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網絡技術和數字技術發展而來的新型版權保護問題,無論從實踐還是立法的角度,我國的版權保護都應該不斷進行新模式的探索。而這種探索,應該是基于對現有版權法律法規、版權保護實踐、行業企業和技術發展的平衡之上。
在印刷媒介作為作品復制傳播的主要方式的時代,作品版權保護相對簡明,法律對版權侵權相對容易做出明晰的界定(比如我國著作權法第47條和48條的規定)。至少版權在大多數具有版權立法的國家得到了足夠的尊重,不論這種尊重僅僅是停留在法律條文上,還是在具體的實踐中。然而,隨著互聯網的普及和數字技術的發展,網絡傳播成為作品傳播的全新形式,數字版權概念也隨之出現,版權保護開始呈現復雜性,因網絡傳播而產生的版權侵權以及涉及的新類型版權保護等已經成為新型法律問題。
數字版權保護正引起諸如出版業、互聯網行業、法律界、廣大權利人以及公眾越來越多的關注,其中的因由是,當以數字技術為支撐的網絡日益普及后,內容在網絡上的傳播變得海量、易復制、不可控。版權所有者的權益與網絡服務提供者和網絡內容閱讀者的需求之間存在著相對嚴重的對立,同時,現有版權保護機制面對浩瀚的互聯網似乎顯得非常脆弱。也正因為如此,在版權法律、內容創作者及內容版權所有者與網絡服務供應商和網絡使用者之間一旦出現某些涉及版權的紛爭,人們的關注以及由此帶來的對版權保護新課題的討論也就順理成章。在我國近年的版權實踐中,與百度相關的版權糾紛最為典型,所受到的關注也最為強烈,它反映了網絡時代權利人與互聯網行業對版權保護新的需求和矛盾。
從百度文庫案看數字版權保護的糾結
2012年6月1日,作家維權聯盟訴百度文庫侵權案在北京海淀法院開庭,這是自2011年3月15日近50位中國作家聯合發表《三一五中國作家討百度書》以來業界所稱的百度文庫案的最新進展。盡管最終結果尚需等待法院判決,但這并非百度遭遇的第一起版權侵權訴訟。2005年9月,百度曾經在另一場版權糾紛案中被判侵權,原告方是上海步升音樂傳播有限公司,也是由北京海淀法院進行審理的。此外,轟動一時的盛大文學訴百度侵權案也以百度一審敗訴以及終審前百度撤訴而告終。加上2011年中國文字著作權保護協會等高調支持作家向百度文庫維權,凡此種種,百度作為一家上市公司和目前全球最大的中文搜索引擎服務提供商成為眾多企業和個人版權維權的焦點對象的這一現象,引發了學界、業界、法律界以及公眾對網絡環境下版權保護的密切關注。
在分析百度的上述三個案例時人們不難發現,步升訴百度案涉及音樂作品的網絡傳播和下載,盛大文學及作家維權聯盟訴百度案涉及文學作品的網絡傳播及下載,前者百度作為網絡服務商提供了下載鏈接站點,后兩者則是百度文庫直接提供了由網友上傳的作品內容供閱讀和下載。2009年12月百度文庫正式被推出,其運行機制為:百度文庫是供網友在線分享文檔的開放平臺。在這里,用戶可以在線閱讀和下載涉及課件、習題、考試題庫、論文報告、專業資料、各類公文模板、法律文件、文學小說等多個領域的資料,不過需要扣除相應的百度積分,平臺所累積的文檔均來自熱心用戶上傳。百度自身不編輯或修改用戶上傳的文檔內容。用戶通過上傳文檔,可以獲得平臺虛擬的積分獎勵,用于下載自己需要的文檔。下載文檔需要登錄,免費文檔可以登錄后下載,對于上傳用戶已標價的文檔,則下載時需要付出虛擬積分[1]。百度文庫的推出很快受到了眾多用戶的追捧。即便在2011年3·15百度文庫受到作家維權聯盟和包括文著協等機構在內的猛烈抨擊甚至被起訴以后,百度文庫上的文檔一直保持著高速增長。以百度百科上的百度文庫條目提供的最后一個文檔數字看,到2011年5月8日20:00,百度文庫的文檔增長至19074407份[2],可見用戶對類似百度文庫這樣的網絡平臺非常歡迎。這一點我們從豆丁網等其他提供類似服務的網站情況也可以得到佐證。
而從以韓寒等作家為代表的廣大創作者和版權所有者以及文著協等版權保護機構的反應來看,這種網絡服務形式明顯受到激烈的反對。他們保護自己版權的基本依據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法律規定,任何未經著作權人許可,擅自復制發行、在信息網絡上傳播其作品的行為,都是侵犯作者版權的。由于上傳作品的都是個體百度用戶,直接侵權人也是這些個體,但由于這些用戶注冊身份并非實名,要追責顯然十分困難。“權利人無法確定具體的侵權人,無法向該注冊用戶追究責任。這是作家將其矛頭直接指向百度文庫的經營者——百度公司的重要原因” [3]。
從上述兩方面現象可以看出,目前在數字版權保護上存在某些糾結,其中最主要的是網絡用戶個體利用類似百度文庫這樣的網絡平臺將受版權保護的作品上傳傳播與版權所有者對這種行為的憤慨和維權的艱難,以及對類似百度文庫這樣的網絡服務提供者是否侵權的認定。還有一點便是對版權先授權后傳播原則在網絡化條件下的處置,這對網絡數據服務供應商如龍源期刊網、中國知網等無疑也存在巨大的糾結。政府一方面要支持互聯網行業的發展,另一方面也要保護版權所有者的權利,這也存在著某種程度的糾結。總之,網絡時代數字版權的保護既歸結為對版權的真正保護和尊重,同時又存在著網絡服務行業行為與版權保護之間的取舍和糾結。
版權網絡侵權的兩大表現及我國法律法規的應對
就目前而言,數字版權在網絡上受到的侵權可以簡單歸納為以下兩種:第一,未經版權所有者許可,直接將作品掃描或輸入上傳到網絡進行傳播。這種行為可以是個體讀者所為(如將作品上傳到個人博客上等),也可以是個體利用網絡服務平臺進行上傳(如用戶利用百度文庫進行作品上傳等),也可以是網絡服務商的企業行為。這種行為可以以贏利為目的,也可純粹以擴大傳播非贏利為目的。第二,以直接或間接贏利為目的,未經版權所有者許可,進行作品的數字化傳播。這在傳統紙質出版機構開展數字出版的早期較為明顯,即未經作者許可或者已經在圖書出版合同約定的期限之外將圖書內容數字化轉換后上載傳播獲取收益。事實上,百度文庫案中版權所有者所主張的權利基本都涉及上述兩個方面。
按照我國著作權法的規定,版權侵權的前提是未經版權人的許可。但是,由于法律的制定總要落后于現實,因此,隨著互聯網的普及和數字出版及數字傳播技術的發展,國內外都針對版權網絡侵權等問題進行了立法上的補漏。美國于1998年10月28日開始生效的《數字千禧年版權法》(DMCA)可以說是國際上第一部以數字版權為主體立法對象的版權法。該法中首次提出了涉及互聯網和數字版權的“避風港”(safe harbour)原則,主要用于解決涉及類似谷歌、YouTube等網絡服務平臺服務商的侵權糾紛處理。所謂避風港原則,是指在發生著作權侵權案件時,當ISP(網絡服務提供商)只提供空間服務,并不制作網頁內容,如果ISP被告知侵權,則有刪除的義務,否則就被視為侵權。如果侵權內容既不在ISP的服務器上存儲,又沒有被告知哪些內容應該刪除,則ISP不承擔侵權責任。后來避風港原則也被應用在搜索引擎、網絡存儲、在線圖書館等方面。
我國版權立法和行政法規也逐步接受了避風港原則以應對隨著互聯網普及而產生的版權侵權問題。在步升公司訴百度一案前,國家版權局和信息產業部于2005年4月29日聯合發布并于5月30日起施行《互聯網著作權行政保護辦法》,以對網絡搜索服務供應商的行為進行規范。該辦法第五條明確規定,“著作權人發現互聯網傳播的內容侵犯其著作權,向互聯網信息服務提供者或者其委托的其他機構(以下統稱“互聯網信息服務提供者”)發出通知后,互聯網信息服務提供者應當立即采取措施移除相關內容,并保留著作權人的通知6個月”。這一條體現了避風港原則的兩大內容,即“通知+移除” (notice-take down procedure)。此后,2006年5月10日,國務院通過了《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并于7月1日起施行,這是迄今為止我國比較全面地規定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各相關方面的一部行政法規。該法規也明確規定了信息網絡傳播權領域的“避風港”,涉及數字圖書館的避風港、遠程教育的避風港、ISP的避風港、搜索引擎的避風港、網絡存儲的避風港等若干方面。百度文庫對于權利人的訴求提出的抗訴主要依據便是該條例的第22條和23條的規定[4]。
2012年3月31日,國家版權局發布了“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修改草案)公開征求意見的通知”。國家版權局關于修訂著作權法的必要性說明的第二條便是,“隨著高新技術特別是數字技術和網絡技術的迅猛發展和廣泛使用,我國著作權保護面臨的現實環境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而科學技術迅猛發展、社會環境的不斷變化的動態性,與著作權法律制度的相對穩定性矛盾十分突出,著作權法律制度遇到了嚴峻挑戰。為適應新形勢、新情況,需要及時全面推進修法工作”[5],這說明修訂著作權法是對科技發展的回應,尤其是針對網絡技術和數字技術發展以及傳播技術的變化而引發的版權保護的新的需求進行的修訂。在修改草案中,信息網絡傳播權被明確列為著作權人的財產權利之一,復制權中也明確規定了數字化形式的權利,第69條則明確收入了避風港原則及該原則中的通知移除規則。這將為我國版權保護實踐中處理類似百度文庫案及探索數字版權保護新模式確立法律依據。
我國版權保護新模式的探索
伴隨著網絡技術和數字技術發展而來的新型版權保護問題,無論從實踐還是立法的角度,我國的版權保護都應該不斷進行新模式的探索。而這種探索,應該是基于對現有版權法律法規、版權保護實踐、行業企業和技術發展的平衡之上,任何立足于自身所處行業需要而無視版權保護根本的訴求都會對版權保護尤其是數字版權保護產生不利影響。比如,互聯網行業從業者曾站在行業實踐的角度提出現行數字版權問題中存在著對版權保護先授權后傳播原則的挑戰,希望版權新法規能夠基于數字出版產業的發展需求作出新的變化 [6]。作為一種私權,版權的保護和傳播之間并不矛盾。以許可授權為前提的版權保護反映了對版權作為人身權和財產權的尊重和保障。因此,在互聯網和數字技術時代,對于版權保護新模式的探索可以從以下方面著手:
1. 繼續加強版權保護知識的普及,特別是對出版企業和互聯網服務行業的從業人員進行版權知識的普及。對版權保護和尊重的基礎是全民版權意識的加強,而這正是目前我國版權立法跟現實版權知識不普及之間存在的主要矛盾。目前有個有趣的現象,就是到目前為止,很多出版企業和互聯網企業的從業人員對版權和著作權這兩個同一概念的不同表述分不清。而在作者中間,將版權當作是出版者的權利的也不在少數。理應對版權和版權保護知識熟悉的人群還存在這樣的問題,遑論其他人群了。
2. 版權立法和版權保護應進一步強化權利人的權利,以法律的形式進一步強調版權的私權性質。在此基礎上,全面進行中國特色的版權保護法律體系建設,積極應對網絡和數字時代版權保護出現的新情況和新問題。當我國的憲法以及類似物權法等都已經明確了公民的私權時,版權立法就更有必要對版權的私權屬性予以強化,并給予足夠廣泛的保護。
3. 結合網絡和數字技術的發展,探索版權保護特別是網絡條件下版權保護的新形式、新模式。有學者提出建立“三部曲”式的網絡搜索服務責任認定體系來促進新型數字版權保護,即統一公示獲授權網站,予以著作權集體保護,明確網絡搜索服務提供者的審查義務,建立“幫助侵權”理論[7]。這不失為一種從實踐到理論都具有一定操作性的版權保護思路和模式,值得進行有益的嘗試。
4. 提倡版權集體保護,通過成立各種專業類型的版權集體保護組織促進版權保護的廣泛性和普及性,并通過版權集體保護組織形成從版權授權到保護再到維權等的有效運作機制,改變目前個體版權所有者單打獨斗、缺乏必要的法律支持而放棄甚至在無奈中姑息侵權行為的狀況。
5. 充分發揮地方版權保護協會等民間或半官方機構和協會的作用,培育專業版權法律人才,形成由司法、政府、版權法律工作機構和人員、行業、版權所有者等組成的全方位版權法律保護、版權行政管理、版權行業保護體系。針對互聯網行業的版權管理,立法或政府行政管理部門應嚴格監管,主動承擔起作品版權保護的審查義務,最終減少或者避免類似眾多作家針對百度文庫的維權控訴。
我國的版權立法和版權保護在過去的近二十年里取得了長足的發展,并且針對互聯網和數字技術發展帶來的新的版權保護問題不斷地完善,我國國民的版權知識和版權意識也日益得到普及與加強。從版權保護的角度看,百度文庫案將對我國版權立法和互聯網時代的版權保護帶來有益的促進。當權利人的權利得到應有的尊重和保護,當新興產業的發展因此而不斷規范,法律朝著其實現維護社會公平和正義的目的前進,版權權利人和使用者之間便將不斷達成共贏和諧的新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