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下
突然一下停了電,老婆找來一只舊碗,用油浸了一支破棉線,為我做了一只簡易的油燈。我繼續在燈下讀書。讀的是海倫·凱勒。“在所有的感官之中,我相信視覺定然是最使人快樂的。”這是《假如給我三天光明》中的最后一句。
在油燈下合上書。我望著眼前那昏黃跳動的火苗,忽然有了個奇怪的想法:油燈下是最適合讀書的。希望今晚那叫“電”的東西不要再來。
小時候我在那個叫余莊的鄉下,也才五六歲的樣子。那是高郵湖畔的一個普通村莊。一個多雨的村莊。圍在土墻下的蓑草像一條短裙,我家的那三間頂上蓋了一半草一半瓦的土屋,像一個鄉下的小姑娘,經常在雨中淋了個濕透。那短裙擋著風雨,以免將墻打濕。屋后的竹園也是濕透的,那碧綠的竹葉上雨珠滾動,輕輕一搖,濕了一身。黃昏臨近,家里便點起油燈,那時油燈是家里的貴重家什,孩子打了燈罩,是要挨掃帚把子的。擦燈罩是父親的專利。他用一張發黃的報紙(大隊里訂的《人民日報》),撕碎,揉軟,伸出那粗而短的中指,探入罩里,一層一層地轉。他小心呵護著,像個女人。這是暴躁的父親最為慈祥的時候。他不停地往燈罩里哈氣,之后又一遍一遍地去擦拭。直到他伸進去的指頭,仿佛透明,才輕輕捏住燈罩,扣上油燈。屋里忽然一下亮堂起來,仿佛誰拍了一下手。
我在父親的昏黃油燈下認字。認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本地風俗,家里死人的時候,外面就要高高地挑上汽燈。潮濕的院子里人影晃動。鄉下辦喪事,其實是個小小的聚會。白天迎來送往,人聲嘈雜。比如八十歲的老母死了,嫁在四鄉八鎮的女兒都趕來了。遠遠地來了一個,沒進門就嚎著哭了起來。之后滾在地上。那些姑嫂們勸著。先來的姊妹們陪著抹一會兒淚。死人的時候,也是姑嫂們最親密的日子。大姊也六十上下,自己也老了。眼角爛得紅紅的。哭一會兒也該收場,再哭就沒有意義。中國人對死是樂觀的。鄉下的人,并不懼怕死亡。于是七八個姊妹團團坐下,老得也大同小異,只有大姊和老妹有些微差別。像一個模子里托出來的幾個老人,她們小聲說些母親死前的事情。雖是姊妹,也是嫁得東一個西一個,各家有各家的事,也有自己的兒女,因此并不常見面。問問子女的情況,都說著孩子的乳名,一副溫暖的樣子。晚上了,點上油燈,睡在東屋或西屋鋪了稻草的地上,七八個人三床大被。互相擁著,再小聲說話。堂屋里架著棺材,母親躺在里面;小聲說話,不能吵著亡人。
棺材前面的油燈要長明著,會不斷有人挑去燒焦了的燈芯,添一點油。
燈芯有時會“噗”的一聲爆響。
我奶奶去世的時候,除有以上的情景,還在院子里搭了靈棚。我那七八個姑姑,臉都小得只有拳頭大小,基本還是由皺紋組成。她們兒女滿堂,大姑老得腰都彎到了地。她們的手因常年勞動已嚴重變形。我嚴厲的父親,雖是姊弟中的老小,因為當了干部,在家族中再也不是她們的小弟,已上升為權威的象征。弟弟并不能給她們財富,但弟弟的威望,成了她們在村莊中的支撐。我的一個老表,見人就問縣里的情況,之后就說我舅舅最近很忙。那個喪事因為有縣委書記的到來而振奮人心。所有的人臉上既莊嚴又興奮。晚上在大門外還扎了“庫”(一種由篾子和紙扎的類似房子的東西),燒“庫”的時候,人們要在一堆燃著的稻草上跨過,我們小孩子,跨過來跨過去,因興奮過了頭,我匆忙中碰碎了一個燈罩,父親咬牙過來揍我,父親憤怒的樣子,使我恐懼無比,也使我對鄉下油燈下的日子,更加刻骨銘心。
洗澡
一個猛子扎下去,憋著氣,我在水中迅速地拱動。我想把頭抬出水面換氣,不妙,我的頭頂在了一個東西上。壞了!我游到木筏下面去了!
整個夏天,我們在白塔河游泳。當地人一律稱洗澡。好了,整個夏天我們在白塔河洗澡。白塔河在縣城的北門,是一條水面寬闊的大河。白塔河橋就是我見到過的最長的橋。后來我查《天長縣志》,白塔河發源于鄰縣來安的長山頭,流經汊北、和平、古庵、石街、孝庵,經縣城,再入子胥、萬壽、薛營、張庵,流入高郵湖。全長80多公里,沿途彎多灘大,洪水季節常暴發成災。
在河里洗澡的都是縣城的孩子。小八子、冷小七子、小鍋子、陳義富、許小二子和周保華是我的小伙伴。我們十一二歲,讀初一或者初二,我們住在一個巷子里,堂子巷,因此我們一塊洗澡。這年夏天,不知怎么從上游放來許多木筏,停在大橋東面的南岸,靠縣城的一邊,我們就從木筏上下水,木筏用鐵絲絞著,一排一排的,有十幾米寬,我們赤腳走過木筏。木筏在水面上搖晃,一半經太陽暴曬發白開裂,一半在水中浸泡潮濕松軟。木筏像地板一樣潔凈。我們喜歡從木筏上下水。水性好的,周保華、陳義富、冷小七子就從木筏上扎猛子,扎下去,游了很遠。最好的,一口氣能游到對岸,之后再游回木筏,再扎下去。累了,就坐在木筏上,晃蕩著腿,在水里攪,或者睡在木筏上,舉眼瞇縫著看熾烈的太陽。我是這一群中的“蚱雞子”(土話:弱小的意思),像一只沒發育完全的小鴨,搖搖擺擺跟在他們后面。我在水中只會一個狗刨式,不像他們踩水、自由式、仰泳全都會。我雖矮小,可我并不示弱,還很勇敢,我扎猛子同他們一樣膽大,站在木筏上,一躍,扎入水中。之后在水中一拱一拱,我不知怎么拱反了,憋著氣感到拱了很遠,可是一抬頭,壞了!我拱到木筏下面去了。
我雖十一二歲,可是我心里很清楚,完了!我頭頂上是木筏,我出不來了。人的耳朵在水里是能聽到的。這是我的經驗。我聽到小鍋子和許小二子在水里打鬧,罵聲笑聲夾著水聲嗡嗡地傳到我耳朵里。我的臉這時應該是憋得青紫的,我拼命在水中劃撥,這種劃撥其實是徒勞的。誰知道是不是向木筏更深處劃去了。可是劃撥是我的本能,我似乎很快就要同小鍋子、許小二子們告別了。我很留戀他們。可他們此時并不知道我對他們的留戀。他們依然在水中打鬧著嬉笑著,那個綽號叫“小老禿”的哥們即將與他們分別,而他們渾然不覺。麻木啊小鍋子,麻木啊冷小七子……我走了我走了我走了……“嘩啦”一聲,我的頭沖出水面,我半個身子像魚一樣躍出水面,嚇了小鍋子和冷小七子一跳,他們停止打鬧,轉過來看著我。我躍出水面,似哽住一般,停頓了好一會兒,憋出一口濁水,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啊,啊,啊,我吸著空氣了,我吸了一口夏日的,午后的,滾燙的,清新的空、空、空氣。我肺子活躍了起來。我青紫的臉變得黑紅了起來。我少年的眨動有神的眼睛又流光泛波起來。我活了,我活了。我爬上木筏,在木筏上飛奔,似要飛起來。我一個趔趄,跌翻在木筏上,膝蓋立即一片青紫,可我并不害怕。它只使我停頓了下來。
我走回木筏靠水的一邊,坐了下來。我出了一會兒神,小小年紀,我便想到:我可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可不一會兒,我又生龍活虎了起來。
電影
我似乎很小就坐在電影院里了。在此之前,我在鄉下,五六歲就在公場上的露天放映中見識了電影的神奇。我們是邊打邊跑,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嗷嗷叫著,奔跑在成人的褲襠和腿邊。孩子們似乎更喜歡在反面看。反面的感覺似乎更加神奇。大風將銀幕鼓起吹陷,那風中的人一會兒扁陷一會兒鼓凸。好人壞人在風中說著話,聲音嗡嗡的。一般來說,好人壞人我們還是能看出來的,因為我們生產隊也有幾個壞人,和電影中的壞人一樣,他們搞破壞,后來被人民群眾識破。再說了,壞人都長得丑但穿得好,好人長得好但穿得孬。我們看得出來,即使好人穿得孬也比壞人精神,好人眉頭高揚眉毛又濃,像我們隊里幾個出身仇苦的壯漢。但偶爾也有壞人長得很好看的,這時候我們便糊涂了,這樣的電影是比較高級的了,少。
生產隊公場上的電影讓我們記住了:
糖兒甜,糖兒香,
吃吃玩玩喜洋洋,
讀書苦讀書忙,
讀書有個啥用堂,
一般來說,壞人的話容易記得也容易學。
后來我坐在縣城的電影院看電影了。我在電影院里看的第一部電影似乎是《地道戰》,因為我在電影散場時已經睡著了,并不是電影不好看,而是九歲的我一天太忙碌了,以至于在電影散場時還沒睡醒,人走光了還沒睡醒。一直到不知幾點,我的父親無聲地來到電影院,來到漆黑的幾百個座位上只有我一個人的電影院,還有工作人員的一支手電筒照亮我時,我才醒來,我的父親像牽著一只喪家之犬牽著我,走在縣城的街道上,街道上人煙稀少,我們聽著自己跫跫的足音。
縣城是最適合少年生長的地方。它與鄉村聯系最為緊密,可以使少年認識土地和莊稼,又是城里。有水井、街道和電影院。我在我們縣城的唯一一座電影院度過了大半個童年。剛開始我是拼命地擠夾在成人的腿襠里混進去,坐在過道的地上,一群孩子擠擠挨挨,把《地道戰》、《地雷戰》、《鐵道游擊隊》、《南征北戰》看了無數遍。后來有了些力氣,便和一群半大的孩子翻墻頭從廁所溜進去,被攆的被打的被揪住的,也是有的,但我們記得的總是成功的喜悅。電影院對于我們就是“一個流動的圣節”,永遠是美好的記憶。
我們縣電影院的門前是一口古井,井口邊還有一棵大樹,好像是一棵很大的樹。電影院的后面還有一個院子。院子里住著電影院的幾戶職工。我之所以要說起,是因為院子里的孩子想看電影就看電影,而且還可以帶別的同學來看(下午先躲在家里),一個姓徐的大個子人家簡直“腐敗”透了,他家居然把后窗的鋼條拿了,墊上臺階,儼然一個后門,看電影的人想什么時候進就什么時候進,想什么時候走就什么時候走。你要知道那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走的啊!從那兒走的都是有關系的。我就見過縣革委會副主任的大胖老婆和她長著四環素牙的漂亮女兒(她是我的同學)從那里走過!
后來我也有了短暫的神氣,我的一個錢阿姨從縣旅社調到電影院工作了。她的工作就是賣電影票。每個夏天的上午,我都從錢阿姨家看到正在加蓋戳子的許多粉紅色的電影票。我的一些同學居然托我關系買好座位的票了。我就像余華《兄弟》里的許光頭吃了許多碗三鮮面一樣吃了許多同學的伊拉克大棗(七十年代有一種蜜棗名字就叫伊拉克蜜棗,我們并不知道有個叫伊拉克的國家),可這個時期并不很長,現在想來漫長的童年其實并不漫長。
我們很快就是高中生了,青春的信息代替了我們對電影的迷戀。
釣魚
一口池塘。紫竹園。初春瀟瀟的、斜斜的小雨,或盛夏熾烈的毒日頭下,秋風掃凈落葉的午后,一個少年,手里一根長長的魚竿,在那口池塘邊靜靜地站著,專注地、一動不動地站著。這是我童年的一幅畫,它深藏在我的心里,它是我日后夢里的背景,是我鄉村感情的底色。
我究竟緣何熱愛上釣魚,又是何時第一次釣魚,我現在真的沒有準確的記憶。我記憶中的第一回,是和一個叫小鍋子的少年在機器溝的那回。我也才小學三年級吧,是夏天。機器溝是縣城北郊的一個排洪水渠,幾天大雨,形成內澇,就將水翻過北塔河大堤排進北塔河里。平時機器溝的閘門總是關著的。排灌池里一潭死水,沿著排灌池是一條長長的水渠,水渠約兩三米寬,沿岸栽的都是垂柳,站在垂柳的樹蔭下,蟬在頭頂上嗚叫,仿佛那棵樹在叫。兩個少年靜靜地站在岸邊,等待著。水渠里水總是清冽干凈的,水也靜靜的,一波一波,在夏日的小風下,有一絲一絲的水紋,魚漂也隨著那一絲一絲的水紋一波一波。我們釣魚總是用蚯蚓,這種肉紅色的蚯蚓,在我們縣城的陰溝邊和一般的灰堆里,一鍬挖下去,就是好幾條,我們把蚯蚓在掌心拍暈,小心地穿到魚鉤上,再啐上一口唾沫,輕輕地放入水中打好的“窩子”里,便有魚們來輕輕地咬鉤。魚咬鉤實在是美妙,鯽魚的優雅,鯰魚的魯莽,黑魚的率真,昂刺的嬌憨,白條(當地叫白產)的直接,青混的干練,螃蟹的從容,老龜的耐心,羅漢狗子的頑皮……當然,這些魚不都是在一個塘里。水渠里釣的多是鯽魚,而一潭死水的排灌池,則多是鯰魚們的天下。
我之所以如此深刻地記得這一回,是因為我差一點被淹死。我在水渠邊的柳蔭下,半天沒等到魚來咬鉤,便有些心急,于是來到排灌池這邊,想趁小鍋子不在,弄它一條鯰魚上來。可我放下鉤子不一會兒。蚯蚓便給同樣心急的魚兒叼跑了。我想趕緊回去換蚯蚓,只顧心里著急,也不管腳下,一腳踩到滲水處的青苔,我一個趔趄,失去平衡,便一頭栽到排灌池里。排灌池下面就是水泵,你想想,該有多深。我在水里撲騰了一氣,喝了許多水,也該我命大,一腳蹚到了一塊尖石上,勉強仰起脖子能把嘴給露出水面,我的雙手還得一劃一劃,以保持平衡,以免再滑下去。這樣支撐了一會兒,幸虧小鍋子也走過來,見我落入水中,趕緊用三截桿伸入水中,我摞住三截桿,雙腳蹬在池邊,攀上了岸。
攀上岸后,我并不后怕。我小時候膽量還是蠻大的。也許并非膽大,而是年幼無知。我所怕的是我褲頭和汗衫上弄得都是青苔,回去之后必定挨打,于是我便把褲頭和汗衫全脫下來,到水渠里漂洗干凈,之后人躺在垂柳的樹蔭下,而把褲頭、汗衫攤在太陽下面去曬。我吊兒郎當躺在渠岸邊的草地上,一邊用柳條編織著柳帽,一邊等衣裳曬干。
夏日的陽光熾烈而持久,不一會兒,我薄薄的小褲頭便曬干了。我穿上有脆生生的陽光氣息的褂褲,心情很好。
護城河也是我們常去的所在。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縣城總是濕漉漉的。進城有一座木橋,橋上走著進城的人們。他們挑著鮮藕,挑著小豬(小豬嗷嗷地叫著),挑著城里買的鍋、芭蕉扇;進城賣竹子的男人,他們打著赤膊,身上的肉都是通紅的,竹子的一頭拖在地上,把橋面上刷出許多豎道道。城里逼仄的石板路,石板邊上的陰溝里長著青草。那些低矮的灰色的房子。屋頂上的炊煙。追趕著、打鬧著的孩子。
護城河的木橋下總是有孩子在釣魚。他們或下到人們洗衣的水跳上,或爬到木橋的橋墩上,伸出魚竿,在那里釣鯰魚(俗稱鯰滑遢)。古橋下的鯰魚總是很多,不知何故,它們又大又肥,長著白胡子。它們咬鉤非常直接粗魯,都是上去一口,拖著就跑。拉出水面它們就扭著身子,牙齒非常尖銳,落在地上必須兩只手去捉(弄得一手的黏液)才能捉住。
我在護城河橋下釣的鯰魚多矣。
有一年夏天,我們縣里出了一件大事。縣糖廠一個叫姚洪志的男人,因強奸廠里的一個女工遭到反抗,竟殺了這個女工。那時殺人的事情少,這個案子在全縣四鄉八鎮引起了轟動。人們口口相傳,把這個被殺的葉姓女工傳成天仙一般的美女,而那個叫姚洪志的殺人犯,殺人的細節也被人添油加醋加以詳盡的描述,一個縣的人們亢奮無比。槍斃姚洪志的那天,縣公安局在縣中操場開萬人大會。一時全縣的人傾城出動,奔走相告。公判大會之后,立即執行。可槍斃現場一會兒有人說在東門二橫山,一會兒有人說在西門紅草湖,人們滿街亂跑。
我和許小二子、小鍋子和歪嘴在縣中的操場等著。先是宣判一些壞分子和偷盜搶劫之輩,最后宣判姚洪志,大喇叭里一聲立即執行。之后就見有人開始奔跑。警報聲不絕于耳,十幾臺解放牌大卡車揚起滿天的塵土呼嘯而去,車上是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氣勢相當浩大。
我們緊隨著車隊飛跑,一路上人山人海,我們并沒有看到姚洪志的人影,只是遠遠看見車的高處隱約有一根木牌晃來晃去。我們知道,那就是插在死刑犯脖子上的亡人牌,上面是殺人犯某某某,紅字大叉叉。
果不其然。車開到了東門的二橫山。我們抄小巷先趕到了現場。等車一到,我們又隨著車隊飛跑。到得刑場,那里也已是人山人海,一切是亂得不能再亂。待我們圍過去,姚洪志已跌跌撞撞地被推到一個高坡上。我和小鍋子拼命從人棵里往里擠。剛擠到就聽砰的一聲悶響,姚洪志已一頭栽倒在那里,單見他穿著一套藍褂褲,戴一頂藍帽子,黑布鞋。帽子已歪到邊上,一只鞋也蹬掉了。我好不容易擠到前面,卻被后面的人一推,差點趴到犯人的身上。我就勢一跳,想從犯人身上跨過去,那腳又差一點踩到犯人身上。我嚇得要死,趕緊擠了出去。
我受了如此的驚嚇,一天人都暈得不行。下午我到護城河的橋下釣魚,一個下午竟然一條鯰魚沒能釣到,卻無意中被一條白鱔咬了鉤。那條有一尺多長的白鱔被我甩上岸時,白慘慘的顏色。我們那里的人那個時候是不吃白鱔的,人們都說自鱔是吃死人的。沒有人敢吃這種嚇人的東西。
到了暮色圍攏了小城,河面上起了一層白霧,人們匆匆從橋上走過,我還是一條鯰魚沒能釣到。
晚上睡覺,我眼前老晃著白天的情景。夜里做夢,竟夢見白鱔鉆進我的被窩。我被嚇出一身冷汗,摸摸身下,濕了一片。
功夫
荒唐的少年整日在日頭下的街巷和鄉村的溝塘竹林游蕩。除卻釣魚鳧水,就是與一幫小伙伴們雜耍練功。我們練的功有石擔子(一種土杠鈴)、石鎖和啞鈴。我那時也才十一二歲,個子又矬得很,可我死要面子,睡在板凳上,臥舉可以舉一百二十斤,挺舉也有八九十斤。其實是把吃奶的勁都使了出來,也落下了一點病根——小腸氣。我的鄰居是一戶許姓的人家,他家四個光頭,沒有女孩。老大長我幾歲,老二跟我同學,我主要是跟老二玩。我們練功,主要是受老大影響,夏天的黃昏,老大穿一件汗褡子,胸肌和膀子上的肌肉動動的,那時我們每家都在郵電局的一口井里打水吃。一般人家都是用一根扁擔挑著,而大許卻是用兩只膀子提著兩只大鐵筒,膀子上肌肉滾圓,他提著水,路也不好好走,而是肩膀兩邊一晃一搖,兩腿有點羅圈,真是酷極了。他在我們縣的堂子巷一帶,幾乎是個名人了。一般孩子見到都規規矩矩,有稍不懂事者,大許眼睛一瞪,便也立馬老實起來。而我們卻仗著大許的勢,仿佛大許的功夫也在我們的身上。
有了大許的影響,我們在許老二的帶動下,每天下午便集中練功。許家是安徽宿州人,靠在淮河的北面,說話有些侉,不知怎么的,來到揚州邊的這個小縣城定了居。那時我們并不知道宿州在哪里,只覺得是個非常遙遠的地方。我們喜歡在他家練,還因為他家的面食非常好吃。他家多吃面食,尤以饃好吃,有時把饃放在煤球爐上烤焦,吃那焦皮,香脆無比,美不可言。許老二的媽媽長得周正白凈,人又很安靜慈愛,對我們小孩又多愛意,我們練功,她在一旁洗衣縫補(孩子多,衣服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有時就一邊為我們烤饃。我們在她家有高大泡桐樹的小院子里大喊大叫,弄得一身臭汗,她并不厭我們,而是為我們涼上白開水。
我們邊喝著甘甜的涼白開,邊嚼著烤饃的焦皮。一個夏天的黃昏就慢慢地過去了。
童年夏天的黃昏清麗而明凈。幾場秋雨之后,許家院子里的泡桐紫紅色的喇叭狀的大花落了一地,夏天過去了,秋風帶來了寒意。許家的媽媽不斷地掃著院子里的泡桐花。我們練功的次數慢慢少了,等來年的夏天再練。
一年后我家從堂子巷搬到西城的越河去住。再過幾年,我也高中畢了業,招工分配到一個叫半塔的小鎮上。雖工作了,可還只是十七八歲,一身的青春氣息。我便在單位的院子里的一棵法國梧桐上拴上吊環,沒事就在吊環上使蠻勁。下班后的黃昏,我便和一個姓陸的少年,來到鎮中學的草地上,練習“鯉魚打挺”。陸少年明顯腹肌比我好,沒有多久,他即能連續打上三四個,而我總是后腰著地,把后半個身子砸得生疼。可我毫不氣餒,我們堅持每天去打,從不間歇,終于我也能把“鯉魚”給“打挺”了。
鎮上的單位一般都有一個大院子。我工作的這家營業所,前面一座兩層小樓,后面照例一個大院子。我們上班在小樓上,一個單位的人都住在后面的小院子的平房里。我們的主任姓胡,是個部隊轉業的連長,他整日穿著一套舊軍裝,手背在身后,煙頭叼在嘴上,一聲不吭。而他的兩個女兒卻像兩只麻雀,整日唧唧喳喳,又是唱歌,又是說話。大女兒胡麗英已在信用社工作。夏天穿著碎花的裙子,露著兩條健壯修長的小腿,邊唱歌邊在院子里洗衣服。我們晚飯前,便在院子里那棵梧桐樹下的吊環上顯擺,每人穿一件緊身的汗衫,把胸肌盡量給顯示出來,吸一口氣,氣沉丹田,一個打挺,便上得吊環,先是翻幾個跟頭,之后一個雙腿上收,再倒翻起來。有時比賽引體向上,一氣能做一百多個,特別是胡麗英觀戰,為我們數數,我們更是亢奮無比,把一張小臉弄得漲紅。有時胡主任恰好路過,也叼著煙頭站下來看一會兒,他依舊一聲不吭,默默站上一會兒,轉身走了。可從他的眼睛里,卻明顯看出一團和善。
過了一些時候,我的一位多事的女同事,說要給我介紹對象。我還一頭霧水,她卻說要把胡麗英介紹給我。我那時好出風頭,在吊環上“出力”,也不知是哪來的沖動,我并不明白。經女同事一說,我似乎有那么一點朦朧的感覺,可我不想被別人說破。于是我一口回絕了那位女同事。可之后的事情就有些不妙,先是胡主任依然叼著煙頭,一聲不吭,可臉黑著。胡麗英不再小鳥般地唱歌了。她見到我總是臉一紅,轉身就沒了。從此我便曉得事情有了微妙的變化,下班便不再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樹下“顯擺”,人也漸漸地沉悶了下來。心里空空落落。也不知少了些什么。于是便找來一些文學書來讀。有一本屠格涅夫的《父與子》我讀了多遍,還在一個筆記本上抄了一大段。我覺得書中的那個憂郁的少年巴扎羅夫就是我。
可我依然留戀那棵大樹,及大樹下的吊環。雖然白天我不再在那棵大樹下“玩命”,可晚上,特別是有時夜深人靜,我無法入眠,便悄悄來到大樹下,一個人,凝望著那副吊環;有時發神經似的蹦上去,一下一下,做引體向上,仿佛與誰賭氣,不間歇地做下去。做下去……
責任編輯 顧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