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

李敬宇，男，1963年12月生于南京，現供職于江蘇省南京市浦口區人民法院，已在文學期刊上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余萬字，有中短篇被《小說選刊》等雜志轉載，有短篇被收入《2009中國年度短篇小說》。系中國作協會員、南京市文聯簽約作家。

我謹慎地按了一下徐黛家的門鈴，我的動作肯定鬼祟不堪。

剛才，上電梯的時候，我已經感覺到了，感覺到那么多眼睛，從電梯間的各個角落扎過來，窺視，甚或逼視。我疑惑、不安，以至恐懼，努力尋找這些眼睛。還真的被我找到了一只。那眼睛就固定在電梯間粗糙的木板墻壁上，是用粗黑的記號筆畫的，下面有一句下流話，不堪入目。

中低檔小區的情形就是這樣，房型很好，房內布局也到位，就是附屬設施跟不上；或者說，也無意于去跟上。尤其是電梯間。

走廊上格外安靜，水泥地的樓面普通得近于俗氣，踩在上面，沒有任何聲響。光線從遠處的高樓以及下面的街上暗淡地傳過來，有點凄然，有點沉悶。畢竟，夜已經很深了。在按門鈴之前，我想到了剛才，來時的情景。

那時我躺在床上，睡不著覺，老是有一種預感，預感這個夜晚將要出事。我的預感不僅奇妙，而且荒誕，就像一股青煙飄蕩在眼前，于昏冥中逐漸變異，最終幻化成一個幽靈。所以當手機鈴聲突然響起的時候，我一個激靈便從床上坐起來，看一眼來電顯示，拿著手機，下床，躡手躡腳地去衛生間。

關上門，我才按下接聽鍵。

“你……還好吧？”我的聲音有點詭異，同樣類似于幽靈。

對方卻不講話。

“喂，你到底怎么樣了？你說話呀……”

還是沒有聲音。

當我打算關閉手機又猶豫不決的時候，那邊卻突兀地傳來了聲音：“我……還用講嗎？林……林科，我……不行了……”

“怎么不行？”

又無聲無息了。我等候著，還是等來了聲音：“我……可能……活不過今天晚上。”

我的心不覺一提，發了一會兒愣，方才拿定主意：“你……你別想不開，你等一等，你……等一等。”

合上手機的翻蓋，我躡手躡腳地回臥室。在我摸著黑悄悄穿衣穿襪的時候，妻子說話了。妻子的聲音更像是幽靈。

“你去哪兒？”

我一陣驚駭，我想不到她竟然是醒著的。

“局長來電話，叫我現在就去一趟，還是為那份材料。”我努力保持鎮定。

“哪份材料？哪個局長，王，還是胡？”

我一邊穿鞋，一邊破釜沉舟地說：“是胡局長。”

妻子沒再說話。兩個局長，相對來說，她對胡的印象要好一點。

在我離開臥室的時候，身后傳來一句牢騷話：“半夜了還改材料，發神經！”

我沒敢接話，小心地逃離。

這一刻，眼前的房門響動了一下，聲音很重，但門沒被打開。夜太深了，聲音令我驚悸，從這響聲里，我能想象到門內那不計后果的動作和幅度。我正在想著房內會出現什么意外時，門，突然被拽開了。

徐黛太任性了，一如她開門的動作。

這房子我來過一次，是七年前，徐黛和方仁根結婚的時候。一開始，我和我的同事們都低估了它的價值，就是因為對電梯和樓道的印象；待我們進門時，大家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淺薄。幾個女同事當即大叫起來，說這房子真大，沒有兩百萬怎么拿得下來？徐黛一邊招呼我們，一邊抿嘴笑，笑得既內斂，又矜持，說沒有兩百萬，一百五十多萬。

而此刻，房間里竟如此零亂。我指的是客廳。客廳起碼有三十平米，夠大了，但各種物件的擺放似乎都不在它們應該擺放的位置，沙發、茶幾、煙灰缸……那長沙發，上面堆滿了衣物，不是整齊地堆放，而是像垃圾一樣撒在上面，就連女人的內衣，也那么顯眼地扔在那里。最突兀的，大概就屬魚缸里的金魚了，碩大的魚缸，一些金魚在其中游動，居然有一只肚皮朝上，眼睛瞪視著水外的世界，已經死去多時了。

“他，又回來了？”我問。

“沒有！”徐黛坐回到堆滿衣物的沙發上，“他回不回來，跟我有什么關系？”

與亂糟糟的家相比，她的穿戴還算齊整，基本上保持了白天上班時的衣著，淺紫色的連衣裙，外面套一件短袖衫，裹著身子，很挺拔，很入時。這與我在進門前的想象大不相同。那時我想，她一定很邋遢，一副不堪的樣子。

白天上班的時候，徐黛萎靡不振，思路仿佛無法集中。我的辦公室就在她們辦公室旁邊，容易注意到。僅僅走神也罷了，臨下班的時候，我從他們辦公室門前經過，看到她打開抽屜，把頭埋在抽屜里，竟歇斯底里地扯自己的頭發。事實上，這段時間，她一直都是這樣，顯得六神無主。她是一個不會斂藏喜怒哀樂的人，即如結婚時在別人的驚羨聲里，想笑得內斂一些，矜持一些，也是一眼就能被人看穿的。她和丈夫鬧離婚，已經鬧了大半年。客觀地說，不是她和丈夫鬧，而是丈夫跟她鬧。鬧的結果，是在不久前，她很被動地同意了方仁根的要求，離婚了。她的本意是不想把這事告訴辦公室里的人，可她的性格與想法背道而馳，差不多從鬧矛盾的一開始，辦公室里的人就全知道了。

很多人為她出主意，主張她離或不離，但主導意見是不離，要她拖住對方，不把他拖死決不罷休。公眾的意見總是向善的，他們眼里容不下沙子。大家知道，在這場離婚大戰中，方仁根扮演的是一個極不光彩的角色，他不是鬧一鬧普通的婚外情，而是和賓館里的“雞”打得火熱，公然要跟其中一只“雞”領證結婚，據說還為她買了一套房子。我想那房子肯定要比徐黛目前居住的要好得多。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道德問題了，就我理解，是生理和心理的雙重變異。

我能說什么呢？我什么也不能說。

我曾經做過一件愚蠢的事。在我還沒有戀愛的時候，我曾經“冒險”地給徐黛寫過一封信，那叫不叫情書我說不準，反正就是那層意思。我把它夾在書里，遞給她。事實上我寫的不是一封信，而是兩封。因為第一封信送出后，足足等了兩個禮拜，沒有任何動靜。如果說第一封信遞出后，我心里還留存著許多美夢的話，那么第二封信遞出時，我已經有了許多思想顧慮，是美夢業已褪色的顧慮。

其實開始的時候，我并非是盲目樂觀，而是有依據的。這依據，就是我在單位發展勢頭良好。文化單位，文化比什么都有說服力。我寫的調研文章，寫的“試論”，別說在省里，就是在全國也獲過獎。年輕人都來向我請教，原因很簡單，大家都有撰寫調研文章的任務。徐黛也是其中之一。徐黛不僅問得勤快，而且不動腦筋。在機關，不喜歡動腦筋的女人總要比有心計的女人可愛，何況徐黛又是公認的美人。所以，我當時心思那么活泛，說是由徐黛催成的，也能說得通。

徐黛的“掙扎”是顯而易見的。那些天，見了我，她會慌張地走開，見不到我，她又會有意無意地湊過來。所以連我也弄不明白，她到底是想見我，還是不想見我。她把慌亂的情緒傳遞給很多人，以至于后來大家不得不問她，是不是已經有情況了？我雖然哭笑不得，但還是被一種感動的情緒激越了。后來我分析，導致這種情形發生的原因，是她既對我印象很不錯，又非常地拿不定主意，左右搖擺，才會如此“掙扎”的。老實說，就沖著這一點，我更加喜歡她了。

然而，一段時間后，情況發生了變化。她回信了。也夾在書里，是一張紙條。內容簡短，幾句話，中心內容只有一句：“我們年輕人，應該有更高的理想。”

——這是同意呢，還是拒絕？應該是拒絕吧，有禮貌的婉拒。

我不曉得她是怎樣走出感情困境的。

我一直以為我要比徐黛成熟，現實情況也許正好相反。我是在她談了對象之后，才開始真正成熟起來的。那以后，她走馬燈似的談了幾個，故意把情況搞得神神秘秘，而最終成功的，就是方仁根。要說這一位有什么特別之處，也看不出來，但有錢，會顯擺。第一次來我們單位，是乘坐一輛寶馬轎車來的，剛一坐定，就張羅著請我們全科的人吃飯，出手十分闊綽；以后每次來，都是自駕，車子經常換，全是高檔車，有一回還開了林肯過來。

我這才搞懂徐黛的想法，搞懂什么叫“更高的理想”。

客廳里的燈其實是不甚明亮的。這和我家的情形不同。我家房子不大，但每間屋都裝了日光燈。讀書人，全指望燈了。

她坐在沙發上，眉頭緊鎖，是一副怒不可遏又無從發泄的模樣，也不和我打招呼，兀自在那里發急。不能否認，這其中有一些做作的成分。漂亮總能掩蓋一切，即如“假”，也能表現得那么生動。

我突然發現了我的可憐。她的可憐顯現在臉上，而我的可憐，在內心。

“他走了多長時間了？”

“二十幾天，快一個月了。”

“那你應該緩過勁來了……時間能夠澆滅一切。”

“我不是為了他，我是為我自己！我當初什么人不能挑？”

這話其實很無趣，至少在我聽來，很無趣。

“他給那個人買了一套房子？聽說比你現在住的好，而且是在市中心。”我試探性地把白天聽到的議論和盤托出，“這些都是你跟他們講的吧？”

“他連豬狗都不如！”她答非所問。

“實際上，你還是丟不下他。要不然，你早就解脫了。”

她看我一眼，一副不服氣的樣子：“你坐嘛，你老是站著干嗎？來——”說著朝旁邊挪一挪身子，給我留出一點空位，“你能在這時候過來，陪我，我……很感動。”

我沒有坐過去，而是在她斜對面的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沙發雖然很寬很大，但上面壘了兩摞鞋盒子。我沒有為它們挪位。

因了那句“更高的理想”，有一陣子，我不跟她講話。她倒是大度，不在乎。當然我還是應該感謝她，起碼，她把喜怒哀樂藏起來了，雖然藏得不深，同科室的人也莫名所以。后來我先結婚，請了同科室的人，只是沒有請她。她卻不請自到。既然人家親自登門，出了份子，我再不搭腔就沒有道理了。到了她結婚的時候，我上了份子，雖然被同事們拽去看了新房，但婚禮晚宴，我還是沒去。我的確是放不下。

有了孩子，我完全進入家庭角色。而徐黛，結婚多年，竟未生育。富人的生活總是那樣另類，叫人捉摸不透。此間，我提了副科長，又提了科長。有跡象表明，我和徐黛正朝著“曖昧”的方向發展。這曖昧，明顯是由她挑起的。比如手機短信，她的大膽和麻辣令我心驚肉跳，她居然給我發黃段子。那可是同性之間的事，男女之間，不到一定的火候，怎么能輕易所為呢？還有，我喜歡寫散文，發表在文學雜志上，別人借雜志去看，看過即還，唯獨她，借去了再也不還。向她索要，她會說，你保管我保管不都是保管嗎？你對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事實上，徐黛的三心二意從結婚不久就開始了。她對我的示好是明白無誤的，有時候甚至不分場合。由此傳遞出的那種渴望越軌的情結，雖然談不上鋪天蓋地，也可以說是春潮涌動。據此我判斷，徐黛婚后的生活絕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如意，金錢對她來說雖然是好東西，但終究不是萬能的。在言語流露中，她也會不時地表達出，方仁根雖然會掙錢，但素質低下，太沒有品位了。

“人啊，其實活得很累。”我斟字酌句，“凡事還是要想開點。一味地想不開，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也沒意思。”

“我就是覺得窩囊。我這幾年，過的是什么日子啊，唉，真沒勁！”徐黛已經氣靜了，講話也開始慢聲細語，“我不想那么多了，我現在想得透透的，我就是想，這輩子要善待自己，即使愛，也要愛得有價值。”

我不想觸及這個話題，頓一頓，方才說：“精神勝利法，阿Q精神，有時候還是需要的。對一個人失去信心了，干脆就把他往壞處想，想到極致，那樣就心安了。”

“道理是這個道理，我承認。”她看我一眼，眼神相當嫵媚。

我已經不該再呆下去了，既然她想通了，我的使命就已經完成。

我站起身，說：“你好了就好，免得叫人不放心。”

這話是不是太體己了，徐黛也站起來，仿佛踉蹌著身子，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別走，俊杰你……再呆一會兒。你現在走，我真要……真要跳樓了。”

我明知她的話已由假變得更假，但我還是留了下來。

這個夜晚突然變得詭異起來。我們著重討論起了死亡的話題。

“你說，我在臨死前，要不要向這個世界做一點最后的交待？”

“什么交待？你指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徐黛一派茫然，“他除了有錢，還有什么？他這種包工頭式的有錢人，外面多得是！跟農民工有什么區別？我感到窩囊，我就是感到特別窩囊！我當初怎么會看上他？我甚至想，在死之前，我是不是應該找一個人墊背，就找他！……可我又想，他這么‘下三爛’，我拖他墊背，值不值？”

“不值！肯定不值！”我態度堅決，“你既然把他看透了，已經看成‘下三爛’了，那你還有什么不能釋懷的？既然已經離了，干嗎還要為他去死？”

“我不為他死！我怎么會為他死呢？”她態度不甚堅決，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這么多年了，我走了這么多彎路，我都為了什么呀……不能想！想到這些，就窩囊！”

的確是窩囊，走到這一步。我想。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論死，談得虛假而無意義。至少，我是感覺著虛假而無意義的。時間，卻在悄悄地溜走。

“你能在我不行的時候，趕過來……救我，只有知情知義的人，才會這樣。林科，你很……高尚。”

“高尚？”我突然要笑起來，“高尚談不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我就是覺得，我們現在談論死，實際上已沒有多大意義。”

“為什么？為什么沒有意義？”她態度誠懇，盯著我看。

“道理很簡單，你把他看扁了，他又跟你離婚了，兩清，無牽無掛。”我擠在鞋盒壘起的沙發的邊沿，力圖使自己的坐姿舒適一點，“你該過你自己正常的生活了。”

“我還能有什么正常的生活？”徐黛神色暗淡。

“別這么悲觀。像你、像我這個歲數，生活才剛剛開始。”

“林科，俊杰，我崇拜你，我一直都很崇拜你——唉，現在還說什么呢？說什么都沒用了！”

她站起身，慵懶地走向門口，伸手按下燈的開關，客廳即刻黑下來，黑得不能適應。但隨后，她就打開了另一盞燈。燈光從衛生間里折射出來，給客廳折射出一點亮意。然后，她朝我走過來。

“已經是后半夜了。”她說。

“我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后半夜了。”我心跳開始加速。

“唉，時間，有什么意義？”她站在我面前，“我心里好受多了。我都想沖個澡了。”

——動感情了，要超出我們正常相處的界限了。

“那你沖吧，我也該回去了。”我說，說得很倉皇。

“俊杰你別走！我就是為了你才想到沖澡的！”她真的動了感情，說話的腔調都變了，“不然，我一個快死的人，哪還有心情？”

我站起來，正要邁步，她卻傾過身來，推了我一把。這一推不輕也不重，我卻站不穩，軟軟地跌回到沙發上，并惹得那兩摞鞋盒子稀里嘩啦地倒下去。

太狼狽了，意想不到的狼狽。

卻不料，比這更狼狽的事情，隨后便接踵而至。

徐黛弓下身，突然伸過一只手，伸向我的褲襠，竟一把抓住了我的下體。

這動作實在是突然，連一點思考和分辯的時間都沒有。緊接著，她的整個身體便黑黑暗暗地壓過來，倒在我身上。

這太莫名其妙了，想激動都無法激動。

衛生間的燈光折射出來，仿佛一下子變得亮堂了，照得我通體透亮；而窗外，十二層樓以下的街燈，像是統統翻轉了角度，直射上來。客廳不再幽然，明亮得令我心悸。

“你要干什么？徐黛……你要干什么？”我明知故問。

“我就要這樣。我就要這樣。我就要這樣。”徐黛任性地重復著一句話。

我和徐黛的關系突然變了，由原先的曖昧變成了這樣，無羞無恥，像兩架發作的機器。這使我恍惚，茫然，更使我恐懼。因了我的恐懼，這看似兩具燃燒的身體，其實真正燃燒的只有一個，起碼暫時還只是一個。

我突然開始走神，想到了明天，想到了接下來的明天。我不曉得，等天亮之后，我們迎著朝陽去上班，坐在同一間辦公室里，我和她將怎樣面對？我們又怎樣面對那么多的同事？想到這些，我感到無力，篩糠似的渾身發軟。

雖然我已經意識到，在她近乎瘋狂的動作下，我的身體已經起了變化，但我的疲憊感還是占據了上風。

徐黛仿佛換了個人，精氣神一下子變得充沛，與先前歇斯底里的徐黛、與以往故作姿態的徐黛都反差明顯，是十足的性的意味。濃烈的性的氛圍在她身上顯露無遺。

……然而，一個突兀而至的電話打亂了她的節奏。

夜深人靜，按理來說，已不該有電話，可偏偏，這個電話來了，不早不晚，在這一刻堂而皇之地登門了。

一陣鏗鏗咔咔的立體聲伴隨著一片亮光，從茶幾上傳來，要把夜敲破似的。徐黛的纖手本能地止住了動作，僵了。這鈴聲仿佛喚回了她的羞恥感，她疾速將停頓在我褲襠間的手縮回去。在從我身上爬起來的同時，她已經扭身將手機抓在了手里。

在手機屏幕的映照下，我看到一張表情奇異的臉，那奇異終于演化為迫不及待。顯然，這是一個令她意想不到的來電。

“你怎么知道？你在樓下嗎……你怎么知道我的燈開了一夜？”徐黛邊說邊走，走到離我較遠的墻邊。

我注意到，她的聲音已然顫抖，是一種控制不住的激動。

“你不在樓下，我以為你在樓下呢……找誰？找王強？你找王強干什么……你讓他好好注意我？我跟他怎么能扯到一起……你說什么？你想過來，來家？那你怎么不過來……過幾天？你是說，過幾天，你就來，來看我？”

徐黛不僅把聲音壓下去，而且說話的腔調也變得綿軟，軟弱無力。

之后，她一閃身，躲進了衛生間。電話聲音便與我基本隔絕了。

良久，她才從衛生間里出來。一個最明顯的舉動，是將客廳的燈重新打開了。

由于光線直接照射的緣故，這時的徐黛激動的情態已完全顯現在臉上，將先前那絕望的情緒一掃而光，連腰桿都比剛才挺得直了。

“是……他打來的？”我早已從沙發上站起來。老實說，這個電話使我虛脫，我已做好了立刻走人的準備。

“他讓我們鄰居王強關注我。他說他預感到今天夜里，我會出事。他怕我會跳樓……他擔心我……會發生什么意外。”徐黛的表情近乎癡迷，是重新拾起希望的癡迷，講話有點語無倫次。

“是……方仁根？”我懷疑似的問。

“嗯。”她信心滿滿地應和。

“你對你前夫……還這么留戀？他對你……并不怎么樣。”我想繼續說點什么，但我突然覺得這話太酸，還不如不說。

很明顯，這個男人是故意擺出一種姿態來。連我都看出來了，可偏偏，身陷其中的女人，看不出來。

“那我，現在就走。”我說。

“林科長……謝謝你了。謝謝你，開導我。”她不再挽留，連稱呼都變了。

我成了多余的人。僅僅一個電話，就把我變成了多余的人。我走到門邊，開門，出門，幽靈似的走向電梯口。房門自然地關上了，她并沒有出門送客。

女人真是愚蠢，就因為一個虛無的電話。其實可笑的不是徐黛，是我。剛才還和她說了半夜的話，說了那么多，她連行動都變得那么直截了當，不顧廉恥，可轉瞬之間，變成另一個局面了。

在電梯間里，我又看到了許多眼睛；同時也看到了徐黛的眼睛。

我發覺，沒有一雙眼睛像徐黛的眼睛那樣怪異。

我在路上走了很長時間。拐過兩條長街，走進我家前面的巷子。巷子很長，而且背街，路燈又不齊全，所以昏昏暗暗。昏暗中，我感覺到夜的漫長。

與先前去的時候相比，回來的路上，我耗費了很長時間。

本來我是不打算回家的。既然和妻子說了要去單位，去改材料，就應該由著那個思路走下去。可是，天還沒亮，我一個人黑燈瞎火趕到單位，人家會以為我干什么？關鍵問題不在這里——關鍵是，從徐黛家出來，我一直處在神魂顛倒的狀態中，內心極端不爽。我老是在想，我扮演的，到底是一個什么角色啊？天亮以后，新的一天來臨了，我將怎樣面對我的同事？怎樣面對徐黛？

這一刻，我已經來到家門口。拿鑰匙，開門。我力圖使動作輕一點，以免聲音弄得太響。其實聲音響不響并不重要，我們這一帶，上夜班的人多得很。

可我就是怕弄出聲音。

然而，意外的是，房門竟然打不開。

我記得我走的時候鎖了一道門鎖。當然這記憶也許不準確，是以往每次出門時經驗的翻版。但現在，我已經連開了三道鎖，看起來門應該打開了，可推一推，竟紋絲不動。

——問題出在哪兒呢，這門？我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我突然覺得有點麻煩。我不能肯定這麻煩來自于妻子，還是來自于其他偶然因素，但我覺得，來自于前者的可能性應該更大。想到妻子，我才意識到，在這個不尋常的夜晚，我已經把妻子徹底忘掉了，就像從電腦中清除文件一樣，除卻得干干凈凈。

幽靈終于現身了，不是在徐黛家的電梯間里，而是到了我家的門前。

我一陣緊張。伴隨著緊張，周身一陣燥熱。

在我茫然四顧的時候，我發現，樓梯的外面，天，已經現出了亮意。而對面樓上，大約三十米開外，有個人影正越過陽臺，從那里翻越而下。開始我還以為是幻覺，睜大眼睛，盯著看。還真不是幻覺，那是實實在在的一個人，雖然由于動作太快，我看不清是男人還是女人，但很明確，那是一個成年人。

我頓時感到渾身毛孔張開，汗毛豎立。

當嘭的一聲捅破黎明，遠遠地響過之后，我終于本能地喊叫起來：“啊啊——啊——”

城市里每天都有故事發生。可以想見，在這個即將轟動全城的故事發生后，我的故事已不足為道。只是，我難以想象，在這樣一個看似平靜的后半夜，對面樓上發生了什么事。

黎明被我的喊聲劃開了一道鈍鈍的口子。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