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魏曉燕(1987—),女,甘肅蘭州人,西北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摘 要:繁漪和頌蓮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畫廊中兩個異常引人注目的知識女性形象,兩部作品之間相隔整整半個世紀,二者從體裁、主題到審美風格都相去甚遠。但兩個形象在本質上有一定的共同之處,而且是同中有異。在綜述這兩個人物形象的各自研究狀況之后,將用全新的切入點對兩個人物進行較全面的分析和比較。
關鍵詞:繁漪;頌蓮;人性;悲劇命運;瘋狂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2)11-0000-02
一、選題背景
《雷雨》作為中國話劇史上一部劃時代的作品,從發表至今,它的魅力經久不衰。曹禺先生以其卓越的藝術才華和高超的寫作技巧,為讀者塑造了八個性格鮮明、有聲有色的人物形象。而在這八個人物之中,繁漪傾注了作者的滿懷激情。幾十年來,這一形象以她“雷雨”似的性格和最終悲劇性的“毀滅”強烈地沖擊著讀者的靈魂。而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在“先鋒小說”的話語實驗鋪天蓋地而來并且逐漸呈現多元趨勢的時候,素以“先鋒意識”聞名文壇的蘇童,卻用“一些古老的敘述方法敘述古老的故事”①,在其代表作《妻妾成群》中展現了一個個冷艷寂寞的女性形象,引起了廣泛關注。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頌蓮,清純的“蓮花”終因陳家花園的秘密震驚而變成了典型邊緣化的瘋女人。這兩部作品在文學界和評論界受到非同尋常的青睞,人們從作者創作思想、故事范本、作品主題、人物性格、語言、結構技巧等各方面展開研究和討論。當然,也有許多評論專門涉及了對人物形象的研究,尤其是《雷雨》中的繁漪、《妻妾成群》中的頌蓮更是成為各自分析、爭論的焦點。本文試圖圍繞這兩個形象,從較全面的角度去分析、挖掘形象本身的特征和審美價值,之所以將這兩個人物并在一起進行比較研究,是因為在這兩個表面風格迥異的形象中發現了她們一個非常顯著的、本質的共同點,那就是:人性被扭曲后的瘋狂,而在這兩個“瘋狂”的文本背后都有一個令人辛酸、發人深思的悲劇。
二、研究狀況綜述
由于目前還沒有對其放在一起進行分析和比較的研究(就我能搜集到的資料而言),所以在此我只將近幾十年來對這兩個人物形象各自的研究狀況做一簡要綜述。
(一)
在解放前,對《雷雨》的研究,初期主要停留在對整體的感受或者說是印象式、感想式、觀后感式的評價對人物形象談得較少,如郭沫若1936年1月以表的《關于曹禺的〈雷雨〉》和羅亭1935年7月發表的《〈雷雨>的批評》等,篇幅短小,在文中談的主要是對《雷雨》的整體的感受,學術性還不是很強。比較有影響的是劉西渭1935年8月發表的《<雷雨>——曹禺先生作》和張庚1936年6月發表的《悲劇的發展——評<雷雨>》這兩篇文章。文章比較準確而且敏感地抓住了繁漪在周家、在當時的社會組織中所處的境地,從人物的性格切人,概括出她的受害者特征,但是都沒有對繁漪的形象作充分展開和深人探討,顯得比較表面化。總之,這時期的繁漪研究,已經能夠從某些局部抓住了繁漪的性格特點,點明了她所處的位置,描述出了她的形象輪廓,為繁漪形象研究打開了窗口,具有探索的積極意義。但同時,研究的文章數量還比較少,多采用性格分析的單一手法,缺乏深人和嚴密的辨析。
解放后三十年里,對繁漪形象的研究,無論是從文章篇目、研究隊伍,還是從研究角度和深度等都有了明顯的變化。這一時期最具有代表性、對后來繁漪研究產生很大影響的是錢谷融先生的《<雷雨>人物談》。錢先生把繁漪的作用放到了所有人物之首,放到了和周樸園矛盾沖突的對立面,肯定了繁漪的反抗性和對封建家庭的破壞作用,表達了對繁漪的同情和理解、支持。但是錢先生在文末又把繁漪的反抗最后歸咎為個人利益使然,在一定意義上又削弱了她的形象意義。這一時期的繁漪形象研究,主要是圍繞文本展開,重點是著眼于繁漪身受來自于周樸園和周萍的雙重迫害,揭示了繁漪反抗、叛逆、報復的性格,出現了初步的縱向和橫向的比較研究法,但視界還不夠開闊,理論介入還很欠缺,人物形象的建構還比較單薄。進入新時期后,隨著評論主體意識的覺醒、研究領域的擴大、表述媒介的增多、思想理論來源的豐富,對曹禺的研究得到了全方位、深層次的推進,對繁漪形象探索更得到豐碩的成果。而且,西方文藝理論、研究方法被大量引人和采用。進人80年代后,社會思潮得到極大限度解放,中外文化學術交流進一步擴大,西方的各種文藝理論和文學研究方法如潮般地涌人,也滲透到了曹禺研究領域,運用到繁漪形象研究中來。
檢索七十年來繁漪形象的研究,我們可以發現歷史時間跨度長,超越了不同的政治形態,論者龐大,著作繁多,方法新穎迭出。對她的態度主要有三種,一是同情她的不幸命運,肯定她的反抗性;二是否定、批判、指責她的病態性格和不徹底的反抗方式;三是兩者兼而有之。對繁漪形象的描述,也顯得雜多,大約有下面數種說法:繁漪是一個“受過新式教育的資產階級女性”、“舊式女人”、“反抗、叛逆、報復的女性”、“極端的利已主義者”、“受害者、被犧牲者”、“性格/命運的悲劇典型”、“愛情至上主義者”、“心理變態、性格畸形、精神分裂的女性”、“敢于爭取個人幸福的典型婦女代表”、“從封建舊式女人向資產階級女性過渡的悲劇典型”,等等。
(二)
1989年年底發表的中篇小說《妻妾成群》被認為是當代文學的經典之作,特別是經張藝謀改編拍成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后,蘇童成了紅極一時的青年作家。《妻妾成群》開創了蘇童的婦女生活系列,此后,他陸續創作了《紅粉》《婦女生活》等。同時,蘇童被認為是當代文學中最擅長于描寫女性心理和女性意識的男性作家之一,蘇童小說中的“紅粉”形象歷來是研究者關注的焦點,尤其以《妻妾成群》的女主人公頌蓮為切入點。蘇童自己也說:“《妻妾成群》的女主人公頌蓮后來成為我創作中的‘情結’,在以后的幾個中篇中,我自然而然地寫了‘頌蓮’式的女性……”②。
在上世紀末,對《妻妾成群》的研究,主要停留在對整體的感受或者說對作品藝術特色的評價以及對女性生存悲劇的同情上,對人物形象談得較少,如:1990年秋野的《妻妾的悲哀與女性的解放——〈妻妾成群漫議〉》、1992年耿菊生的《對人的傳統悲劇的當代關注——〈妻妾成群〉文化意識解讀》等文章都準確的點出了頌蓮在陳家的處境與地位,以頌蓮的性格命運為出發點概括出她作為‘新式女性’走入‘舊家庭’,成為封建婚姻犧牲品的悲劇。可喜的是1999年楊書的《血腥的“厭女結”——對蘇童“紅粉意象群”頌蓮形象的析解》中將頌蓮作為文化符號放回她應有的“歷史場景”中,用以發現作者通過“歷史虛構”從女性身上割除、剝奪的獨特內容,并掂量敵意和偏見的分量。文章指出:“《妻妾成群》和《紅粉》中的幾位女性形象在蘇童筆下一下子就‘活’了,她們已不是意象性地服務于作家主觀的情緒符號,而是獨立的生命主體,‘頌蓮’等‘青年女性的性格心理深度幾乎填補了當代文學的空白’,是一種‘典型’文章。”
步入新世紀后,對頌蓮形象的研究表現出研究人數增加、文章繁多、切入點新等特點。與上世紀末相比,這一階段對頌蓮這一人物形象的探討與研究增多,不再是將她放到“紅粉”系列形象中而是單獨解析。如:孫文文的《封建婚姻制度對女性的戕害——以<妻妾成群>中頌蓮形象為例》、羅小珊的《試論蘇童<妻妾成群>中頌蓮命運的抗爭與妥協》、楊瑞霞的《<妻妾成群>與頌蓮形象典型性的現實基礎》等,這些文章都是專門分析和研究頌蓮形象的,除了探討與分析頌蓮的悲劇命運與性格外,還詳細闡述了原因。孫文文在他的論文中說:“頌蓮真正的悲劇不是她處在那樣一個封建禮教吃人的男權社會,也不是她在無聊的斗爭中失去了人格,尊嚴,變的絕望,迷失了自己,扭曲了人性,真正的悲劇而是她完全失去了女性該有的現代的意識,忘記了她曾經受過的良好的教育,丟棄了曾經擁有過的理想和渴望。”同時,在楊瑞霞看來形象大于思想,頌蓮形象的典型性讓形象蘊涵多種價值,包括巨大的社會批判價值、社會認知價值和審美價值等。
綜上所述,對繁漪和頌蓮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她們的性格、命運、悲劇、心理、所處環境、缺點與弱點、和他人的關系、在矛盾中的地位和影響、在作品和文學史發展中的意義等;要么就是從社會政治學的角度出發,去挖掘形象所承載的社會意義、道德意義。但是,將這兩個人物放在一起進行分析和比較的文章或論題還未涉及。
三、繁漪與頌蓮形象之比較
曹禺的《雷雨》和蘇童的《妻妾成群》兩部作品之間相隔整整半個世紀,二者從體裁、主題到審美風格都相去甚遠。但是,我在閱讀《妻妾成群》時,其女主人公頌蓮還是讓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雷雨》中的繁漪。我認為這兩個人物乃是“同中有異”。二者之同,主要基于下列基本事實:一,她們都是不幸落入封建大家庭中的具有資產階級色彩的知識女性,這一情境可以用“井”的意象來表達:曹禺在《雷雨》前言中說,在《雷雨》中,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樣呼號也難脫逃這黑暗的坑。而在《妻妾成群》中,“井”的意象則直接出現在作品中。廢棄的后花園中那口散發著陰森的死亡氣息的井,象征性地表達了作品的內涵。其次,二者具有許多細節性的相似之處:1.作為繼母或庶母與前妻之子都有一段亂倫性質的情緣,而且都以失望告終;2.與身邊的丫鬟或女仆作為競爭者的敵對關系;3.性格和氣質中都具有強悍、果敢、冷酷、陰鷙的特點或傾向,都不同于溫柔賢淑的具有所謂東方美德的傳統婦女形象;4.其結果都是經受一系列打擊后精神崩潰的毀滅性結局。
以上羅列了這么多事實上的相似之處,而在感覺形態上這兩個形象并不接近,這說明二者之間的“同中之異”更為耐人尋味,而這也正是本文所要重點探討的問題。
二者的第一個不同就是,雖然都是落入不幸的婚姻這口黑暗的井,而且也都有不滿、憤怒和掙扎,但她倆的心理狀態和生活態度是并不相同的。繁漪就像一只誤投籠中的孤鳥,苦苦追求著愛情、自由和幸福。這些在她當時的環境顯然是有些奢侈的東西,追求不到時,寧可追求轟轟烈烈的同歸于盡式的毀滅。從這點來講,繁漪很有些理想主義甚至英雄主義的氣質。相比之下,頌蓮就該算是“自投羅網”。她是睜著眼睛自愿走進這鬼氣森森的世界的。和繁漪的偏重于愛情和情欲的追求不同,頌蓮所要的只是生存,她的生活就是和其他妻妾的生存競爭。頌蓮在人生道路突然斷裂之際,以驚人的冷靜和果斷安排了自己的命運。在這點上她和繁漪相似,性格遠較一般女性果決。就生活經歷和環境來講,她屬于比繁漪更新式的一代,生長于資產階級家庭,受過現代教育,但她偏偏嫁到了更為黑暗更為腐朽的陳府,而且身份和蘩漪不同。所以繁漪至少在表面上是資本家家庭的體面、尊貴的女主人,在家庭和社會中都有其高貴的地位。對她來說,生存和地位都不成問題,她所痛苦的是感情上的壓抑和空虛。長此以往,無疑是一種精神上的虐待。頌蓮的境遇卻又不同。沒有名分和地位的保障,即沒有安全感,頌蓮的悲劇就是在這一境遇中展開。隨著妻妾爭寵的激烈化,更重要的是,是她個性的流露,使她與環境之間的沖突日益激烈。導致頌蓮毀滅的根本原因就在這里:雖然她是自主地選擇這種生活方式,但她所具有的現代文明的文化背景,卻一再促使她違背了自己的主觀意愿,引發了她與環境的激烈沖突,并導致了她由失寵而引起的生存危機的悲劇結局。小說圍繞幾個事件表現了這個過程:比如簫的事和陳佐千生日的事件。隨后的打擊首先是雁兒的詛咒以及死亡。雁兒之死帶給頌蓮強烈的良心折磨和對報復的恐懼,使她的性格不復如以前之強悍。然后是飛浦事件。和繁漪一樣,頌蓮也希望在年輕的繼子身上尋求安慰。然而,飛浦的反應與表現對頌蓮來說,是著實絕望的一擊。然而,最后的一擊,也就是梅珊之死了。由于她親眼目睹了三姨太梅珊的被處死,她也就此精神完全崩潰。
其次,就她們與環境的沖突來說,同樣都有沖突,但有有意無意之分。繁漪與環境的沖突是有意識的,是主動的。她敢于和周萍相愛,而且對這不容于道德和倫理的“罪行”絕不后悔,這充分表明了她反抗的勇氣和追求的主動性。她與周樸園的沖突雖然不是她的斗爭目標,但她的反抗意識是明確的。只是她把掙扎與追求寄托于周萍的愛,而周萍的懦弱蒼白的性格本身就是令人窒息的環境的產物,是這環境的一部分,所以她的希望終歸不能不落空,“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這黑暗的坑”。而與一心想逃脫這黑暗的坑的繁漪相比,頌蓮與環境的沖突是無心的。如果說繁漪的掙扎追求是個性解放的頌歌,是對愛情、情欲等自然人性的肯定,那么頌蓮的掙扎追求卻始終是為了求生。以她和雁兒的關系為例。她與雁兒的關系表面看去好像和繁漪、四鳳之間的關系相似,實際上,卻是很不相同的。繁漪與四鳳是純粹的愛情三角中的情敵關系,而頌蓮與雁兒之間關涉的卻不是情愛。頌蓮對雁兒始終有敵意,那是因為后者借著老爺的偶爾垂青,也有往上爬甚至取而代之的野心(改編電影中對這點尤其做了渲染),所以她隱隱威脅到頌蓮的地位,增加了頌蓮的危機感。所以說,頌蓮對陳府的生活方式是認同的,她的掙扎首先是“爭寵”,不但要與眾多的妻妾爭,而且要跟有點姿色的丫頭爭。從資本家的愛女、女大學生,到封建家庭的小妾,她這株資本主義的溫室之花,被突兀地嫁接到封建主義腐朽的樹干上,注定了是難以適應和存活的。所以她在陳府找不準感覺和位置,找不到生活準則。她對后花園那口井的迷戀正說明了她的迷惘和虛無。她最后的自暴自棄和發瘋幾乎是必然的結果。與此相關,我們又可以看到她與繁漪之間的又一個不同:那就是,雖然兩個人最后都是因為絕望而精神崩潰,但其實質依然不同。繁漪的崩潰是因為反抗的絕望,所以同歸于盡;而頌蓮的崩潰是由于生命意義的缺失而帶來的生命意義的崩潰,二者之間是似同實異的。
如前所述,頌蓮和繁漪兩者之間始終是有同有異。從某種意義上說,繁漪所擁有的一切正是頌蓮所向往的,這其中最重要的首先是穩固的婚姻地位。二者處于不同的需求層次上,所以她們的所思所感、她們的掙扎追求各有其不同的內容。但是,二者的境遇又有其相似之處。她們的遭遇表明,在封閉性的封建環境中,個性的武器是如何的脆弱,即使是具有她倆這樣的堅強中不乏陰鷙之氣的性格。在繁漪身上,是她的傳統文化修養和婚前婚后所處的封建家庭環境與她身上所具有的火熱的個性解放的色彩之間的錯位;在頌蓮,是婚前的資產階級家庭和文化教育與婚后的多妻制宗法家族之間的錯位。總之是二者自身的資產階級文化的因素與所處的封建性環境的錯位。在繁漪和頌蓮這里,封建文明和資本主義文明同時存在,它們之間的沖突是造成人物悲劇命運的重要原因。
注解:
① 蘇童:《怎么回事——紅粉·代跋》,《蘇童小說集》,長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② 蘇童:《尋找燈繩》,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8月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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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程桂婷:蘇童研究綜述,揚子江評論,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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