”等到夏天,終于等來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薄霧彌漫的清晨,村東頭小路上一個人影拄著木棍一瘸一拐地走來了。來者臉上的胡子足有兩寸長,邋遢地覆蓋了整個臉面,頭發被汗水絞著塵土粘在一起變成了棕褐色,身上一件濺滿血點的上衣外扎著的一條軍用皮帶格外顯眼。來者一條腿走路,另一條腿的褲管用麻繩結結實實地扎著。

“我回來了!”來者一聲大呼。

“十里響”多想喊一聲爹,但他從腳步和聲音中已判斷出不是日思夜夢的爹。

來者是滿倉的兒子、國民黨的殘兵、共產黨的俘虜、斷了一條腿的旺水。

“俺日日夜夜等了半年,卻等來了一個國民黨!”“十里響”手指旺水,面暴青筋,撼天動地的哭聲搖晃了半個橋樓寨。

“我有罪,我該死!”旺水撲通一下跪在了村口。

“但我要說明白,在徐州、在商丘、在永城,我一沒有打死你爹,二沒有傷著你爹,三連你爹的人影都沒看見啊!”

雞鳴起,日落回。“十里響”在村東頭等到了九月九。半晌午,私塾郭先生來到了歪脖榆樹下。

“世上人等人有兩種方法——死等和活等。死等就是在一個地方不聲不響,不作不為,讓失者主動找上門來。這種等法等于把責任完全壓給了對方,把苦難也完全攤給了對方,死等的結果往往是等死。”郭先生說到這里,干咳了一聲,便接著說道:

“活等就是尋失者蹤、訊失者音、詢失者貌、巡失者路……十里八里我喊你,百兒八十我叫你,千兒八百我喚你。你不是‘十里響’嗎?現在社會平安了,背起你的鼓,響起你的板,到袁世凱的項城、鬼谷子的鄲城、老子的鹿邑、曹操的亳州,蕭何的永城找去啊!”

私塾郭先生說罷,背起手,轉頭而去。

一九四九年十月四日,蔡源縣城鑼鼓喧天,鞭炮咆哮。

這一天,興高采烈的三萬多名工農商學兵在白圭園舉行慶祝新中國成立大會。各界人士發言后,王伯卿縣長高亢激昂地講了話,“十里響”站在主席臺邊,聽著那抑揚頓挫、呼吸均勻、不緊不慢的聲音,心里感慨萬千:“沙撅子”出現在書場上稀奇,書場上出了一個大縣長,那是更稀奇啊!這時候他又聯想起了師傅和自己,這稀奇事能等到的看不見,而能看見的又沒能等到啊!

縣長講完,安排了兩個慶祝演出節目。首先上場的是縣城南街班的豫劇皇后“擠塌廟”王琳。在豫東豫南,戲迷中流傳著一句順口溜:“高一腳,低一腳,不知道王琳出角不出角。”一段柔情萬種的豫東調《風儀亭》下來,三萬人的會場掌聲沸騰,人人使出渾身的力氣往主席臺前擠,都想驗證一下縣城里瘋傳的“沒瞧王琳,不談美人”這句話的真假。王琳唱完,三萬人的會場竟整體向前移動越過了警戒線五米,緊緊地貼在了臺沿邊上。

第二個上場的是來自橋樓寨的“十里響”,是王縣長親自點的將。當“十里響”走到主席臺上并理好鼓架時,數萬名觀眾仍然沉浸在對美人美聲的無限遐想中,有仙女瞧,誰還會瞅瞎子!這種氣氛下,“十里響”開始了自己的演唱:

大鼓一敲俺開了場,王美人后面哼兩嗓。

瞧美人要瞧那扮相,聽說書要聽那鼓板腔。

各位聽官您請看:

王美人是發烏手香,小瞎子俺呀腳大頭光。

“擠塌廟”是前擁后攘,“十里響”只有匹馬單槍。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換代的時光,

俺就狐假虎威,跟在美人屁股后面沾沾光,

唱一段啊

唱一段英雄武松打虎在那高高的景陽岡。

……

“十里響”現編現說的韻白唱畢,詼諧的語言使得會場上一部分人的心從幕后王美人處又回到了臺子上,場上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且說好漢武松回清河縣探望哥哥武大郎,途中路過景陽岡,正逢飯時,便在岡下一酒家切了五斤牛肉,篩了十八碗老酒……但見武松借酒壯膽,提著哨棒,立起身來,歪歪扭扭,踉踉蹌蹌走向那大蟲出沒的景陽岡……”

十分鐘過去,大部分觀眾已被“十里響”酣暢鼓熱鬧板、激昂腔高亢調、左擺右搖的雙手、前弓后蹬的雙腿吸引,場上響起了時起時歇的鼓掌聲。

“……只見武松用左手把斑斕猛虎的嘴按在黃泥坑里,騰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的拳頭,盡平生之力,砸向臉盆般大小的虎頭,只聽到如春雷、似打夯的咣當一聲響,老虎便發出了嗷嗷一嗓吼……”

“十里響”嘴里進出的咣當一聲叫,由于正對著高音喇叭的話筒,本來聲音已經響如洪鐘,再經這么一擴,炸得整個會場山崩地裂、翻江倒海,站在第一排的觀眾撲通撲通摔倒了十幾個。當每個觀眾用雙手按壓雙耳使耳膜恢復原狀后,正要舉手鼓掌,哪知道嗷嗷一嗓又起,如河吼似海嘯,撼天動地,三萬多人不得不再次壓耳覆膜。

“各位聽官,這一拳下去,虎威大減,但猛虎哪甘吃拳被打,便使出渾身力氣欲掙脫武松的控制。你看那好漢武松,又高揚起了鐵錘般大小拳頭,使出吃奶的力氣,第二次砸向虎頭……”

又是咣當一聲響徹云天,驚得三萬多人一齊向后退了半步。半步剛收,炸雷般嗷嗷嘶叫再起,震得三萬多人又一齊向后退了半步……十幾拳下去,咣當聲勢頭不減,但嗷嗷之吼漸弱。打死猛獸的最后幾拳,臺下的觀眾掌握了武松的節奏,武松一揚拳,三萬多人和“十里響”嘴里便一起喊出了咣當聲,這吶喊甚是了得,頃刻間蔡源縣城驚鳥襲空,山搖地動……這還沒有完。當“十里響”與三萬多人剛喊出打死老虎的最后一聲咣當,掛在會場前十幾米高楊樹桿子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冒出了一股白煙,音量太大,線圈燒了!《武松打虎》一段結束,掌聲如潮的會場沸騰了,瘋狂了……待掌聲安定,主席臺上的王縣長一看,三萬多名觀眾正好被“十里響”驚退了五米,齊齊整整地站在了警戒線外……從省府開封專程來蔡參加慶祝大會的老首長姓冷,在回汴的告別會上講了一段話,至今仍在蔡源流傳:“我說小王縣長,你在慶祝會上擺的哪是說書場啊,是屠虎場!半小時不到,一只兇悍大蟲就被三萬名‘武松’活生生打死在白圭園。就連我這個姓冷的,渾身上下都熱氣騰騰。”

二〇〇二年,蔡源縣編纂縣近代史,認為這次慶祝會是重要的事件。為整理歸納好這次會議的材料,便從地區檔案館里調出了當時軍管會對這次會議的原始記錄。當時軍管會里三個參與組織這次會議的部門都有記錄,摘選如下。

軍管會保衛部:“慶祝大會秩序井然,三萬多名群眾大會開始時站在警戒區外,演出結束時還是站在警戒區外!演出過程中,大鼓書藝人‘十里響’(男,虛歲二十三,方臉白面,著藍色長衫,戴黑色眼鏡,肩搭白色毛巾,身高一米又七十六,光頭,上面長有大小疙瘩百余個)喊壞一高音喇叭。經查,此人非國民黨非‘三青團’,無人為破壞跡象。”

軍管會后勤部:“整個大會支付會場布置費——五十萬,搬運費——二十萬,燒壞軍管會僅有的一高音喇叭——無價,王琳演出費——三萬,‘十里響’演出費——三萬(但此人因喊壞機器十分內疚,第二天將三萬退回)。”

軍管會宣傳部:“慶祝大會的演出始終沉浸在三萬多名群眾的掌聲和歡呼聲中,特別是大鼓書藝人‘十里響’的一聲長吼,一嗓子就摧毀了繳獲的國民黨十一師的高音喇叭,昭示著舊世界的滅亡,喊出了新社會的壯氣,喊出了廣大人民群眾的豪氣……”

五十年代初,“十里響”每隔三四個星期都會來到縣城郵政所門口,掏錢請戴眼鏡的代信人給商丘和永城的民政部門寫信,詢問失蹤父親的下落。每一封去信也都能收到蓋著大紅公戳的回函,但得到的都是查無此人的消息。

蔡源的各村各莊忙于剿匪反霸、減租減息、土地改革、鎮反、互助合作、抗美援朝、貫徹新《婚姻法》等活動。“十里響”的大鼓書就如蔡源當地書詞俗語“睡覺的伸手摸到了軟枕頭,求雨的被雨堵在了廟里頭”或者如雅句“魯班買到了金斧鉆,孔子覓到了佳篇章”描繪的一樣派上了用場。邀他去說書宣傳的是三天一撥五天一伙,“十里響”提鼓攜板,奔波于七村九莊。

“十里響”開書場,除正書外,都要加說幾段時政書帽,協助完成合作社布置的宣傳任務。完成的好,社主任滿意,就會多給兩碗糧食。“十里響”說書前,喜歡和村里干部、文化人嘮嗑,讓他們念念文件,談談心得,然后自己反復琢磨后用書帽編出來。他的《土改后人人都是“小地主”》、《互助合作靠大家》、《跨過鴨綠江去把鬼子打》三段書帽,一年下來,為他多掙了一布袋玉米棒、兩布袋紅薯干、三布袋紅高粱。

一九五三年“龍抬頭”時,隔壁村白廟請“十里響”去說《楊家將》。一進村,合作社主任王鐵良一只手接過行囊,一只手拉著“十里響”的手就倒起了苦水:“俺白廟報名參軍、上河工修水利、種莊稼交公糧在區里沒有一項落后,就是宣傳新《婚姻法》效果不好,區里那個姓周的母老虎婦聯主任,一見我就指著鼻子罵,說如果再拖區里婦女工作的后腿,就派個閹豬娃的把俺給那個了!”

“為啥單單這個方面差?”“十里響”好奇地問。

“不怕你笑話,俺娘是換親換來的,來時還不到十五歲。一次我在社里開群眾大會講舊社會婚姻不好,剛說了兩句,沒想到俺爹站了起來,當著幾百人的面就罵開了:‘你這個沒良心的兔崽子,舊社會千不好萬不好俺都知道,但你不能說舊婚姻不好。沒有舊婚姻,俺哪有老婆,俺沒有老婆,哪有現在坐在這個會場中央沒良心的郎……’從那以后再開會,我不要說宣傳了,只要一提婚姻這兩個字,全場就笑個不停!”

鐵良主任講完,“十里響”也笑了。

“這幾天你說《楊家將》,說到余太君、穆桂英、楊八姐、楊排風等楊門女將時,你可得提提嗓!這還不夠,白天不說書時,請老弟現編幾段提倡新婚姻的書帽,要是需要素材,我可以給你念念區里編的材料。晚上在村里牲口屋擺場,你唱完書帽我再進場,那樣效果會更好。區里那個姓周的母老虎歷來說話算數,你不救我,下次你再來,見到的不是合作社主任而是大太監王鐵良了……”

“各位白廟村的鄉親和父老,這幾天俺給大家唱唱滿門忠烈《楊家將》。正書之前俺先給大家哼兩腔傳統小段《死了倒比活著強》。大家放心,哼是白哼,唱是白唱,咱不收李大爺的錢,也不收劉妗子的糧,誰讓俺住在你們鄰村哩!”

“一更鼓兒響,埋怨聲親爹娘,女兒年十六,把俺嫁給八歲郎,白天哭又鬧哇,夜里哄上床,他不哄不上床。”

“二更鼓兒響,奴家好悲傷,懷抱新郎入羅帳,須把鼻涕擦擦光,哭著找他爹呀,鬧著尋他娘,俺越想越心傷。”

“三更鼓兒響,奴家入夢鄉,郎君小手把奴拍,哭哭啼啼叫俺娘,奴問君哭啥,他要去提迷藏,俺心里真凄涼。”

“四更鼓兒響,奴家更遭殃,床上尿濕紅綾被,床下尿成養魚塘,沖走金蓮鞋呀還有奴的花衣裳,俺越想越窩囊。”

“五更鼓兒響,雞鳴天要亮,奴家越想越難過,死了倒比活著強,先喊一聲爹呀,后叫一聲娘, 女兒頭懸梁。”

這一段唱完后,“十里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水,環聽四周,只見男人不再講話,女人堆里已傳出些許哽咽聲,感覺聽眾已人戲,旋即放下碗,改用直白道:

“各位聽官,你們會認為,瞎子說的是書,都是編的,誆人的!錯、錯、大錯、特錯、特大錯啊!瞎子過去誆過你們,這次可是滿嘴真言,你們要是不信,請聽俺舉例表一表。”過門說后,“十里響”轉白為唱:

“大前楊有一女孩名叫楊花朵,十歲當童養媳入了刁婆家,白日挨打,夜里遭罵,可真是,童養媳婦下灶屋——哪黑往哪蹲啊!黑鍋臺邊看不清,累得搖搖晃晃的花朵一頭栽進了滾水中。”

“小申莊申胖子家一兒又一女,兒子傻但女兒可是一枝花。霍家屯有個霍保國,家有女兒加小伙,小伙是癱子,女兒活潑潑。巧嘴媒婆兩頭瞞,催著兩家換了親。半年后,傻子犯病殺了活潑女,癱子報復掐死了一枝花。咱蔡源縣的例子我可以一個一個數,全是舊婚姻惹的禍!”

凄慘婦女命,誰聽誰心痛。聽書場里,大部分婦女哭泣起來,過去驕橫的男人們也都一個一個低下頭。突然,墻角里一個四十開外的胖漢站了起來:“你這是為小娘們撐腰,胡球編哩!”

這一嗓一下子蒙住了“十里響”。

“誰說是胡屎編的!這里有區里印發的材料,誰不信打個賭再來看看!不過,話可得說前頭,輸了,這三天說書的糧食可得誰掏!”主任王鐵良在這節骨眼上出場了,一步從門外踏進了屋內,手里高高舉起并搖晃著一本油印的小冊子。

頓時,書場所在的牲口屋里鴉雀無聲,無人言語……

半年后,全區貫徹落實新《婚姻法》經驗交流現場會在白廟舉行。區里姓周的婦聯主任在給王鐵良胸前別好大紅花后,一躍跳到了板凳上,背著手講起了話:“王鐵良你個王八犢子,過去三年好話給你說盡,你都沒把婦女工作給我抓好,今年一聽說我派個閹豬娃的找你,你們村的工作就上去了,你說你要臉不要臉!不過這倒給我提了個醒,你們下面二十幾個合作社主任給我聽好了,別的工作老娘不管,也管不了,要是哪個村再出現什么搶婚鬼婚、沖喜溺嬰、換親轉親的事,我就派閹豬娃的去找你們……”

蔡源一九五八年成立了人民公社,合作社也改成了大隊。橋樓寨村和隔壁白廟村合并成立了橋樓寨大隊,是公社里最大的大隊。“十里響”受橋樓寨大隊的選派參加了縣文化站舉辦的曲藝班。在培訓班里,“十里響”了解到國家和縣里的許多最新政策,比如“一天等于二十年,一年等于數千年”的發展口號;比如全縣興起了辦大學和掃文盲的高潮,辦起農民大學九十三所;比如為提高糧食產量,縣里要求加大下種量。過去一畝下三十斤種子,現在衛星田要八十至一百斤,試驗田要三百斤。縣里領導講得好:“種子不加倍,產量哪能翻番?”再比如蔡源縣鄉村工業化方面更是突飛猛進,村村有鐵爐,隊隊濺鋼花……“十里響”和培訓班里的人一樣,在“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的照耀下,臉上心里都樂開了花。

培訓回來的“十里響”創作了許多宣傳時政的韻白書帽和精彩的小段與中篇,段段讓人揚眉吐氣,篇篇令人五體通暢。年底,“十里響”作為橋樓寨貧下中農的代表參加了公社舉行的“大躍進”慶功會。“十里響”會后的一場《趕英超美在明天》大鼓書為橋樓寨大隊掙足了面子,各大隊的文藝隊都派人要去了書詞,奉為經典并競相傳唱。

三面紅旗迎風飄,橋樓人民志氣高。

紅薯壯得如水缸,五顆大豆一籮筐。

母雞日下十個蛋,芝麻長成大林場。

一株棉花萬只果,不缺小麥缺倉垛。

村村壘起煉鐵爐,放進菠菜倒出鋼。

(傳菠菜含鐵可煉鋼)

幸福食堂天天香,躍進指標月月漲。

一天等于二十年,趕英超美在明天。

慶功會上佩戴的大紅花“十里響”舍不得摘下,從公社一路戴到了橋樓寨。掛著大紅花的他在橋樓寨一連走了三圈,遇人便微笑,逢人就搭腔。經過大隊小學門口時,正好遇到了在小學做語文教師的郭先生。

“這是啥花?”

“‘大躍進’宣傳積極分子大紅花!”

“唉,我說‘十里響’,眼瞎了,心可不能再瞎!”

“您咋能這樣說話?”

“十里響”本想辯論幾句,沒料到郭先生已經夾著書本,扭頭走開了。

六十年代的頭一年,橋樓寨大隊幾個人的生活發生了不小變化。

一直是批斗對象的滿倉,先是吃不到糧食,后面連樹葉和樹皮也沒有了,死了。他的兒子,一條腿的旺水已經三十三了,寡漢一個。比旺水大兩歲的“十里響”也是寡漢一個。旺水找不到媳婦那是天經地義的事,“十里響”可不同,一是成分好,二是能說一口好書。

“十里響”二十六七歲時,來過三個媒婆,一個介紹的是九里半村被鎮壓的大地主的女兒劉彩云,“十里響”一口回掉了,“我師傅我爹都是被舊社會害死害散的,當寡漢也不娶女地主”;第二個介紹的是司馬侯的一位瞎姑娘,家里過去比“十里響”還苦,“十里響”想了三天后還是回掉了,“俺是瞎子,想找一個人牽手認路,再找一個瞎子,怎么生活,怎么去商丘徐州找俺爹!”

正當“十里響”對娶媳婦失望之時,第三個媒婆來了,介紹的是盤營店柳大嘴家的七閨女柳枝兒。媒婆撩著小腳一進門,“十里響”就開了口:“這一回對方是羅鍋、聾子還是拐腿?”蔡源當地人講:“媒婆啃了男家啃女家,都是蚊子吃巴掌——嘴掙的。”見說書的跟自己耍嘴皮子,媒婆立馬來了精神頭兒:“看你這孩子說話,昨沒個正譜,這回不但沒毛沒病,還有一個一般人沒有的長處呢!”

“啥長處?”

“你娶了這閨女,今后給你脊梁撓癢,肯定比娶其他人撓得快!”

“咋回事?”

“她撓一把比別人多一道,撓五把等于別人撓六把。”

原來柳枝兒是六指兒!五指六指反正自己看不到,眼不見心也就不會煩,“十里響”答應見面。柳姑娘一見“十里響”嚇了一跳,媒婆說的不是一頭黑發嗎!對面站著的這個人咋不但瞎,而且滿頭凹凸疙瘩,沒說一句話扭頭就竄溜了。三個媒婆圍著“十里響”費了三年周折,仍沒有吃上一條鯉魚、喝上一口喜酒、得到一份媒禮,從此便作了罷。

“十里響”沒有娶到媳婦,氣得三天三夜不吃喝不講話不出門,揚言不活了。大隊書記和生產隊長都勸不住,不得不派兩個基干民兵住在他家里“照顧”他。

第三天晚上,郭老師來了,說了三句話。

第一句,“王縣長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打了一輩子仗,上個星期被打成了‘右派’在中醫院淘廁所還沒有要死要活,你找不到個破媳婦就變成這熊樣?”

第二句,“生你養你的爹現在還不知死活,你想死在他前頭?”

第三句,“想快死我就給你拉根電線,想慢死我進城給你捎包硫化鋅老鼠藥,出不了十天,公社縣里聽過你書的人都知道‘十里響’死后的慘樣!”

三句說完,郭老師拽著兩個民兵離開了“十里響”的家。

第四天早上,村里人都知道“十里響”沒死,餓了三天的他一頓早飯就著三骨朵大蒜,喝了四碗稀飯吃了六個杠子饃。

這里得補充一下王縣長的事。前年全縣三級干部會上,一個公社比一個公社報的畝產高。實際畝產剛剛達到三百斤的小麥報到一千斤時,王縣長吃了一驚;報到五千斤時,王縣長嚇了一跳,要求大家客觀實際。革命干勁直沖云霄的干部們不顧一切,小麥畝產最高達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斤。王縣長因壓制革命群眾的躍進熱情被定為“右派”,削官下放。

與“十里響”討不到老婆和王縣長被貶為草民的消息相反,橋樓寨也有好消息。

“十里響”鄰居春水媳婦舉著一封信在生產隊里四處顯擺,“俺兒全中來信了,在福建泉州的部隊里當了連長,等毛主席的命令,準備解放臺灣呢!”全隊男女老少都爭相觀看全中身背鋼槍,背朝臺灣海峽的照片,為自己隊里出了一位大官而感到無尚榮光。與全中不分上下的還有鄰村白廟的大成,最近提拔當了公社副書記,見到橋樓寨大隊書記張得營時常常問:“你們村那個瞎子,小時候還吃過我們幾個的馬蜂毒犢子呢,啥時候請他來亮亮嗓?”

日子快進十一月的時候,郭老師手里拎著一只老母雞來看“十里響”。

“郭老師,你來俺就高興得不得了啦,還拎雞干啥!”

“看你的人是我,但手里的雞可不是我的。哎,先不管是誰的,今天咱倆能不能掏掏心窩子?”

“你的話俺愛聽!”

“你‘十里響’現在是前村請后村邀,胸前常掛大紅花,排場啊!但你想想,你開場說書開來開去都在附近幾個村,屁大點的地方,人都有膩味的時候,時間一長,你還能掙來糧食嗎?這是其一!”郭老師說。

“這些村近,路熟,敲著竹竿就過去了,遠路得有人領啊!”“十里響”應。

“每次說完書,你要挨門挨戶去收聽書的糧食。五戶中你可能漏掉一戶,十戶你就會漏兩戶,一來二去,五分之一的糧食不就漏了嗎?這是其二!”

“十里響”知道還有“其三”,所以“其二”后就沒有答話。

“每次擺場說書,遇到好心人給你端碗溫稀飯,還能吃口熱的,遇不到的話你只能涼水泡泡窩窩頭。一次兩次可以,二十歲三十歲可以,長期下去,身體垮了,就是每次掙來幾布袋糧食,你還吃得下?這是其三!”

郭老師的三點,點點都說到了“十里響”的心窩里。

“郭老師,你有事就直說吧,別拐彎抹角了,俺聽您的!”

“你既然找不到媳婦做內助,那就找一個男幫手給你收糧收錢燒碗熱湯吧!”

“好啊,那人是誰?”“十里響”好奇地問。

“欲知后事如何,咱爺倆殺雞、燉雞、吃雞后再說……”

兩人喝光一鍋雞湯后,幾年來凄凄涼涼窩在家里的旺水出現在了門口。

旺水成了“十里響”的幫手后,挺起了胸抬起了頭,挑著擔子,拉著瞎子,一瘸一拐行進在阡陌縱橫的鄉間道上……

年底,在旺水的陪伴下,“十里響”過商水、進項城、入鄲城、經亳州、抵永城,在陳官莊附近三個村唱了六天六夜,每場唱完都提提他的爹是啥模樣,跪在地上請大家傳音遞訊幫幫忙。到第六晚唱完,一個喂牲口的老大爺把“十里響”扶了起來:“孩子,給你撂個實話吧。這十來年,來這里找兒子、找兄弟、找叔爹、找侄子外甥的一茬又一茬,都沒有讓人高興的結果,人得想開點,別沒有找著不見的,又傷了已有的……”

永城人還告訴他們,淮海戰役在陳官莊打了一場大仗,還有幾場大仗發生在東徐州。“十里響”兩個人啃著又酸又硬的紅薯干面窩頭,邊走邊唱,邊唱邊尋,半個月后終于來到了東徐州,從南北緯的銅山一直問到賈汪,又從東西經的大彭尋到了碾莊。

冬季的白天,要是沒有書場,兩人就靜靜地圍坐在徐州火車站站前的燒餅攤前,橫起鼻子聞炭火爐里散發出來的白面燒餅的酥香。“十里響”說:“咱倆不能坐在一起,要一個坐爐子南邊,一個坐爐子北邊,不管刮北風還是刮南風,香味都跑不掉。這兩天俺留意了一下,徐州這地方冬天刮北風多,你就坐南邊吧!”

冬季的夜晚,兩人后半夜從書場經常趕回火車站,蹲在暖和的候車室里避風過夜。候車室后半夜要清場,一個掂“電燈籠”的車站職工是沛縣人,聽“十里響”說過劉邦的書,可憐兩人但又不能違反紀律,就把兩人鎖在候車室內。“十里響”早些年練過憋尿的本領,對他來說,一夜不出去是小事一樁,但對旺水來說可是個大問題。十幾天過去后,尿過兩次褲襠的旺水才習慣,說:“要是你不瞎我不瘸,咱倆就留在徐州下煤窯挖煤,下窯前吃一肚子飽飯,挖它個整夜,別人中間肯定上來又尿又拉,咱倆沒這么噦唆,說不定一夜就比徐州侉子多掙三五個竹簽,比說大鼓書強。”

一年后,兩人又去了趟永城和徐州,還是杳元訊息。第二次從東徐州回來的路上,旺水對“十里響”說:“不知你聞出來沒有,雖然燒餅爐一樣,烤燒餅師傅一樣,烤燒餅地方也一樣,但這次燒餅味與去年來時不一樣。”

“咋的?”

“現在徐州的燒餅加了芝麻……”

“十里響”虛歲三十八的那年秋末,蔡源縣積極響應國家“以除澇為中心,以排為主,排、灌、滯兼施”的平原治水方針,開始了大規模治理穿境而過的洪河、黑河的水利工程。沿河兩岸的工地上,紅旗招展,鑼鼓喧天,上河工的勞動隊伍綿延數十華里,好一派平原治水的浩浩蕩蕩、天翻地覆撼人風光。

為提高效率,縣里實行易地上河工制度。吃住在橋樓寨大隊治理洪河的隊伍來自城南栗埠大隊。在村東頭的曬谷場上搭了三個棚子,一棚男舍、一棚女舍、一棚伙房。茅房沒必要搭建,有天然的。栗埠大隊的女支書與橋樓寨大隊的得營書記協商后宣布,曬谷場南邊的洼地是女廁,北邊兩米深的田溝是男廁。男廁女廁每天都干干凈凈,無須專人打掃,每十斤糞算一個工分,大大小小三十幾個小孩時時刻刻背著糞筐在村里巡邏找“地雷”呢!這下子來了幾百個男女青年住在村里,農家糞儲量是往年的三四倍,樂壞了孩子也樂壞了生產小隊長。不過也有上河工的人向得營書記告狀:“你們橋樓寨的娃子性子太急,俺剛脫了褲子蹲下,幾把明晃晃的鐵锨就伸到了俺屁股底下!”

修河道的程序是這樣的,遇到無水見底的渠段,人們就肩挑車拉,把河道淤泥運到堤壩上加高加固。遇到有水的渠段,先兩邊堵死排出積水,后運淤泥。上河工時間多在冬天的農閑枯水期,以便來年水漲后河流順暢,堤強岸固。上河工是苦活,一挑爛泥兩百多斤,從河底擔到河沿上七十多米,還要一口氣,四十幾度的河沿斜坡兩只籮筐一高一低怎么放?遇到幾個生產隊之間打擂臺,不要說休息,走都不行,得挑著跑。

上河工既苦又累,但也不是生產隊里人人想去都能去的。生產隊長選派誰還有系統的選拔程序。“十里響”對此作過歸納:成分高的不能去,會涉及堤壩安全;癟肚皮的不能去,這類人肚皮一旦圓起來,飯量是一般人的兩倍;身子骨瘦的不能去,每次籮筐裝一半,兩趟才趕上別人一趟;正在拉稀的不能去,工地離田溝還有百米距離,時間都耗在這條路上了……人人盼望上河工,理由千百條,最吸引人的地方有兩個:一是白天能吃頓飽飯,有時候還能啃上個把軟白白、筋道道、香噴噴、甜滋滋小麥面的杠子饃;另一個就是晚間能聽上一段浩蕩蕩、纏綿綿、急吼吼、慢悠悠的大鼓書。

晚上的書場設在男工棚或女工棚也有講究,栗埠大隊的女支書讓“十里響”說書都在女工棚。男工棚里整天臭烘烘,分不清鞋臭、腳臭還是屁臭,女工棚里則是香溜溜的,那是雪花膏彌漫在空氣中的芬芳。

“十里響”給大家說的是現代新書《戰上海》。講的是第三野戰軍以摧枯拉朽之勢,包圍了集結有三十萬兵力的蔣家王朝政治經濟中心上海。解放軍與市內地下黨密切配合,在對敵斗爭中采取部分殲滅,部分爭取的方針,歷經萬難千險徹底解放了大上海的故事。為說好這部書,“十里響”每天白天都讓旺水給他讀原著,自己夜里一人復述表演。為揣摩人物內心世界和行為舉止,有空時“十里響”就去“看”同名電影《戰上海》,還經常讓旺水牽著他到縣文化站里去聽“大木匣子”,里面經常播放大人物和各個地方的方言。

“十里響”的《戰上海》一開場,書場里就炸了鍋。上海女工趙春一出場,“十里響”就學滬言;解放軍連長是山東人,“十里響”就仿魯語;湯恩伯給韓軍長和邵軍長訓話,“十里響”哼的是浙調;遇毛澤東講湘話;逢陳毅道蜀腔……中間有一段解放軍包圍蘇州橋,戰士趴在戰壕里等待沖鋒號發起總攻的書段精彩有加。“十里響”砰、砰、砰、砰輕擊大鼓仿襯萬籟的寂靜,鼓音如心跳,聲聲撩人,連擊百次不歇,敲得滿棚人個個毛發直立,心驚膽戰,幾位女社員實在受不了空氣窒息的煎熬,捂著耳朵起身去南邊的洼地……誰知剛走出棚門,忽聽“十里響”嘴中軍號嘹亮,鴛鴦板奏響千軍步,大手擊鼓似機關槍,鼻子哼哼仿潺潺流水,雙腳踹地學馬蹄聲聲……頓時整個工棚女社員鼓掌男社員踹地,鬼叫狼嚎,亂了乾坤……《戰上海》連說了十個晚上,栗埠大隊女支書后來總結道:“不知道你們這幫兔崽子聽出門道沒有?波濤洶涌的吳淞口、堅固宏偉的外灘橋、燈紅酒綠的南京路、靜謐安詳的靜安寺、古色古香的城隍廟……‘十里響’的書里都有。俗話講,看景不如聽景,今后就是用八抬大轎抬,老娘我也不去上海了!”

上河工中午歇工吃飯那場面十分壯觀。飯鈴一敲,男男女女不管在河堤還是在溝底,撂下肩上扁擔和手中鐵锨就往伙房跑,在伙房邊的水池中胡亂涮一下就算凈手了,就去爭搶好面饃。中午的飯是湯面條加好面饃,湯面條隨便舀,而好面饃就那么幾籠。湯面條漲肚子可以,但干起活來不頂事,頂事的要靠硬通貨干糧好面饃。每個人都是搶完吃光幾籠好面饃后,再回過頭來去喝湯面條。

人人搶吃好面饃的時候,整個伙房棚里僅有“十里響”一人先喝那稀稀的湯面條,喝完一碗后,才不慌不忙地走到大蒸籠面前,開始一口一口啃饃。伙房師傅和幾百名男女很是詫異,“十里響”人高馬大,肚皮癟陷,為何喝了稀的才吃干糧?河工結束前的一天,“十里響”交了老底。

“看來大伙還是沒有弄懂上河工的道理啊!上河工不就是清淤泥,順河道,等來年河水上漲時,便于流水快速通過而不漫堤嗎?飯鈴一敲你們個個先去啃饃,這時候的喉嚨又干又燥,兩個干饃下去,喉嚨不就噎著了?吃第三、第四個饃的速度就慢下來了。俺先喝一碗面湯,喉潤嚨通,雖然誤了個把饃的時間,但后面的速度你們都比不上!有人數了一下,等大蒸籠見底的時候,你們最快者才吃了五個,俺已下去七個啦。”“十里響”講明道理的第二天,女支書的飯鈴一響,幾百個男女再沒有一個跑去爭搶好面饃,個個捧著大碗先喝起了面湯……

洪河疏通后,河水日清月明,年年流淌,一淌就是六年。

快滿四十四歲的“十里響”的大鼓書越說越老練,書帽也越來越豐富多彩,涉及的方面也越來越寬廣。為抓革命促生產鼓勁、為一打三反吶喊、為批判“臭老九”助威、為批斗大會熱場……“十里響”不但在橋樓寨大隊,也在公社成了名人。七一年年底縣革委會召開工代、紅代、農代“三代會”,“十里響”被選為農代的代表。會議中間休息時,三五個戴紅袖章的代表圍在一起看《參考消息》,看著看著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天下事真是無奇不有,報紙上說,美國夏威夷考愛島發現了一種看不見東西的瞎蜘蛛!”

讀者無意,聽者有心。“瞎蜘蛛?”“十里響”心里咯噔了一下。

“十里響”讓幾個戴袖章的重讀了一遍,確確實實是瞎蜘蛛,名叫洞狼蛛。

同病相憐的“十里響”寂靜了好長時間,最后自語道:“老天沒有長眼啊!廣播喇叭里說美國人民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人已經夠苦的了,還讓瞎眼的動物生長在那里,多慘啊!俺這輩子是去不了美國了,就是能去也不去,多丟咱社會主義的形象。你們是文化人,將來有機會去,一定替俺看看那可憐的洞狼蛛!”

參加完“三代會”回到橋樓寨,“十里響”戴著大紅花沒有回家,而是在村里轉起了圈,每轉一圈都到小學門口等個十來分鐘,等了三次還是沒有等到放學出來的郭老師。

郭老師去別的村當“革命演員”去了。

郭老師有一位小同事叫吳兆連,是一名鄭州知青,過去在中學時演過話劇。他向校長建議說,公社和大隊開“破四舊立四新”、“反修防修”批斗會不生動、不熱鬧、不震撼,建議找個人化裝成劉少奇、赫魯曉夫或縣里走資派頭頭,總之批斗誰就化裝成誰,站到臺上,設計好臺詞,讓革命與反革命互動,效果肯定好得很。吳知青建議文質彬彬的郭老師演這個角色,郭老師開始時死活不同意,大隊張得營書記也不同意。吳知青就建議到了公社,公社劉來發書記很重視,旋派副書記大成去做工作:“郭老師,天下學生不誆師,這是好事不是壞事,一般人還不讓演呢!”剛開始演“反面角色”時,郭老師是坐著,后來變成了站著,再到后來,宣傳批斗會規模越來越大,氣氛越來越強烈,他不得不跪著。

郭老師在后來的“批林批孔”運動中還演過林彪和孔老二,但大家都說,在郭老師演的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壞蛋”中,“孔老二”演得最像。演了幾年之后,學生們個個感到,郭老師越來越人戲了,叫他“郭老師”時答應遲鈍,而叫他“孔老二”時,點頭哈腰“唉”得特別迅速。

七五年八月,蔡源遭受百年不遇的“七五·八”特大洪災,橋樓寨淹死了五人,四個老弱病殘外加好胳膊好腿的郭老師。有人事后回憶,洪水來時,大家都跑水,看見郭老師在小學校園里縫補批斗會時“孔老二”戴的帽子,便高喊:“郭老師,洪水來了,快跑到村南土崗上去啊!”郭老師聽到了喊聲,卻一動不動,照樣干活。

兩天后,當部隊救援隊在五里外一條河溝里找到郭老師尸體時,身上的鞋子沒了、上衣沒了、眼鏡沒了,但“孔老二”的道具帽子被他緊緊地抱在懷里。

掩埋郭老師的時候,班上的幾個小學生指著尸體笑著說:“‘孔老二’在批斗會上死了幾十回了,這一回‘孔老二’可該真死了吧!”聽罷此話,“十里響”抱頭大哭:“不懂事的娃娃呀,村子里最不該死的人死了!”

聽了小學生的話和“十里響”的哭,跑水時呼喊的那個人突然明白了過來:“我們往常都戲稱他‘孔老二’,他每次答應得都很爽快。前天跑水時,一性急,喚起了他的真名,他哪里知道是在喊他啊……”

橋樓寨一九七九年春分時節推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

農村人有了糧食就有了一切。到八一年麥罷,窩窩頭慢慢變成了好面饃,湯面條換成了撈面條,家家戶戶興高采烈。五十四歲的“十里響”也興高采烈,不過不全是因為由過去的“紅薯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變成了“嘴里吞撈面,手里抓白饃”,而是前一段時間進城,在十字街口碰見了一位老相識。

那天旺水牽著“十里響”進城,去買白天黑夜都能哇哇叫的“紅燈”牌收音機。剛走到十字街頭,一位七十來歲的老頭一把抓住了“十里響”,開口便道:“看在同在說書道上幾十年的情分上,給你提個醒,免得你糊糊涂涂……”

旺水一頭霧水的時候,“十里響”大喊了一聲:“雙響炮!”

“不是雙響了,小個子不在了,就剩俺一個,天天還抱著個藥罐子。”

“還記得唱墜子的陳家父女嗎?陳老頭不在了,那閨女也不唱了,在北關榨油廠提著油壺賣油呢!”“雙響炮”中的高個子欷歔著訴了一段近年來說書界信息后,話鋒一轉:“俺們老了,今后要看你們的了,剛剛俺去中醫院抓湯藥,遇上了文化局白局長,他說,現在老書新書都可以說了,有無本事就憑你的嗓了!”

“該你們亮亮嗓了!”這話多像抗日那陣姓寇的姓王的講的啊!已經幾年沒有開場的“十里響”心中感慨萬千。

“走,不買收音機了,去西街響器店買架新鼓去!”

挑著新鼓和家當,旺水陪伴著“十里響”重開書場。兩人先去了石塔寺,給師父和師母上過墳,在況胤家喝了碗湯,便在姓寇的姓王的過去的說書場支起了大鼓,三巡熱場鼓畢,唱起了鏗鏗鏘鏘的《說岳全傳》。說者手舞足蹈,如醉如癡,身兒融化在曬谷場上夜色朦朧的月光里;聽者搖頭晃腦,時哭時笑,心兒沉醉在意韻悠悠的歷史長河中……此后,在白圭園唱《呼延慶打擂》、在大前楊說《余太君掛帥》、在縣高中說《范進中舉》、在縣婦聯說《五女興唐》、在南街監獄里說《包公案》、在老人慶生宴上唱《八仙慶壽》、在小兒滿月席上唱《五子登科》、在紅事場上唱《百鳥朝鳳》、在白事場中唱《黛玉葬花》……

兩年時間內,“十里響”跑遍了蔡源的大半個城鄉。“十里響”對旺水講:“咱們今后說書,得多備它幾個長篇,愛聽古咱們就哼古,要聽今咱們就唱今!老年人愛聽古,年輕人愛涉今。老書篇咱們還可以,現代長篇咱們還缺,你去縣城仔細瞧瞧,書店里啥書人愛買。”

旺水按照“十里響”要求,拐著腿在縣城書店里從開門到關門潛伏了一整天,最后敲定了三本現代小說:《桐柏英雄》、《烈火金鋼》和《林海雪原》。“今天書店里一共249人買東西,其中37人買字典、44人買小人書、102人買雜志、66人買小說,這66人中有58人買了這三本。”旺水回來后匯了報。

“加上你一個,正好二百五!”“十里響”說后,兩人狂笑不止。

農忙時節,其他的人在地里忙活,“十里響”和旺水在家里忙活。旺水念上三五頁,“十里響”先是豎起耳朵細聽,然后把三五頁的東西一字不落地復述,復述之后是改編,也就是改編成有白有唱的書詞,再根據書詞內容情節選取鼓點和鴛鴦板的節奏。

《烈火金鋼》三十個章回,厚厚的一本長篇小說,“十里響”用了—個半月時間背誦和練唱。對現代戰爭小說的質量,旺水因在軍隊里混過幾天,做起了督察官。他一邊看著書本,一邊漫無邊際地抽查:“第十二回。”

“各位聽官,‘十里響’昨晚說到本書第十一回:遇危難堅強逾鋼鐵,擄婦女殘暴勝豺狼。今天俺接著講刀對刀槍對槍、大智大勇、蕩氣回腸之《烈火金鋼》的第十二回:揮大刀丁尚武逞威,耍長槍李金魁奮戰……”

“第二十九回。”

“各位聽官,天也黑了,湯也喝了,鼓也敲了,人也齊了,閑話咱也就不說了!割罷大麥割小麥,收了谷子才該輪到收高粱,俺今天接著昨天講,說一說、唱一唱故事曲折、情節跌宕的第二十九回:毀公路老百姓暴風卷土,殲敵人八路軍猛虎出山……”

正當“十里響”全神貫注,鼓緊板揚,亢奮地述說之際,旺水大喝一聲:“停!‘不許動,動一動就打死你!’這句話太松!”

“不許動,動一動就打死你!”“十里響”重新高喊了一嗓。

“音量足,但缺感情!英雄偵察員肖飛對日本鬼子的吼聲難道就這樣?”旺水不滿意。

“十里響”怒發沖冠,雙腳踹地,嗓高音足,猛吼一腔:“不許動,動一動就打死你!”

“過了,有點過!這仗還沒開始打,一嗓子喊下去,勁就用光了,不中不中!”

“十里響”一連喊了四十幾嗓,旺水還是不滿意。“十里響”最后說:“你回家睡覺吧,明早你來驗收。”

“十里響”一個人搬張椅子坐在院中皂角樹下,右手揮動鼓槌喊了半夜“不許動,動一動就打死你!”后半夜的時候,“十里響”累得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旺水來驗收。一看不得了,“十里響”在椅子上呼呼大睡,離椅子兩米開外的地上趴睡著本村經常偷雞摸狗的“尖猴”,手中布袋里的皂角撒了一地。旺水一聲高喊,驚醒了睡著的兩人。只見“尖猴”惺忪著紅腫的雙眼,嚷開了:“旺水叔,恁侄一夜好苦啊!摘瞎子半布袋皂角,俺在地上趴了大半夜,不值啊!”

“咋回事?”旺水問。

“昨天后半夜掂個布袋來弄點皂角,見瞎子在椅子上打鼾,就上樹摘了半布袋。下來后,知道瞎子的耳朵厲害,怕他聽見,就爬著離開。哪里想到,剛爬了兩米,身后傳來霹靂一聲震天響:‘不許動,動一動就打死你!’媽呀!那一聲吼,驚得俺雙眼眨巴、雙手耷拉、雙腿打戰、雙腳發麻,這還無所謂,你看看,還嚇得俺尿了一褲襠。瞎子也怪,喊聲一落,鼾聲即響!半個時辰過后,正想爬走,一聲又起,反反復復,俺就趴在尿潑地上睡著了!”

“后半夜俺沒有喊啊!更不知道有人偷皂角!”“十里響”莫名其妙。

“原來‘十里響’在說夢話,夢里還在練聲腔!腔是腔,槍是槍,但腔如槍,腔勝槍,小偷撞在了槍口上,腔口下‘尖猴’尿了一褲襠!”旺水現編現賣,笑得三人前翻后仰。

“十里響”的《烈火金鋼》在蔡源出了名。八三年春節前省里舉行農民曲藝匯演,“十里響”代表縣里去了鄭州,在二十五名選手中拿了第二名。五名專家的評價是:“大鼓書《烈火金鋼》說得撐開了嗓子氣兒,唱得撬開了聲閘門兒,分外的精氣神足,分外的韻美味厚,特別是那一嗓‘不許動,動一動就打死你!’不緊不慢,不溫不火,不高不低,不厚不薄,振我軍威,囿泄敵氣……”

在鄭州,“十里響”和旺水爬上了“二七”紀念塔,在金水橋各吃了一碗白皮黑芝麻湯圓后來到了大中原商場。

“這邊是收音機柜臺,從磚頭到喂牲口的石槽般大小的收音機都有!正哇哇叫的是燕舞牌錄音機。這東西里放個帶子,你想聽幾遍就幾遍!”

“走,看看那邊,是黑白電視機!這東西更神奇,有聲,有像,還能動!你聽聽,常香玉在里面唱《花木蘭》呢!聽說,咱縣只有縣長家才有這東西!”旺水在商場內牽著“十里響”,邊逛邊給他解釋。

“十里響”和旺水從鄭州回來后不到兩年,原來只有縣長家才擺的東西,忽如一夜梨花開,蔡源城鎮很多地方哇哇響起了錄音機,甚至星星點點看起了電視機。

“旺水,咱們今年收的糧食和毛票咋沒去年多了?”八六年春節前結賬時“十里響”問。

“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很多人都抱著收音機聽豫劇聽評書了。前幾年收音機里每天中午都播單田芳的《天京血淚》,播劉蘭芳的《岳飛傳》,今年開播了袁闊成的《三國演義》,拽走了多少咱們的聽客!”旺水說。

“收音機不是只在中午播嗎?為啥晚上的昕客也少多了?”“十里響”還是有疑問。

“晚上,年輕人不是圍著錄音機撅著屁股唱歌,就是成群結隊跑到露天電影場了!有點錢的,還騎著洋車子跑到城鎮上看亂七八糟的錄像!坐在咱們場子里給咱們糧食和零錢的大多是五六十歲的老哥老嫂子!”旺水分析答疑。

“還是不對啊!電影錄像也不是天天有啊,沒有電影錄像的時候人都到哪里去了?”“十里響”繼續追問。

“你不問俺還忘了呢!看電視去了。咱們橋樓寨得營書記家和在縣城汽車站開車的禿樹家不就有黑白電視機嗎!兩家每天晚上圍著滿堂屋人,哪一天不是從新聞聯播開始,一直看到雪花點為止。特別是八二年電視劇《武松》和今年田連元的電視評書《楊家將》一播,很多家都在攢錢買黑白電視呢!上個月來村里檢查工作的大成書記還說,黑白的也不稀奇了,城里都看彩色的了!”旺水羨慕地說。

“十里響”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后是一聲嘆息:“看來說書不時興了,咱們唱一天算一天吧!”

這年的農歷八月十五,賈洼村的月光分外皎潔。在皎潔的月光下,村東西兩頭熱鬧非凡,東頭是在鎮上修收音機的賈銀山生了一個胖小子,請了放電影的來慶賀;西頭是賈金柜的長子賈國慶考上了武漢的一所大學,“鄉瓜子”有了城里人才有的糧本,便邀了“十里響”炫耀門庭。

“十里響”的書場先開場,唱的是“十里響”的拿手好戲,在蔡源聲名遠揚、婦孺皆知的《桐柏英雄》。

“陽光照耀著淮河,驅散開烏云,趕走了一場特大的寒潮,照亮了桐柏山。一霎時,朝霞披滿那峻峭的主峰——太白頂,金輝遍灑唐河、白河……這是一九四七年初冬的一個早晨,唐河兩岸的城鎮和村莊突然熱鬧起來了!鑼鼓響,鞭炮鳴,一隊隊紅旗,一陣陣歌聲,紅旗迎風起舞,歌聲響遏行云……”“十里響”的《桐柏英雄》既忠實于原著,又穿插著恣意的發揮,高興時一句三呼,曲折時一曲三嘆,高潮時仰天長嘯,沉默時低頭不言。通篇書詞溫文爾雅、不急不躁,如行云流水、如晨鐘暮鼓、如圣泉甘露、如天籟絲竹,把小花尋哥的憂愁、永生戰斗的英勇、翠姑犧牲的壯烈,唱得肝腸寸斷、壯志凌云、錐心刺肺。特別是說到小花“妹妹找哥淚花流,不見哥哥心憂愁,望穿雙眼盼親人,花開花落幾春秋”那一段,唱一次“十里響”哭一次。聽客都知道,他在唱小花也在唱自己!每到這一段,在場的人都隨著瞎子哭。這一次也不例外,賈洼的大隊老書記賈銅鎖邊哭邊說:“最受不了孬種瞎子的這一段書,剛讓人開懷,就叫人斷腸!”

“十里響”唱了一個小時的時候,村東頭的電影開演了,放的是根據《桐柏英雄》改編的電影《小花》。

電影場高音喇叭一響,十來個年輕人嘩啦啦地走了,吆喝著去看純潔的陳沖、英俊的唐國強和颯爽的劉曉慶,說書場內一片騷動。過了半個小時后,村東頭一會兒傳來人歡馬叫,一會兒傳來槍炮轟鳴,七八個中年人走了。又過了半個小時,電影場里響起悠揚的歌聲,響起銀鈴般的女音,三五個老男人也抽身離開了……

《桐柏英雄》和《小花》幾乎同時結束。“十里響”的場子里最后只剩下了五個人,而村東頭電影場里人山人海,年輕人爭相打聽明晚電影在哪里放。

聽眾離場后,“十里響”沒有走,而是退守賈金柜家院子一隅,放聲大哭起來。“十里響”一哭,旺水也跟著哭,兩人一哭,正準備回家的老書記賈銅鎖愣住了。聽了“十里響”幾十年的書。他還沒見過說書人場后續哭的,說:“你們這兩個鱉孫,桐柏城、鄧縣城和南陽城不解放了嗎,還哭個啥?”哪里想到,話音剛落,自己竟也跟著號啕大哭起來……

從那以后,來邀六十歲“十里響”說書的人越來越少了。“十里響”和旺水主動走出去,但三五個村還是難尋到一個聽書場。兩人又從自身找起了原因,決定搞改革,實行“收改賣”。說完書不收錢也不收糧,而是賣洗頭膏、老鼠藥、尼龍襪、圓珠筆、對聯、門神、死人牌位……剛開始半年時,效果還好,新奇勁一過,改革辦法不靈了。

半年以后,“十里響”又進行了改革,說書的同時兼顧看黃道、看吉日、看宅子、看墳場、看打工地、看生意場、看生男和生女……

身體越來越弱的“十里響”難得遇到一場賺錢的大場書,八八年過年時唱過一場。那是村子里跑到臺灣去的狗圣突然隨老兵探親團回來了。他爹賴渣已經七十九了,一聲無力弱音“娃,你回來了!”和一聲跪著的吶喊“爹,您還活著!”令在場的“十里響”、旺水和其他人凄然淚下。

狗圣回臺灣基隆的最后一天要聽大鼓書,“十里響”選了《四馬投唐》。開鼓前,“十里響”說:“全中在泉州部隊鎮防臺灣,狗圣你小子坐的國民黨飛機他咋沒給打落?”

退休在家的公社老書記大成說:“不但不能打,還歡迎他這樣的人回家投資辦廠修馬路呢!”

旺水說:“要是能回到五十年前那該有多好!今晚上就不只大成、狗圣、瞎子和俺這個瘸子‘四馬’了。如果九英不死,全中也從外地回來,就成‘六馬’了!咱們六馬不去投唐,逮一窩馬蜂再蜇他球瞎子一回!”

院子里一片哄堂大笑。

“十里響”那一晚唱得特別起勁,唱得狗圣淚水汪汪。其他“三馬”聽到高潮處個個都右手擊右腿當鼓,左手敲左腿作板,和著“十里響”的節拍搖頭晃腦伸脖默唱……“十里響”一口氣說完“四英雄會集火神廟”、“程咬金說媒戲虎將”等三段,正在鏗鏘有力暢吟“真秦瓊怒劈假秦瓊”時,賣了一輩子鹵水豆腐的賴渣斷了氣。

一晃三年過去。

九一年端午,隔壁白廟村老主任王鐵良過七十歲壽誕,不搭戲臺、不放電影、不請響器,而是派兒子提著一網兜紅撲撲的蘋果來請“十里響”,說:“這一輩子可能是最后一次聽你書了,給老哥俺賣個面子!”

“您說要聽幾段三國,先聽哪一回?”“十里響”在王鐵良家吃完十八碗的壽宴,說了話。

“哪一回記不住了,就是黃忠和趙云打勝仗那一段!”

“俺七十歲的老哥王鐵良,今天是您的壽誕,您穿起了新襪新鞋新衣裳,多像一個小新郎!請您豎起耳朵,打起精神,先喝一口茶,后搖一把扇,心平氣順后,請聽為弟的給您唱一唱鏗鏘《三國》第七十一回:占對山黃忠逸待勞,據漢水趙云寡勝眾。鼓聲是心聲,板音寫心情,祝福俺的兄啊,祈愿俺的哥,您今天剛滿十七歲,快快樂樂當新郎!”“十里響”唱了書帽。

“……當陽長坂英雄趙云高擎‘常山趙云’四字旗號,在曹軍中左沖右殺,救了黃忠,又救了張著。一代梟雄曹操見趙云在自己隊伍中肆意妄為,勃然大怒,便親自率領左右將士趕殺趙云。趙云邊殺邊撤,退回到了本寨。部將張翼見趙云進寨,后面又有曹兵追來,急令軍士閉上寨門。哪知趙英雄一聲大喝:休閉寨門!趙云匹馬單槍,一個人立于營門之外。身后寨門大開,寨內士兵昕令偃了旗,息了鼓;息了鼓,偃了旗;息鼓偃旗,偃旗息鼓!各位聽官,要知勝負如何,且聽俺下回分解。”

唱了一個多小時,“十里響”休場,以便聽客如廁之需。王鐵良讓孫媳婦為“十里響”做了一碗紅糖水荷包蛋,旺水端到“十里響”手里,喝了兩口之后,“十里響”對旺水說:“頭暈,胸悶,我想在桌邊趴一會!”

旺水跟著“十里響”多年,第一次聽到他中場休息要趴桌,很是奇怪。

十來分鐘過去,男女老少如廁歸來,人人回到原位,靜等“十里響”開鼓。哪知“十里響”趴在那里毫無聲響,旺水欲上前喚醒,被王鐵良一把拉住:“不急不急,他這是欲擒故縱,醞釀情緒,吊一吊大家的胃口和性子,制造偃旗息鼓的焦慮氣氛!”王鐵良的話音一落,全場轟然大笑。

又是十來分鐘過去,仍然不見“十里響”動作,旺水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角,沒有動靜。王鐵良親自走到“十里響”跟前,說道:“俺兄弟,你息鼓偃旗、偃旗息鼓好一陣子了,大家急著想知道曹操和趙云對陣的結果,咱上場開鼓吧!”

無論王鐵良怎樣呼喊,無論旺水怎樣扯拉,無論聽客怎樣期盼,六十四歲的“十里響”始終沒有一點動靜。

“十里響”再也沒有在書場中站起來。

“十里響”死后,橋樓寨人劈倒了那棵皂角樹,為他做了一口七尺長的棺材。村里本來打算請班響器,但響器得有哭喪伴。“十里響”無后,沒有人披麻戴孝哭場,響器便不能請。最后決定找一班說大鼓書的來圓場,覓了十里八鄉,好不容易在出殯當天找來了五十里外鄰縣一位病怏快的瞎子。

瞎子在正書前,向“十里響”的尸體抱了拳,鞠了躬,啟鼓搖板唱起了書帽。

提起吾的兄命歸西天,

不由弟心悲痛珠淚漣漣。

解放前吾兄家貧窮地位下賤,

無田地少房屋令人可憐,

吃糠咽菜襤褸衣衫從無肚兒圓。

不公老天又下狠心把吾兄作踐,

讓吾兄你啊,

無光無亮無早無晚無春無秋

受盡那黑暗熬煎!

書帽唱到一半,瞎子自己哭了起來。他一哭,書場里年紀大的男女也都跟著哭。一群在深圳、廣州、上海打過工的年輕人圍在一起,嘴里含著或者手上夾著香煙,望著大人的樣子笑出聲來:“瞎子哭瞎子也就罷了,你們湊熱鬧哭個啥?”

哭聲笑聲中,橋樓寨人埋了“十里響”。

從此以后,村子里再沒有人鳴鼓搖板,開過書場。

凌晨四點了,太平洋的陣陣浪聲聽起來猶如天籟之音。

安隊長用五個小時的時間講完了故事,回答了導游小崔的好奇問題。這時候賓館房間里煙霧彌漫,桌子上擺放著兩包軟中華空煙盒。

“巧吧,我請人給我講‘十里響’的事,那晚,我和那人也抽掉了兩包煙!”講完故事的安隊長望著沉思的導游小崔,補了這么一句。

“安隊長,我還有一個問題?”小崔說。

“我心里有個疑問一直不知道答案。我在美國生活了八年,不瞞你說,一個月掙他個兩萬多人民幣還是輕松的,整天吃香喝辣,女朋友咱也換了好幾個,但每天早晨一覺醒來,總感到生活中缺少一種東西,到底缺啥,我自己也不知道。‘十里響’眼盲但路清,我呢,眼清但路茫,從某種程度上講,我還不如個瞎子!”

安隊長一下子愣住了。

“安隊長,你覺得‘十里響’像什么?我覺得像只燈籠,被社會被別人提著,自己底下是黑的,而別人腳下是亮的!”小崔又補充了一句。

安隊長又是一愣。

“安隊長,天已經亮了,咱們也別睡覺了,你的覺就留在飛機上吧。還有最后一個問題,你講了‘十里響’的一生,誰詳細地給你講這些故事的?”

安隊長又點燃了一支煙。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準備擴建的大廣高速正好要從橋樓寨村的墳場穿過,因此要移墳。九方高速公路建設開發公司安隊長的第二工程隊負責的正是這一段。

村里事先做了工作,高速公路建設指揮部發放的遷墳補助也一分不少地落實到戶了,因此,最后期限到來的那一天,除了墳地里一座長滿荒草的禿冢外,其余的都遷到新建的公共墓地了。

那一座禿冢是“十里響”的。

安隊長帶著八臺推土機、兩臺壓路機和兩百多號人馬撼天動地般來到墳場的時候,墳場周圍早已站滿了村子里來看熱鬧的村民。按照約定,今天不遷,高速公路方將用推土機推平墳地,鋪上三合土,用大型壓路機碾成毛坯路基了。

“各位鄉親,這是誰家的祖墳?”站在推土機車頭上的安隊長大聲詢問。

沒人回應。

“這是哪家的墳地?”過了三分鐘,安隊長第二遍吆喝。

沒人回應。

“咱事不過三,我再問最后一遍,誰家的老墳誰站出來言語一聲!否則我就動墳了!”安隊長把疑問句變成了祈使句。

還是沒人回應。

安隊長從車頭上跳了下來,大手一揮,沖著幾名坐在駕駛室的人猛呼了一嗓:

“動!”

八臺推土機幾乎同時轟隆隆噴出了黑煙,圍在墳場一圈的村民們個個打起了精神,人人瞪大雙眼,期待著盼望已久的高潮時刻的到來。

“看,有人在往這邊跑,手里還舉著白旗!”一個站在高處的小孩突然喊了一聲。

安隊長和眾人順著小孩的手指方向望去,一個人一拐一瘸地邊往這邊跑,邊搖動著手里的白色東西。

來的人是旺水。

旺水手里拿著一條白床單滿頭大汗地跑進墳場,邊跑嘴里邊大喊:“不許動,動一動就打死你!”

安隊長和他的人馬被旺水的號叫驚呆了,一時不知所措。旺水撥開人群后,撲騰一下跪在了墳前。

“我,我說瞎子啊,我在兩百里外的洛陽收廢品,得到消息晚了,差一點就讓你一輩子碾在車轱轆下面了!”旺水在地上磕了三個頭,泥土沾滿了額頭。

“‘十里響’,先給你說個喜事,咱們這里修公路了,咱倆今后要是再出去說書,就有好路走了。修公路的人開來了你沒瞧過的大機器,他們正站在你跟前呢,你球瞎子眼不中,耳朵不是和狗耳朵一樣靈嗎,人家熱熱鬧鬧來給你打招呼,咋不給人家言語一聲?”

旺水說話的同時,從左右口袋里各摸出一罐東西,啪啪兩聲拉開蓋,放在地上,嘴里仍沒停下:

“你愛喝甜的,看看我今天帶的啥?給你看你也看不見,是老外的鋁罐可樂和海南椰汁,喝一口甜死你!你躺在這里已經六年了,一身衣服一個姿勢躺著,有啥尿意思!今天你就出來透口氣吧,你看看,外邊多少人在看你呢,就和二三十年前村子里等你的人一樣多!過去聽你說書的一大半人原來都和你一樣躺在這里,前一段時間人家都搬到高速公路指揮部出錢建好的新家了,咱今天也搬去吧!他們都在那里等著你再哼上一段呢!過幾年,我也會搬去陪你。咱先說好,我現在年紀大了耳朵背,你個球瞎子今后說書時可得讓我坐得離你近點……”

責任編輯 顧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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