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華生死余波

　　距離8月14日重慶警方宣布公安部A級通緝犯周克華被擊斃已經過去一周，但是，圍繞周克華案的討論和爭議卻不絕于耳。這其中，有對周克華成長環境的披露，有對一個普通農民演變為悍匪的解讀，同時，也不乏對警方在抓捕周克華的過程中諸多細節的質疑，甚至一度有網友懷疑被擊斃的并不是周克華。當然，更值得我們探討和思考的，是今后如何預防和減少類似重大命案的發生。
　　斃命于死胡同
　　8月10日上午，重慶沙坪壩區鳳鳴山康居苑中國銀行儲蓄所大門前發生一起持槍搶劫殺人案，兇手逃逸。重慶警方調查后確認，該案與2004年以來發生在江蘇南京、湖南長沙、重慶等地的多起持槍搶劫殺人案系同一犯罪嫌疑人周克華所為，一張圍捕大網隨即拉開。
　　本刊綜合了8月14日下午公安部門新聞發布會以及擊斃周克華的民警披露的抓捕細節。8月14日清晨6時45分左右，參與圍捕任務的重慶沙坪壩區某治安派出所民警周縉和王曉渝接到上級電話，告知嫌疑人周克華就在附近，讓他們高度戒備。這時，周縉看到前方30米處，有一個戴著平框墨鏡、背著黑色包、穿一件藍色橫條紋襯衫、邊走邊打手機的男子。盡管并不能確定這名男子就是周克華，周縉和王曉渝還是迅速跟了上去。
　　穿過212國道后，該男子加速折入一條小巷，這是一個死胡同。該男子嘟囔著“走錯路了”的同時，突然回轉身，借助墻角作掩護，掏出手槍迎面射擊。此刻他與身后的便衣警察之間的距離僅有3米左右，來不及多想，周縉迅速借助電線桿作掩護，王曉渝靠著一面墻，兩人同時掏槍還擊。
　　7聲槍響之后，該男子倒地、抽搐，此時是6時50分。兩位民警小心翼翼靠近倒地者，用腳踢開了他手中的槍。后經重慶警方指紋對比和DNA鑒定，這名男子確為周克華。
　　警方在擊斃現場發現，周克華的遺物有一副墨鏡、兩把手槍、3個彈夾、62發子彈和1萬多元現金。令人意外的是，他的包里還有兩張沙坪壩電影院的電影票，顯示他分別于8月11日上午和12日上午看了電影《聽風者》及《太空一號》，這兩部影片題材均與特工、抓捕有關。警方還從周克華的褲兜里搜出一張字條，上有江津某銀行的路線圖。警方推測，那是他的下一個目標。
　　一個冰冷的邊緣人
　　人們對周克華并不陌生。過去8年中，他持槍搶劫殺人，犯下10條命案，轟動全國。這么一個殘暴而冷血的人，僅是個人性格使然，還是家庭或社會因素造就的？
　　1970年2月6日，大年初一，重慶沙坪壩區井口鎮二塘村獅子山的周正喜、陳世珍夫婦迎來了他們的兒子周克華的降生。
　　周克華的家庭冰冷而壓抑。父親周正喜是回鄉的知青，在生產隊當了多年的會計，母親陳世珍在此之前是一個有著兩個孩子的離異女人。“他們這一家在村里從來不與人來往。”鄰居們都說，周家很“冷”，村里的紅白喜事，周家幾乎從不參與；周正喜結婚、生子也都未擺酒宴請。也許是受家庭的影響，“沉默寡言、孤僻、冷漠”是鄰居、親人對周克華的最大印象。
　　在兒時玩伴陳啟紅的記憶中，周克華喜歡游泳，游得很好，他們幾個玩伴一起到河里抓螃蟹，抓上來就掰開生吃掉。“周克華的野外生存能力就是小時候在農村練出來的。”小的時候，周克華就很喜歡看武俠和偵探小說，據同學回憶，他的書包中經常有這一類的書籍。
　　1985年中學畢業，周克華沒有考上高中，閑了一年后，進了一家建筑公司打工。同年3月，周克華因調戲婦女被治安拘留14天，第一次的行為越軌，為他的人生軌跡埋下了伏筆。1987年，父親帶著他到嘉陵江邊碼頭給貨車上河沙，每天有二三十元的收入，當時一般體力好的村民基本上都去“上河沙”。在這段時間，周克華曾想入伍，但體檢沒有通過。
　　就這樣，過了4年相對平靜的“上河沙”生活后，1991年9月，周克華入戶盜竊現金120元、糧票100多斤、獵槍一支。兩年后，他帶著這把獵槍離開重慶去武漢，在江岸被巡警盤查時，拒絕繳槍并朝地上射擊后逃跑，被警察抓獲，以妨礙公務為由在武漢勞教兩年。
　　在農村人的觀念中，成家可能會把一顆野慣了的心給收回來。1996年，在一切從簡的情況下，周克華回到重慶完婚。在岳父母眼中，周克華是一個怪異的女婿，很少說話，喊他吃飯就吃飯，離開的時候也不打招呼。婚后，周克華曾借錢買了一輛二手中巴車拉客，其間他的兒子出生。一個剛剛穩定的家庭卻在2001年一次車禍中變得風雨飄搖，高額賠償讓他選擇了逃跑。2002年春節前后，周克華主動向妻子提出離婚，后離家出走，不知行蹤。2011年7月19日，周克華已經命犯多案，還潛逃回重慶與妻子辦理離婚手續。
　　“槍比命重要”，這是周克華常給前妻提及的一句話。為了獲得一支槍，他在婚后第一年的夏天跑到云南文山，買了一支五四式手槍被抓，由妻子繳納罰款后獲釋。有知情者透露，2002年以后，周克華相當長時間混跡于中緬邊境地區。長沙警方稱，周克華曾在緬甸參加過雇傭軍，在那里他鍛煉了使用槍械、叢林作戰的能力，并獲得了夢寐以求的手槍和彈藥。
　　2005年10月，周克華因攜帶五四式手槍，被云南警方查獲，獲刑3年。在云南服刑期間，獄方為周克華拍照存檔，因此留下了日后被公布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緊抿嘴唇，目光陰冷。周克華的獄友對他的印象大多是不愛說話、獨來獨往，平時一個人躲在一邊看武俠、槍械之類的書籍。有獄友還稱，服刑期間，周并無悔意。
　　2008年，周克華獲減刑6個月，于當年4月15日刑滿釋放。行蹤不定一段時間之后，2009年他再次潛回重慶。此后幾年，周克華在重慶、長沙、南京先后連番持槍搶劫作案，一次次地挑戰社會。
　　詭異的是，在這張冰冷的外表之下，周克華還有著令人唏噓的一面。與一般的劫匪不同，周克華搶劫的錢財不是供自己揮霍。根據各地警方的匯總信息顯示，周克華這些年所劫現金至少55萬元，但他本人非常節儉，平常也沒有什么大的開支和消費，贓款主要花在他的家庭上，匯給前妻養育兒子，也有一部分給了后來的女友張貴英。2011年8月，周克華還回老家參加了父親的葬禮，并一直到安葬后才離開。
　　8年9案10命
　　仔細梳理，8年來，周克華在3省（市）先后作案9起，致死10人。
　　根據媒體報道，第一槍是2004年4月22日打響的，在重慶某銀行分理處門外，周克華持槍搶劫剛取錢出來的某公司會計和出納，造成一死一傷，搶劫現金7萬元。2005年5月16日，重慶某銀行附近，他又槍殺一對剛從銀行出來的夫婦，造成兩死一傷并搶走現金17萬元。2009年3月19日，還是在重慶市，在某駐渝部隊營房前，他槍襲哨兵并搶劫一把自動步槍，警方后稱，周克華搶槍是為了籌劃搶劫運鈔車。
　　正當重慶層層設卡圍捕襲擊哨兵的兇犯時，周克華已經去了長沙，并分別于2009年10月14日、2009年12月4日、2010年10月25日、2011年6月28日連犯4樁血案，造成3死1傷。
　　2012年1月6日，周克華又出現在南京下關區，在某銀行門口持槍擊中一男子頭部，搶劫現金20萬元，隨后，從容離開現場。1月18日，周克華潛回重慶，8月10日在重慶再次作案。
　　周克華何以能逃脫8年？公安部專案組負責人、刑偵專家劉忠義在接受央視采訪時說，周克華野外生存能力極強、作案前數次踩點、有強大的反偵查能力。湖南省刑偵總隊總隊長趙劍也透露：“周克華的生活空間十分狹窄，游離在社會之外。他善于偽裝，棲身地、作案地點、作案時間都有利于盡快逃離，逃跑通道通常不止一條，利用多種交通工具能迅速逃離，等等。”
　　此外，在多年的逃亡生涯中，周克華一般不使用移動通訊工具，只通過IC卡電話與家人聯系。據周克華前妻交代，周曾研究過另一名悍匪張君（流竄湖南、重慶、云南一帶的重大持槍作案犯罪集團首領，2001年被判處死刑），認為張君的弱點是女人和手機，且表達了對張君的不屑。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重蹈了張君的覆轍。
　　其實，在去年之前，重慶警方曾將周克華與另一持槍搶劫犯曾開貴混淆。直至今年年初，警方才慢慢鎖定周克華。據重慶市公安局副局長黃偉介紹，今年上半年，重慶市公安局在排查未辦理二代身份證人員時，發現轄區內村民周克華有重大嫌疑，經提取其直系親屬的DNA樣本與南京“1·6”案提取的嫌疑人DNA樣本進行比對，確認相符；與長沙警方獲取的嫌疑人頭像比對，也確認系周克華。
　　8月10日的重慶槍擊案后，公安部在第一時間發出A級通緝令，公安部副部長張新楓專程趕赴重慶一線指揮，公安部派出專家組指導案件偵破。渝、川、黔警方層層設卡布控，形成了一張圍捕頑兇的天羅地網。
　　在4天的全城圍捕中，重慶調集了近萬名警力，印發通緝令186萬余份，在主要街道安裝50多萬個攝像頭，并對4萬多群眾進行了發動，接到群眾各類舉報700余條。
　　在警方已經披露的案件信息中，有一條群眾舉報線索在整個案件的偵破中起到了關鍵作用。8月11日，一年輕女子向警方舉報稱，在重慶市區一家商場看到一名疑似周克華的男子。經重慶市公安局調查辨認，該男子正是周克華，雖然當天沒有成功抓獲，但周克華在商場現身，證明其并沒有藏匿在深山之中，而是依舊身處鬧市區。
　　不得不提及的還有周克華的女友。重慶警方曾經透露，8月13日，重慶市公安局截獲一條至關重要的信息，周克華與其女友通電話時稱“10日沒搞到什么錢，準備在14日再干一次大的”。這次通話內容被警方監聽，警方隨后對周克華主要活動地帶以及有可能的逃跑通道加強了監控，在每個銀行網點的門口都安排了便衣把守。
　　2012年8月15日，在周克華被擊斃后，其女友被警方提審，其出租屋也被警方貼上了封條。
　　目前，警方尚未給出她的相關信息。但網絡微博上已經對該女子的照片瘋狂轉發，網友稱這個名叫張貴英的女子是四川宜賓人，今年20歲，住在沙坪壩區一出租屋內。今年1月份，周克華回重慶后不久，在洗頭房里與張相識。據傳周克華出手大方，每次給張貴英零花錢上千元。周克華搶來的錢，相當部分存到了女友賬戶里。周克華作案前會跟女友討論路線和計劃，還邀請女友觀摩槍殺現場，張貴英聽說周搶了一大筆錢，還質問他為什么只給自己幾萬塊錢。
　　目前，周的前妻和女友都已卷入案中，正在接受警方訊問。
　　死后留下的謎團
　　周克華雖然被擊斃，但案件仍留下眾多謎團，可以說，網上質疑聲不斷。他所搶劫錢款、槍支去向，是否有人為他通風報信等問題，仍然沒有答案。
　　外界也對破案過程頗多質疑，比如，有自稱目擊者的人說，警察擊中周克華腰部后，是周克華舉槍擊中自己的腦袋，是自殺而非被警方擊斃。還有人質疑抓捕過程，兇手最終在市區被擊斃，為什么花費那么大的警力圍捕歌樂山？從2004年起跨越8年，9起案件死亡10人，全部都是周克華所為嗎？甚至有人懷疑最后被擊斃的并不是周克華本人，而是一名便衣警察。
　　針對這些疑問，重慶警方做了回應。王曉渝在接受采訪時說，圍捕歌樂山是公安部的一個策略，故意讓周克華以為警力在山上，實際上精干力量都撤回了城區。王曉渝也解釋了周被擊斃而非自殺：“周克華確實是被擊斃的，這么兇殘的罪犯是不會自殺的。”
　　8月19日，重慶警方通過官方微博宣稱：“對于網上質疑周克華未被擊斃的信息純屬誤解與造謠，悍匪周克華已被擊斃毫無疑問。”隨后，沙坪壩區公安分局也通過官方微博稱：擊斃的周克華DNA和指紋都已經比對準確無誤，質疑周克華未被擊斃有些滑稽可笑。
　　8月20日下午，重慶警方公布了周克華被擊斃后的3張照片，分別為一張正面照和兩張側面照，其中一張顯示太陽穴附近有明顯的傷口。警方希望在公布這些照片后能夠平息公眾的各種質疑聲。
　　不過，警方的解釋仍然沒有完全滿足公眾的知情權。中國犯罪學研究會副秘書長、中國政法大學犯罪學所所長王順安在接受環球人物雜志記者采訪時說，有懷疑也是正常的，這就需要警方更細致地把適宜公開的有關情況、證據告訴公眾，不公開就會導致公眾不信任，公信力就會打折扣。“尤其在網絡時代，更需要及時回應公眾的質疑，陽光下的司法是最好的司法。”
　　王順安認為，周克華一開始為了謀錢而持槍搶劫，后來就變成對警方的挑釁，尤其在重慶鬧市區，不遮不擋不化裝，搶劫第二天就上街，看電影，甚為囂張。上世紀80年代，沈陽王宗方、王宗瑋兄弟，在全國流竄持槍搶劫殺人，后來伏法，可以說，周克華是“二王”以后最大的悍匪之一，8年時間才擊斃，比追捕“二王”的時間還要長。
　　“毫無疑問，這里有警方的疏忽，是沒辦法向群眾交代的。這說明警察與時俱進的能力還不夠，與在城市犯罪的悍匪、槍匪作斗爭，還需要增加智慧，需要現代化的刑偵手段，需要各地密切協作，比如建立全國聯網的犯罪嫌疑人資料庫，等等。”王順安說。
　　同時，王順安也承認，周克華本身具有極高的反偵查能力和流竄作案能力，能夠在重重包圍中隱匿在城市中，有著近乎“職業罪犯”的特征，他的反偵查能力比當年的張君還要強。
　　中國公安大學犯罪心理學專家李玫瑾在接受環球人物雜志記者采訪時也指出，外界存在質疑是正常的，但是不能說因為周克華在鬧市區被擊斃，從而就質疑警察圍捕歌樂山是誤判形勢。在偵查階段，警察的判斷和偵查方向只能是多向的，也許其中一種方向是對的，也許都不對，但你不能說這就是誤判。在信息沒有最終確定的情況下，這些判斷方向允許齊頭并進。
　　李玫瑾呼吁網絡、媒體在面對這類惡性犯罪事件時，不要過分去渲染犯罪過程以及宣揚犯罪嫌疑人的“傳奇”色彩。“很多人對這個案子的關注帶著一種好奇，覺得這個人特別厲害。”她認為，從犯罪學的角度來說，盡管周克華堪稱一個心理素質穩定、處事冷靜且智商較高的犯罪嫌疑人，但他的案件性質仍是一起持槍搶劫案，不應去渲染其“傳奇”色彩，從而過分質疑警察的能力。
　　加強社會矯正
　　對于周克華案這樣防不勝防的惡性案件，如何防范在今后再度發生？王順安認為，應對這樣的惡性案件，最重要的還是預防在先，盡可能地解決社會問題，對犯罪嫌疑人進行密切的犯罪研究，實施犯罪預防控制，解決犯罪動因，才能達到控制、預防和減少犯罪的發生。
　　王順安分析，周克華出獄后無法安居，沒有正式工作，又離了婚，成為社會上的失敗者。他作案最初是為了錢，但慢慢地走上了反社會的道路，最后成了一個亡命徒。“如果有個正常的工作，穩定的家庭，就容易把這個人拴住，避免更惡劣的犯罪行為發生。”他說，這就要求在監獄勞教之外的安置幫教一定要及時跟上。如果在出獄后，無法滿足生存需要，還要背負巨大的社會壓力和歧視，曾經的犯罪分子就很容易再次踏上犯罪道路。王順安建議，加強和完善社會矯正方面的法律法規，幫助出獄的人在生活技能和人格尊嚴上重新適應社會，被社會接納，他們就不會再次走上犯罪道路。
　　李玫瑾并不認為周克華作案直接來自社會誘因。她認為，周克華首先不屬于“反社會人格”，他有情感，對自己的親人很好，并不存在心理學上的人格障礙，與當年的張君不同。對于他多次作案的心理，需要具體化地分析心理動因。“社會問題引發的犯罪不是犯罪案件的全部，只是極少數。”
　　李玫瑾認為，周克華幼年時代家庭的不幸福，造成了他性情的孤獨和冷漠，影響了他與社會上其他人交往的行為模式。她在研究中發現，所有罪犯都毫無例外地存在家庭問題，而我們當今的社會過于強調“大”，不太關注家庭。因此，她建議借鑒國外的社區志愿者模式，深入幫助每一個家庭，尤其要特別關心不和睦家庭中的未成年人。
　　在多年的刑偵經驗中，李玫瑾遇到過很多與周克華類似的犯罪分子，她把他們歸結為四個字：有才無德。這些人的共同點是頭腦聰明，有的人甚至讀過名牌大學，但缺乏基本的道德約束，可以為了金錢去殺人，“拿人命不當回事”。在她看來，如何把這些人挽救過來，才是我們真正需要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