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身體美學看錢鐘書對欲望的認識

作者簡介：馬莉芳（1986-），廈門大學發展與教育心理學碩士生。

摘 要：對于欲望的研究一直是文學中經久不衰的話題，錢鐘書對此也有著自己的看法。本文以錢鐘書對大患有身，止欲三法的闡述進行分析，從身體美學的角度看待欲望與身體的關系。身體不是欲望的根源，更不是獲得欲望的手段和工具，身體是目的，是需要我們尊重和關懷的。

關鍵詞：錢鐘書；身體美學；欲望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2）11-0000-02

人的一生都在不斷的追求各種形形色色的事物，金錢、名利、地位；快樂、幸福、和諧······有些觸手可碰，有些飄渺無形，然而無論這些事物是我們明確追求的，還是不得已為之，一生就這樣進行著。我們帶著越來越發達的大腦，攜著從直立行走以來就不斷進化著的身體在這個紛繁復雜的世界里存活著。放大著欲望帶給我們的金玉良言行走在人性的邊緣。叔本華就認為欲望是導致我們痛苦的根源，當他用一個簡單的圓將我們一生表述的淋漓盡其的時候，這個以無聊—欲望—痛苦—無聊反復循環的人生輪回中，注定了人類的可悲。東岸西岸，心里悠同?！独献印费裕骸拔崴杂写蠡颊撸瑸槲嵊猩?；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當欲望寄托于這會生老病死的身軀時，對身體的不同態度成了人類擺脫欲望束縛的途徑。然欲望乃人之常情也，試問人若無生之欲，何能綿綿不息數萬載？錢鐘書就認為如果人的欲望不強烈的話反而是生命力不強的表現。也因如此，錢先生對大患有身，止欲三法的新認識讓我們對欲望更多的是一份理解和認可。

一、大患有身、止欲三法

既然《老子》云所以有大患皆因有身，若無此身，何來患難。便有這第一種消除欲望的方法：“吾有身”而又無“患”。身體存在，但是這具身軀無病無災，就不會產生貪嗔癡怨諸多欲望。錢鐘書對此舉例①：

《史記·對禪書》記齊、燕方士“為方仙道，行解銷化”；道士踵事加厲，煉氣、辟谷、燒丹、羽化，皆求保精、氣、神而除老、病、死也。老子于“貴身”、“愛民”，莊子于“養生”、“不以害其生”，略標旨趣，未示科條；白居易《海漫漫》所謂：“何況玄元圣祖五千言，不言藥，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

因此道家之人多從事長生不老之術，希望通過修丹煉藥得到身體的無病無患甚至是長生不老。關于追求身體的無痛無災，長生不老，無論是在中國的歷朝歷代中還是文學著作中都屢見不乏。封建社會對帝王的跪拜，口中“萬歲萬歲萬萬歲”恐怕明顯的表明了帝王希望與天同壽，不死不亡的愿望，消滅六國建立中國大一統的始皇嬴政，不遠萬里命人赴東瀛求取長生不老藥，到死還在期待那遙遙無期的長生藥；更不要說多少人可能是因為誤食了過量的礦物質“不老藥”白白冤死。至于文學作品中塑造的天庭以及生活在天庭中的神仙們，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得道升仙，從此過著不食人間煙火不老不病的日子，多少是凡間人士的向往。然而不管神話故事寄托了人類多少向往，更不管多少帝王將相凡夫卒子或高調或默默的追求身體的無患，都無法避免最終成為一捧黃土的命運。永葆青春、長生不老不過是這些人無法面對正常生老病死的虛幻妄想罷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因為這種追求，醫理藥道恐怕是進步快速的，不能長生、不能青春永駐，或許在治療疾患方面所用得當還是有所幫助的吧。

第二種所謂“吾身損之又捐，減有而使近無，則吾少患而或無所患。這種說法多少有些極端：干脆排除身體，實行禁欲苦行。錢鐘書有例云②：陸賈《新語·慎微》：”乃苦身勞形，入深山，求神仙，棄二親，捐骨肉，絕五谷，廢詩書，背天地之寶，求不死之道?！弊钥嗥渖硪郧笞杂榔渖?，益復等而下之，蓋漢初已有此等人，謂為《左宥》之變本別傳也可。釋曲于“身患”俞危言悚人。這樣的方法有些讓人不可思議。如果說追求身體的永生是人無法接受死亡的事實，不過是留戀人世間的繁華美好，那么這種方法是生生將自己困于艱苦的牢籠，拒絕一切美好的事物。“入深山、求神仙，棄二親，捐骨肉，絕五殺”，要拋棄生養自己的雙親，捐出自己的血肉之軀，還要戒五殺，殘忍至極。出世之書也說到“問曰：何以問少惱少病不？……何以不問無惱無?。俊鹪唬河猩斫钥?，……有為苦本，無不病時?！辈捎眠@種方式的人在這點上還是認識清楚的，既然生之為人，有身體就一定有病患，也一定會有生老病死，誰都無法無病無惱，那么只能拒絕這具身體。拒絕產生病患的身體不就是拒絕了可能產生的隱患么？！這樣說來確有幾分道理。

可惜禁欲苦行這一方式實在辛苦，壓抑自己的感受和情緒，與自己的身體脫離聯結。所謂“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慎汝內，閉汝外?！闭珏X鐘書在《管錐篇·全漢文卷二二》③中論欲望，對“隔物欲”而取于“背”二義中所述的一義：不見可欲，即有欲之物陳吾前，恐其亂衷曲也，不面對作平視而轉身背向之?！独献印啡乱舱f“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引起欲望的事物呈現在眼前，擔心擾亂心懷，不去正面接觸該事物而馬上轉身背對。看似意志堅定，可是就好比是自欺欺人，引起欲望的事物依然時時存在，如何避之。即便每次都可以轉而背向之，心里的欲望就能隨之背向之？有一個故事最是簡單淺顯的揭示這個道理：話說老和尚和小和尚一同去渡河，看到一妙齡女子在河邊踟躕。問之此女子欲渡河，無奈擔心衣衫浸濕，老和尚隨即背起女子趟水而過。罷，師徒二人繼續趕路，小和尚一路心事重重，最后實在憋不住，遂問師父：您常說出家之人要避女子，為何您剛才毫不猶豫的背她渡河？那可是與女子有身體接觸呀！老和尚一語道破：我早已放下，你都走了十里地仍然念念不忘。禁欲之說恐怕就如這小和尚，雖然避之如蛇蝎，心中卻無法放下。還要在想與不可想之間苦苦掙扎。

既然有切斷與身體的連接以獲得隔絕欲望的做法，自然有“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滿不在乎。第三種止欲之法即雖有身而不足為無患，能為吾患者心也，身亦外物而已。心若常靜，身即感物而動，吾奚患焉？舉足下足，長在道場；念生念減，同歸凈業。于是揚言：“不斷淫、怒、癮，亦不與俱，”“行于非道，是為通達佛道?！边@樣的說法似乎是“帆動，我不動”的現實闡釋，自以為守住心中一桿秤，形式不過形式而已。不同于“隔物欲”而取于“背”的另一義：見不可欲，即物之可欲，每由其面，其背初不爾，倘親背之無可欲乃至可憎可怖，則庶幾勿為面所迷惑。也就是說面對誘惑的事物，看到其美好的一面，同時也了解到其可憎可怖的一面，這樣也就不會產生欲望。見不可欲揭示出看到了這些讓人產生欲望的事物的丑惡面遂覺得不足以吸引人，錢先生最后也說貌異心同，莫非言惡隱而美顯，遂炫目惑志而。大抵像第三種止欲方式的人多半也是看到了這些可欲事物的真實，卻依然享受其中，對外大喊：我心里跟明鏡兒似的，這些不過是過眼云煙。熟不知，這樣的方式卻是一些道貌岸然者的掩護。

二、尊重身體

上述這三種認為身體是禍患的根源，對身體的不同看法顯然并沒有得到錢鐘書的認可。錢鐘書認為欲望是有層次的，他不同于叔本華的悲觀，在《論快樂》④中就說到：快樂在人生里，好比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更像跑狗場里引誘狗賽跑的電兔子。幾分鐘或者幾天的快樂賺我們活了一世，忍受著許多痛苦。我們希望它來，希望它留，希望它再來——這三句話概括了整個人類努力的歷史。在我們追求和等候的時候，生命又不知不覺地偷度過去。也許我們只是時間消費的籌碼，活了一世不過是為那一世的歲月充當殉葬品，根本不會想到快樂。但是我們到死也不明白是上了當，我們還理想死后有個天堂，在那里——謝上帝，也有這一天！我們終于享受到永遠的快樂。你看，快樂的引誘，不僅像電兔子和方糖，使我們忍受了人生，而且彷佛釣鉤上的魚餌，竟使我們甘心去死。這樣說來，人生雖痛苦，卻不悲觀，因為它終抱著快樂的希望；現在的賬，我們預支了將來去付。為了快活，我們甚至于愿意慢死。 一句人生雖痛苦，卻不悲觀，道明了我們生命的意義。欲望是圍繞我們一輩子的夢，既然是夢，定然有時是甜蜜的夢，有時是可怕的夢。我們無法拒絕欲望，無論是對虛無縹緲形而上的欲望還是實實在在維系生存的形而下的欲望，能做的僅是樂觀的面對，不消極懈怠。

神形是無法分割開的，身體隨著我們的成長而日漸成熟。當我們的心靈從懵懂走向成熟，我們的身體也隨之退去孩童的面貌茁壯成為一具偉岸的支撐我們不斷行動的身軀，就如一臺發動機，為我們形形色色千變萬化的行為提供能量和動力。如此說來，身體更像是我們的朋友，我們與外界聯系的紐帶媒介。我們的智慧通過這血肉之軀傳送到了外界，打開了人類探索的眼睛，而又不辭辛苦的傳送著外界的聲音和信號到我們的心靈和思維。正因為這樣，我們習慣了把身體當做一種手段和工具，我們的內心不斷的追求著形而上形而下的欲望，這些欲望像一株滋養在心靈的藤蔓，吸收著進來的陽光雨露漸漸長高長粗，枝繁葉茂，并且繼續期待著這份養料的源源流入。而輸送這養料的就是我們的身體，如此忠誠而勤懇的工具被我們毫無顧忌的使用著。昔日我們怪罪欲望來源于這副身體，今時這不白之冤得以洗清卻不得不面對更加瘋狂的利用。所以欲望依然被我們當成不好的名詞，依然是圈困我們的枷鎖。所以有了將身體作為目的的說法。這樣的提議實在是好，不再是工具手段，而成為目的，身體被尊重。

將身體作為目的，是我們擁有主體意識的表現。當我們認為欲望主宰著人生時，生命是悲觀的，欲望是邪惡的。我們只能跟著這欲望被動的行走著，就如《圍城》中的方鴻漸，被動的懦弱的做著社會的一只螻蟻，無法選擇也不能選擇。當我們擁有這份主體意識時，意識是清醒的，行動是可控的。

現在恐怕人人都懂得“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更多的人關注自身健康，講求身心合一。這是時代的進步，更是人類的進步，當我們開始重視自己的身體時，間接的也意味著我們開始明白身體帶給我們的財富。只是身體始終是一具凡胎，終是生老病死的受罪者。不過既然我們已經認識到身體是我們所思所想所做的目的，那么相信照料它關愛它必將成為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人生多苦難，人生也多歡樂，如何過取決于我們自身的決定。正如錢先生不悲觀的人生，相信他能夠長壽必也是明白并實踐著將身體看做是行動的目的。

接受欲望，接受自己內心的想法，好好看顧自己的身體，這樣才能夠追求并接近生命的理想狀態——身心合一。也許這是人一生都無法企及的狀態，卻始終是生命中最美好的追求。

注解：

① 論“大患有身”，錢鐘書著，管錐篇第二冊，三聯版。

② 論“大患有身”，錢鐘書著，管錐篇第二冊，三聯版。

③ “不見可欲、見不可欲”，錢鐘書著，管錐篇第一冊，三聯版。

④ 論快樂，錢鐘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