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姜舒敏(1990)女,民族:漢,籍貫:嘉興,浙江海洋學院學生,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瞿明剛(1968)男,民族:漢,籍貫:湖南懷化,浙江海洋學院副教授,學位:文學碩士,研究方向:文藝學。
摘 要:雜糅情感是人同時對同一對象具備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情感狀態。《紅樓夢》中描繪了四百多個人物形象,雜糅情感在這些人物(特別是寶黛釵、賈政、賈母、熙鳳等人)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正是基于這種雜糅情感地成功運用,曹雪芹先生才能將如此龐大的大家庭中復雜的人物情感、家庭關系、人性等深刻地描繪出來。
關鍵詞:紅樓夢;雜糅情感;林黛玉;賈寶玉;賈政
中圖分類號: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2)11-0000-02
“通過變痛苦為快樂的這種微妙辦法,人的心理總在努力恢復由于外力阻礙而失去的平衡。”
“正如痛苦常常包含著快樂的萌芽那樣,快樂也可能包含著痛苦的萌芽。”①
雜糅情感是人在同一時間對同一對象產生兩種或兩種以上不同情感的心理狀態,往往產生在各種矛盾之中,產生在人物自身欲望與客觀現實的沖突之中。
《紅樓夢》是最具魅力的清代文學作品之一,其中描繪了四百多個人物形象,重要人物多達數十人,雜糅情感在這些人物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展現。“彩筆輝光若轉環,心情魔態幾千般。寫成濃淡皆深淺,活現癡人戀戀間。”②人物雜糅情感的運用,將小說人物塑造得更為生動飽滿,折射出封建家庭、社會及人性的復雜,展現出作者豐富的內心世界。
一、《紅樓夢》雜糅情感表現
(一)林黛玉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癡情女情重愈斟情”,將對寶玉暗生情愫的黛玉的復雜心理描寫得淋漓盡致。寶釵對黛玉的評價是“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③。確實如此,黛玉對“金玉相對”之說十分在意,因她“素習猜忌”,不能確定寶玉對這一說法的態度,因其“好弄小性兒”,借此對寶玉冷嘲熱諷、反復試探。在第二十九回中黛玉又一次提起“金玉相對”之說,惹急了寶玉,心中“又是著急,又是羞愧”,但又覺得“你心里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呢?我就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了然無聞的,方見的是待我重,無毫發私心了。怎么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呢?可知你心里時時有這個‘金玉’的念頭”,因此,心中不免又添了一份委屈。過了一日,黛玉間寶玉不去赴宴,心中又想:“他是好吃酒看戲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為昨兒氣著了。再不然,他見我不去,他也沒心腸去。只是昨兒千不該萬不該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帶了,還得我穿了他才帶”,這樣想著便又后悔了。又著急又愧疚、又委屈又后悔,這就是“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林黛玉初嘗愛情時“剪不斷,理還亂”的雜糅情感。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里錯以錯勸哥哥”中,寶玉贈與黛玉兩塊舊手帕,明確了自己對黛玉的情感。當黛玉悟出其中的相思之意,頓覺“神魂馳蕩: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此時的黛玉有獲得愛情的喜悅,有對愛情將來是否穩固的擔心,有對寶玉笨拙的定情方式的可笑,有對私相授受的害怕,也有對以往庸人自擾的羞愧。
第九十六回“瞞消息鳳姐設奇謀泄機關顰兒迷本性”中有這樣一句話,直接道出了黛玉得知寶玉與寶釵成親后的復雜心境——“那黛玉此時心里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說不上什么味兒來了”。之后,黛玉在賈府熱鬧的婚嫁喜慶中焚稿歸天。賈府此時為寶玉娶親,喜氣洋洋,黛玉在此景此境中卻是積郁于胸,在“寶玉,寶玉,你好……”的控訴中,含恨而終。這種“恨”其實是“愛”的表現,是情感的逆向顯示,“情感的外在形態與情感的內在特質不一致或相悖逆”④,展現了黛玉死前復雜的情感世界。
(二)賈寶玉
第二十九回中,寶玉與黛玉互相誤解,情感復雜。黛玉對金玉之說甚是介懷,不住地諷刺寶玉,“寶玉的心內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有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為我煩惱,反來以這話奚落堵我。可見我心里一時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沒我。’”心里既煩惱也委屈,又是摔玉又是砸玉,惹得黛玉“一行啼哭,一行氣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不勝怯弱”。寶玉見了黛玉這般,又是后悔又是心疼,也在一旁流起淚來。可見,在初嘗愛情時,不只是黛玉,寶玉的情感也是復雜的。
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在發現新娘是寶釵時,寶玉哭著問襲人為什么房里的是寶姐姐;在寶釵告訴他黛玉已死時,他更是“放聲大哭,倒在床上”,不得不說,寶玉此時是傷心的、痛苦的。但是,襲人勸解他:“老爺選定寶姑娘為人和厚”,寶玉便明了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想著夢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氣”,“又想黛玉已死,寶釵又是第一等人物”于是便妥協了。此時的寶玉,既為無法得到理想中的愛情和婚姻而悲痛,又因是家長的安排而無奈,并且,寶釵本身的優秀也使他滿意。
(三)賈政
《紅樓夢》對賈政這一人物的雜糅情感描寫最妙的是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此回寫賈府為迎接元妃省親的大觀園順利落成,賈政邀同僚游園,賈寶玉作陪,一路為園中亭臺樓閣、花草山水斟酌命名。當寶玉建議題匾“有鳳來儀”時,賈政直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令寶玉再題一聯,對此聯的評價是“仍未見長”。在峁堂,賈政對寶玉言論的評價亦是:“無知的蠢物!……終是不讀書之過”。對于寶玉對“天然”的辯解,“賈政氣的喝命:‘叉出去!’剛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并打嘴!’”
這樣的言辭多了,筆者自然而然地認為賈政對于寶玉一直是不假辭色,甚至不近人情的。但是,反復讀、仔細辨之后,筆者認為自己這樣的評價顯得主觀武斷了。
首先,“畜生”一詞,是否真道出了賈政對寶玉的反感與憤怒?筆者發現,賈政說這句話時伴有的動作是“點頭”。這說明賈政對于寶玉的提議并不是全盤否定的。“畜生”一詞也并不一定是貶義的。曹雪芹生活在江南,大觀園一說在江蘇南京。江南人稱其小輩為“畜生”,并不一定是辱罵,也可能是表達自己不甚滿意時一種親昵的玩笑話。從其“點頭”的動作看,賈政并不是在斥責寶玉。當然也并非贊賞,“管窺蠡測”并不是在他人面前謙虛的說法,是賈政對寶玉提議客觀的評價。此時的賈政,一方面,作為家長在眾人的贊賞聲中,不免是心情愉悅的;一方面,寶玉所提“有鳳來儀”暗含頌圣之意、贊頌元妃,元妃的地位是令他欣喜、自豪的;但另一方面,寶玉的“有鳳來儀”又不令他覺得出眾,心中又是失望的。
賈政對于峁堂是歡喜的,是以寶玉對“有鳳來儀”的追捧觸怒了他,大罵“無知的蠢物”,憤憤不平。同時又嘆“終是不讀書之過”,表現了賈政對寶玉的失望,恨他不讀圣賢書,毫無高潔之氣,俗不可耐。寶玉對“天然”的辯解,同樣不得賈政之心,使他氣得要將寶玉叉出去,但終是將寶玉喚回,令其再題一聯,之后也未打嘴,默認其隨行。此時的賈政怒氣存胸,但終是自己的兒子,是元妃最疼愛的弟弟,免不了想再給他一次機會,希望他參與大觀園各處的定名,不悅卻也無奈。
(三)其他人物
1.薛寶釵
如果說黛玉的雜糅情感源自對寶玉愛情的患得患失,那么寶釵的復雜心情則來源于她作為一個合格的大家閨秀面對復雜的家庭、社會關系時所要表現的八面玲瓏。
第一百零六回“王熙鳳致禍抱羞慚賈太君禱天消禍患”中對寶釵婚后的復雜心情做了概括:“想哥哥也在外監,將來要處決,不知可減緩否;翁姑雖然無事,眼見家業蕭條;寶玉依然瘋傻,毫無志氣。想到后來終身,更比賈母、王夫人哭得更痛”。可見寶釵心思之廣,對哥哥的擔憂、對家業的無望、對寶玉的不滿、對后半生的迷茫和不甘,千般滋味只能用痛哭來發泄。
2.賈母
在黛玉的夢中,面對黛玉的請求,賈母冷漠以對,表示無能為力。這與小說前半部分賈母對黛玉的寵愛形成鮮明的對比,但恰恰這也是最真實的賈母的姿態之一。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中,賈母對鳳姐兒說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此時除了心疼外,賈母對黛玉也是有怨氣的,心疼外孫女病重,怨這個沒有依仗又愛使小性兒的體弱女子動了嫁給自己最疼愛的孫兒的念頭。
3.王熙鳳
王熙鳳初時是一個十分風光的人物,將賈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條,能力之強從秦可卿死后協理寧國府便可看出。這樣一個人物,無疑是自信的。但風光的外衣下,她作為一個妻子又是強勢而不幸的。賈璉的多情和無情是她心頭的一根刺,一輩子都沒有能夠拔去。第一百零六回,抄家之后,鳳姐病倒在床。賈璉聽了平兒要給熙鳳請大夫的提議后說的一句:“我的性命還不保,我還管他么”,讓熙鳳淚流不盡,此時她的心中又是個什么滋味呢?怕是既怨恨又委屈,既傷心也無奈。因賈璉的自私而怨恨,因身染重病而委屈、傷心,因昔日富貴已如過眼云煙而無奈。
晴雯死前的委屈、怨恨;襲人出嫁前的傷心、迷茫;王夫人失去寶玉是的痛苦、無奈……心情魔態幾千般,在賈府這個大家庭里,悲歡離合、酸甜苦辣,每天都在不同的人物間上演。在這個封建教條鮮明的社會舊時代中,人們在本我和自我間苦苦掙扎。
二、《紅樓夢》雜糅情感價值
“圓形人物身上貼有理智、傲慢、情感、偏見的標簽,但是他們絕不局限于這些品性限定的范圍”。⑤可見,圓形人物是復雜多面。《紅樓夢》中,作者運用人物雜糅情感塑造了一系列圓形人物。以黛玉為例,寶玉贈帕后,她又覺喜又覺懼。一方面她追求美好的愛情和婚姻,不似尋常封建閨閣之女般漠視愛情與婚姻的自主選擇;另一方面,她對于寶玉這種私相授受的行為又不贊同,不敢突破封建禮教的束縛。小說通過對黛玉得帕后的雜糅情感的描繪,將黛玉復雜的人物性格表現出來,使人物形象更加生動飽滿,不單一,更具審美價值。
人物情感的雜糅折射出家庭關系的復雜。無論是黛玉因其對寶玉愛情的患得患失而產生的對寶釵、湘云等人親密中夾雜敵視的態度,還是襲人因其與寶玉的親密關系而給予王夫人的叫寶玉搬出大觀園等各種建議,或是寶玉從襲人口中證實黛玉已死又聽襲人向他將寶釵的好處后的傷心與妥協,都表現了賈府這個大家庭中的情感糾葛。無論是寶釵嫁與寶玉后淡淡的一句“母親糊涂”所表現出的不滿和無奈,還是賈環面對寶玉時既害怕又怨恨的心情……都表現了賈府這個大家庭中的利益糾葛。
人物的雜糅情感也折射出更為復雜的社會及人性。黛玉在明白寶玉的情感后又喜又懼,感情得到回應應是歡喜的,但是這種有違封建禮教私下定情的方式又使她害怕,可見封建社會男女自由戀愛意識十分薄弱。黛玉在一派喜慶中凄然死去,“就因為在當時的制度下,婦女乃是最受到迫害的一類,某些在形式上被列在‘主子’隊伍內的婦女,在實質上也依然還是‘奴婢’,是男子的玩物,不遇是主子們的高級‘奴婢’而己。”⑥可見當時婦女社會地位之低下。賈政對寶玉的復雜態度表現封建家長對“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學而優則仕”的推崇。晴雯死得既有委屈又有怨恨,是因人性的猜忌和好斗……當然也不乏可贊的,紫鵑在黛玉死后的傷心和氣憤表現出人性中的正直、忠誠。
“作家的創作總是和作家的人生經歷密切聯系在一起,總是不自覺地打上深深的主觀情感烙印。”⑦曹雪芹先生之所以能構思出如此巧妙的人物雜糅情感,是因其本身就具有復雜的創作心理。王熙鳳褪去昔日風光,臥病在床時又傷心又委屈又無奈的雜糅情感正是曹家敗落后曹雪芹對世態炎涼的深刻體會。寶黛間的愛恨糾纏,寶釵對親情、愛情等的各種思慮,也正是曹雪芹豐富的內心世界的展現。“內心世界的重情、癡情卻身處孤獨的荒原,渴望理解又無處傾訴的無奈,曹雪芹正是把這一腔幽怨幻化為一個‘情’字”。⑧
結語
“心情魔態幾千般”,在《紅樓夢》中寶黛釵、賈政、賈母、王熙鳳等眾多人物身上都有雜糅情感的表現——黛玉面對金玉之說的患得患失,獲得寶玉舊帕時的可悲、可笑、可懼、可愧,焚稿歸天時的轉愛為恨;寶玉初識愛情的喜憂參半,迎娶寶釵后的痛苦、無奈;賈政對寶玉的厚望與不滿;寶釵對夫君、哥哥、家業等的思慮;賈母對黛玉的疼愛和埋怨;熙鳳失勢后的傷心、委屈、無奈……曹雪芹先生以他獨特的人物雜糅情感表現方式將人物塑造得更加飽滿豐富,更具審美價值。這些復雜的人物形象組織成一個龐大的封建大家庭,里面充斥了各種情感糾紛、利益糾紛,反映出康乾盛世下的腐朽——封建時代禮教的嚴苛、封建家長制對青年男女自由戀愛的阻礙、女性社會地位的低下、人性的自私懦弱……這些也正是曹雪芹在家族沒落后寄人籬下時對世態炎涼的深刻體會和思考,是他滿腔幽怨、不平心理的宣泄。
注解:
① 朱光潛:《悲劇心理學》,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第145頁。
② 曹詣珍:《〈紅樓夢〉情感講述語詞的構成》,《紅樓夢學刊》2007年第2輯。
③ 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7月北京第3版,第401頁。
④ 劉正國:《情感的逆向顯示》,《武漢教育學院學報》1997年4月第2期。
⑤ (英)E.M.福斯特:《小說面面觀》,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8月第1版,第56頁。
⑥ 吳大琨:《略論“紅樓夢”的時代背景》,《文史哲》1955年01期。
⑦ 姚會濤:《〈紅樓夢〉的“情文化”與曹雪芹創作心理分析》,《重慶交通大學學報(社科版)》2009年4月第2期。
⑧ 姚會濤:《〈紅樓夢〉的“情文化”與曹雪芹創作心理分析》,《重慶交通大學學報(社科版)》2009年4月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