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北,男,1983年生于安徽淮南,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出版長篇小說《被結婚》,主題隨筆《愛恨都已傾城》《可以暴烈,可以溫柔》。
這晚星星特別少。
梧桐樹葉密密地在頂上一遮,就更看不見了。
路燈杵在道旁矮冬青里,桿子細而斑駁,直刺上去,在快挨到梧桐樹葉的地方打住,散發出一些軟綿綿的黃光,有氣無力。
李查根本就不想出門。從中午過后,他就有種怪怪的感覺,在藝術學院的大畫室里,先是不小心打翻了廢顏料桶,紅的綠的淌了滿地;再是手抖,一筆涂壞了足足畫了三個月的畫,功虧一簣;心煩出去買西瓜,挑特小鳳,又偏挑了個軟蛋,肉都稀了,一刀切開,只有小半是好的,拿勺子挖著吃。吃了沒三口,肚子又疼,他總覺得昨天在夫子廟買的臭豆腐有問題。一夜過后,果然爆發。畫都畫不下去,渾身顫。這幅人體畫,李查可花了大心思,線條,顏色,光影,他都精益求精,神態上他也刻意求工,反復推敲。
夫子廟這片永遠都鬧哄哄的,秦淮河的水夜里看,黑,渾,膩,簡直像一塊散了架的龜苓膏。從南門出來一路都是吃的,火鍋店,桂花鴨,日餐韓餐,路邊還有炸臭豆腐的,賣鐵板魷魚的,煎土豆片的,打游擊的,一到天黑就出來,弄得遍地油污。李查走著走著,朝一條弄堂里一拐,四下霎時安靜,路越走越黑,約摸走了十分鐘,才豁然開朗。
賓館叫秦淮樓。聽著大氣,其實規模并不大,兩層樓,長溜溜的,沒有亭臺樓閣式的裝飾,是個立方體。字母牌秦淮樓三個字,也不是中國味的楷書,而是方方正正的黑體,到夜里閃著紅光,掩映在巨大的梧桐樹后面,有種異樣的曖昧,仿佛六朝的胭脂水里泡過一樣。
賓館前臺有張小床,一部小電視放在前臺旁邊的玻璃柜子上,正在播體育頻道,網球比賽。電視左側有瓶絹花,灰撲撲的,還有個富光杯,里面茶葉漲滿了。
老板,開個房間。李查壓低聲音,同時也壓低棒球帽。
老板是個中年男人,微胖身材,頂有點禿。好在五官還算立體,多看幾眼,隱約能判斷出他年輕時不算丑。來了啊,老板扭著臉笑說。來者是客,都是送錢的,他沒有理由不給笑臉。
唔。李查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剛好卡到一口痰,弄得他只好重重地清了清喉嚨。然后自言自語說,唉,在外打工就是難啊,還是你這舒服。
老板愣住了,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禿頭,問,你是打工的?
李查哽了一下,忙笑說,現在誰不是打工的。
也是。老板說著,拿出登記本,說,身份證帶了吧。李查說帶了。
這填一下,身份證號,入住時間,說完老板隨手抽了根牙簽剔著。
都要填哦,李查有些不情愿。
老板從嘴里吐出一點韭菜,嗖得飛得老遠,現在查得緊,不填逮到就罰錢,我寧愿不做你這個生意,也是要登記的。
那登,登。李查拗不過,把手里的紙卷夾在兩腿間,低頭慢慢寫著。一筆一畫,李查就一副字漂亮,秀秀氣氣,有江南味,人長得倒平常,深眉小眼,方方的臉,在南方人里頭,算粗獷的。
老板問,你做什么的?
畫畫的,李查脫口而出。的確,二十幾年來,除了畫畫,好像他也的確沒干過別的什么。
畫畫?什么畫?土的洋的?老板鎖眉。
哦,就是普通畫廊啦,我只是偶爾來南京,平時在外地。李查圓話,轉而又后悔,自己真太遜了!謊都不會撒,越描越黑,假得仿佛牛郎的藝名。
畫廊?什么畫廊?在哪里哦?老板追問。
先鋒書店那邊,李查隨口一說,跟真的一樣。
這也是畫?給我看看。老板伸手要抽李查腿中間夾著的畫。
李查驚叫,那不行!不行的,不行的。老板見李查堅持,也就算了。電視里小威擊中一球。對手是個纖細的黃頭發的姑娘。雖然也算矯健,但跟小威比起來,到底“小鳥依人”許多。
老板撇撇嘴說,這黑娘們,猛著呢。
李查呵呵笑,說,是,中國男人估計受不了。
不存在!什么受得了受不了,受不了也得受,怎么,結婚了沒小伙子,想法挺多啊。老板半躺著,腳翹到電視機臺子上。
李查心里咯噔一下,決定不多說。哦,寫好了,還是要那間房,2046號。
唔,又是2046。老板拉開前臺后面的抽屜,稀里嘩啦翻房卡。
李查笑著解釋,因為王家衛的《2046》嘛,我有點強迫癥。
老板遞過門卡,問,王家衛是誰?
李查愣了一下,說,一個賣桂花鴨的。還不如不解釋。
樓梯是木板的,走上去咯吱咯吱,踩痛了它似的,存在的日子久了,木頭也會有靈魂。李查相信靈魂這回事,窗外的梧桐樹有靈魂,手中的畫有靈魂,他身處的這個房間,未嘗沒有靈魂。剛到南京的時候,李查就喜歡上這個地方。他喜歡南京沉涼的氛圍,仿佛小龍女坐在古墓里,它的氣質不是向上的,而是向下,不是蔥蔥向榮的,而是雪落無聲,落下來也能壓得住,一層一層都是靈魂苦痛。李查喜歡南京的沉郁。他不是一個快樂的人。
刷卡進門。李查把畫卷放在門邊,脫掉鞋襪,赤著腳踏上深紅暗黑細紋的地毯。看得出來有不少客人住過,地毯隱隱向上蒸出煙灰味和汗味。這都是它的記憶。李查摘掉棒球帽,去浴室打開熱水,然后坐回軟綿綿的床。這天李查不想看電視,屋子里沒一點聲音,近夏,梧桐樹上有種不知名的小蟲在叫,仿佛預言著什么,縹縹緲緲從窗戶縫子里鉆進來,鉆進人心里,惆悵越拉越長。窗戶是木頭的,綠色,高高的六個方格子,用舊了,難免有些斑駁。它們躲在老式絨布的落地窗簾后頭,隱約探出個一星半點。床是絳紅漆著面的木頭床,難得床邊還有個橢圓形的梳妝臺,一個衣服架子,床頭正上方一面正方形的假鎏金石英鐘,都是老式的時髦,淘汰的風流,但組合起來,也有種別致的懷舊味。李查當這里是一座古墓,躲進來,或許能不知“今之何世”。
洗完澡,李查覺得憋悶,伸手去把窗簾拉開,才赫然發現南面的墻壁上,竟掛著一幅畫。是雷諾阿的《游艇上的午餐》,明亮的調子,水光山色,文雅的游戲,俏皮的談話,充滿了情欲的跳動。他喜歡雷諾阿,喜歡他明朗的畫風,健康的情欲,喜歡他早年的窮困,后來的輝煌,他喜歡雷諾阿的全部。藝術應該讓人快樂。
李查拿起手機,發短信問:畫是你掛的么?
半分鐘,有回復:喜歡么?
李查又問:怎么知道這個?去哪買的?
回復:聽你說過,別管了,12點過來。
李查鍵入:我也有禮物送你。
回復:什么禮物?
李查說:保密。
不知怎么的,李查的心還是怦怦直跳。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最近半年,幾乎每過半個月他就會來秦淮樓住一回,晚上十點左右來,第二天早上離開。床上方的石英鐘噠噠響著,是倒計時。十二點對李查來說,似乎有種特別的意義,就好像灰姑娘在十二點穿上玻璃鞋,狼人在月圓之夜的十二點變身,十二點是個神奇的裂變的點,從量變到質變,造就一個新的出發。忐忑、興奮、痛苦交雜在一起,心底的那團火呼呼燒著,越燒越大,終于毀滅了所有恐懼。
十二點的夜靜悄悄的,黑暗之下隱藏著躁動。李查捏著畫卷,赤著腳,輕輕闔上門。2047號房門沒鎖,一推就能進去。李查斜身閃進去,又小心反鎖上門,屋里昏昏的,只有紅殷殷一盞鹽燈。
怎么遲到,發短信也不理。一個男孩從床沿上站起來,比李查還高,大眼睛,嘴角線條堅毅。
剛聽到有動靜,沒敢出來。李查憨笑。
膽小鬼,男孩說。
攝像頭挪開了?李查問。
當然,沒人會發現。男孩很篤定。
今天不用看英語?李查走到書桌前,隨意地翻著桌子上的課本。
別翻!男孩撲過去,整個身子捂住桌面。書桌是朝東放的,旁邊是衣柜,再旁邊的架子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動漫模型玩偶,數變形金剛和哆啦A夢的最多。南面墻桌臺上擺著一尊白瓷的觀音像,桌臺上有貢品和香爐,兩個舊棉墊子疊在一起,早跪出了坑。
可能誰也想不到,在這個來來往往的流水似賓館里,還有這么一間臥室。從過去到現在,小赫的一切都讓李查驚奇。無論是秦淮河邊的初次見面,還是他的少年老成,又或者是他的這間嵌在客房中的臥室,李查都感到不可思議,但他的一切都讓李查如此著迷。他覺得小赫是他生命里的午夜彩虹。不真實,卻很真切。
李查拿過他帶來的畫,說這是給你的。
你拿過來,小赫坐在被窩里,掀起一角。他的腿細長細長,小腿上蔥蔥隆隆, 好像秦淮河里的水草。
太大了,床上不好看。李查說。
哪里不好看,我要你上來,小赫倔強。李查拗不過,便褪下褲子,鉆進被子里。李查很喜歡小赫這床被,白色的,又大又輕,鉆進去,好像睡在云里。李查把腿疊在小赫的腿上。涼!小赫輕呼。幫我捂捂,李查說。小赫也就不掙扎了。
一幅畫?小赫問。李查點頭。畫的是我?小赫又問。李查還是點頭。我看看像不像啊,說著,小赫解開細繩,又拉開床頭燈,對著光看那幅畫。
還是裸體的,小赫笑。李查不說話,頭斜靠著他的肩。是我?不像,小赫撇嘴。他撇嘴的樣子跟他爸極像。李查坐正了,手隨意地放在小赫小肚子上,他的腹平而柔軟。哪里不像?印象派的畫就是這樣的,李查解釋道。小赫動了動身子,換個姿勢坐,燈光從一側打過來,一條線從額頭開始走,直走到胸口,好像山巒起伏。印象派我懂,關鍵是你這個沒畫出我的神態。
哦?什么神態?李查似乎很有興趣跟這個小孩討論討論專業問題。我沒那么呆,你這個眼神太呆滯了。我喜歡呆呆類型的,李查撲在小赫身上。還有這個胯,太大了啊,不是我啊,小赫眉頭輕皺。李查翻身坐起來,一把扯過畫,用力過猛,一不小心撕出個大口子,畫中人的腿被破開了。不喜歡那就撕掉,以后再重畫。小赫忙搶過來,著急說,沒說不喜歡呀,這么大人了,還那么沖動呢。說完他就光著腿,跳下床,去書桌上找透明膠把畫粘好,又鉆回被窩。小赫捏了一下李查的屁股,李查沒反應。怎么了?小赫問。今天好累,李查把兩手墊在腦后。小赫平躺在他身旁,也用手做枕頭。天花板上掛著兩個李查送的兩個紅色小公仔,微微搖晃。李查捉起小赫的手放在胸口。那手又細又長,涼涼的,滑滑的,像是傷感的舊時光。
是怎么愛上小赫的,李查自己也糊里糊涂,反正好像很快就愛上了。原本他以為自己早過了瘋狂戀愛的年紀,但小赫的熱情點燃了他。也許他對十八歲的熱情真的沒有抵抗力。奇怪的是,在這里,好像他成了孩子,小赫卻成了大人。冬天的時候,在夫子廟等車,風大,小赫居然脫衣服給他穿。是最俗套的浪漫嗎?可是李查還是被感動到。戀愛,不管未來怎樣,李查覺得自己真的瘋了。瘋就瘋吧,他懶得去想,世界上沒那么多為什么,有時候他想跟著心走。
我要去美國了,小赫忽然說。李查紛亂的思緒一下被打碎了,零零散散再拾不起。我媽在那邊,說讓我過去,小赫繼續說。李查不說話。小赫父母早離婚了。這么多年,爸爸帶著他在南京,開了個賓館,媽媽一個人去了舊金山,在唐人街做餐館。過去好,國內大學也沒什么好讀的。李查半天說這么一句,翻身側臥,背朝身邊的人。真話?小赫笑著問,又努力去扳李查的肩。對你的前途好,李查持著勁,他忽然覺得自己鼻子有點酸。忍住。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忍住。那好,那就下個月過去,小赫口氣輕松,撩開被子,下床找水喝。
李查發現自己已經哭了。
你喝不喝?小赫問。李查不說話。小赫走到床邊,蹲下來,把玻璃廣口杯端到李查嘴邊說,喝點吧喝點吧。看著小赫青春可愛的臉,李查又笑了,半坐起靠著床頭,拿著水杯。
如果你說不讓我走,我就不走,小赫隔著被子趴在李查腿上。
李查靜靜坐著,一句話不說。
我可以在南京進大學的,小赫說。
去美國更好,李查說。
更好更好,我不要聽什么更好,如果你愛我,你根本不會讓我走,不是嗎,不是嗎?小赫情緒忽然激動。
我愛你,李查脫口而出。話說的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從認識到現在,他從未對他說過這三個字。
好,小赫硬把李查從床上牽下來。兩人上半身都是T恤,光著腿腳,走到朝南的佛龕面前。小赫拉著李查在棉墊子上跪了,又從桌臺上抽出六根線香,用打火機點燃了,又吹滅。檀香味立刻散在空氣里。這是你的三根,小赫遞香給李查。
跟我一起做,心要誠,小赫很嚴肅。李查點頭。兩人恭恭敬敬用手指夾著香,齊額頭,拜了三拜,又恭恭敬敬把香插進香爐。
小赫轉臉對李查,說,我說一句你說一句,聽到了沒。李查點點頭。
我李查今天對著菩薩發誓,小赫用普通話說。李查跟著念了。小赫接著說,我李查,永遠對江民赫好,疼他,愛他,守護他,永遠永遠。李查頓了一下,還是跟著念了。小赫驀地從手掌拿出兩只戒指,又細又亮。銀子的,一人一個,以后有錢,再給你換好的。小赫信誓旦旦。李查捏了一只套在左手無名指上,稍微有點松,捏一捏剛剛好。瘋了嗎?也許。李查看著桌臺上的菩薩像,正大光明,他知道她能包容一切。李查閉著眼,雙手合十,冷不防一股熱流從他的嘴唇傳過來。
夏天一過,李查就要畢業了,在此之前,他要舉辦畫展。學院內部的,小規模的,當然,也會對外開放。過了夏天,江民赫也會進大學,去二級學院,說是要選商科。李查還是每隔半月去秦淮樓開一次房,平時則是短信不斷。臨近畢業,李查忽然覺得自己的好運來了,工作順利敲定,進大學教書,是他長久來的心愿;感情穩定;開個展室,一切都好,李查時不時地,甚至會哼起小曲。
凌晨四點,躺在床上,滿身的膩汗,李查居然又哼起來了。小赫擰他的臉,說,要唱就好好唱一首,還沒聽你唱過一首完整的呢。李查扯過被子,說不唱,五音不全。小赫不許,不唱就不許睡。李查被鬧得受不住,說那就唱一個你們小孩子沒聽過的。哦?小赫老實坐著。《怎樣》?沒聽過吧。戴佩妮的,你當我白癡嗎,小赫不服。李查當真開始唱了。小赫就乖乖地聽,他沒想到女生的歌,李查唱出來卻別有一番味道。再唱一首,小赫捏李查的腿。不唱了,問你,送你的那幅畫還在嗎?在的,干什么?小赫警覺。我馬上有個畫展,想把那幅也放上去。小赫一聽李查要把自己的畫像拿去展覽,樂得獻圖,便說,你先洗澡,畫在樓上我的秘密儲藏室里,我去拿。
李查脫個精光,赤腳走進浴室,擰開龍頭,熱水劈頭蓋臉灑下來。全身瞬間舒爽許多。快了。李查想,快了快了,等自己工作到位,小赫也去大學讀書,他們就自由多了。租個房子,平時也能在一起,晨昏相伴,不必像現在這樣偷偷摸摸,見不得光。他們還可以養只狗,小赫總說想養只雪納瑞,愣頭愣腦的那種。小赫還說自己廚藝棒,家常菜不在話下,桂花鴨做得比街上買的還好吃。李查每次聽都笑,他就不信,一個十九歲的小孩,廚藝能好到哪里去……浴室的阿迪達斯沐浴液是李查帶來的,小赫也就一直用這個牌子,典型的愛屋及烏。擠多了,李查趕緊在身上亂抹,結果戒指一滑,伶俐地從手指掉下來。李查關掉熱水器,蹲下去,臉湊著地面,撿起來又套上。他擦干身上的水,穿上白色的三角內褲。臥房里有腳步聲,重重的,一下一下,又停住了,李查拿著毛巾擦頭發,背對著臥室,問,拿來了嗎?沒人回應,李查又隨意地問,丟了?還是沒人回答。李查覺得不對勁,那靜靜的,充滿殺機的氣場,直從他背后壓迫過來,他放下毛巾,扭頭朝后看,卻看見秦淮樓的賓館老板,抱著兩臂,怒氣沖沖地望著他。李查腦袋一嗡,緊接著一陣暈,天旋地轉,他知道自己完了,徹底完了,光著身子,三角內褲,對面是憤怒的父親,他怎么說得清。
小赫從外面走進來,揮著畫卷說,得付租金才給你哦。沒人回答。小赫放輕步子,剛拐出門廊,只見一個水杯直朝他飛過來。小赫敏捷一閃,那水杯撞在墻上,頓時洇開一大片。人都毀了,還要墻做什么。叔叔!李查絕望地喊。小赫看見他爸,竟異常冷靜,但眼淚還是流下來,他走到他爸面前,慢慢跪下說,爸,不關他的事,你聽我說好不好。他爸長嘆一聲,你這兒子算是白養了。爸,爸,你聽我說,我都告訴你。李查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公開一切,千言萬語,仿佛都是他的不對。他能說什么呢?小赫帶著淚,扭頭對李查說,你先去隔壁。李查這才恍過神來,連忙穿上衣服,快速地走出了2047號房間。在關門的剎那,只聽到啪的一聲響。李查知道,暴風驟雨就要來了。他又推門進去,哪知小赫叫道,讓你出去聽到沒有!李查無法,只好重新帶上門。屋里屋外兩個世界。關上門的那一剎,李查覺得自己好像是走過了生死橋。他害怕再也無法與他見面了。
天快亮了,黎明前的黑暗尤其難熬。李查枯坐在2046號房間的床邊,仰頭望著那副《游艇上的午餐》,印象派,迷蒙的美麗,健康的情欲暈染,李查回想起一年來他和小赫的種種,就感覺像做夢一樣。是夢總會醒。但他想不到是以這種方式醒。曾經有幾次,李查的心底冒出過這個問題,但一轉念就又消解,是兩個人跪在他爸面前,還是兩個人趴在他爸的窗前?直到此時此刻,李查才覺得自己太過天真了,命運像一把銳利的尖刀,不由分說、毫不思索地插進了他的心。血流出來,染紅了黎明。
李查至今都覺得那晚的經歷壞得驚心動魄。像一場雪崩,也像山洪暴發,呼啦一下就全沒了。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他永遠記得小赫拽住他爸,撕心裂肺地讓李查趕緊逃走;他永遠記得小赫發了瘋似的把前臺的登記本撕個粉碎——為了保護他。不用說,如果他爸鬧到學校,李查估計畢業都困難。但李查已經幾乎不記得那幾天他是怎么過的,酗酒,流落街頭,揀最貴的梅蘭春,一瓶一瓶地喝,但奇怪的是,怎么喝也不醉。不醉更痛苦。現在不用了,所有的痛都已深埋心底,裹上淚,灑上灰,踏平,好像沒人來過。李查還記得他們倆的最后一通電話,耳邊是呼呼的風,小赫還沒說話,李查就知道無可挽回了,他只好先說,要不我們分手吧。小赫哭了。他也哭了。現在好了,李查總是這樣對自己說。他媽媽會照顧好他的吧,他在美國能讀到更好的商科吧,換換環境,他能從頭再來的吧,畢竟,他還那么年輕。可是,沒有了他,沒有了他的愛,在這個茫茫人海,李查忽然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和他的一切聯系瞬間被斬斷了,手機換了號碼,QQ,MSN,各種社交網站,全部都聯系不上。李查不知道一個人怎么能消失得這么徹底。但他知道,小赫一直都在,QQ好友,加了又刪,刪了又加,開始李查也覺得奇怪,但后來逐漸了解小赫糾結的心情。想放不能放。年輕的時候,誰不是這樣呢。不過小赫給的戒指,李查一直戴,只是換去右手中指,緊得要命。
一夏一冬,李查還是經常走過秦淮河,只是不再是晚上,不會看見鐵板燒、臭豆腐的小販出攤子,只能在白天看到昨夜繁華的殘骸,他也不會再走進那個巷子,走到那間旅店門口。春天的時候,都聽說大學老師李查要結婚了。學個時髦,要閃婚。女方據說是南京城不錯的體面人家,殷實得很,最起碼房子不成問題。女方也是學畫的,只是技藝沒李查精湛。她對他,總有點膜拜,說是越早結婚越好。
可他對她總有點提不起勁,扁扁的一張臉,紙片似的,還有點黑。說起話來,常有種嗲味,說是因為在蘇州長大的,人家稱這個叫溫柔。去你的溫柔,李查想。
見家長,買東西,下彩禮,裝修房子,一個全套下來,大半年又過去了。梧桐樹葉開始落的時候,準新娘忽然說要去買點黃金戴戴。李查只好陪著去。寶慶銀樓,她捏著一對戒指問李查,到底黃金好還是鉑金好?李查說,都好,你看著好就行。她仰起臉,不知怎的,李查忽然想起四個字:面若銀盆。她自言自語,老輩是說戴黃金比鉑金好哦,黃金比較有福氣的。李查心不在焉,低著頭說,也好。
服務員,麻煩把這對拿給我看看,一個聲音從對面柜臺傳過來。李查覺得耳熟,一抬頭,看見一個梳著時髦劉海的男孩趴在柜臺上,比試著戒指。那男孩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仰起臉來看。小赫!李查手一抖,準新娘遞給他的戒指滾到了地上。哎呀,你怎么這樣不出場面啊,拿個東西都能掉了。說著就蹲下去撿。李查趕緊避開小赫的眼光,內心翻江倒海,他是沒去美國?還是從美國回來了?哦,也許是放假回來?可他覺得自己沒有顏面面對他。準新娘捏著戒指,抓起李查的左手,硬生生套進無名指,好像要把李查抓牢了。李查掙扎了一下,終于平靜下來。再一抬頭,對面那個人已經不在。李查吐了口氣,仿佛輕松了些,但同時又悵然若失。他的青春就到此為止了吧。他整個身子撲在柜臺上,假裝關心地說,還不錯吧,樣子還不錯吧。準新娘回嘴道,當然不錯,我挑的。無意中,李查抬起右手,卻發現中指上那個卡得死死的銀指環,在燈光的照射,一閃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