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發生的第二天,街道辦事處還沒來得及組織為災區捐款,山崎宏已經去當地的紅十字會捐了3000元,并拿著報紙,指著新聞告訴女兒“要捐款”。后來診所集體捐款時,他又捐出了1000元。70多年來,山崎宏一直在為那場戰爭贖罪。盡管作為一名士兵,他在其中只參與了6個月。
在部隊里待了6個月他成了逃兵
在“盧溝橋事變”發生兩個月后,年輕的山崎宏來到中國,隨軍隊轉戰上海、天津,并在6個月后,挑了個黑夜逃走。他解釋,那是“因為看不慣軍隊的燒殺掠奪,破壞別人的生活”。關于戰爭的經歷,人們只能從他嘴里打探出這么多。
“我死后不回去了,就永遠留在中國了。”他所說的那個不回去的地方,在日本岡山縣,1908年11月,山崎宏在那里出生。1937年,有兩個兒子的山崎家,必須送一個兒子參軍。因為哥哥已經結婚了,山崎宏便穿上軍裝,離開了那個盛產葡萄的地方,來到中國。
6個月后,逃兵山崎宏最希望能回到日本的家,因此,他決定從天津向東逃亡。在模糊的記憶里,他記得山東半島最東面,“離日本近,可以找機會回家”。但在日本老家,親人們以為他早已陣亡了,為他擺好了靈位,并修好了墳墓。
這條回家的路,一走就是幾十年。沿路乞討來到濟南后,山崎宏停了下來,因為“這里的人們,給我飯吃,給我水喝”。從此,他再也沒有挪過窩兒,一個從唐山帶著女兒逃難到濟南的女人,經人說合,做了他的老婆。山崎宏給女兒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山雍蘊”。
幾十年年來他都服務中國人
60多年前,山崎宏在濟南有一間自己的私人診所。那時,戰爭剛結束不久,他所在的地方還只是郊區。過了幾年,他的漢語已經很純熟,經常能在廣播里聽到毛主席告訴人們要“為人民服務”。
后來,山崎宏的診所經過社會主義改造,變成了聯合診所。再后來,他成為當地衛生院的醫生,吃上了公家飯。雖然—直保留著日本國籍,山崎宏幾十年來服務的,卻一直是中國人。
他的身份和他參加過侵華戰爭的往事,很少有人知道,但“盡一分力量,向中國人謝罪”的念頭,卻在他心里藏了一輩子。
這個心懷愧疚的人很少說出自己的想法。認識他的人回憶起來,大多數評價是“太客氣了”。通常,他見到人,都會欠身微微一笑,卻很少跟人交流。他從不串門,不開心的時候,也幾乎不向家人或朋友傾訴,只是把自己關在屋里翻看一些日文資料,偶爾會哼幾旬日文歌曲。
但悄悄地,他卻做了不少事。自己開診所時,山崎宏給很多窮人看病,都不收費用,盡管他日子過得很緊張。進醫院工作很多年后,他的工資都沒變化過,一直是83.6元。后來,女兒山雍蘊聽別的醫生告訴她:“每次漲工資,你爸爸都跟院長說,把機會讓給別人。”
雖說滿腹疑惑,回到家里,山雍蘊卻“什么都不敢問,什么都不敢說”。她到現在都記得,父親一直很嚴厲,很少笑,做事也很嚴格,并且常常告訴她“照著做”。而母親過世早,關于父親的經歷,他自己從來不提,她也幾乎一無所知。
要不是媒體后來的報道,她甚至從不知道父親具體的身世。
為中日友好貢獻自己的力量
1976年,戰爭已經過去30年,兩個國家和民族也開始嘗試重新建立友好關系。這一年,離開故鄉近40年的山崎宏,第一次回到了日本,并且親眼看著親人把自己的靈位撤掉。親人替他在日本的醫院找了份工作,每月30萬日元,但他拒絕了。
“我在中國生活的時間比日本長,我要回中國。”年近70的山崎宏又回到了濟南。他給自己家帶回來的,是一臺別人不要了的14英寸彩電,卻掏錢買回了一堆日文科技圖書,一個心電圖儀,捐給了濟南的圖書館和醫院。
到1983年,日本和歌山市打算與濟南市結成友好城市。作為中間的牽線人,山崎宏自己掏路費,頻繁往返于兩座城市之間。當時,他為此給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寫過信,首相后來給他回信,送給他手題的“大道無門”4個字。
他開始被媒體所關注。記者來采訪,這個沉默了30多年的日本老人終于開口表示,“贖罪的想法一直在心里”。
從那之后,山雍蘊經常聽到父親跟人說起“贖罪”兩個字。到現在,他已經100多歲了,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但還是經常用鳴哇嗚哇的聲音嚷著“為人民服務”。
在診所辦公桌上的玻璃板下面,山崎宏壓著一張紙條,紙條上的字是他自己寫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是最高的美德。”
歲月開始吞噬他的記憶。他已經記不清這句話是誰說的了。一起忘記的也許還有很多事情:他當年在軍隊里看見了什么,他怎樣挨過了逃難的日子。不過,只要有人問起,他還是會用含混的聲音說:“日本曾帶給中國人民太多的災難,我要盡一點力來贖罪。”他并不知道自己回答的聲音很大。
贖罪的方式是給中國人做好事
這個日本老人始終相信,贖罪的方式是“多給中國人做些好事”。
有些好事簡直微不足道。從1980年開始,他每天清掃自己新搬進的樓房3層以下的樓道。后來,同一座樓的老住戶都陸續搬走,換成了來來往往的租戶,他也從不間斷。幾年前,他終于掃不動了,于是,這項工作由女兒山雍蘊接手,直到今天。
山崎宏所在診所的主人劉謨桐回憶,在他晉升副高和高級職稱時,必須學習日語。剛認識不久的山崎宏熱心輔導了他,卻分文不收。等他帶著禮物去感謝時,山崎宏拒絕說:“你我是君子交談如水。”此前,這個日本老-人,也分別給山東大學和山東師范大學的學生教過半年日語口語,同樣分文不取。
每年,山崎宏都會收到日本政府發給老人的一筆養老金,折合人民幣X多元。他幾乎每次都以各種方式,把這筆錢捐出去,捐之前“從來不跟家人商量”。
這個習慣至今都改不掉。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的第二天,街道辦事處還沒來得及組織為災區捐款,他已經去當地的紅十字會捐了3000元,并拿著報紙,指著新聞告訴女兒“要捐款”。后來診所集體捐款時,他又捐出了1000元。
70多年時間過去了,這個日本人在異鄉從年輕變得老邁,幾乎經歷了這個國家的每一次大小變化。他經歷了“文革”,但這個“一心只想著上班”的人并沒有被人批斗。只是有一次,醫院里有人故意把“打倒少奇”寫成連筆,看起來像是“打倒山奇”,讓他覺得難以接受。
而自己的國家,對他來說已經逐漸陌生。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面,山崎宏壓了一張房地產海報,上面印著大大的兩個字:“望東”。以前每到元旦的時候,山雍蘊都要幫父親給一些日本的親友寄信,但從幾年前已不需要再寄了。老同學、老同事們都已經不在了,許多年輕人,說不定早已不清楚那場戰爭。
但在山崎宏這里,贖罪仍沒有結束,除非到他死的那天。
這個時常望著東方的人,決定不回去了。因為朋友和政府都挺照顧他,他“挺滿意,死了以后就不回去了,永久留在中國”。
不過,生前“一輩子為人民服務”的人,不想讓自己死了只剩一把灰。他決定捐出自己的身體,這樣,在“等死”的日子里,就不會覺得“活著沒意思”,而“死了以后還是為人民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