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用證欺詐例外問題研究

2012-12-31 00:00:00陸立新

經濟研究導刊 2012年12期

摘要：自中國加入WTO后，中國在國際貿易領域越來越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而伴隨著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及全球經濟貿易一體化的趨勢，世界各國與中國的國際貿易日益頻繁。由于信用證獨立抽象性的核心本質，使信用證欺詐案件頻頻發生，而國際商會《跟單信用證統一慣例》（UCP600）并未對信用證欺詐做出具體規定，因此，為平衡信用證交易各方當事人的利益，各國紛紛運用“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來制約信用證的“獨立抽象性原則”。

關鍵詞：信用證；信用證欺詐；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

中圖分類號：D9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291X（2012）12-0093-04

一、信用證概述

在當今的國際商業實踐中，信用證是普遍采用的結算方式之一，是國際商業生命的血液。國際商會《ICC跟單信用證統一慣例》（UCP600，以下簡稱《UCP600》）對信用證定義為：指一項不可撤銷的安排，無論其名稱或描述如何，該項安排構成開證行對相符交單予以承付的確定承諾。①信用證具有獨立抽象性的特征，即：銀行在信用證交易中只處理單據，只要規定的單據提交給指定銀行或開證行，并且構成表面相符交單，則開證行即承擔獨立的第一性的承付責任，而與基礎合同關系無關。

二、信用證欺詐

信用證欺詐（Fraud in Letter of Credit）是指利用信用證結算方式實施的欺詐。信用證欺詐根本的原因在于信用證機制本身的缺陷：信用證的獨立抽象性原則。

信用證的獨立性原則使得開證行一旦開立了信用證給受益人，只要受益人提交了與信用證條款嚴格相符的單據，開證行必須要對信用證項下的單據進行承付，開證行不能利用開證申請人基礎合同項下的抗辯對抗受益人。

信用證的抽象性原則，要求開證行在審查單據以便確定自己的付款義務時必須僅僅以單據為依據，而不能越過單據本身去審查信用 “背后”的基礎合同是否和信用證相符[1]。

業務實踐中常見的信用證欺詐種類為：（1）信用證受益人欺詐。這類信用證欺詐形式主要表現為信用證受益人或他人利用信用證受益人身份，使用偽造的單據或內容信息記載虛假的單據欺騙開證行和開證申請人，以騙取信用證項下的銀行付款。常見方式為：受益人提交虛假單據；受益人與承運人共同欺詐。（2）信用證申請人欺詐。信用證申請人欺詐主要表現為指信用證申請人利用偽造、變造或者軟條款信用證，欺詐銀行和受益人，具體包括：假冒信用證欺詐；“軟條款”信用證欺詐。（3）信用證申請人與受益人共謀欺詐。該類欺詐行為主要表現為：信用證申請人與受益人相互串通采取虛假交易的形式欺騙開證行開立信用證。

三、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

（一）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的確立

由于信用證運行機制本身的缺陷，信用證欺詐現象屢見不鮮。因此法律不得不作出平衡，對信用證的獨立抽象性原則加以限制，以維護信用證機制的公正性。這便是“信用證欺詐例外”，它是指在肯定信用證獨立抽象性原則的前提下，允許銀行在存在欺詐的情況下，不予承付，法院亦可以頒發禁止支付令對銀行的付款或承兌予以禁止。美國紐約州上訴法院1941年審理的Sztejin v. Henry Schroder Banking corp.一案，開創了法院以欺詐為由下令對開證申請人給予禁令救濟，禁止開證行根據信用證規定向受益人償付的先河。

《美國統一商法典》1995修訂本（以下簡稱《UCC1995》）第5-109條（b）規定“如果申請人宣稱某項必要單據屬于偽造或具有實質上的欺詐性，或者兌付提示將為受益人對開證人或申請人進行實質欺詐提供便利，具有充分管轄權的法院可以暫時或永久禁止開證人兌付某一提示，或者針對受益人或其他人采取其他相類似的補救方法”[2]。英國1975年的Discount Records Ltd.v.Barclays Bank Ltd.案和1978年的Edward Owen Engineering Ltd.v.Barclays Bank Ltd.案等一系列判例也確認了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3]。雖然《ICC跟單信用證統一慣例》并沒有對信用證欺詐例外作出任何規定，但國際商會一直對該類問題持肯定態度。國際商會的銀行技術與管理委員會在答復孟加拉銀行詢問的在假提單下議付行和開證行的間的償還責任問題時，認為：“議付行提示被證明是偽造的單據時，其利益仍受UCP第9條規定的保護，除非議付行本身是欺詐的當事方，或在單據提交前知悉其存在欺詐，或未盡合理注意義務發現單據表面明顯的偽造痕跡。委員會注意到與各國法院的規則是協調的”。①由此可見，國際商會也承認在一定條件下，欺詐可以構成信用證獨立抽象原則的例外。

（二）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的理論基礎

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屬于不成文的國際慣例，其理論基礎主要歸納為以下幾點：

1.欺詐使得一切無效。“欺詐使得一切無效”（frauds omni corrupt）是一句古老的羅馬法格言，它是各國民商法最基本的法律原則，信用證欺詐也不例外。各國司法實踐中一致認為，為維護社會公正及良好的商業道德，在發生信用證欺詐的情況下，應對信用證獨立抽象原則作軟化處理或排除適用，因為對信用證欺詐問題的解決，不能通過信用證自身制度找到答案，產生信用證欺詐的根源是信用證自身固有的運行機制—獨立抽象性原則。若因避免欺詐發生而否定獨立抽象原則，那就等于否定整個信用證制度。因此，有必要確立“欺詐例外原則”來補充信用證制度，使信用證結算方式既保護誠信者，又懲罰欺詐者，使貿易雙方能夠公平、公正地交易。

2.誠實信用原則。誠實信用原則作為市場活動的基本準則，是協調各方當事人之間的利益，保障市場有秩序、有規則進行的重要法律原則，也是維持當事人之間的利益以及當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之間的平衡的原則[4]。受益人提交偽造的或帶欺詐性陳述的單據，正是違背了誠信原則，如果在這種情況下仍堅持《跟單信用證統一慣例》，認為銀行應對受益人付款，買方只能依據買賣合同向賣方索賠，顯然是不公平的，而欺詐例外原則平衡了交易各方的利益，正是誠實信用原則的體現。

3.公共秩序保留原則。公共秩序保留是國際私法中排除適用外國法的一項制度。它的基本含義是：根據各國普遍的實踐和許多國際私法公約的規定，在一國依內國沖突規范的指定本應對某一涉外民事關系適用外國法時，如其適用將與自己的公共秩序相抵觸，便可排除該外國法的適用[5]。即，若當事人選擇適用的外國法或國際慣例違反本國的社會公共利益、法律秩序或公序良俗時，法律可以排除其適用。因此，人們稱公共秩序是國際私法中的“安全閥”[6]。

四、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的適用

（一）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的適用條件

為維護信用證制度的穩定性，要保持信用證獨立性原則和欺詐例外的適當平衡，一般需對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加以一定的適用條件。

1.存在“故意”欺詐行為。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中的欺詐一般為賣方故意作為，通過提交虛假單據、提供無價值或者與合同嚴重不符的貨物的方式使貿易合同本身根本無法實現。信用證欺詐與基礎合同交易中的違約不同，在信用證欺詐中，必須考慮受益人的主觀心態，必須存在隱瞞真相、虛構事實的惡意；而一般的合同違約行為，僅僅關注貨物是否達到合同所要求的標準。

2.具備“實質性”的欺詐程度。并非所有的信用證欺詐均可適用欺詐例外原則，信用證欺詐必須達到一定的程度，方可適用欺詐例外原則。受益人所交貨物在質量上存在較小的瑕疵，或者在數量上有較小幅度的差額等現象，雖然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受益人欺詐的意圖，但是此類欺詐并不能成為運用“信用證欺詐例外”的條件，而只能依據貨物買賣合同追究違約方或欺詐方的民事責任而不能要求止付信用證項下款項。“信用證欺詐例外”所要求的“欺詐”應是非常嚴重的欺詐，《UCC1995》第5-109條規定：欺詐必須是“實質性（material）的”，而且欺詐的行為對整個基礎交易來說是“決定性（significant）的”，從而提出了“實質性欺詐”的概念。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中欺詐的程度須嚴重地違反了包括基礎合同在內的整個交易，導致對方合同的根本目的落空，即，欺詐方已構成“實質性欺詐”，若固執地堅持信用證的獨立抽象性原則要求開證行承擔付款義務，則明顯違背信用證獨立抽象性原則的立法本意，因此要啟動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來對之進行平衡。但是，欺詐是否是實質性的問題是一個留給法院去決定其深度和廣度的問題，是法院的自由裁量權，其適用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7]。

（二）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的適用程序

1.法院不能主動啟用“信用證欺詐例外”。法院遵照“不告不理”的原則，自然不能主動頒布禁令干預信用證交易過程，只有當原告向法院起訴之后，在符合相關條件情況的下，法院才能頒發禁令[8]。

2、適用“信用證欺詐例外”需遵循一定的時間限制。啟動“信用證欺詐例外”應是在受益人已提交了完全符合信用證要求的單據之后，且在銀行付款或承兌之前。

（三）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的排除適用

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是在與信用證獨立抽象性原則相對立的基礎上產生的，其適用必然觸動信用證獨立抽象性原則的地位。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的排除適用是對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的限制，它是指在一定的特殊情況下，即使信用證交易中發生了實質性欺詐，但為了保護善意持票人和信用證交易善意第三人的利益，承擔付款義務的銀行也不得以信用證欺詐為由拒絕償付信用證款項。

《UCC1995》第5-109條a款為“信用證欺詐例外”列舉了具體的排除適用情形：當各項單據表面上嚴格符合信用證條件或條款，但其中某項必要單據屬于偽造或帶有實質上的欺詐性，或者兌付此項提示將為受益人對開證人或申請人進行實質欺詐提供便利時：（1）開證人應兌付提示，如果提出兌付要求的是：1）已善意給付價值且未得到偽造或實質欺詐通知的指定人；2）已善意履行保兌責任的保兌人；3）信用證項下已被開證人或指定人承兌的匯票的正當持票人；4）開證人或指定人的延期付款義務的承受人，只要承受人已給付價值又未得到關于仿造或實質欺詐的通知，而且承受行為又是在開證人或指定人承擔延期付款義務之后做出的；及（2）在任何其他情況下，開證人只要善意行事，即可兌付或拒絕提示ix。該項是說明開證行指定指定銀行承付或議付信用證項下款項，則善意受讓票據的指定銀行或正當持票人免受信用證欺詐的抗辯，排除“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的適用。中國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信用證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法釋[2005]13號）也規定了排除適用“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的具體情形。① 因此，如果受益人是善意不知的，或者持票人是合法正當的，銀行對該單據就形成了絕對化的義務，不能援引欺詐例外原則加以否定[10]。

五、信用證欺詐的救濟

信用證欺詐的救濟是指在信用證欺詐行為發生后，且在欺詐結果產生前所采取的避免或減少損失的措施或辦法，受欺詐人可以選擇請求銀行拒付信用證項下款項或請求法院發布禁令強制要求銀行拒付信用證項下款項。

（一）銀行拒付

在信用證交易中如果申請人有證據證明受益人提交的單據或在基礎交易中存在實質性欺詐，開證行就可以拒付。《UCP600》本身沒提供信用證欺詐情形下銀行是否享有拒付權的依據，也沒有給銀行查證單據虛假性的義務。根據默示條款理論，付款銀行與受益人之間的合同中包含一項默示條款，即受益人提交的單據應當是真實有效的、不含有虛假內容的;如果違反這一條款，銀行有權拒付款項。

英美法有“動機不良、無權起訴”的原則，剝奪了參與欺詐的受益人的訴權，從而在事實上肯定了開證行的拒付權[11]。《UCC1995》第5-109條a款（2）也規定“在任何其他情況下，開證人只要善意行事，即可兌付或拒付提示”。也表明了在欺詐情況下，開證行是享有拒付權的。

實務中銀行既可主動行使拒付權，也可應開證申請人或其他利害關系人的請求行使，但也可以不行使拒付權。沒有法律規定開證行在信用證欺詐中負有拒付的義務，在沒有收到法院的止付令的情況下，即使發生信用證欺詐，銀行也不承擔拒付的義務。

（二）法院的止付令

止付令，又稱為禁令（injunction），是法院作的一項裁定，要求一人或數人不得做某項具體的事（禁止性禁令，prohibitory injunction），或者必須做某項具體的事（強制性禁令，mandatory injunction）。

信用證止付令的實質是信用證欺詐例外的司法救濟措施，是開證申請人或銀行申請司法機構頒發在申請人和受益人之間的爭議在得到司法解決以前阻止支付信用證款項的命令，其目的是為了保護開證申請人免受不可彌補的損失。適用信用證欺詐例外的根本目的就是要通過國家的司法權力對信用證獨立抽象性原則作出某種突破[12]。

從美國的司法實踐來看，只有在滿足一定條件的情況下，法院才能頒發止付令：（1）申請人必須證明存在實質性的欺詐行為。為達此目的，申請人應向法院提交存在實質性欺詐的證據[11]，② 若無法證明欺詐存在的事實根據，則法院可能拒絕頒發止付令；（2）申請人能夠證明一旦不頒發止付令而使欺詐得逞將會使其遭受不可挽回的損失。如果申請人不能證明將對其構成無法挽回的損害的事實，法院就可以拒絕頒發止付令；（3）遵照民事案件不告不理的原則，法院沒有權利主動干預到信用證欺詐中去，必須要先有原告的申請[13]；（4）申請人能夠證明具備相關州法律要求的一切條件，并存在勝訴的可能性，必要時要提供相應的擔保；（5）其他救濟方式對申請人的保護不充分，若申請人能獲得充分的法律上的救濟時，法院也會拒絕頒發止付令；（6）不存在欺詐排除適用的情形。

六、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在中國的立法和司法實踐

中國信用證立法滯后，未以立法方式對涉及信用證欺詐問題作出專門的規定，也沒有專門調整信用證關系的商法典。現行中國處理信用證欺詐問題主要適用一些零散的國內法中的相關規定及司法解釋，司法實踐也與國際通行做法存在差異，亟須改進。

（一）中國有關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的立法制度

中國在立法上對信用證欺詐作出較權威的規定目前主要為：最高人民法院于2005年10月24日第1368次會議上通過的《關于審理信用證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法釋［2005］13號）（以下簡稱《規定》）。《規定》是中國國際結算領域第一部參照國際慣例制定的法律規定，它首先借鑒國際商會的通用做法肯定了信用證獨立性原則，并對信用證欺詐認定條件、審理范圍、中止支付和終止支付的區別、信用證欺詐例外的排除等內容都做了較為完備的規定，盡量參照了發達國家的成熟經驗。但，《規定》僅僅是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法律效力級別不高。且《規定》也只是對信用證欺詐做了原則性的規定，缺乏實際可以操作的標準，具體表現為：

1.《規定》第9條規定:“開證申請人、開證行或者其他利害關系人發現有本規定第8條的情形，并認為將會給其造成難以彌補的損害時，可以向有管轄權的人民法院申請中止支付信用證項下的款項”。這一規定僅向信用證欺詐的受害人提供了法律救濟的途徑，但并未提供進行救濟的法律依據；也未對申請人的舉證責任和證據的證明力做出明確規定。

2.《規定》第8條列舉了信用證欺詐的四種情形，但對信用證欺詐的界定模糊，也未區分“實質性欺詐”和“一般欺詐”。前文已述，“實質性欺詐”是運用“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的前提條件，而《規定》并未對“實質性欺詐”作出統一界定，因此實踐中存在著法官自由裁量權過大，各地法院對《規定》的原則性規定理解不同的問題。

3.《規定》使用“中止支付”和“終止支付”這一民事訴訟法上的財產保全制度，而未采用禁令規定，不符合國際通行做法。財產保全制度對于不動產或者有形動產尚可，但對于信用證這樣制度設計精妙的國際商業支付工具來說，財產保全無論在制度設計還是實際使用過程中都顯得有些粗糙[14]。

4.《規定》第10條第2款規定，開證行或者其指定人、授權人已對信用證項下票據善意地作出了承兌時，即可適用例外排除。因此，《規定》沒有把惡意持票人排除在“信用證欺詐例外排除”范圍之外。則，即使票據持票人是正在實施欺詐的受益人，只要開證行或其指定人、授權人已承兌，仍可取得“信用證欺詐例外排除”權，有失公平。

（二）中國有關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的司法實踐

1.程序上缺乏對有關信用證當事人權利的維護。從國內近年來審理信用證欺詐案的判例來看，這類案件一般以裁決凍結或撤銷信用證項下付款義務的形式判決，但都沒有把信用證的開證行追加為訴訟當事人（被告或者第三人）。由于開證行沒有被列入訴訟主體范圍，則在程序上被剝奪了自身的抗辯權。對于境外的訴訟，開證行既不能以國內案件當事人的身份主張一事不再理，又不能通過國內司法程序對由于境外敗訴而產生的付款損失請求補償。

2.沒有對法院管轄權作出明確規定。中國法律并沒有明確規定信用證欺詐案的法院管轄權，只在《規定》第11條第1款中規定了受理申請的人民法院對信用證案件的管轄權，但由于規定籠統，導致了實務中法院管轄權的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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