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6年乍暖還寒的時候,24歲的二姑結婚了。“新娘子的手好細啊。”在喜宴上,大家不無羨慕地說。那個年代,人們的手大多粗糙不堪,一雙細嫩的手自然成了幸福的象征。
二姑的幸福卻沒有持續太久。婚后沒幾年,夫妻倆就開始吵架,甚至相互動手,在家里砸東西……但家里人抱定“過日子哪有碗不碰勺”的態度,除了勸和就是沉默。一次,二姑無奈躲到了我家,姑父趁家里沒人闖進來,把她打得胳膊青紫。媽媽回家后看到她的傷,傷心極了,直接找到姑父,在眾目睽睽中給了他一記耳光。之后每提此事,二姑都懷著感激,因為只有媽媽為她出過頭。
不久,二姑離婚了。她帶著不滿4歲的妹妹,以及一個煙頭燙出的疤痕,又回到了娘家。在我的記憶中,爺爺總是關著房門,透過玻璃,可以看到煙氣氤氳中他獨坐的身影。二姑和妹妹住在另外一間屋,一到冬天,即便是白天,二姑也裹著層層被子睡覺——她常年三班倒,為了省事有時屋子里也不生火。
有次我過生日,獨自在家,二姑帶著妹妹送來一個蛋糕。當時,生日蛋糕可是個稀罕物,可能是小孩子貪嘴吧,妹妹偷偷用指頭挖了幾塊奶油吃。二姑大怒,又打又罵,妹妹躲在墻角哀哀地哭,我也被嚇得傻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妹妹告訴我,姑父經常不給撫養費,二姑讓她去要,但是姑父把她趕了出來,并說他還有個家要養,沒錢。她從來不管他叫爸爸,而是直呼其名,妹妹對繼父也是如此——二姑后來又嫁給了一個帶著兒子的單身父親,這個男人性情和善,但極愛打麻將,不怎么顧家。妹妹可以說是從沒有感受到“爸爸”這個稱呼本應該承載的責任與感情。
妹妹上高中時病了,被北京的幾家醫院診斷為強直性脊柱炎,醫生說這種病最后會導致癱瘓。說到病根,還是妹妹小時候落下的。當時她的腰受了傷,卻不敢言語,自己忍著,加之冬天家里不生火受了涼,漸漸成了這樣。
妹妹檢查時,有個指標顯示為陰性,這成了二姑的救命稻草,盡管在醫生看來這只是一個并不重要的指標。后來,二姑放棄了醫院,找了個土醫生,因為他說這個病能治——人在絕望的時候,更相信有希望的說法。按摩、吃藥,加上各種聽來不太靠譜的飲食調理法,二姑都惟命是從。接下來幾年中,二姑家的陽臺上放著按摩床,滿屋子的中藥味。在二姑的照顧下,妹妹的病情竟然真的好轉了。
妹妹善良懂事,從沒有怨言,甚至會主動迎合二姑的脾氣,但我知道,她渴望愛,只是不表達。幾年前,我和二姑坐在破舊的綠皮火車上講到從前的事,二姑說,她很后悔。妹妹小時候,總是鬧著不讓她去上夜班,她就打罵著不讓她糾纏,然后走掉。妹妹的孩童時代就這樣過去了——二姑說,她不是一個合格的媽媽。
妹妹身體好起來后,也考了大學。但她的學習都被身體耽誤了,上的是個不入流的大學。已經退休的二姑到別家當起了保姆,我媽媽對此一直不支持,怕她受委屈。每次一提起這事,二姑就會輕松地說那家人還不錯之類的。我偶爾還聽她說過,她的一個朋友也是在別家當保姆,后來那家人還幫這個朋友的孩子找了個好工作。二姑去的那家夫妻倆都在交通隊工作,都有點小頭銜。但她的那點小心思到底沒開花結果,一次二姑感冒生病了,女主人焦急地催著她休假回家——當時禽流感正流行著。之后,她再也沒去那家。
去年,二姑現在丈夫的兒子買房、結婚,不但花光了他們的積蓄,還借了外債。妹妹生日時,二姑咬緊牙借錢買了枚1800元的戒指——據說是鉆戒,這或許是她所能送給女兒的最貴重的禮物了。那顆小小的晶瑩的石頭,是她身為母親的心吧。
編輯:王晶晶 美編:王迪偲 編審:張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