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張雨軒(1991—),男,漢族,河南省商丘市,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摘 要:《聊齋志異》中小說《王六郎》的原型是口傳的“漁夫與水鬼型”民間故事,但《王六郎》作為《聊齋志異》中的一篇反映世俗人情的小說,還存在著不同的解讀空間。如果以小說中人物身份、人物關系為視角切入,在文化、社會、精神三個層面對小說進行細讀,我們可以發現,王六郎的故事不僅體現了中國古代社會的君子之交的“信”與“義”,也從一個側面展示了中國古代社會最底層的漁民的生存狀況、思想面貌,更為我們了解和剖析中國古代社會勞動人民的隱秘精神世界提供了鮮活的素材。
關鍵詞:文化身份;志與信;社會身份;人情;肉與靈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2)11-0000-02
《王六郎》的故事情節并不復雜,人物設置也相對簡單,以往對小說的解讀和討論主要集中在欣賞和贊美王六郎和許某之間的深厚友誼、勸善戒惡宣揚王六郎舍己為人的美好品質以及從民俗角度對“漁夫和水鬼”的故事進行原型分析上。但實際上,如果我們從人物身份角度切入進行細、深、廣的文本細讀,我們可以發現,這篇看似簡單的小說,其實蘊含了相當復雜的信息量,小說中人物身份也可以根據不同的層面進行不同的解讀。
如下表所示:
一、人與鬼的友情往來——“志”與“信”的升華
從文化身份的角度看,小說講述的是一個人與鬼之間的友誼故事。許某與王六郎之間友誼產生的基礎是“志同趣合”,表現則是許某和王六郎之間約定的兌現,最終因為二者的地理距離的分離而不得不暫時中斷。二者的友誼的產生揭示了中國古代社會友人相交的一種模式,即由“志”生“情”、由“情”生“義”、由“義”再生“信”,而“信”則反過來又深化和升華了“義”和“情”。這種人鬼相交甚篤的故事,一方面反映了作者蒲松齡對真摯友誼的贊美和欣賞,另一方面又表達出對當時社會忘恩負義者的揶揄諷刺。
“志同趣合”是說許某和王六郎有共同的興趣愛好,同時又性格相合。“酒”是二者相交的媒介,同時又是二者志趣相投的內容。許某“每夜,攜酒河上,飲且漁”,可見他對酒的依賴程度之深。同時許某是以打漁為生,其收入并不能得到穩定的保證,但他還是堅持每天買酒喝,又可見許某對酒的喜愛程度之深。而王六郎則干脆因為喝醉酒淹死在河中,“素嗜酒,沉醉溺死,數年于此矣”,這樣說來,王六郎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酒鬼”了。而說到性格,許某“飲則酹地”,雖然自己非常喜歡喝酒,但是卻不吝嗇,體現了他慷慨大度的性格特征。當六郎“徘徊其側”的時候,他又“讓之飲,慨與同酌”,又體現了他熱情好客。但是許姓的慷慨又并非超脫豁達,他的豁達是“患得”不“患失”的豁達,這表現在他“終夜不獲一魚”的“意頗失”,還有當“魚大至”,“皆盈尺”的“喜極”,同時也正是許某的這種性格為下文王六郎救婦人埋下伏筆,因為如果許某出手相救了,那么王六郎就沒有機會展示自己的“仁人之心”了。而王六郎也是同樣的嗜酒,只是顯得相對含蓄委婉,并且突出顯示了他的知恩圖報,他喝了許某的酒,就默默的為之“驅魚”,但他并沒有在第一次驅魚之后就在許某面前現身,而是選擇在多次為之“驅魚”之后才公開露面。
許某和王六郎由陌路“人”發展為莫逆之交的過程著眼于三次“信”的實現,第一次的“信”,是王六郎給許某的承諾,“請于下流為君驅之”。這次承諾得到了實現,使得許某獲得了一次豐收“舉網而得數頭,皆盈尺”,使得雙方建立起了一種相互信任的關系。并且這種“信”一直持續了半載,而成為二者友誼的見證和基礎。第二次“信”,是王六郎把與自己性命攸關的相代者的信息全都告訴了許某,并讓許某“于河畔視之”,他相信許某不會因為一個陌生女子的危在旦夕而阻礙自己的解脫。許某終于沒有辜負王六郎的信任,雖“思欲奔救”,但“轉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而不救”。事后,許某和王六郎之間的友情得到了進一步加深。第三次“信”則是六郎的“再三叮嚀”,希望許某能“往探”于招遠。最終許某不辭勞苦,不顧妻子的勸阻前往招遠探視了王六郎,而王六郎也讓許某不虛此行,六郎的托夢使得招遠人民熱情的款待了許某,同時也讓許某獲得了豐厚的饋贈。二者的友情故事也發展到了讓人“喜淚交并”的地步。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友情的產生和發展與志趣有著密切的聯系,“道不同不相為謀”,志趣相投總是能讓人一見如故,劉關張“桃園三結義”的故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志趣不同,一則友誼不會發生,二則友誼不會長久,難免發生“管寧割席”這樣的絕交事件。
而“信”則在友誼中作為一種試金石存在,夫子云“與朋友交,言而有信”,就是說的這個道理。在三國演義中,孫策與太史慈不打不相識,但是終于讓二者成為生死之交的還是他們的“日中之約”的踐行,“一句子義乃信義之士,必不背我”,成就了一段東吳佳話。許某與王六郎的友誼,雖然是人與鬼之間的友誼,但是也充分體現出了這樣一種傳統。
同時,也正是因為許某和王六郎人鬼殊途,更突出了志趣對于友情產生的重要性,以及信對于友誼維持和發展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也表達了蒲松齡對真摯友誼的贊美和欣賞,對“情”、“義”、“信”的推崇和張揚。
二、漁夫和少年的人情往來——底層社會的“禮”遇
從社會身份的角度看,小說講述的是一個漁夫和一個少年的故事,同時也可以說是兩個落魄者之間通過飲酒互相慰藉,后來一方發跡并不忘另一方的人情往來故事。“人情有三個層面的含義,一是指個人遭遇各種不同的生活情境時可能產生的情緒反應。二是指人與人進行社會交易時,可以用來饋贈對方的一種資源。三是指人與人應該如何相處的社會規范。”這里所使用的,是后兩種含義。
小說的主人公之一的許某,不僅僅是一個靠打漁過活的漁夫,也是一個嗜酒如命、窮困潦倒的失去土地的無產游民。小說中說他“業漁”,但是他卻“每夜,攜酒河上,飲且漁”。那么,既然許某以打漁為業,那為什么他打漁總是在晚上呢?他白天又看什么去了呢?我們知道,漁民打漁并沒有只能在晚上進行的規矩,相反,晚上由于照明條件的限制更不便于從事捕撈作業。許某的“業漁”只能在晚上進行,看來并不是出于許某所愿。白天捕魚照樣可以喝酒,他的嗜酒構不成限制他捕魚的因素。許某白天也不大可能全是在睡覺,如果他一天的時間都能用來睡覺的話,這說明他很閑,他當然也可以抽出一些時間利用白天的便利條件進行捕魚。另外,他肯定又不是在經營自己的土地,因為許某既然“業漁”,就已經說明了他沒有土地的事實,要不然在以土地為宗的中國,擁有了土地再去打漁,打漁只能算是副業。因此,我們猜想,許某是利用白天的時間為當地的地主做短工,這樣他既獲得盡可能多的經濟收入,也能保證自己的休息。如果是做長工的話,同樣與他以捕魚為業矛盾。許某白天做短工,晚上打漁,可見其的生存狀況之惡劣與艱辛。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白天他沒有權力在這片河流上打漁,因為在中國古代鄉村社會,霸占一方水土的流氓和地痞是普遍存在的,這或許也是他不得不晚上打漁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說,許某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都不高,他處于社會的底層,是弱勢群體的一部分。或許我們也可以認為,許某晚上捕魚是因為許某把握了晚上捕魚總是可以滿載而歸的規律,這就與王六郎的出現扯上了關系,但無法解釋六郎出現之前的他的晚上作業的生活狀態。弄清楚許某的社會出身、經濟狀況這一點對理解許某和王六郎之間的人情往來相當重要。如果不了解許某的經濟地位,就無法理解為什么王六郎后來發跡之后“再三叮嚀”許某一定要去招遠找他的原因。
王六郎是一個少年,數年前“沉醉溺死”在這條河里,除此之外小說對他的生平并無贅述。但從他成為招遠縣鄔鎮土地之后“衣冠楚楚,大異平時”的描寫可以看出,王六郎生前并非有錢人家子弟,并且他年紀輕輕,在以老為尊的中國傳統社會里,王六郎并沒有什么社會地位。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王六郎溺死于河中之后,他的尸首應該沒有被打撈安葬,靈魂并沒有得到超度。也就是說,他其實是一個無依無靠的游民。因為,在中國鬼文化中,一個人死后陰魂不散,要么是有極大的冤情和仇恨,要么就是尸首沒有得到下葬。結合王六郎的經歷來看,他應該屬于尸首沒有得到安息的那種類型。并且,從他希望能和許某共飲,卻首先為漁夫多次“驅魚”,然后才現身可以看出,王六郎精于人情事故,深知人際交往的精微之處。從他“徘徊其側”又可以看出,王六郎具有敏感多疑、謹小慎微的性格,而這種性格特征的形成,我以為是與其生前在社會上遭遇的苦難有著密切的聯系。因此,許某和王六郎的交往,是處于中國社會最底層的兩個落魄者的同命相憐。他們身處弱勢群體,更懂得生存之道,更明白人際交往中人情的重要性,就更珍惜彼此人情往來的機會。
所以,許某和王六郎的關系變化就是在人情虧欠者和人情還報者之間進行的位移。漁夫的“酹酒祝鬼”,是其與少年的人情之始,而少年為之“驅魚”,是人情的一次回報。當二者會面之后,這種人情的往里成為一種常態,有“半載”之久。故事的轉折是從少年“業滿”開始的,二者面臨離別,但離別之際發生意外,少年的“仁人之心”感動了上天,被封為招遠縣鄔鎮土地,也就是說人情交往的一方突然發跡,少年突然之間掌握了權力。于是,他就想到了利用自己的權力,為這份人情送上一份大禮,那就是土地。
從中國古代社會“士、農、工、商“社會地位階層劃分來看,漁民的地位很是尷尬,他從事的是農業生產的一部分,但他沒有土地,不屬于農民。而當捕魚收獲之后,又不得不變身魚販,成為小商小販中的一員。雖然漁民是一個產生與耕種土地的農民之前的古老職業,但是在進入農耕文明之后,其地位并沒有得到保證。在土地就是命根子的中國古代社會,沒有土地就意味著失去了一個獲得固定收入的來源,也意味著一個正當的社會身份地位的喪失。上文已經提到,許某是因為沒有土地才不得不打漁販魚過活,生活艱辛。同時他的打漁技術又值得商榷,“既而,終夜不獲一魚”一句,可見許姓的打漁技術之差,如果沒有王六郎為之驅魚的話,他或許也是“迄無所獲”。王六郎與許某“歡飲半載”,必然深知許某的處境,明白許某最需要的東西是什么。因此當他發跡之后,就以權謀私,為王六郎謀取了足夠的購買土地的資財。這也就是他再三叮嚀許某一定要去他的權力管轄范圍內拜訪他的原因。
同時,許某也心知肚明,并沒有點破王六郎的心意,他回家之后便把六郎的人情落實到了實處。“許歸,家稍裕,遂不復漁”,許某從招遠回來之后,獲得了一定數量的資財,可這只是讓許家稍微寬裕,并不能一勞永逸的解決許的生計問題。但是許某又不再從事漁業生產了,那么,許某以后該如何過活呢?可以推斷,許某正是用通過王六郎贈予的這部分資財購買了生產資料——土地,從而成為擁有固定土地的資產者,這樣許某才可以告別每天晚上不能睡覺卻要去打漁的勞苦生活。也就是說,許某的招遠之旅,其實就是土地之旅,王六郎著實為許某備了一份人情大禮。他們二者之間的人情故事,也由此告一段落。
中國傳統社會是一個人情社會,人情在中國傳統社會之中算得上是一個普遍、自明的概念了。從王法、天理、人情三者的并列地位就可以看出人情重要的地位。費孝通先生說,“我們儒家最考究的是人倫。人倫是什么呢?我的解釋就是從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發生社會關系的那一圈人力所發生的一輪輪波紋的差序。”[“所謂‘人倫’,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網。儒家相信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種種‘情分’,故倫理關系,即是情誼關系。”“中國之倫理只看見此一人與彼一人之相互關系,不把重點固定放在任何一方,而從乎其關系,彼此交換,其重點放在關系上了。倫理本位者,關系本位也。”梁漱溟先生就此提出了“交換”的觀念,即儒家的社會人際關系是尤其看中“交換”的。《曲禮》云:“來而不往,非禮也,”就點明了這一點。《中庸》云:“所求乎朋友先施之”,也正是對如何在社會上人際交往的一種教誨。儒家講倫理,而倫理又是關系,關系之緊要,則在于交換,這就是所謂的人情往來。許某和王六郎,他們二者既是人情虧欠者,又是人情還報者,通過人情的不停交換,編織了一個復雜的人情關系網,正體現了中國傳統人情社會的精妙。
但人情社會并非沒有不通人情的情況發生,相反,正是因為人情社會的人情之重,才更凸顯出人情的世態炎涼。作者蒲松齡在小說的結尾的議論,正是點出了這篇小說的價值所在。“置身青云,勿忘貧賤”,作者要宣揚的,是不要破壞中國人情社會的潛規則,要有來有往的維系人情,維系儒家社會倫理的人倫秩序。
三、肉與靈的精神相遇——倫理實踐的抉擇
其實我們還可以從隱微的精神層面切入,去追究許某和王六郎的更深一層身份意味。在這里,我的假設是二者分別代表了人類的肉身與靈魂,也就是人類自誕生以來就無法回避的肉與靈的問題。
中國傳統少悲劇精神而多苦難意識,但在這篇小說的一開始,就為全篇小說渲染了一種隱約的悲情之感。故事在這種氛圍中展開,也為肉與靈的初遇創設了一個理想情境,而之后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肉與靈的故事一步步達到高潮。從別離到有關“相代者”二者心理隱約的不一致,再到沖突的解決,即肉身選擇了繼續墮落,而靈則選擇了自我犧牲以達到倫理救贖。許某一開始想去救那個相代者,但終究限于自私本性沒有去實踐這一理想。而王六郎一開始試圖讓那個相代者為自己犧牲,但是后來也因為惻隱之心沒有讓這一以命換命的倫理事件發生。這就說明了人類的肉和靈無法真正達到一致的悲劇局限性。
宗教孕育于人類對生與死、肉與靈的困頓與追問,而中國文化少一以貫之的強大宗教傳統,因此中國傳統社會中肉與靈、生與死之問題的解決,不僅仰仗中國社會多神多宗教的雜糅信仰,還依賴于中國傳統社會倫理的慣性。小說中以命相代的情節,正是這樣的一個倫理命題,考察的是人類的肉與靈在面對諸如生與死的問題上的如何抉擇。小說最后許某和王六郎的異地分離,也正是象征著人類肉與靈的無法保持永恒統一。
注釋:
① 楊國樞主編.中國人的心理[M].江蘇: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34頁.
② 楊國樞主編.中國人的心理[M].江蘇: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68頁.
③ 楊國樞主編.中國人的心理[M].江蘇: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63頁.
④ 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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