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街熱鬧,街雖不寬,每天來往的行人卻很多。就像不遠處與它平行的水河一樣,水面氣象并不開闊,每天卻是船來船往,水氣騰騰。
外地人走到水街。說水街真好啊,熱鬧。住在水街中間的癟嘴三奶搖著四季不離手的蒲扇,沖外地人一笑,熱鬧,呵,熱鬧啊。
外地人又問,這街因為靠著水所以叫水街,那河為什么叫水河,河不就是水,水不就是河嗎?
水街的風氣不好。風氣不好。癟嘴三奶怪異地笑起來,并向外地人伸出枯樹枝一樣的手。
外地人嚇了一跳,急急地跳開去,匆匆走過了。
水街其實很簡單。里面住戶不多,而且零散著。起頭是一家刻字店。掛著一面大紅招牌,上面是電腦做出的四個大字:刻字刻章。店主姓步,是個半大老頭。生意顯然很差,大部分時間,他盯著街口對面的一家茶館看。有時候,他也打瞌睡,頭聳拉下來,行人從旁邊會聽到輕輕的呼聲。水街的熱鬧,在他這兒戛然而止。
往里走,是賣燒餅的燒餅張家。燒餅爐在街邊,炭火紅紅的。水街人最喜歡吃他的燒餅。早上四五點,就有要趕早路的人來買燒餅。六七點,家里有學生的人家又來了。到了七八點,一些懶散的人剛從被窩里出來,第一便想到燒餅張焦脆噴香的燒餅。所以,燒餅張的上午是很忙碌的。有時候,燒餅張忙得頭上都冒煙了。對面的一個女人就會默默地走到熱烘烘的燒餅爐子后面,幫燒餅張收錢。
女人不是本地人。聽她自己說好像是四川某個地方的苦命人,死了丈夫,婆家不容。一年前,支身來到江蘇,就棲身到了水街。女人來的那一天,整個水街都亮了一下。女人其實也沒有多出彩的地方,就是高而白。可是,就是高而白,使得女人有了與眾不同的態。女人走路的姿勢也與水街的女人不同。水街女人走路,喜歡把手插到褲袋里,或者把手垂直放到兩腿旁,走起路來匆忙,帶著疾風。四川女人不同,因為高,她走路時有點像鶴,兩手恰到好處地放在胸前,飄然而至。這種女人走路也是帶風的,香風,春風,微風。
四川女人平時并不干活,甚至很少出門。她家的門老是緊閉著。活躍的男人走過她家門前,總要停下來看看,仿佛她站在門口一樣。
水街風氣不好的傳言,就是這時候流傳的。先是老太太們關在家里聊天的時候慨嘆,后來水街的每個角落都議論開了,最后終于傳到了街外。風氣不好,好像成了水街的另一張臉。水街一下子變得充滿了誘惑。
四川女人當然不知道人們帶著隱密刀子的話都指向了她。她成了水街風氣不好的始作俑者。好了幾十年了,來了一個女人就不好了。這是水街婦女們碰面時的開場白。這個開場白,有點像小說的開頭,讓人期待,聯想,不懷好意了。
賣豆腐的癟嘴三奶與四川女人吵了起來。起因簡單明了,癟嘴三奶的木桶里明明養了幾十汪白嫩的豆腐,卻不肯賣給四川女人。四川女人很憤怒。怒火使得四川女人的四川話越發地難以理解。癟嘴三奶也不是省油的燈,當年罵遍水街無敵手的角色,豈能落敗。果然,幾個回合下來,四川女人落荒而逃。
勝利以后的癟嘴三奶逢人便把水街風氣不好六個字,當作阿彌陀佛四處宣揚。四川女人家的門閉得更緊了。
這門閉緊有什么用,下面的門呢?癟嘴三奶被自己冒出的話逗得笑得喘不過氣來。笑完了的癟嘴三奶把嘴閉得緊緊的,就像小孩子的屁眼。
癟嘴三奶是燒餅張的鄰居。再往里就是麻油店、壽衣店、牙科診所、布鞋店、百貨店。水街的最里面是一個尼姑庵。尼姑庵建在街內不常見,使得水街有了另一種味道。尼姑庵共三個尼姑,一個師父,兩個徒弟。除了出來買點生活必須品外,三個尼姑只在庵里敬香做佛事,從不外出。不知哪一天,三個尼姑竟然和四川女人成了朋友。四川女人三天兩頭就往庵里跑。癟嘴三奶很不平。平時那三個尼姑連正眼也不會瞧她的。
水街的早晨對于一個安逸的水邊小城來說開始得太早了。
癟嘴三奶拉了一夜的肚子,比平時起得早了點。提著夜香的她蹣跚著從河邊回來的時候,看到燒餅張剛剛升起的燒餅爐子旁邊站著一男一女兩個抱在一起人影。男的舌頭像蛇一樣伸進女的嘴里,女的張著嘴,看到了愣在街口的癟嘴三奶。
癟嘴三奶覺得整個水街都淫蕩起來。她回到家,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水街的風氣真的壞了。
癟嘴三奶沒有吃到四川女人和燒餅張的喜糖。癟嘴三奶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鄰居們在整理癟嘴三奶的遺物時,從她懷里發現了一張發黃的照片,是個戴瓜皮小帽的小男人。上年紀的人能認出來照片上的男人是癟嘴三奶的小丈夫。
關于癟嘴三奶和小丈夫的故事,那又是水街的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