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鼎山
1922年出生于寧波,1945年畢業于上海圣約翰大學英文系。1947年赴美,先后在密蘇里大學與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攻讀,曾任報刊編輯、紐約市立大學教授。國際筆會紐約華文作家筆會會長。著書多種,出版了《紐約客書林漫步》《西窗漫記》《留美三十年》《紐約文化掃描》《董鼎山文集》等二十多本著作。
近數十年來的美國政治人物中,中國內地民眾所最熟悉的兩個名字當是尼克松、基辛格。兩人都曾數度訪華(尼克松甚至在因水門丑案而辭職后仍受中共歡迎)。這兩人促成的中美復交乃是二十世紀一件世界大事,尼克松總統于一九七二年抵達北京機場與周恩來握手情景經由電視廣播全球,成為重要新聞。
那時的白宮國際安全顧問基辛格預先曾秘密經由巴基斯坦飛入北京籌備總統訪問事宜。消息透露后,外界一向以為美國總統突然要與中共交好乃是基辛格獻計結果,其實那是尼克松自己的主意,他以為在當時政治氣氛中要與中共交好,共和黨總統較民主黨總統更能取得民意支援。
基辛格后來升為國務卿,直到尼克松幾乎被國會彈劾而辭職為止,一直是總統所最依靠的親信。我們對此兩人間關系的微妙,常深感好奇,現在一本新書的出版當能幫助我們了解兩人間互相猜疑、互相嫉妒、而又互相依賴的多年交情。新書名“尼克松與基辛格:權利的伙伴”(Nixon and Kissinger: Partners in Power),作者羅勃·達勒克(Robert Dallek)乃是以寫作總統傳記出名的作家,以前寫過羅斯福、約翰遜、甘乃迪、里根四位,這次是第五部論總統的書。他所取的材料主要來自國家檔案館所藏的基辛格電話記錄,共二萬多頁,花了不少閱讀時間。他把兩人間的關系稱之為:“匹敵的伙伴”(Rivalry Partnership),一面互相依靠,一面又互相爭取在傳媒方面出風頭。
當時他們所要應付的國際危機眾多:如何獲取越戰的勝利;如何緩和與蘇聯的關系,如何計劃與中共接觸等等。都需要長時間的討論爭辯,兩人在私下不斷指摘對方的神經質。在這類又恨、又愛、又妒的情緒下,尼克松會故意在基辛格面前隨便發出嘲笑猶太人的言論,看看后者有何反應,而基辛格一面在尼克松面前阿諛奉承,一面又向記者們夸耀自己的功勞。
除了國家檔案館的基辛格電話記錄以外,達勒克也收聽了尼克松在白宮辦公室的談話錄音,查閱了當時白宮幕僚長H.R.哈爾德曼(Haldeman)的日記,采訪了基辛格和他當時的副手阿力山大·海格(Alexander Haig)與斯哥克勞夫特(Brent Scowcroft),以及其他許多尚活存的尼克松時代人物。長長的七百頁書共有一千三百多個腳注。內容的豐富令讀者神往,但我最感興趣的是兩人私下談話。當越戰期間美軍在一農村(My Lai)殘殺婦孺的新聞傳出后,尼克松大為不悅,把新聞記者責罵為“那些污穢討厭的紐約猶太人”。而基辛格則向下屬與記者們簡稱自己的上司為“那個瘋人”“那個酒鬼”“那個笨腦袋”。
平心而論,尼克松在外交政策方面確有成就,布什總統不能與之相比。但他處理越戰的失敗,也立即令人想起當前的伊拉克局勢。有關尼克松與基辛格的書多得很,但是達勒克是在當前對伊拉克局勢悲觀氣氛中寫成此書,因此特別有意思。他寫道:
我相信,對于伊戰是否明智、美國如何能解脫,退出伊拉克;中東問題與以色列、巴勒斯坦之爭;美國與中俄的關系,以及總統是否專橫獨斷等等論爭,我們可以在尼克松基辛格間關系和他們如何使用權力的文字語境中來取一個新鮮的看法,也許有用。
與以前已出版的幾本傳記不同,達勒克幾乎以心理分析的方式來描出這兩個性格復雜人物心理外交事務時的肖照。他們的個人特性,他們的競爭好勝,他們的偏執多疑,他們對權利的控制的饑餓等等,實在都影響了他們外交政策的決定與實現,如上所述,他們在論爭時經常發生意見,為了泄氣,不免在背后向下屬互相指摘侮辱對方。
他們都自以為是外交政策現實主義者,可是他們所犯的錯誤幾乎相似于布什政府“牛康派”所犯的錯誤。這兩位總統都是專橫獨斷,想擴充總統的權力,都不信任在野的外交專家,在決策時不走常用的路道,也不顧國務院與CIA專家的意見。兩個白宮都逐漸處在孤立狀態中,引起人民不滿。他們要改變世界的雄心也無可實現。
達勒克雖然認為尼克松基辛格合伙確有一些被人稱道的功績(例如與中國復交,與蘇聯和解),但仍強調地指出,他們的野心與傲慢態度歪曲了他們對越南、印度、巴基斯坦、智利情勢的了解,而產生不良決策。尼克松不顧國務院與國會專家的意見,在外交政策上往往自作主張。例如,一九七二年十二月,他趁國會議員圣誕假期之時,下令大規模轟炸河內與海防,一面得意地告訴基辛格:“在此時發號施令的妙處之一,是不必商榷國會。”他的忽視國會的做法令人想起今日的布什。
民間反越戰情緒越來越高,尼克松民意測驗評價大降,戰地司令警告總統,“戰爭已好似成為無底洞。”達勒克寫道:尼克松基辛格還是“堅持決意,相信加施軍事壓力可以迫使北越就范,而促成自主的南越達到光榮的和平。”他們批評傳媒界發布的新聞過分悲觀。他們堅稱越南民主政府已生效,美軍如果撤出,必會引致“不能克服的災禍”。尼克松當時的談話正如目前總統布什對伊拉克戰爭局勢的談話。
不但如此,尼克松甚至稱戰爭延及柬埔寨造成紅高棉的得勢,屠殺平民二百萬。美國民意相信戰爭已不能取勝。實際上,早在一九六六年,基辛格兩度赴越考察,回來后就感到“美國軍力取勝已不可能。”達勒克認為總統與國務卿仍在決意不撤退美軍,“直至越南可以獨立”。達勒克把那兩人的態度做法稱為“故意玩弄政治。”他們不撤退越南,乃是因為他們仍在等待一九七二年的總統大選,尼克松原想于一九七一年撤軍,但是基辛格向他警告,美軍撤出后的越南混亂局勢,將可影響總統回返白宮的機會。
停火協議終于在一九七三年達成。四年前早已在談判,這四年中有多少美兵、越南、柬埔寨平民的生命白白犧牲!
達勒克指出,尼克松曾想利用他在外交方面的成就來掩蔽他在越戰的失敗。后來他又要利用外交成就來防止一九七三、七四年國會彈劾的威脅,達勒克以為那是尼克松白宮“歷史中最擾人不安的一段”,他寫道:“利用外交政策與國際關系來影響內政以求達到他的政治目的,乃是尼克松總統期內一貫作風。在水門事件揭露后,國會討論彈劾期間的總統處政能力,實在值得細細查考。”
基辛格后來則在回憶錄中說道,“到了一九七三年十月,尼克松已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來做一貫的領導。”這似證明國務卿當時尚在為撒謊者總統作辯護。
達勒克的結論如下:
基辛格至少應該根據憲法第二十五條修正案,與其他內閣人員商榷,暫時中止總統行政權力。如此,他至少可以表明他對國事的關懷重于他對尼克松福利的關懷。但是尼克松白宮行事方式明白顯示,基辛格雖可算是處理國家安全的外交能手,也只不過是一個捧場缺陷眾多政府的應聲蟲而已。
尼克松在一九七四年辭退后利用退休時間著書立說重建名譽。去世后于一九九四年的葬禮中,許多致辭者稱贊他的政治手段,外交政策的先見,與冷戰的終止。
至于基辛格呢?他尚健在,曾被數度請入布什白宮提供對伊戰意見。我們只能希望伊戰終止不會如越戰終止的狼狽,讀者們可還記得直升機在美使館疏散外交人員的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