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我讀小學三年級。那一學期,我們語文第一課的課文就一句話:“韶山是紅太陽升起的地方。”語文老師姓胡,30多歲,她和老公因為都出生于大地主家庭,被從長沙的大機關發配到我們這個湘西小縣城。胡老師書教得好,人也漂亮,就是思想太“左”。
期中考試,我們的語文考題是默寫“韶山是紅太陽升起的地方”這句話。看著這么簡單的試卷,同學們都興奮得竊竊私語。我心里盤算著快點寫完試卷,交卷后就與好友去學校后山上掏鳥窩。不到5分鐘時間,同學們陸續交卷,胡老師坐在講臺上當場批改起來。突然,胡老師呼地站起身,滿臉怒容,氣沖沖地跑下講臺,左手抓著一張試卷,右手向前一伸,直奔我而來。到我桌前,她右手食指指向我的臉,我若不是本能地往后躲,她的手指就要戳到我眼睛了。
“你,你,你……”胡老師氣得說不出話,“你看看你寫了什么?!”我戰戰兢兢地往試卷上看了一眼,沒發現什么問題。“你,你這個混蛋!你這個對偉大領袖不尊敬的家伙!打你個現行反革命也不為過!你看看你寫了什么呀?把‘韶山是紅太陽升起的地方’的‘方’字寫成‘主’字,你念念看,韶山不是成了紅太陽升起的地主?”一連串嚇人的大帽子劈頭蓋臉地向我扔來,全班同學也都嚇傻了,紛紛回頭看著我這個班長,我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恨不得課桌下有個地洞鉆進去。
我當時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胡老師聲嘶力竭咆哮了多久,最后只聽她問同學們誰知道我的家長在哪里,幾個男同學爭著說我媽媽在兩公里外的醫院上班。胡老師命令他們幾個去喊我媽媽馬上到學校來。幾個同學飛跑出去,半小時后,媽媽跟著他們跑來了。胡老師嚴肅地對我媽媽說,我寫了反動句子。媽媽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不停地給比她還小幾歲的胡老師低頭道歉認錯,仿佛寫錯字的是她而不是我!
平時牽著媽媽的衣角上街買菜,一路都有人親熱地與媽媽打招呼:“吳醫生,買菜呀,你崽長得好好喲!”此刻,媽媽卻因我蒙羞。媽媽翻來覆去地道歉,好話說了一籮筐,最后胡老師終于開恩了:“好在你孩子的爸爸出身三代工人,你又是年年的先進共產黨員,我們也相信孩子不會反黨反毛主席。要是他出生在地主家庭,這次非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媽媽千恩萬謝地告別了胡老師,臨走還討好地說,胡老師對學生太操勞,已經有了白發,請胡老師有空到醫院去看看,給她開點藥。
盡管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但我還是擔心被同學張揚出去,哪天傳到解放軍叔叔耳朵里,他們會背著沖鋒槍來學校抓我去坐牢。那些天,我腦海里天天浮現出解放軍叔叔來抓我的場景:他們走到我面前,問我是不是叫某某某,然后一腳把我踢翻在地,掏出牽牛的麻繩將我五花大綁。這些場景我曾無數次看到過,鄰居家的那些叔叔伯伯甚至爺爺奶奶們就是被用這種方式抓走的。在趕集的日子里,被抓的壞分子還會五花大綁,用一根長繩子串成一串游街,在大太陽下站在中學操場的臺子上低頭認罪。坐牢我不怕,就怕游街和站臺子,游街害羞,站臺子怕給讀中學的哥哥姐姐丟丑。
提心吊膽過了十來天,父親見我不像過去那么頑皮,放學回來就坐在家門口的青石板上,一坐幾個鐘頭,飯也吃得少了,就問我出了什么事。開始我不肯說,后來一想,反正他們遲早要知道,不如先說:“再過幾天我要去坐班房了……”
“什么?”父親沒聽清。
我重復了一遍,并說了學校的事和我的擔心。父親的臉由疑惑變得紫脹,后來兩條眉毛皺在一塊,放下碗說:“你一個9歲的伢崽,怎么會是反革命?只是考試寫錯一個字,莫亂想。”我爭辯道:“隔壁周伯伯上午還在抓別的反革命,中午自己就成了反革命被抓了。就是因為他中午去糧店買面,籃子里墊了張報紙,報紙上有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糧店賣米的人看見了就說他不尊敬毛主席,當場就給捆了起來交給了解放軍。還有我們學校一個五年級的學生,上體育課摔了一跤,把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打碎了,也被公安特派員銬走了。我為什么不會被抓去坐班房?”
我振振有詞地說完,父親一個耳光掄過來:“你才讀了3年書,就讀成書呆子一個。告訴你,即使要坐牢也是你老子去坐,你從今往后不準再想這事!”外婆見我被打倒在地,急忙把我從地上扶起來,一邊哄我,一邊埋怨父親:“你不知你的手有好重喲?把孩子腦子打傻了怎么辦?要打也只能打屁股嘛。”
此后的相當長一段時間,我都是在恐懼中度過的,怕看到解放軍叔叔,怕看到警察叔叔,甚至怕看到老師和同學,不愿到學校上學。直到“文革”結束后,情況才慢慢好一些。
如今我已人到中年,時常想起胡老師當年小題大做,在我幼小心靈深處埋下的恐懼,幸好有家人的開導,我才不至于精神崩潰。這種事情也只有那個荒唐年代才會發生,如今想來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責編: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