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不行了。一上午,我接到娘的三次電話,說爹這回怕是要走了,讓我趕緊回家見他一面。還告訴我,在香港的妹妹也趕回來了,就等我一個人了。
現在正是旅游淡季,業務不多。我將情況向老總一說,老總二話未說就批了我半個月假。
當天下午2點我乘上飛機,下午5點多就回到長樂。一下飛機,我立即攔了輛“的士”,15分鐘后,我就回到家中。
一見爹的面,我的心都碎了。沒病時,爹的身子是那么壯實,站著似一尊鐵塔,12級臺風也刮不倒。可現在瘦成一截枯木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兩眼暗淡無光。村里人都說爹是大能人,在我們村爹是第一個吃“官飯”的人,用當地人的話講叫作“鯉魚跳龍門”。在我們兄妹面前,爹極少提他自己的事。爹叫趙金聲,16歲就去修鷹廈鐵路。鐵路通車后,就分配到三明鋼鐵廠,一直干到60歲才退休回到老家長樂。
爹一見我,頓時兩眼放光。我知道那是回光返照,不是好兆頭。
爹噙著熱淚,拉著我和妹妹的手說:“爹……爹……就、就要走了,”他猛烈地喘息了一陣又接著說,“你們以、以后,要、要孝……孝敬……你、你娘……”娘一聽這話,嗚嗚地哭了起來,爹松開拉著我們兄妹的手,動情地用右手撫摸娘的背:“不用哭,這條路,誰、誰都得走。”
聽爹的話后,娘停止了哭泣。爹用灼灼如電的目光默默地注視我們兄妹,突然提高了嗓門:“爹這輩子是清清白白地過來了,”他的話語突然變得流暢起來,“只有一件事我愧疚在心,憋在心中幾十年了,今天該讓你們知道了。”
“什么事?”妹妹拉著爹的手著急地追問。
“爹……爹……爹,”喘了好大一陣氣后,爹又用清晰而流利的語氣說道,“爹做了回賊!”
我一聽急得跳了起來:“什么?做賊?”
娘抹著淚水在一旁責備爹:“這事就不要告訴孩子了。”
“不!”爹斬鐵截釘般地說,語氣出奇的平靜,“要讓孩子知道,不然進到棺材里我也不會閉眼。”
娘不再反對了,爹撐起身子繼續往下說:“在鋼鐵廠,爹干的是最苦最累的爐前工。苦、累對爹來說算不了什么,修鐵路那么苦那么累,爹都熬下來了。那時爹正年輕,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天不怕地不怕,死也不怕。可是那日復一日的忍饑挨餓卻使人受不了,要知道人是鐵飯是鋼呀!肚子吃不飽,再壯實的漢子也要趴倒。那時候,一個爐前工一個月只供應36斤糧食,還不全是大米,秋冬季節還要配給五分之一的紅薯干。一個體重150斤的青年,一天一斤二兩糧食怎么夠吃?沒辦法呀!那時,天災連著人禍,到處鬧饑荒,人人都是勒緊褲腰帶呀!正在這時,外婆領著你娘到三明投靠爹來了,那時爹跟你娘剛訂婚。雖然來時她們背了兩布袋地瓜干,但很快就吃完了。三個大活人,一天要吃多少糧食呀!多虧爹身邊一批鐵哥們時不時塞給爹三兩五兩飯票,要不然你爹你娘和外婆早就餓死了。
“那一天中午,爹到食堂打飯。當時爹身上只剩下3斤飯票了,這3斤飯票要支撐三天才能領到下月的飯票。爹打了1斤米飯,將1斤飯票遞給炊事員老崔。老崔接過爹的飯盒后,轉身去給爹裝飯。‘3斤飯票三天,三天3斤飯票。’當時爹嘴里反復念叨著,淚水直往肚里咽。三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平均一人一天只吃3兩飯,這怎么撐得住?黑市上倒是有高價大米賣,1斤要15元錢。爹一個月工資只能買兩斤半大米。一只鳥一個月也不止吃這么點兒糧食呀!想到這里,爹的心里比刀割還難受。想到外婆和你娘來到三明后,連頓飽飯都沒吃過,爹心一橫,趁老崔轉身裝飯之際,伸出右手兩個指頭把他扔在鐵盒中的那張飯票又偷偷地夾了回來。當時爹做得很隱蔽,老崔沒有發覺,排在爹身后買飯菜的工友也沒有看見。
“一斤飯票事雖小,性質卻很嚴重。這是做賊,是道德品質問題,凡是中午有到食堂打飯的人全被叫到辦公室談話去了,這件事爹做得很隱蔽,沒有第二者知道,如果不承認也就蒙混過關了。可爹當時是預備黨員呀!黨員怎么能對組織說假話呢?當時廠長馬為民到上海開會去了,負責調查此事的是副廠長鄒信一,人稱‘笑面虎’。一見爹像竹筒倒豆子把事情交代完后,他十分高興,當場表揚爹肯‘向黨交心’,并答應此事不外傳。沒想到此人口是心非,不到半天這事就在廠里傳開了,羞得爹連門也不敢出。原來他有個堂弟也看上你娘了,出事第二天,他就托當時婦聯楊主任向你外婆提親。外婆沒讀過書,講不出大道理,只嘆了聲氣說:‘沒辦法,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笑面虎’不甘心,又叫楊主任把你娘叫到她辦公室去。你娘生就一副犟脾氣,當場就把楊主任頂了回去,說爹是為我們娘倆而做賊的,就是判刑去勞改,我也等著他。
“正在這時候,馬廠長從上海回來了,聽說此事后立即跑到廚房去了。當天晚上,召開全廠職工大會。爹始終低著腦袋縮在最后一排,心里直打小鼓,不敢抬頭望人。心想這下完了,黨籍怕是保不住了,還要擔著賊的罪名過一輩子。誰知馬廠長竟出人意料地當場宣布:‘食堂中的1斤飯票沒有丟,它是被風吹到桌子底下去了,今天下午找到了。這事不要再宣揚了,誰散布誰負責。’
“爹一聽懵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飯票明明是爹拿去了呀!桌子底下怎么又跑出1斤飯票來了?連老崔也說這事很可疑,他曾私下對爹說:‘見鬼了!整個食堂我都翻遍了,沒想到它竟長腿鉆到桌子底下去了。八成是你小子上輩做了好事,今世遇貴人了。’爹未作申辯,心里也感到納悶:這個恩人究竟是誰?不管怎么說,風波總算平息了。
“一星期后,馬廠長請外婆、你娘和爹到他家吃飯。馬廠長帶著滿臉的歉意對外婆說:‘嫂子,真對不起你們,來了這么久了,也沒請你們吃過一頓飯。來吧,隨便點,粗菜淡飯,不成敬意。’
“我看見桌上擺著三菜一葷:芋頭、豆腐、菠菜和一小盤紅燒肉,總共8小片,還擺著一大盆米飯,散發出香噴噴的熱氣。在當時這算是很奢侈的了。
“馬廠長裝了滿滿一碗白米飯,擺在外婆面前,繼而用贊美的口氣指著爹說:‘嫂子好眼力,挑了個這么出息的女婿。’外婆被夸得有點不好意思,提著筷子沒去夾菜。馬廠長以為外婆客氣,親自夾了片紅燒肉放在外婆的飯碗上,催了一遍:‘趁熱吃吧,別客氣。我時常在外面跑,定量供應的糧食吃不完。’
“外婆依舊沒動筷子,遲疑好大一陣才問:‘這1斤飯票是怎么回事?’
“‘不關金聲的事。’馬廠長扒了一大口飯后用不容置疑的口氣應道,‘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要再提它了。’
“‘真的與金聲無關嗎?’外婆又問道。
“馬廠長忙給外婆作解釋:‘我在幾千人的職工大會上都宣布過了,嫂子你放心好了。’
“‘都是我們母女拖累了金聲呀!’外婆話未說完,竟失聲哽咽起來。
“馬廠長再次申明:‘這跟金聲沒關系。’
“‘不,孩子跟我說了實話,這1斤飯票是你墊的。’說著,外婆從口袋中掏出爹偷來的那1斤飯票遞給馬廠長,被馬廠長攔住了:‘這事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提了。還是找個好日子,讓他們圓房吧。’外婆含著淚水,嘴里直喃喃:‘好人哪,活菩薩轉世!共產黨干部都像你這樣就好了。’
“兩天過后,爹和娘就在工廠搭建的簡易瓦房中成了親,主婚人就是馬廠長。
“為了慶賀我們的婚禮,廠里專門宰了一口豬。上至廠長、工程師,下至鍋爐工、清潔工,每個人分到3片薄薄的豬肉。那肉切得極薄,舌頭一舔就滑進肚子里去了。那年月能熬過來,大家都不容易啊。
一口濃痰噎住爹的喉嚨,爹連咳一陣,沒吐出痰來,坦然地撒手人世,時間是晚間9點零3分。 ■(責編:何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