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5年,我3歲,經常去父親所在的學校玩。那年間的孩子都是脖子上掛著一把家門鑰匙在街上竄來竄去自生自滅。父親的辦公室是一間很大的廢棄教室,偏于操場一隅,里面堆滿了跳馬、啞鈴、體操墊等體育器械,墻角還有成箱的筆記本、鉛筆,天花板上的蜘蛛網搖搖欲墜。我在里面爬上跳下,開心極了。但這里似乎永遠只有父親一人出入,清點物品,搬出搬進,很少有笑容。有時候實在玩累了,我就溜達到學校門前的大街上看看大字報,孩子小還不識字,就看漫畫和比較哪張大字報貼的最大、字最大。最初的漫畫記憶都是來自這里,一個個不認識的人畫得極其夸張,一個個驚嘆號頂天立地。直到后來上了小學,漫畫里的一個人經常在報紙上看到照片,才知道原來他叫鄧小平。再后來知道,父親1957年被打了右派,“右派摘帽”后下放到學校當后勤的總務,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一個打雜的工友。
二
小時候我更喜歡去母親的單位。她在煤炭公司,當年的城市里平房占大多數,冬天取暖、四季做飯都要燒煤,因此那時的煤炭公司及其下屬的煤場占地巨大,雖然在市中心,也有專用運煤鐵路和一座座山一樣的煤堆,還有一堆堆的木材,夏天的雨后會有一呆呆雪白的蘑菇鉆出來。一間間平房的辦公室里總是很熱鬧,因為用煤方便,冬天的屋子里燒得異常暖和,男男女女一堆人成天嘻嘻哈哈,笑聲能穿透玻璃上厚厚的雪白窗花。
母親單位有一位王姨,雖是中年還是美人,她有個女兒跟我同年,小時候也曾在一個幼兒園里,用現在的眼光來看就算是“青梅竹馬”。每當我在辦公室出現的時候,一群老爺們總是唆使我沖著王姨喊丈母娘,小孩子也不懂什么意思,只要喊了他們請我喝豆腐腦吃炸糕。重賞之下,我喊得驚天動地,王姨就笑罵著追打他們。前些年休假回家,閑暇時陪父母聊天,想起當年的故事來就問起王姨的近況,母親說過世了,得了癌癥,那幾個唆使我喊“丈母娘”的叔叔、大爺也有一半沒了。
三
1983年,父親調到了省里工作,工作地點在市中心一個公園旁的一座三層西洋式小樓里,有獨立的院子,院子里方磚鋪地,一樓大廳里擺著兵乓球臺,樓下的樹高大濃密,從春天到秋天都有好聽的烏鳴聲。但我第一次去被驚呆了卻是門口的牌子,上面寫著:中國國民黨中央革命委員會××省委員會。小學還未畢業的我暗自思忖:這國民黨不是反動派嗎?不是被打到臺灣了嗎?我爸原來是國民黨?難道是地下黨?不對呀,這地下黨也太囂張了……這個疑惑一直跟隨我很長時間。
四
1995年,我參加工作,人生中的第一個辦公室是在機場候機樓的頂樓,窗外就是候機樓巨大的天臺。候機大廳每天熱鬧非凡,拐進通向我們辦公室的樓梯一下就安靜起來。那時的工作清閑無聊,又是年輕多動年紀,實在無聊了就到候機樓的天臺上跑步,練一百米沖刺,后來還弄了個足球,曾經試過用盡力氣踢球也飛不到樓外。夕陽西下的時候,坐在候機樓樓頂最高的水塔上望著遠處的白云山和無聲起降的飛機,總有一絲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