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歷了那么多的愛恨情仇,他和她一樣,都不曾真正地忘卻彼此。愛究竟是什么?讓他們在有生之年有了那么多的悲歡離合,讓后世的人們,唏噓不已。
他是一個遺腹子,父親戰死在異國他鄉。做中學教師的母親,靠著微薄的薪水,撫養他熬過了異常艱難的童年,在那些清貧的日子里,他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安靜地沉浸于閱讀。對政治和文學頗感興趣的他,后來考入了頓河河畔的羅斯托夫大學,卻進了數學物理系。然而這并沒有妨礙他對文學的熱愛,在大學期間,他還參加了莫斯科文史哲學院的函授學習。
1936年,一頭亂發的他在校園里遇見了一位美麗的女孩,平素木訥的他眼睛立刻亮起來,忙向人打聽她的名字,又旁若無人地上前自我介紹。女孩就讀于同校的化學系,她對身材像麻桿兒似的他,第一印象并不太好,還有他的書呆子氣。她從朋友那里得知他家境清寒,還聽說他很有些文學才華。
她第一次邀請幾位同學到家里聚餐,他不邀而至,竟在眾人一片驚訝中,嫻熟地彈奏了一支難度很大的鋼琴曲,令她不禁對他刮目相看。隨即,他送給她一首很特別的藏頭詩,讀罷,情竇初開的她不由得對他產生了興趣。
后來,他與她成了十分親密的朋友,兩個人經常一同參加校內的社團活動,一同去圖書館,一同去食堂,一同去參觀展覽。這期間,他給她寫了一封又一封文采飛揚的情書,她一一收藏了,卻始終不曾表白自己的心跡。她雖然很欣賞他的才華,也感受到了他對她的癡情,卻無法確認自己對他究竟是崇拜還是喜歡,內心里一直糾結著。
1938年的一個星光閃爍的夏夜,他與她在一個公園里散步,突然,他站住了,眼睛直直地望著她,時間仿佛突然凝固了,過了一會兒,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攥住她的手:“我在愛,希望你也一樣。”還在猶豫的她,擔心高傲的母親會反對他們相愛,一時慌亂得不知該怎樣回答他。
第二天,他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沒了笑容,也不再講逗人的趣聞。沒過多久,他熾熱的情書又一封接一封地傳到她手上,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拒絕了。很快,他們便墜入了熱戀之中。
1940年,尚未畢業的他和她,瞞著各自的母親,辦理了結婚手續。他們的蜜月,是在塔魯薩的鄉下度過的,他們在那里租了一間簡陋的農舍,除了門外的一張木臺子和一條木凳,屋內沒有什么家具。他們睡在干草上,像電影里浪漫場景一樣,連枕頭也是用干草墊起來的。
婚后的日子是清貧而甜蜜的。兩位母親知曉后,并沒有責怪他們,還幫助他們租了一間公寓,向他們送上了遲到的祝福。然而,如膠似漆的甜美的生活僅僅維持了一年,殘酷的戰爭爆發了。她向后方撤退,他握筆的手則拿起槍,毅然地奔赴了前線。在那些血雨腥風的日子里,兩個人用一封封書信,傳遞著愛的信念,相互鼓勵著。誰也沒有想到,戰爭剛一結束,他們尚未來得及歡呼,他便因為不合時宜的言論,被判處監禁8年。起初,她說什么不肯相信,出生入死、保家衛國的他,會有那樣嚴重的過錯,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不無悲傷地發現,她與他之間似乎真的存在著一道無形的隔膜。他在她心中變得有一點兒陌生了,尤其是她考上了莫斯科大學的研究生,幾次去獄中探望后,她和他的心里都生出了悲涼。
他被轉到哈薩克斯坦北部的勞改營后,她們便好幾年沒有再見面。
孑然一身的她,在孤寂和無望中,選擇了與仍在服刑的他離婚,改嫁給了對她窮追不舍的一位莫斯科大學的高級講師。但很快,她就痛苦地發現,她的這次選擇,其實并沒有多少幸福可言。
1956年的一天,結束了長期流放生涯并被恢復了名譽的他,得知她就住在附近。他決定去最后看她一眼,將在流放的日子里為她寫的詩送給她作為分別的紀念。然而,飽經歲月滄桑的兩個人,四目相對,竟久久地無語凝咽,彼此的心海都在波濤翻涌——原來,往
事并不如煙,真愛并未走遠。
此后,她一次次地請求他寬恕自己的背叛,她愿意再回到他身邊,愛他到永遠。他被她真誠的懺悔感動了,就像當年她被他的癡情感動了一樣,幾經波折,他和她迎來了愛情的又一個明媚的春天。她對他比過去更體貼,更崇敬,她相信他卓越的才華,終有一天會展現在世人面前,雖然此時他只是小鎮上的一個普通的物理老師。每當他坐在桌前,安心地寫作時,她總會默默地坐在旁邊,滿眼柔情地望著他。他也很愛她,總會在完成一部作品后,向她送上一個溫柔的吻。
1962年11月,他寫的披露斯大林時代勞動集中營內幕的中篇小說《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發表后,立刻產生了難以想象的“轟動效應”,他一夜成名。名聲鵲起的他,收到了大量的崇拜者的來信,其中有不少優秀的知識女性,在信中含蓄或直率地向他傳遞愛慕之情。其中一位大學女教授的情書打動了他。他悄悄地來到涅瓦河畔的列寧格勒,與其一同度過了20多天浪漫而幸福的時光。他這一短暫的移情別戀,未能逃過她特有的敏感,在她的逼問下,他全部坦白。
而不久后,隨著蘇聯政局的動蕩,他又遇到了人生最寒冷的“冷凍期”,先是早期的作品被查禁,接著被作家協會開除會員資格,新作品被官方禁止出版,甚至他的行動都受到了克格勃的監視。在他最壓抑的那段日子里,他在莫斯科郊外的一位朋友家中,他與一位和他同名的29歲女子一見鐘情。他給她取名阿莉婭。她的出現,對于他來說,就像在沙漠中跋涉的旅者,忽然發現了一口清泉,他激情澎湃地陷入了一場新的愛情之中。
而她,在得知他與阿莉婭的戀情后,大發雷霆地警告他:“你在我的心里已經死了。對于你,我只剩下了恨!”也許因為“愛之深”,才“恨之切”,她一直拒絕與他離婚,直到他的第三個兒子即將出世,他才等到法院的離婚判決書。
1970年,他因在西方出版的小說《第一圈》等,榮獲了“諾貝爾文學獎”,但他卻無法前去領獎。1974年2月13日,西方情人節的前一天,他被驅逐出境。從西德,到瑞士,再到瑞典,最后遷往美國。已經是3個孩子的父親的他,開始了長達20年的流亡國外的漂泊生涯。幸好有深愛他的阿莉婭始終陪伴在身邊,讓一路顛沛流離的他,感受到了命運的無常,也體味到了愛情的偉大。
在他被迫離開蘇聯前夕,她曾奉命前往勸阻他,讓他向當局低頭,但倔強的他只服膺于真理,非但對她的建議置之不理。在喀山火車站冷清的站臺上,他與她人生中最后的一面,是彼此用沉默做了告別。
他沒有想到,她在他遠走他鄉后,心中依然難以揮去“愛難全”的痛苦,反而將他的離開,視為一生不能容忍的“背叛”。有些喪失了理智的她,在他流亡國外的那些日子里,接連出版了6本回憶錄,對他進行了刺痛心靈的文字討伐。
1994年,經俄羅斯總統葉利欽邀請,他回到了俄羅斯,他的作品也紛紛“解凍”。歸國后,他拒絕與她見面,直到2003年她去世時,84歲的她手中握著他青年時代的一張照片,那是她與他結婚登記那天他送給她的,時間是1940年4月27日,照片背面寫著一句話:“無論出現什么情況,你能永遠愛一個終生相托的人嗎?”
得知她去世的消息,他久久地坐在那里,一語不發,兩顆豆大的濁淚,緩緩地滑過他溝壑縱橫的面頰。沒人知道,他那平靜如水的外表下,掩蓋著怎樣的一場心靈風暴。
5年后,他溘然長逝。在整理他的遺物時,人們發現,他有一個從不示人的小盒子,里面只有兩張照片,一張是他早逝的母親,另一張是他和她在大學戀愛時拍攝的。
原來,經歷了那么多的血雨腥風,經歷了那么多的愛恨情仇,他和她一樣,都不曾真正地忘卻彼此。愛究竟是什么?讓他們在有生之年有了那么多的悲歡離合,讓后世的人們,面對那一言難盡的愛情,唏噓不已。
是的,他就是被譽為“俄羅斯的良心”的著名作家亞歷山大·伊薩耶維奇·索爾仁尼琴,她則是陪伴他走過32年人生之旅的第一任妻子娜塔莉婭·列舍托夫斯卡婭。有關他們那近乎傳奇的愛情故事,至今仍眾說紛紜。
(摘自中國畫報出版社《人生,在哪里轉彎》 作者:崔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