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外婆走后
外公始終沒有哭。準確地講
外公也哭過幾次,哭得
晴天變陰天,陰天卻沒下一滴雨
她說,對外公來說
他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淚了
天旱得厲害,氣候變本加厲
外公的草場被沙漠圍攻
突圍,那是遲早的事
盼蒼天降雨,外公望穿秋水
一直沒有看見潮濕的云霞
帶來雨水的問候。她說
外公跪在外婆的靈位前
哭得像一個孩子。只是
外公沒有掉一滴淚
天旱多年了,外公也旱了多年了
那一片片和外婆一樣倒下的草
面黃肌瘦,無法撐起一片天
她說,外婆走時什么也沒留下
只留下為數不多的眼淚
外公站在淚光中,驅趕自己的
羊群,準備突圍。天旱了
而心沒有旱。十歲的小女孩還說
外公一邊禁牧,一邊挽起衣袖
給重病的草場
輸血
放牧時光
牛羊換了一茬又一茬
而我沒有被人替換。還有
活了二十年,奔馳了二十年的
棗紅馬。它鐵打的蹄子
踩碎過多少滲透露水的月光
多少滲透露水的月光
喂養著不分身份地位的羊群
而喂養過的時光,季風和牧歌
在夜深人靜后,自彈自唱
這樣的習慣,已經堅持了
上千年或更久遠,沒有人改變
或者,沒有誰愿意改變
鐵打的馬蹄,流水的羊群
唯有我,被肥肥瘦瘦的草葉
攙扶著,一次次死亡,又一次次
打馬草原,放牧時光
這比血液更鮮活的藝術
讓我既扮青草的角色,也扮羊群的角色
一支牧歌只唱一遍
一輩子走到盡頭
鐵打的馬蹄下,綠了又黃
黃了又綠的草原,不言不語
鐵打的馬蹄踩碎過多少荒蕪的
時光,卻踩不碎一只羊
或一群羊的
心事
風吹草動
風吹草動,風不吹
草也動。草不會左右前后動
草朝上動。朝天空的藍色
挺胸抬頭,與風無關
風,有時候像自作多情的人
尤其是草原的風,被花花草草
慣壞了。風吹草動
草是善良的草,花是賢惠的花
跟著風也動,這很自然
不隨風也動,也很
自然。這是被太陽鍍過的風
來自地下的風
像脈絡掀起的波浪
一浪接一浪,敲打花草的命脈
敲打一個季節
最敏感的穴位
相遇雪蓮花
這是天山以西的天山
我肩頭的雪峰,用純粹提升高度
炫目高度,讓一只鷹背叛天空
在雪蓮花蕊里一覺不醒
醒著的只有我,揮動云杉般的手臂
用夜的黑覆蓋過路的西風
遠天的天,比天山更遠
比天山更近的是雪蓮花
高貴的飛翔,抖擻身姿
抖擻千年前留下的
萬種風情
我只要其中的一種風情
就可以抵達愛情的內臟
相遇雪蓮花,相遇純潔的
血液,從高處往低處輸氧
從低處往高處搬運陽光
搬運冬不拉擎起的情歌。對我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抒情了
如水的肌膚,被云馱起
往雪峰最高處飄逸
草原的另一頭,我放下套馬繩
酒碗里飛翔的鷹
帶不走的族別,霸氣和柔情
雪蓮的高貴和樸素 這一切
像一盞晝夜不滅的神燈
絢爛是另一種敘述,生命歷程
最短暫或最漫長的存在
已經足夠了,已經穿越我的脈絡
讓我堅硬的骨骼
踩著云杉的肩頭
做雪蓮花徒步雪峰的
手杖
一峰駝向我張望
靜止的海,呼吸的船
波動遼闊,蕩起
天的藍和地的黃
藍藍的天空被一峰駱駝馱在背上
黃黃的沙漠,駝蹄下掙扎著
干涸的水痕。草長云端
云離沙海很遠,云落下來
就是一片遼闊的草原
云懸在遠天,一峰駱駝行游沙海
向我張望,向雙手空空的我
張望。我貧瘠的胸膛沙風四起
我荒涼的額頭上,瘋狂的陽光
把最后一滴血吸干。在沙海
一峰駱駝向我張望
向我臂彎里的春天
張望,向我目光深處的
柳蘭花張望。紅色的紅
像紅色的綢緞覆蓋住沙海
一峰駱駝向我張望。一峰駝
是一群駱駝的旗幟
它向爛漫的春天注禮,向柳蘭鋪展的
紅色靠近。只要有紅色的花粉
隨風飄揚,一峰駝帶領一群駝
抵達我綠草肥美的胸膛,抵達
綠洲擴張的脈絡
遠天遠地
舉手抬足,夸張一萬倍
不會碰撞云的輕浮,不會
觸摸到水的柔潤。遠天遠地
睡了一萬年也不會吵醒
寂靜的靜里,心跳為誰加速
為誰踮起腳尖朝遠天眺望
遠地上,愛情杳無音信
愛情,這系在黑頭發上的蝴蝶結
變成蝴蝶飛走了
五彩的翅膀,覆蓋住焦慮的
目光,遼闊的闊中,為誰
空出療傷的心房
為誰把一天天的思念
打碎。遠天遠地
即使喊啞喉嚨,不會有人
站在彩虹橋上招手
遠天遠地,近處的白房子
是我守望的氈房,白房子的白
抵擋寒風,抵擋冷雨,難以抵擋的
是心靈深處的狼群。一次次
走進氈房,一次次撕咬著
思念的脆弱
懷念一只羊
它倒下的瞬間
所有的草,匍匐草原上
頂禮膜拜。一只羊帶著微笑
帶著太陽的顏色
遠行。風吹過草原時
我的懷念被露水一次次
打濕。我的懷念,這近似廉價的
心靈景仰,一頭連著草根
一頭連著一只羊的胃液
雪比鹽更咸,血比巖石更硬
比我的懷念更濃。一只羊
讓我的懷念布滿春天的風塵
布滿秋天的霜白 而冬天的雪
一直飄在一只羊的夢境
染白了一生的毛發。遷徙,每年一次
心路跋涉,背負牧鞭的囑托
從雪的白,走向草的嫩綠
這一切,贊詞般的概括
讓一只羊活得灑脫
走得從從容容。一只羊走了
走進草的根部,走在
一條河流的最前沿
當走進萬馬奔騰的脈絡時
我用懷念打碎貧血的
月光,然后拼接
一只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