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罪者

一、突遭變故

猛狼的真名叫孟良，猛狼這名字是在他父母親死后才叫開的。

猛狼的父母親死的時候，他只有16歲，正讀初三。那天早上，猛狼像往常一樣，吃完媽媽做好的早餐，騎上自行車便上學去了。父親和母親也像往日一樣，在摩托車上架上大籮筐，碼上新鮮蔬菜，然后一齊去市場趕早市銷售。

中午時分，猛狼放學回家，卻不見爸媽的蹤影，他走出門口張望，便有人告訴他，你爸媽出車禍了，就在前面南山河橋頭處，快去看看吧！

猛狼飛快地跑到南山河橋頭處，只見那里圍了許多人，有幾名穿著制服的交警在做著調查記錄，路中央，躺著那輛熟悉的摩托車殘骸，路邊，兩具血肉模糊的尸體，血泊中，還有一條斷了的腿和一支胳臂……

“爸爸！媽媽！”猛狼撕心裂肺地大喊一聲，便暈了過去。

原來，猛狼的父母親賣完蔬菜后，由父親駕駛摩托車，母親坐在架著兩個空籮筐的后座上，當回到離家不遠的南山河橋頭時，突然一輛大卡車呼嘯著從后面疾馳而來，摩托車晃了一下，卡車就掛上了籮筐，于是，“嘭”的一聲，連人帶摩托車撞到卡車上，然后摩托車重重地摔到路中央，而兩個人則飛到了路邊，鮮血淌了一地，司機卻逃逸了。

因為當時沒有目擊者，雖經交警多方努力，還是查不到肇事者。

從此，猛狼由一個陽光少年變成了孤兒，他恨那個司機，他詛咒那個司機。他漸漸變得沉默憂郁又暴躁。因為沒有了經濟來源，猛狼書也讀不成了。輟學在家的猛狼種了幾天地，累得筋疲力盡。晚上，一個人孤獨地躺在床上，腦海里就浮現出父母親被車撞死的慘狀，他常常發出驚恐的叫聲。他心灰意冷，他不僅恨那個司機，甚至于恨這個社會，恨所有的人。

沒多久，猛狼離開了老家，獨自來到了云嶺市。他要打工，他要掙錢，他要養活自己。然而，由于年紀小，又沒有特長，老板都不愿意招他。猛狼沒有灰心，他想，偌大的城市，總會有人招他做工的，哪怕工錢少一點。

這天，猛狼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東看看西望望，走著走著，發現街邊角落處有個修理摩托車的攤檔，猛狼心想，學門手藝也不錯，于是打算上前央求師傅收他做徒弟，哪怕不要工錢也行，有口飯吃就成。正好，攤檔沒有顧客。猛狼就走上前去，瞅著那師傅說：“師傅，招人嗎？”

“你？”那師傅抬起頭來。

“嗯，”猛狼點點頭，“我想跟您學個手藝，不要工錢也可以，有口飯吃就成。”

那師傅瞅著猛狼，從頭到腳審視一番，然后輕蔑地大笑起來，說：“就憑你這副樣子，做乞兒都嫌你臟，去你媽的屁吧！”

師傅輕狂的舉動令猛狼惱怒了，特別是提到那個“媽”字，他已經沒有了爸媽，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孤獨和憂郁一直伴隨著他，多日來尋找工作的煩惱與苦衷，令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他雙手握成拳，緊緊地咬住牙，瞪圓的眼睛冒出火焰。猛地，猛狼一個直拳朝那師傅的下巴擊去，緊接著又狠狠地一腳踹到他的襠下。隨即，那師傅便倒在了地上。

二、孤兒成了罪人

猛狼第一次打了人。第一次打了人的猛狼覺得很解恨，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快感，那種壓抑的憂郁的情緒也不復存在。

猛狼再也沒有去找工作，他弄了把尖刀隨身帶著。這把尖刀是在一個地攤上弄的，他蹲到地攤邊上，左挑右揀，裝作買東西的樣子，趁攤主招呼其他顧客的當口，這把刀子就被他弄走了。

有了刀，猛狼膽子就大了許多。他想，要是有人膽敢欺負他，他就用這把刀侍候。

猛狼在街上游蕩著，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累了餓了的猛狼想找個地方歇歇，找點東西填填肚子。他抬頭一張望，看見對面街有間面食店，就徑直走了過去。

面食店里很冷清，竟沒有一個顧客。見猛狼走進來，店老板便熱情地招呼猛狼坐下，又給斟了杯茶，然后問他吃點什么。猛狼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只覺清香的茶味沁人心脾，這更撩起他的食欲。

“來一碗牛腩面，加料的。”猛狼用手敲著餐桌說。

一大碗牛腩湯面端上來了，冒著熱氣，飄著香味。猛狼抽了抽鼻子，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末了，連湯水也喝了個精光。猛狼覺得很愜意，渾身也舒坦起來。又喝了兩杯茶，猛狼用手抹抹嘴巴，站起身便走。

那小老板喊道：“喂，你還未付錢哩！”

猛狼知道自己沒有錢，但他還是把手伸進衣袋里裝作摸錢的樣子，然后又伸出手來，聳聳肩，攤攤手說：“老兄，我沒帶錢，先賒著賬吧，改日給你。”

“不行，”小老板拉住猛狼說，“我這小本生意，不賒賬。”

猛狼見周圍沒人，朝小老板一瞪眼，亮出那把尖刀，惡狠狠地說：“賒不？”

小老板驚愕地“啊”了一聲，戰栗地往后退，猛狼一轉身走了。

隨后，猛狼憑借這把刀，搶了三次錢，打了四次架，三次搶錢都順利得手，4次打架也以勝利告終，只是因為打架，他被派出所拘留一次。最后那次打架因為下手狠，把對方打成重傷，派出所的同志說：“你真是個猛狼啊。”于是，猛狼的名字就叫開了。從此，猛狼練就了多種偷盜的技能，也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氣概。

一天深夜，街市行人漸漸稀少了，猛狼來到小巷里的一幢宿舍樓下，朝三樓開著的窗戶看了一會，又用手蹭了蹭那條水管。這里，他已經來看過兩次了。他又朝巷子前后看了一下，小巷里靜悄悄的，他戴上手套和面具，使勁運動了一下胳膊，然后開始行動。沒費多大功夫，猛狼就進入了三樓那戶人家。這是兩室一廳的住房，其中一個房間的門緊閉著，另一個房間的門敞開著，里面有個人睡得正酣。猛狼輕輕打開關著的房門，里面沒人，看擺設，知道這是女子的臥室。猛狼開始動手翻東西。翻著翻著，突然耳畔一聲斷喝：“有賊！”

猛狼“刷”地剛站起來，當胸就挨了一拳。他晃了一下身體，定了定神，朝那人看去，是個五十來歲的瘦男人，漲紅著臉，眼里噴射著憎恨的火焰。那人又撲上來，猛狼閃過身，“刷”地拔出那把尖刀，朝那人晃了晃，他的本意是想用刀子嚇唬一下對方，好讓他閃開。可是那人沒被嚇倒，又撲上來要奪他的刀，嘴里還嚷著：“抓賊啊！”猛狼心一急，握刀的手往下一低，朝前用力捅去……

猛狼沒想到捅那么一刀竟這么嚴重，一點也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果。那個瘦老頭竟死了，猛狼成了殺人犯。

那天夜里，老頭轟然倒地后，猛狼翻出了1800元現金，藏好在衣袋里，然后把自己碰過的地方擦了一遍，確信沒有留下痕跡了才離開。

三、一場噩夢

猛狼知道這樣的結果是第三天的事情。那天中午，猛狼像往日一樣在街邊游蕩，忽然看見對面街邊走著一小隊戴黑紗的人，走在前面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由兩個中年婦女攙扶著，雙手無力地捧著一個帶黑框的男人像，一邊走一邊哭得死去活來。

于是，猛狼就聽到旁邊的人在指點著議論著。也是這時候，猛狼才知道，死去的人叫陳亞旺，人們都叫他旺叔，正是他前天晚上用刀子捅的那個人。前面那個哭得死去活來的女子是他的女兒，正在上高中，晚上在學校寄宿，她的母親已于去年病故了。

一個老太太說：“這孩子苦命啊，以后她怎么過日子呀！”

另一個中年婦女說：“那個殺人犯好狠毒啊，害得人家那么慘，老天爺也不會放過他的，總有一天有報應！”

……

此時，猛狼感到腿腳軟綿綿的，腦袋嗡嗡地響，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走開的。

好長一段時間，猛狼都沒有出外活動，他呆在狹窄的出租屋里，整天呆呆地想心事，那個叫旺叔的老人轟然倒地的情景，那女子捧著父親的遺像慟哭的情景，路人氣憤地詛咒責罵兇手的情景總在腦際間縈繞。他痛悔自己一時沖動殺了人，害得那個柔弱的女子一下子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想到孤兒，猛狼就想到自己的苦楚，這些年來，就是因為自己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才沒有書讀，才沒有工作做，才走上到處流浪、打架、偷竊的道路，才成了殺人犯。現在，難道那個無依無靠的柔弱女子也要像自己那樣去流浪，去偷、去搶過日子？！

猛狼的心愧疚交加，他用手狠狠地抓撓自己的頭發，腦袋沉沉的痛，他又用冷水一遍遍地沖頭。

晚上，猛狼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身心十分疲憊，到了深夜，他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他剛睡過去沒多久，突然傳來一陣“嘭嘭嘭”的拍門聲。

猛狼急忙掙扎著立起身來，胸口“突突”地跳。自從在這出租屋住下來，還沒有誰來找過他，現在突然有人拍門，會是誰呢？猛狼腿腳發抖，右手暗暗伸進衣袋，緊緊地握住那把尖刀。他邁著綿軟無力的雙腿打開門，啊，站在眼前的竟是兩名威風凜凜的警察！猛狼雙腿一軟，握刀的手一松，那尖刀便掉到了地上。一名警察一抬手，用手槍指著他喝道：“你涉嫌搶劫殺人，你被捕了！”緊接著，一副冰涼的手銬戴到他的手腕上。猛狼大喊：“我有罪，我坦白，媽呀！”這一聲喊叫，猛狼猛然醒來，左右瞧瞧，眼前卻連個人影也沒有，柔和的月光灑落在窗前。原來他做了個噩夢。

四、寺院懺悔

猛狼做了那個噩夢以后整日里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身上，令他透不過氣來。他再也不敢在云嶺市呆下去了。

猛狼退掉了那狹窄的出租屋，徑直來到了西江邊。他站在江堤上，默默地看著滔滔的江水，嘆了口氣，然后把手伸進衣袋，取出那把尖刀，狠狠地扔到江里。

離開江邊后，猛狼又徑直來到龍山腳下，他想好了，他要去龍山寺出家當和尚，他要遠離塵世，過一種清凈的生活。

猛狼在山腳下徘徊，有好幾回，他仰起頭，望一下半山腰那雄偉的龍山寺。夕陽的余暉灑落在茂盛的樹林，斑駁陸離，裊裊的煙霧悠悠蕩蕩，霧帶圍繞在山腰，飄渺而神秘。待到拾級而下的香客逐漸稀少了，猛狼終于踏上通往寺院的臺階。

在寺院里，猛狼見到了悟覺大師。

大師慈眉善目，紅光滿面。猛狼進來的時候，大師正在閉目打坐，絲毫沒有感到有人進來的樣子。

猛狼雙膝跪地，朝大師叩了三個頭，然后說：“師父，我快要死了，救救我，求您啦！”

“阿彌陀佛，”悟覺大師雙手合十，微微睜開眼睛說，“孩子，你正當青春，何以言死呢！”

猛狼又不住地叩頭，淚流滿面地說：“我作了惡，我有罪，罪責像山一樣壓得我透不過氣了！我要出家當和尚，師父，求求你收下我吧。”

大師搖搖頭，緩緩地說：“你背負罪責，心存糾結，不能出家。”

猛狼急了，忙說：“那我怎么辦？”

大師慈祥地說：“孩子，我佛慈悲，你既有罪，就懺悔吧。”

猛狼抹了一把淚，說：“怎么懺悔？請師父教我。”

大師說：“世間一切有為之法，皆離不開因果，凡夫做錯了事，種了惡果，即要懺悔，改惡向善。懺者，懺其前愆，從前所有惡業，愚迷誑人嫉妒等罪，悉皆盡懺，是為懺。悔其后過，從今以后，所有惡業，愚迷誑人嫉妒等罪，今已覺悟，悉皆永斷，更不復作，是為悔。懺悔了，心境方能清靜。”

猛狼抬頭看看大師，說：“就是說，把我過去所做的惡事都說出來？”

大師點點頭。

“這……這個……”猛狼看著大師，猶豫著說。

大師似乎看出猛狼的顧慮，緩緩地說：“孩子，佛有佛法，出家人以慈悲為本，普愿一切眾生深信因果，改惡從善，其余非我之本分。你還猶豫什么！”

猛狼點點頭，用手擦拭一下臉上的淚漬，然后把自己如何變成孤兒，如何偷竊、打架，如何殺了人，致使別人也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把這一切都說出來以后，猛狼果然覺得心里好受多了。

猛狼又問大師，他今后應該怎么做。

大師沉吟半晌，然后告訴他，因為罪孽深重，必須去贖罪，就是說，去找一個孤寡老人，要像自己的親生父母那樣對待他（她），以行善積德救贖自己。

猛狼喃喃地說：“那……我到哪里找一個這樣的人呢！”

大師說：“心誠即有。”

猛狼點點頭。

猛狼離開的時候，悟覺大師一直把他送到寺院的大門口，又給猛狼留了手機號碼，叮囑他如果哪天真正從心底里認可了那個孤寡老人做了父親或母親，就來找他。

五、認作父子

從龍山寺回來后，猛狼在龍山縣城里租了一間平房住下來，然后就四處去尋覓孤寡老人。一天，兩天，三天……可是，猛狼走遍了龍山縣城的大街小巷，就是沒有尋找到這樣一個老人。而此時，猛狼身上已經沒錢了。猛狼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先找點工作做，掙點錢過日子才是，或許，一邊做工一邊尋訪，會找到那個人。于是，猛狼就做起了給人送桶裝礦泉水、送罐裝煤氣的工作。這樣的工作雖然很辛苦，掙錢也不多，但來路正，猛狼還是很樂意做。為了多掙點錢，也為了多接觸一些人，希望早日遇上一個使自己贖罪的老人，猛狼也學著別人那樣，把自己送礦泉水、送煤氣、疏通廁所的工作用紙做成小廣告，到處去張貼。

這天，猛狼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男人打來的，聲音有些沙啞，說他在城郊馬排一巷22號居住，現在廁所堵塞了，讓猛狼趕緊過去疏通。

很快，猛狼來到客戶的住處。這是套兩居室的陳舊房子，陳設非常簡陋，那男人五十多歲，頭發花白，身體很瘦弱，嘴上叼著煙，不時大聲地咳嗽，走路時腳還有點跛。猛狼在廁所弄了好大一會兒，終于掏出一團紙團來，廁所通了。老人反復試了幾遍，然后從身上摸出幾張皺巴巴的5元面額鈔票，捏在手里，瞅著猛狼說：“小兄弟，優惠點行不？”猛狼看著那張瘦削而布滿皺紋的臉面，點點頭說：“行，您就少給5元吧。”老人就顯出很感激的樣子。

過了20天左右，那老人又打來電話，說廁所又堵塞了，讓猛狼趕快過來疏通。這次，又從廁所里掏出一大團紙團。猛狼在疏廁的時候，老人一直在旁邊嘮叨，說這廁所老是堵塞，一定是安裝師傅的手藝不過關，害得現在老是要請人弄，要付錢，多煩人哪！猛狼細細檢查那些紙團后，告訴老人，廁所安裝沒問題，堵塞廁所的原因是使用了其他硬性紙張，并交待老人今后盡可能使用軟性廁紙。

等到收拾好東西洗凈手，老人已沏好一壺茶，邀猛狼坐下來喝茶聊一會兒。

這時，猛狼才知道，老人是本地人，姓王，名天德，妻子早些年已去世，無兒無女，孤家寡人一個，現在靠擺水果攤維持生計，常常入不敷出，有時生病了也沒錢看醫生。王天德一邊聊的時候，一邊不停地抽煙，不停地咳嗽，那是一種極低檔的卷煙，散發出陣陣辛辣的味道。

猛狼心里暗想，這不是自己贖罪要找的那個老人嗎？他多么可憐，無依無靠，還跛了一只腳，多么需要別人的幫助和照顧啊！可是，怎么向老人提出來呢？就這樣貿然地提出要來侍候他，認他做自己的父親，他會信任自己嗎？猛狼想著想著，還是決定另找合適的機會。臨走的時候，猛狼又交待王天德，如果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難，也可以隨時打電話找他。

這樣過了一個月。這天晚上10點多，猛狼接到了老人的電話，電話傳來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他說他發燒了，頭痛頭暈得厲害，問猛狼能不能送他去醫院。猛狼一口答應了。

很快，猛狼把老人送到了醫院。醫生根據病情開了處方，叮囑需要打點滴。猛狼跑上跑下，給老人排隊交費、取藥，然后寸步不離陪著老人打點滴，這期間，猛狼三次一手高高舉著藥水瓶，一手攙扶著老人上廁所，三瓶藥水的點滴，一直到零時才滴完。

猛狼又把老人送回住處，老人非常感激地說：“謝謝你啦，幸虧有你的一片好心！”

老人頓了頓，又感慨地說：“要是我有個像你這樣的兒子該多好啊！”

猛狼笑了笑，誠懇地說：“德叔，如果您不嫌棄，我就做您的兒子吧。”

接著，猛狼又把父母已去世多年，自己無兄無弟孤身一人的情形簡單地說了一遍。

老人點點頭，說：“苦命的孩子，我們有緣分哪，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兒子！”

就這樣，猛狼搬到老人的家里住下來，開始為自己贖罪。

六、磨合的感情

自從和老人一起生活以后，猛狼仍然干著送煤氣、送礦泉水、疏通廁所的粗重活兒，而老人王天德呢，也仍舊擺他的水果攤。

開始的時候，猛狼時時想著自己是個贖罪者，要善待老人，照顧好老人。因此，他干起活來很賣勁，掙到一些錢了，也買一些好吃的給老人，還給老人買了兩件新衣服。可是，時間久了，猛狼覺得老人并不好侍候，令他不能忍受的是，老人常常在他面前嘮叨，嫌他只會做粗活，掙不了錢，還指責他花錢大手大腳等等。這時，猛狼的暴躁脾氣又冒出來了，跳著腳吼道：“我花我自己掙的錢，關你屁事！”

猛狼一氣之下來到酒吧，把身上的錢喝了個精光。那晚，他醉得不省人事。當他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灑落在床前。他餓了，就起身來到廚房想弄點吃的，掀起鍋蓋，里面熱著一碗他愛吃的皮蛋粥。

過了沒多久，猛狼又與老人吵了一架，原因是老人背著他拿了他的錢。那天，猛狼干活回來，發現放在抽屜里的錢少了400元，他以為放錯了或掉地上了，便四處找，正在這時，老人回來了。見猛狼在翻箱倒柜的找東西，便說：“別找了，錢是我拿了。”

猛狼一下子氣沖腦門，大聲地說：“你瘋啦，我的錢，你怎么能不問自取？！”

老人解釋說，因為急用，一時未能告訴他。又說，父親花一點兒子的錢，用不著動那么大的肝火吧！

猛狼大怒：“胡說！你不是……”

猛狼本想說“你不是我父親”的，可是忍了忍，還是沒有說出來。

過了幾天，猛狼發覺，抽屜里又多了400元。他知道，這是老人悄悄放回來的。握著那些錢，猛狼心里很愧疚，自己不是要贖罪嗎，不是要善待這個無依無靠的老人嗎？怎么現在為了幾個錢而對他大動肝火呢！

猛狼手里握著那400元錢，輕輕推開老人的房間門。老人還沒有回來。

猛狼拉開老人的床頭柜抽屜，把那400元放了進去。就在這時，他發現抽屜里有一沓用回形針夾著的銀行匯款單回執。猛狼覺得奇怪，就拿起來細看，發現這匯款單回執每月一張，而且都是每個月的20號，匯款金額都是800元，收款人是陳媛媛。猛狼想，老人不是說無兒無女，無親無故嗎，怎么會給人匯錢呢？這個人是誰？與老人是什么關系？猛狼百思不得其解，他把那沓匯款回執放回原處，打算待老人回來問個究竟。

猛狼做好飯的時候，老人就收攤回來了。老人顯得很疲憊，一回來就坐下來抽煙，一邊抽一邊咳嗽。

猛狼忍不住，就勸道：“您就少抽點煙吧，這東西對身體有害。”

老人搖搖頭：“沒辦法，抽了幾十年，癮大啊。”

吃完飯，老人走進自己的房間，發現抽屜里那400元錢，就捏著走出來，對猛狼說：“這錢你不要了？”

猛狼誠懇地說：“您留著用吧，那天是我脾氣不好。”

老人點點頭，把錢小心地放進了衣袋。

猛狼又瞅著老人說：“問您個事。那個陳媛媛是誰？您怎么要寄錢給她？”

老人怔了一下，囁嚅著說：“這個……以后再跟你說吧。”

猛狼更加疑惑了，難道這里面有什么秘密？但既然老人不愿意說，他也就不好再追問。

這之后，猛狼又多做了一份送鮮牛奶的工作，收入逐漸多了些，他給家里買了沙發，給老人買了雙皮鞋，還不時地給他一些錢。他一心想著要努力工作，多掙錢，改善生活，善待老人。可就在這時，老人的身體出問題了，他不停地咳嗽，常常胸痛，聲音嘶啞，面部還出現水腫。猛狼幾次說要送老人去看醫生，可他就是不愿去。一天，老人收攤回來，只見他氣喘吁吁，面色鐵青，一咳嗽，竟咳出一口血痰來，緊接著便暈了過去。猛狼急忙打120急救電話，及時把老人送往醫院。

經醫生詳細檢查，老人被確診為肺癌晚期。醫生神情凝重地對猛狼說，老人存活的時日不多了，目前只能安慰治療，作為兒女，就盡量多陪護，讓他走好生命的最后時光。

“不，醫生，求求你，一定要想辦法治好他的病!”猛狼迫切地懇求說。

醫生搖搖頭，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七、一封來信

自從老人住院后，猛狼天天都陪護在身旁，侍候老人打針吃藥，為老人擦身、端屎、倒尿，儼然一個孝順的親兒子。

老人的精神時好時壞，有時昏昏沉沉，說著聽不清、辨不明的囈語，有時精神好的時候，就嚷著要出院回家，說他知道這病沒得治了，不要再花冤枉錢了。

猛狼一個勁地勸慰，開導他配合醫生治療，并常常給他說新聞、講笑話，盡量逗他開心。

這天，老人的精神特別好，向猛狼提出要吃鯽魚粥。

猛狼點點頭說：“行，我這就給你做。”

于是，猛狼與值班護士打了個招呼，便先去市場買了一條大鯽魚，然后匆匆往家趕。

猛狼回到住處，打開大門，發現地上有封信，也許是因為家里沒有設信箱，郵遞員把信從門縫塞進來的。猛狼撿起一看，信件是寫給老人王天德的，寄信人的地址是廣州暨南大學。猛狼覺得奇怪，老人怎么與大學的人有關系呢?他想拆開看看，又覺得不妥，于是把信放進衣袋，打算做好鯽魚粥就一齊送給老人。

傍晚時分，猛狼做好了鯽魚粥，用保溫桶裝好，帶著那封信，徑直朝醫院走去。

然而，當猛狼走進病房的時候，醫生護士正在對老人急救。原來，猛狼剛離開醫院不久，老人就開始咳嗽，并且大口地吐血，跟著就氣促，昏迷不醒。經過醫生搶救，老人終于醒過來了。醒過來的老人一眼瞅見猛狼，就有氣無力地說：“鯽魚粥呢?”

猛狼輕輕地說：“您先歇歇吧，鯽魚粥我帶來了。”

接著，猛狼征詢醫生意見，現在能不能給老人吃東西。醫生悄聲地說，現在，他提出要吃什么，你只管滿足他的要求就是了。

猛狼領會醫生的意思，不覺心里一陣酸楚。

醫生離開病房以后，猛狼給老人掖好被子，又把枕頭墊高一些，然后坐近病床邊，一湯匙一湯匙地給老人喂鯽魚粥，粥水不時從嘴角流出來，猛狼又用紙巾擦掉。一保溫桶的鯽魚粥，老人竟吃了三分之二。

吃完鯽魚粥后，老人似乎精神好多了，猛狼就從衣袋里取出那封信，遞到老人面前，說：“您有封信，是誰寄來的?”

老人沒有作答，抖動著手接過信，試圖撕開封口，可兩手抖得厲害，怎么也沒法完成。

老人瞅著猛狼說：“你就給我念念吧。”

猛狼點點頭，接過信拆開，里面除了信稿外，還有一幅照片，照片上是個青春年少的女子，大大的眼睛，白皙的臉面，一張好看的小嘴微微笑著，白色的上衣，白色的裙子，風兒微微掀起柔軟的裙擺，她的背景是一座厚實高大的半月形的拱門，上端是“暨南大學”幾個大字。那美麗動人的身姿，令人想到這就是白雪公主!

猛狼禁不住贊嘆：“好漂亮啊!”

他把照片遞給老人，老人也邊看邊贊嘆著。

看完照片，猛狼就展開信稿，輕聲地念給老人聽：

親愛的德叔：您好！相信您身體健康吧，工作順心吧!我這是第一次給您寫信，之前我一直沒有找到您的聯系地址，是我在這學期放假時回了一趟老家，千方百計費盡周折才了解到您的情況和住址，本打算上門探望您的，無奈假期已到未能成行。德叔，感謝您一直對我的關愛、資助，我是個年少柔弱的女孩，沒有經濟來源，我對前途甚至生活都曾失去信心，如果沒有您的資助，恐怕我早已成為一個流浪女或者四處漂泊的打工妹。我相信，您也不容易。但您有一顆善良的心，您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我沒有父母，沒有親人，但您就是我最好的父親……

現在，我再過四個月就大學畢業了，我將找一份好的工作，我要掙好多錢，我要接您到我的身邊，讓您過上安逸的日子……

您的女兒陳媛媛

3月5日

信念完了，猛狼仍捏著信箋，愣怔著，詫異著，良久，瞅著老人說：“原來，您每月寄錢就是資助她？！”

老人平靜地說：“嗯，是的。你知道嗎，我每寄一次錢給她，我的心就安寧一點，就好受一點。”

“這……這是為什么？”猛狼更詫異了。

老人長長地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說：“因為……因為我有罪。我是個贖罪者……”

八、同是贖罪者

接下來，老人費勁地、斷斷續續地講述了一個驚天秘密——

原來，王天德年輕時，頂替退休的父親進入了單位工作，后來改革開放，他一心想發家致富，便辭職下海經商，結果虧得一塌糊涂，欠了一屁股債務。此時，父母又相繼去世。沒辦法，他東拼西湊借了錢買了一輛二手汽車跑運輸，逐漸還清了債務，并且結了婚。結了婚的王天德一心要掙大錢，常常開疲勞車，跑快車，甚至醉駕。許多年前的一天，他從廣州接了一車貨，要在午間運到龍山縣城，為了趕時間，那天一早他就駕車從廣州出發，一路風馳電掣地飆車，在經過云嶺市南山河橋頭時便出事了。當時，有個男人駕著摩托車，后座坐著個女人，還架著兩個籮筐，因為他當時一心趕時間，根本沒有減速躲避意識，結果車廂掛上了籮筐，接著他聽到“嘭”的一聲悶響，他感覺到汽車也震動了一下。他知道出事了，下意識地剎了一下車，從車窗探頭往后一看，兩個人躺倒在路邊上，地上一片殷紅，摩托車散了架。他又驚又怕，但看到周圍都沒人，就一踩油門逃走了。因為害怕追查，那天晚上，他帶上妻子，連夜駕車逃往廣西玉林市。在廣西玉林市，他租了間房子，躲了幾天，見沒有什么動靜，便又在廣西跑起了運輸。后來，他知道那兩人是夫婦，都當場死了。他很內疚、很痛悔，那是兩條活生生的人命呀，就因為自己超速行駛，才釀成了一宗天大的慘案。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良心受到嚴重譴責，常常失眠、走神、做噩夢，但他始終沒有勇氣去投案自首。

后來，在一次載著妻子一起拉貨途中，因為走神，他連人帶車翻落路邊的水溝里，妻子頭部受了重傷，剛送到醫院便不治身亡，而他自己也因此跛了一只腳。他想，這都是報應，是自己罪有應得的報應。

他什么都沒有了，有的只是罪責和良心的苦痛，他心灰意冷，覺得活下去也是受罪，倒不如一死了之。于是他買了一瓶農藥，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擰開了瓶蓋。可是，他又想到，自己害死了兩條人命，連妻子也因他死去，自己就這樣死了，靈魂也不得安息啊！想著想著，他放棄了自殺的念頭，他要活下去，他要在有生之年為自己贖罪，希望通過行善積德減輕罪責，求得良心的安慰。于是，王天德從廣西玉林回到了龍山縣。因為沒有本錢，況且又上了年紀，加上這些年來身心備受折磨，他已經顯得老態龍鐘，干起事來已力不從心。他做了一段時間短工之后，便做起了擺攤賣水果的小生意。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一個熱議消息，云嶺市有個叫陳媛媛的女孩，考上了廣州暨南大學，可是由于她是個孤兒，沒有經濟來源，現在正在為交不起學費而發愁。王天德知道后，揣著5000元立即趕到云嶺市。可是，他想到，雖然是資助，但其實質是為了自己贖罪，如果親手把錢交給陳媛媛，她會感激他，把他當作大好人、大恩人，他領不起這份情，心里也不好受。于是，他就來到了慈善基金會。

在慈善基金會，他知道陳媛媛的更多情況。原來，陳媛媛剛上高中不久，母親就因病去世了，父親陳亞旺獨自撐起了這個家，以微薄的工資應付日常生活開銷，并兼職打工全力供女兒讀書。可是，在母親去世的第二年的一天深夜，父親被一名入室盜竊犯殺害了，陳媛媛一下子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她是多么的孤獨無助，多么的不幸和可憐！好在，陳媛媛學習很用功，成績一直很好，學校為她免除了學費，她自己呢，也很堅強，利用假期給人打短工掙生活費，一直堅持讀完高中。現在，她以優異成績考上了大學，但卻沒有錢交學費。基金會的人員對王天德說，慈善基金會要資助的對象很多，而慈善基金卻有限。王天德想，這真是個不幸的女孩啊！于是，他當即把5000元交給慈善基金會，作為資助陳媛媛讀大學的學費，并且要求基金會為他保密，不要把自己的姓名、地址告訴陳媛媛。陳媛媛上了大學后，王天德又通過慈善基金會了解到陳媛媛的銀行賬號，于是，他每月直接寄800元給她作生活費。雖然，他擺水果攤的工作很辛苦，但想到自己能夠資助一位不幸的女孩上大學，感到背負的罪責就輕一些，內心就好受一些。后來，在他日漸衰老，身體每況愈下的時候，他遇上了猛狼……

此時，老人喘著氣，操著嘶啞而微弱的聲音繼續說：“兒子呀，你……你是個好人，在我最艱難的時候你幫助了我，使我能夠繼續資助陳媛媛。我……死了以后，請你……繼續資助……那個不幸的女子讀完……大學……”老人拼盡力氣，終于把最后一段話說完。

聽完老人的講述，猛狼驚呆了，半張著嘴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做夢也沒想到，眼前這個老人，竟是多年前開車撞死自己父母的司機，同時又是個贖罪者，而老人為了贖罪資助的那個不幸女子，卻是他為了盜竊而殺害了的那個叫旺叔的女兒！這真正叫做“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猛狼百感交集，定定地看著老人。

老人氣若游絲，靜靜地躺著，慢慢地，慢慢地，老人閉上了眼睛。

突然，猛狼一把拉住老人撒開的手，大聲哭喊道：“爸爸……”

后來，猛狼資助陳媛媛讀完了大學，自己走進了公安局的大門，他要尋求心靈枷鎖的徹底解脫…… ■（責編：丹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