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持續西進的318國道到達拉孜縣后南下樟木口岸,我們另起爐灶繼續西行,上了新藏線,最后在昂仁縣22道班作90度北拐,踩上通向阿里的小北線206省道,往世界屋脊之上的屋脊——羌塘草原去了。
“沙漠王子”揚塵奔行約一個來小時,在昂仁縣境內,多雄藏布河源前的臺地后白煙翻卷蒸騰。依路書上的信息判斷,想必是撞上了地處岡底斯山脈南麓海拔5100米高地上、號稱中國第一的間歇噴泉群“達格架”。不曾想到的是間歇噴出來的還是熱泉,就有了這藍天下飄忽裊騰的白蒸汽。
春意已經爬上了六月的藏北高原,綠草小口蠶食的礫石土路上,顯出灰褐發亮的兩道車轍壓痕,緩丘下的平壩間已有幾頂帳房安營扎寨;遠邊泛起一線藍湖,應該是地底下逃逸的泉水在那里集結。幾只忠于職守的藏狗發現了“入侵者”,圍著緩緩滑行的越野車轉圈狂吠,那情勢恨不能往輪胎咬上幾口。叫聲引出了兩位牧民和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這才各自找地盤歇息了去。
平生首次直面間歇噴泉,很有點饑餓難耐的饞樣,在扎西用藏語和牧民們溝通之時,我撲向了自然景觀。
我們千萬里路風塵仆仆而來,泉水雖說沒能豪情沖天、名符其實表現出“中國第一”來, 所幸也沒有歇著。三五米寬不規則圓坑,仿佛一大鍋煮沸的湯水,泉涌鉚足勁此起彼伏蹦竄上來,耀眼陽光下,咕嘟嘟的水花縱情噴珠吐玉。周遭巖石上呈現出雪白、土黃、鐵銹紅顏色,凝結著從地殼深處挾帶上來的各種礦物質,形成泉華地貌。鮮藍色一潭湯水順著地裂,攪拌起白霧,汩汩流進了邊上的溝坎。
百忙中抬首回望一眼,發現那邊魏君他們已歡快撳上了快門。那位小女孩坐在風化未盡的巖塊上,很放松地漾開笑臉,兩顆白白兔牙,從盈盈口間閃將出來,給人調皮可愛的親和感;她彎彎眼睛營造出來的神情,滿是歡愉,終究還是留了點初見生人的羞怯未褪盡;尤其有意思的是頭上那兩只羊角辮,在高原烈風中,一高一低舞動,會說話似的,頗富感染力。
回想十分鐘前,我們剛從車上落地,她可是瞇起眼、微皺著眉頭,從大人的腿邊斜首瞅著我們這群外來者,頗有點警覺和不信任。
也許是因為范君送給了她糖果和鉛筆,也許是發現我們都屬善意之人,好像是為了回饋我們,投我們所好,當車要離開間歇泉時,小姑娘跑得滿額散發,一雙小手臂箍來兩個比她矮一頭的小小女孩,昂首挺胸就那樣定格在路邊,隨我們盡興狂拍。那一臉的神情已經從先前的稚氣變成了老練與自信十足了。
北上羌塘草原已經兩天了,一天中午是窩在車上用干糧對付的,一天是到牧民家就著壺酥油茶吃了兩團糌巴和一塊風干牛肉條,更多時候是在行進中臨風觀景的,除了方便,沒有更恰當的理由停車落地。藏北草原太過博大,因為空氣透明度極高,又沒有什么物體可資參照,似乎就在眼前,放出去沒一個小時很難收回,這讓人想起藏地一句常用語:望山跑死馬。多來幾次就要趕夜路了,況且以高寒著稱的藏北草原,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是中國也是世界地勢最高的一級,有人畏于徒步有人懶于動作。凡事集體行動為主,得惠及眾人。
實在憋不住,第三天從茶卡鄉(也叫鹽湖)出來,望到路邊小鹽湖夏爾錯,遠遠的湖岸邊拱起一隆隆灰白色鹽山像巖石那樣風化崩裂開來(后來看到書上說那是一種無機鹽硼鎂礦),果斷提議拐進湖邊去看看。
車沿湖灘向下滑行,幾十米開外有一頂帳房,一群大小藏狗叫著圍上來,一出它們的地盤,一只只便都斂聲臥地,幾雙眼睛手電筒似緊盯著我們這群造訪者。扎西恐湖邊松軟陷車,就此停住并要為我們斷后攔住藏狗。
還未及我們開步湖邊,身后兩個孩子和一群大小藏狗就朝我們快步而來,臨近了,卻是兩個好奇愛湊熱鬧、外表憨樸的孩子。范君啟動了他的派發程序,扎西也行使起翻譯職責,一問一答里,我們知道穿紅色運動服的男孩十歲了,名叫羊;穿傳統民族服飾的女孩七歲,叫貢嘎,扎西告訴我們貢嘎就是大家喜歡的意思。羊挺忸怩木訥,攥緊手掌里的糖,轉動著鉛筆,埋頭看地細聲答話;貢嘎則緊抿嘴角不茍言笑,靜觀眼前的一切。在扎西詢問之時,四人手上的照相機忍不住咔喳起來。
范君圍著貢嘎左拍右攝,甚至趴到了地上。嘴里連聲道:在若爾蓋還沒遇上如此棒的形象,有味道,簡直可以直接搬上畫布了。他脫口而出的興奮沖動,深深感染著我們,更有了不虛此行之感。
范君是定居于北京的一位年輕油畫家,專事藏族題材。在我們同行相識前,每年都會在甘南郎木寺藏區住上一陣,體驗藏地原汁原味的生活狀態,感受藏民族的精神世界,積累創作素材。
跟來的小藏狗還不依不繞,朝我們蠢蠢欲動,羊過去蹲下揪住狗頭往下按。小狗頗不情愿,微啟嘴筒,兩前腿撐出虎步,雙眼緊射著我們。貢嘎也過去助一臂之力。
看得出來,貢嘎身上的衣褲偏長,應該是哥哥姐姐身上淘汰下來的產物?;仪嗌膛凵贤坑心酀{,襟邊露出鑲底的羊羔皮,是手工針線縫上去的;胸口下面絲絲縷縷破了個洞,很藝術的樣子;腰間扎條細穗子有多種顏色的紅腰帶,那應該是藏族服飾里的五彩“斑登”,象征天上彩虹,那七色便是神靈的光芒。她的對襟領口上露出條含有天珠、紅瑪瑙、綠松石的項鏈,頭上罩頂墨藍色絨線帽,要不是脖子邊偷著逸出條編織細小的辮子,那副不驚不乍、老氣橫秋的情態擁有成熟男孩的全部要素。
貢嘎古銅色的臉部表情木然,基本沒有變化,目光飄忽無定,抿著嘴不顯山不露水的,好像正看著一群不傷人的活物在表演。那情狀,讓人強烈感覺是心平氣靜的一種大智若愚,比大她三歲的羊成熟世故多了。
處在游牧生活狀態里,他們都沒進學校讀過書。羊憨憨笑著回答扎西說糖好,范君送出的鉛筆在他看來可能只是一截比較直的樹枝。既是友善之人送的,應該也屬于好東西,只是得排在糖果之后。
藏北的孩子,憨態可掬,天真無邪,讓人由衷喜愛,愈發催甦了我們對現代文明中人類逐漸消逝的某些純樸品質和堅毅精神的迷戀和神往。
從吉隆長途奔撲喜馬拉雅山南麓樟木口岸那天,路邊就是西夏邦馬綿延無盡的雪峰,越過拉龍拉山埡口,落在聶拉木縣亞來鄉時已是下午兩點,饑腸轆轆,我們找到茶館吃泡面喝酥油茶。
茶館前等候著一群下午要去戶外活動的小學生,跟在我們后面看熱鬧,酷愛拍攝人物的魏君相機一抬,孩子們便作鳥獸散,反復幾次,拿相機的念頭再而竭便罷了手。進了茶館,孩子們圍在門口,掀起布簾往里窺覷,好像我們是美國來的河馬。
我發現個六七歲的孩子混在其間,模樣怯怯的,緊抿著嘴,大眼睛盯著你,露出點怨怨的神情,卻一步步朝你勇敢挪上來。正好沖鋒衣口袋里有支范君囑我送出的鉛筆,就上前遞給他,孩子抿著嘴便有了笑意,順勢跨入茶館倚靠在門框上。我的眼睛埋在取景框里,忙里偷閑朝他舉起中指和食指,他也依樣畫葫蘆朝鏡頭作這勝利的手勢;一雙黑白明亮的大眼睛像是能表情達意,酷似多年前“希望工程”形象廣告上那雙感動了十幾億中國人的大眼睛??此强蓯鄣难凵窈托袨?,聶君又抓了一把糖果給他,最后這位怯生生卻不乏勇氣的小子(也許還是女孩)仿佛第一個吃螃蟹的勇士,成了其他孩子的榜樣。
到了“珠峰”自然保護區切村檢查站,扎西把車停在山門口,進去辦理進山手續,一群孩子蜂擁上來,蹬上越野車踏板,手指摳住沒升嚴實的玻璃縫,拖著鼻涕的小臉緊貼窗玻璃,這情形比去年在米堆冰川停車場上遇到的角色還更有過之。眾人不勝其煩,一時間統統沒了情緒。
旅游黃金道就是一口大油鍋,把油條都炸老了。很多人一輩子來一次,愛心泛濫之后卻沒有機會留給孩子們最基本的自尊和禮貌。
我們都畏高,集體決定不在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營留宿,珠峰云霧繚繞后面的形象,若實在纏綿不過,有生之年我們還有機會了卻夙愿。下午六點多匆匆趕出來時,還是在切村山門口,扎西按了幾聲喇叭,久不見工作人員出來,卻引來了進山時的那群孩子,幾個小小的身體壓上橫桿頭,硬是把攔路橫桿抬升起來,放行。一車人頗為感動,紛紛落下窗玻璃分發糖果。
其實,孩子們的心都是友善無邪的,還裝不下現代社會里那些個條條框框,做了什么你就給我什么,沒做什么你也可以給呀!他們無師自通隨生活流漂行,人家都給,你也給吧。倒是我們這些成人受了即時情緒左右,無法去接受他們的自然行為。
日喀則返回拉薩的途中,老天驟然翻臉,轉瞬就漫天濃云涌動,狂風發飚,遼闊的雅魯藏布河谷一時飛沙走石,成片沙塵迷濛,很快下雨了。這條線路,幾年前魏君隨導游走過一趟,本擬舊地重游時,推薦我們幾處可以盡覽雅魯藏布江散辮狀河流的好機位,因此泡湯。大家都不甘愿凈身入城,靠近拉薩的郊區,雨住云開,好像要補償我們的樣子,魏君透過318國道旁的楊樹林發現一片水塘,停車魚貫而入。
落地伊始就靠上來個約模十歲的小女孩,沖我們連聲道:哈羅!瑪里!
我們一時沒去理搭她,等拍罷水塘之景,看她還粘在邊上,也不再說那兩個詞干擾你了。有了閑情,范君給她遞棒棒糖,看鏡頭舉起,她就開始從容地擺各式姿勢、變換表情,神態老練自如,很有一副明日之星的樣兒。
出林子到路邊,魏君看到大路對面院子里有一婦人正在給馬背刷毛,趨前商量拍攝,對方搖手并遮住臉,不行。終于看到魏君碰鼻后有點悻悻的樣子,就在魏君轉身離去的當口,我坐在副駕上看到那小女孩小跑過去,隔著稀疏矮樹籬笆沖那婦人囔著什么。我一心以為那婦人便是小女孩她娘,小女孩用藏語對娘撒嬌著:我要你讓他拍嘛。
以拉薩為起止點,從小北線到阿里再從南線繞一圈出來,每當回想起這些個進阿里高原路遇的孩子,內心就會充滿矛盾,仿佛有兩頭怪獸在心里彼此廝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從社會進步而言,我真的不希望他們就這樣一味自然純樸下去,不能因為你喜歡你欣賞,好不容易下決心來一次,人家就得一代又一代人持續這樣的生活,維持著讓世人感動的那種生活方式和生存表情。更不能打著保護藏地原生態文化的幌子,讓雪域民族一生生一世世與人類進步的文明絕緣。與其滯留在一個自然地理閉塞的惡劣生存環境中守望,從而沿續他們心靈的樸拙和自然,我倒更希望他們融入社會的發展,和大家一樣去享用現代文明的果實。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國萃《三字經》能流傳幾千年,自然有其存在的道理。質樸性善是封閉環境自然而然延續下來的,而修養則是后天學習、累積形成的。
關鍵在于,在進步道路上必定要經歷的經濟社會里,還有法律和道德約束,規范著相對合理的社會秩序。
藏地高原險惡的自然氣候無法改寫,封閉的地理環境已經漸漸開啟,粗陋的生活條件日新月異改變著,因原始生活狀態而鎖定的原生態文化表情已在悄然添加,并由此豐潤生動起來,一切有良知之人都應該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