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反傳統的世界主義與深切的民族主義關懷

作者簡介：楊剛，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10級碩士，中國近代史方向。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2）11-0000-02

狄更斯在《雙城記》中寫到，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政治極度變動的晚清民國，是中國學術發展歷程中一個最好與最壞并存的時代，一方面時勢造英雄，在晚清民國學術的舞臺上，一大批學術大師閃亮登場，群星璀璨，學術自由得到空前彰顯；另一方面，西學東漸，趨新成為時代的潮流，然一味趨新易致淺薄，趨時者往往過時，遺憾的是，大多學人只是在短暫喧鬧過后即銷聲匿跡。但是胡適是個例外，胡適研究一直是一個熱門，也是“學術界一個久有爭議而很難處理的題目”，^[1]相關研究大量冒出，且相關著述甚多。

《再造文明的嘗試：胡適傳（1891—1929）》是羅志田先生的《再造文明之夢—胡適傳》的修訂版，一共分為十二章并附有修訂說明，全文采用的是按時間順序來編排，但在具體的論證中則不注重于此，多有以“后時間”證“前時間”、“前時間”證“后時間”或相互交織。全書以胡適的思想變化歷程為線索，以日記、口述和當時的評論文章等客觀史料為基礎，圍繞胡適的“率性”與“作圣”、“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社會主義”與“自由主義”等問題，對1891—1929這一時期乃至更稍后年代的胡適的學術、思想、政治、家庭、愛情以及婚姻等進行了深入地剖析與論證。本書創新之處在于，一改前人寫傳記講故事常規套路，力求打破這種傳統，將胡適置于當時的學術思想大環境中加以考查﹙當然也有政治的，不過本書關于此較少涉及﹚，通過關鍵的歷史事件和人物清晰地勾勒出晚清民國胡適之的活動及學術思想演化過程，組成一幅豐富多彩的人生歷程。

評價一本書需要閱讀與此相關的同類書籍，評價一本傳記，跟需要閱讀其它已出版的有關此人物的傳記，即作者在書中所說：“過去歐陽竟無讀佛教俱舍，三年而不能通。后得沈曾植指點，尋找俱舍前后左右之書讀之，三月乃燦然明俱舍之意。蒙文通嘗以此為例，強調讀書當‘自前后左右之書比較研讀，則異同自見，大義頓顯’”。^[2]雖然明悟此理，但奈何平時課業較重，俗事亦冗，且有關胡適的相關著作甚多，不能一一拜讀，只細讀了唐德剛先生的《胡適口述自傳》。由于兩書在寫作風格和立足點上迥異；對漢學、宋學、古文經學、今文經學、新史學等學術術語多是一知半解；對晚清民國學人也只能知其人不知其事；學術積淀淺薄，知識面狹窄。初讀此書，在很多問題上都陷入了困境。但好在將一些有關學術思想方面的著作一一囫圇吞棗了一遍，對我理解本書大有裨益，就晚清學術與學人的研究而言，不敢妄談高明見解，卻也有不再是“一問三不知”。“讀書不必與人較，起碼應與古人較，因為古人已經流了下來，今人未必留得下去”^[3]，所求的只是通過閱讀此書，學習前賢的學術高明之處，取長補短；并通過閱讀大師的著作，揣摩其治學的方法和路徑，反思其優劣得失，引以為鑒，希望能對自己研究學問有所幫助。故本文將該書的選題、視角、史料、創新之處做一淺評。

一、熱門的選題，新穎的視角

一般來說，選題一定要高遠，好的選題直接決定著文章的高度。胡適研究已成為一個熱點，相關專著及論文大量出現，“各家雖仍有爭議，關于胡適的許多具體的方方面面，卻又已漸有論定的意味了，這就增加了寫胡適的困難。”^[4]確定選題后，還必須找好問題的切入點，而一個好的切入點則決定了文章的深度，如果找不到好的切入點，往往會將好的選題給浪費掉。作者從一個新穎的視角入手，即將胡適放在當時的時代大背景和中國思想界的大前提下來分析，摻入了清末民初的一些思想學術發展的歷程，給人一種全新的感覺﹙余英時先生著有《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但我未曾拜讀過，不知羅先生此書與余先生的有多少異同﹚。晚清民國的學術思想是非常復雜的，如何將胡適置于其中詳加考察，需要很深的史學功底。“凡研究一個時代思潮，必須把前頭的時代略為認清，才能知道那來龍去脈。”^[5]于是作者在第二章中，對鴉片戰爭后到胡適歸國前的這一時間斷當時的思想學術進行了簡要的探討與說明。一方面，晚清民國的學術受到中國傳統漢、宋學，古、今經學的影響很深，另一方面，近代以來，中國社會遭遇“千年未有之變局”，西方的學術對中國的學術傳統構成了巨大的挑戰，再加時局的變幻、政治的干涉，從而導致了晚清民國學術在趨新與守舊、中學與西學中徘徊。“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真正高明的學人，必須對社會歷史人生有著超凡的真知灼見，翻開羅先生著述，敢于挑戰這樣一個課題與作者在這一領域長期的深耕，并且取得了一系列的成果﹙《民族主義與近代中國思想》，《權勢轉移：近代中國的思想，社會與學術》，《二十世紀的中國思想與學術掠影》，《亂世潛流：民族主義與民國政治》，《國家與學術：清季民初關于\"國學\"的思想論爭》，《裂變中的傳承：20世紀前期的中國文化與學術》，《二十世紀的中國：學術與社會（史學卷）》﹚，形成了自己的學術體系是分不開的。晚清民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學術昌盛，大師輩出的時代，若天賦、學識、功夫不到位，難以心領神會學術的要旨，更不要說品評大師的優劣，稍有不適，只會貽笑大方。

作者反思了前人研究學術的不足，“無意全面地重新詮釋胡適及其時代，不過重建一些過去較少為人注意的史實，希望能為認識和詮釋胡適其人以及時代做些微的補充，”在研究方法上也有所創新。^[6]前人給胡適作傳記大多是對胡適日記的一種“植入”或翻譯，甚少對胡適這一“文本”所反映的學術思想進行歸納與總結，“文本”后的學術思想與胡適的活動相互關聯，而且其學術思想與他人往往存在交叉與重合的地方，與大師的思想對話，很講究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頓悟，如果只關注胡適這一“文本”，往往陷入孤立，差之毫厘，謬以千里。鑒于此，作者從胡適出發，但又不僅僅關注其，而還原其作為一般社會成員的活動及聯系，把握其思維行為方式，從而以期“還他一個本來面目”。

研究晚清民國的一些學人，喜歡劃分派別，并以此作為論述的中心。劃分派別是否實用，羅先生根據“近代中國的多歧性”這一特征，對此提出了質疑：“任何派別的劃分都只能是模糊而非精確的…同一個人在很短的時間內也常常見解前后不一”^[7]，“在一些學術和文化的問題上，民間不同派別的士人之間觀念的對立有時甚至超過某些在野者與政府的對立，尤其是中外沖突這一壓倒性因素存在之時，當時所謂派別的社會分野異常錯綜復雜，一些在政治上對立的派別在文化上可能分享著同樣的觀念，而某些在思想上較近的派別在學術上有相當對立”。^[8]雖然簡單劃分派別而論證的方式雖然醒目易讀，簡單易行，但是往往先入為主，人為地給學人貼上了標簽，很難展現復雜事實及其聯系，更可能無意中修改了歷史，從而誤導讀者。有鑒于此，在我們以后的研究中，切忌用那種簡單粗暴的“一刀切”、“兩分法”和“和稀泥”的方式來處理歷史問題。

二、豐富的史料，客觀的論證

史學是一門嚴謹的學科。史學工作者大都秉承了“一分史料，說一分話”的宗旨。可以說，史料的豐富確鑿與否直接決定著著述的學術價值。該書在史料的運用和注釋的安排上，頗具特色。羅先生認為“今日治學他別是治史學，圖書資料的豐富是必不可少的條件”，在廣度上“索要資料的范圍緊則兩岸，遠及歐美”，既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既有古代的，也有現代的，要將胡適的學術思想反映出來，將其各方面的關系梳理清楚，不廣泛地搜集材料是很難說服讀者的。客觀地說，作者在搜集資料方面的確是下了一番功夫，雖不敢說窮盡了史料，但肯定地是盡可能多地搜集史料。這充分體現了羅先生對史料的搜集的重視。對于那些認為羅先生引證繁瑣的學人，我表示不贊同，我認為這正是羅先生治學嚴謹的態度，也是讓當事人自己多說話，這才是我們治史學者同人應該好好學習的，這也是我們治史學的新精神即“無征不信”，以科學的方法來研究前人。

當然，論述歷史不是將大量的史料堆砌起來，高明的學人，不僅會搜集史料，還能讀懂史料，還要會恰如其分地運用史料，進而還原出接近客觀的歷史。正如桑兵先生所說“今人讀史，常呈現一怪相，若不借助于后來外在系統，則幾乎無法讀懂材料，或者說不知材料有何意義。而一旦以后來外在系統為指導，又難免觀念先行，肢解材料本身的聯系與意思。也就是說，今人的問題意識，往往不從材料及其所記述的歷史而來，而由后出外來的理論而生”^[9]。作者強調尊重文本意思的重要性，治史須論從史出，反觀時下治史者治史，往往是論從己出，為說明自己的觀點，觀念先行，用外來的系統條理材料，更有甚者，肢解史料，拿出對自己有利的，隱藏削弱對自己不利的，這樣做出來的學問，毫無學術價值，甚至誤導他人。審視該書的每一個章節，會發現都有一個統系全文的核心問題，從文章的內容中可以發現這些問題決非憑空想象，而是拋開后來外在系統的束縛，在大量地閱讀第一手文獻史料的基礎上，整體感知晚清民國時的胡適之，然后從中發現問題，圍繞核心問題，合理地組織史料，在嚴密地論證過程中說明問題。如第五章“關懷：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作者通過大量的還原史料所存在的歷史環境，注意當時的時代語境及學人曲解的過程，進而再分析胡適的本意，得出“世界主義中的民族主義關懷”。

胡適說話有“高度技巧”，“在不同的場合，對不同的聽眾，說不同的話”，“正因為如此，對胡適所說的話就不能全從字面看，而必須仔細分析，才可以從其‘高度技巧’之中，求得其‘有啥說啥’的真意”。從作者治史的功夫，可見作者做學問的高明之處。要從浩瀚的史料中發現出問題，并且要全力以赴去搜集史料論證問題，還得讀懂史料、辨別史料、整理史料，然后按照一定的邏輯來組織史料，說明問題。細細數來，如果每一個環節避難就易、心存取巧，就會陷入流弊，更不可能有學術的創新，也就無所謂流傳久遠了。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大概高明學人所治高深學術正是如此，“學術本無所謂新舊、中西，學術貴在有根，根深才能葉茂，才能轉移風氣，示來者規則正鵠，準繩途則”，晚清民國的前輩章太炎先生如此、王國維先生如此、陳寅恪先生也如此，然，后學之人如果不能窺見學問的真諦，也許大師之后再無大師了。

三、小有收獲，略為闡述

仔細拜讀了羅先生的大著時，一邊讀一邊作些小注，讀畢感覺收獲頗多，現略為闡述，與諸君共覽，以期拋磚引玉之效。

首先在讀書方法上，羅先生給了我們一個好的啟示，“過去歐陽竟無讀佛教俱舍，三年而不能通。后得沈曾植指點，尋找俱舍前后左右之書讀之，三月乃燦然明俱舍之意。蒙文通嘗以此為例，強調讀書當‘自前后左右之書比較研讀，則異同自見，大義頓顯’”。^[10]我想羅先生正是善于“前后左右之書讀之”，才能夠講胡適的內在思想品出，得出與其它著作所不同的“大義”，形成本書獨有的特色。

其次，對于胡適，我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第一，胡適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用今天的話說“面子思想極為嚴重”，如“胡適后來只大膽懷疑別人，卻并不懷疑自己，甚至也不太準別人懷疑胡適，都是在上海開始建立，由庚款考試增強，再由在美國得獎鞏固起來的自信使然”。^[11]這樣的驕傲也是胡適“暴得大名”后，在學術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在政治上更不甚如意的重要原因。第二，胡適的“講學復議政”用“書生論證”來形容更合適。如胡適堅持認為“倘祖國有不能亡之資，則祖國決不致亡。倘其無之，則吾輩今日之紛紛，亦不能阻其不亡”。這明顯充滿了宿命論的腔調，即是你的終究是你的，別人再怎么搶奪也搶不去，不是你的注定不是你的，你用盡百般，也拿不走。既然這樣，那胡適之還需要做什么“再造文明”的準備，何不坐而視之，隔岸觀之。第三，對于胡適“暴得大名”的原因及人品，我有些淺陋的見解。作者認為胡適能“暴得大名”是因為胡適填補了當時“中國思想學術的一個空白”以及其所推行的“白話文革命”，對后者我大致認同，但對于前者，我認為有點拔高了。胡適能得名，得大名，用時下的話來說，是善于“炒作”，經常“作駭人之壯語”，且胡適的朋友中有能力的也多。對與胡適的人品，我有些懷疑。如果說少年的吃喝嫖賭，是年少無知；歸國后“提前”使用“博士頭銜”﹙應該是名不副實，這已經經很多學者所論證，大致可信﹚，算是借此安身立命；那他歸國后，還常出入青樓，甚至請外國朋友去“參觀”，真的不知道是“自古才子多風流”，還是……

第三，作者在書中提到“中國傳統科舉制在理論上是對各階層開放的，但其開放性常為經濟的原因所限制，因為貧富確實可置考生于實際不平等競爭的情形之中”，讀到這句話，我不禁聯想到今日的高考，百多年前的“腐朽的科舉制”與今日的高考到底有多大區別？我只能感嘆：歷史何其相似乃爾！當然這只是我一個不成熟小子的不良感嘆，與政治無關。

參考文獻：

[1] 羅志田.再造文明的嘗試：胡適傳（1891—1929）[M].北京：中華書局，2006.2﹙為了簡明，貫通全文，以下出于本書的字句，量少者則只用引號，不再特別注明﹚

[2] 羅志田.再造文明的嘗試：胡適傳（1891—1929）[M].北京：中華書局，2006.8

[3] 桑兵.《庚子勤王與晚清政局》緒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22

[4] 羅志田.再造文明的嘗試：胡適傳（1891—1929）[M].北京：中華書局，2006.9

[5]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M].長沙：岳麓書社.2009.2

[6] 羅志田.再造文明的嘗試：胡適傳（1891—1929）[M].北京：中華書局，2006.12

[7] 羅志田.國家與學術：清季民初關于“國學”的思想論爭[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19

[8] 羅志田.國家與學術：清季民初關于“國學”的思想論爭[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141

[9] 桑兵.《庚子勤王與晚清政局》緒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10] 羅志田.再造文明的嘗試：胡適傳（1891—1929）[M].北京：中華書局，2006.8

[11] 羅志田.再造文明的嘗試：胡適傳（1891—1929）[M].北京：中華書局，2006.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