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有兩個看似彼此矛盾的趨向:一方面,隨著人們受教育水平的提高,以及獲得消息渠道的極大多元化,人們能對各種傳言作出更清醒的理性判斷;但另一方面,信息的爆炸性增長和技術進步也使謠言傳播的速度大大加快,人們往往來不及一一分辨各種信息的真假。在中文里“聽信謠言”似乎總是暗示著一種無知和非理性的狀態,但正如博爾熱所言:“在自身專長之外,不輕信的人是不存在的。”人們相信那些未經證實的傳言,只不過是因為他們常常對自己缺乏直接經驗和切身體會的事物都難免輕信。
謠言背后的風險社會
雖然人們總是假定:只要不斷提升人類的理性,并使信息透明化,就能消弭謠言產生的土壤;但迄今為止這一直只是個理想,而且很可能永遠也無法實現。沒有哪個社會的人所傳播的信息都完全是正確的(那也將是個極其乏味的社會),在很多情況下,人們為了盡快獲知自己所關心的真相,常常都在不知不覺中傳播著那些未經證實的謠言。因為在很大程度上,謠言折射的正是群體心理:他們的希望、恐懼、焦慮。
這種情緒在大部分謠言中都表露無遺:磁鐵能預報地震、普通人的大腦只被開發利用了10%、牙刷比馬桶水還臟、轉基因食品吃死了德國奶牛、在加油站用手機會引起爆炸和火災……這些已被粉碎的不實傳言其實前面都可以加上一個主謂結構,如:(我希望)磁鐵能預報地震、(我恐懼)在加油站用手機會引起爆炸和火災等等。這也是為什么越是恐怖惡心的謠言,常常生命力越強,因為它們似乎印證了我們一直在擔憂的某些危險。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恐懼與焦慮,只不過其指向有些不同——在古代也許謠傳的是妖怪會吃人,而現代則是擔心那些不可見的細菌、病毒、輻射等等。
和其他口語文化一樣,謠言從來沒有長篇的、漸入高潮的線性情節,也沒有精心設計來組織敘事的做法,但它能以非常簡單的(雖然常常是錯誤的)方式滿足人們迫切想要了解事態的心理需求。這也是為什么在天災之類的緊急事件面前,特別容易爆發出大量謠言:人們想要知道日本地震后有沒有核輻射塵埃飄到中國、有沒有危害、后果會如何,他們不但急于知道,而且希望答案最好盡可能地簡單。糟糕的只是,答案往往是他們早已持有的那些觀念,所以他們往往聽到謠言后的第一反應是:“我早就知道”(那應該有危險等等),仿佛事情的發生只是證實了一直深埋在他們內心的那種恐懼感。
很多謠言已經演變成一種都市傳說——誰都聽說過一些關于食品安全的現代傳說,正因為現代人“食品被污染”有著根深蒂固的恐懼感,因此才偏偏會生出關于種種這類討厭之物入侵的故事。這種恐懼并非全無根據,因為現代社會確實有著種種食品安全問題,這也是為什么諸如“方便面都經過油炸,含有致癌物質”之類的傳聞會久經不衰。
盡管謠言所披露的“事實”往往包含某個可怕的因素(手機輻射、致癌物質、快餐店培養出了多翅多腿雞這種怪物),但它自有辦法使人相信。有句格言說:“古代科學常常以迷信的面貌出現,而現代迷信則常常以科學的面貌出現。”在關于食品安全、自然災難、科技帶來的災難等主題的謠言中,包含著一些似是而非的科學術語是尋常之事——例如說維生素C和蝦同吃會產生化學反應生成有毒的三氧化二砷并致人死亡,這里“三氧化二砷”這個術語本身就會大大提高謠言在表面上的可信度。
從某種程度上說,謠言是一面鏡子,折射出那個時代的人在想什么、相信什么、恐懼什么。現代之所以有這么多似是而非的與科學相關的不實傳聞,恐怕也是因為現代社會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風險社會。在上帝死后,人類社會從一個“命運社會”轉化為專家主宰的風險社會,沒有更高超自然力量可以祈求,人們只能獨自面對不可控的風險。謠言中所反映的那種恐懼和煩惱,本質上是一種對未來小心翼翼的擔憂,因為人們面對著三個詞:不確定性、不可靠性、不安全性。總之,人們所秉持和相信的那些謠言與錯誤觀念,不過是他們試圖追求確定、可靠、安全,并躲避風險的一種本能,雖然他們的想法令人遺憾的錯誤,但這背后的心理卻是可以理解的。
利他型謠言傳播
在現在這個時代,由于信息發布門檻的急劇降低以及傳播速度的加快(簡言之,更多人可以將更多信息發布得更快),令人無從判斷其真假的謠言往往充斥于網上——網絡時代的特點之一就是,個人成了媒體,而普通人在發布小道消息時常常不會或認為不必核實其真實性。
許多謠言之所以能傳得那么快、那么遠,很大的一個原因在于:國內的許多謠言都屬于“利他型謠言傳播”,就像2011年春搶鹽風潮時許多人在親友之間奔走相告“補碘鹽、海帶可以防輻射”,除了極少數炒鹽價的人之外,絕大多數人并非“別有用心”,相反他們可能都覺得這是為了親朋好友為了他們的身體健康,為了他們躲過一劫,但這種“良好用心”的結果卻是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了一個未經證實的謠言。
在關于人體健康、食品安全、手機輻射等主題時,這一謠言傳播的心理更加明顯。首先,它常常以一種“我才是真相”的面目出現,然后“為了你好”告訴你一個值得警惕的信息——比如,什么能吃/用,什么不能吃/用,萬一不得其法就可能為你個人帶來災禍。諸如“宿便是健康殺手”、“轉基因食品不能吃”、“牛奶有利于睡眠”等等都屬這一類型,這類謠言實際上構筑起一個禁忌體系,讓人們遵守著這些警示來生活,而禁忌的特點就是“盡管你不知其所以然,但你最好遵守,因為誰也不知道不這么做會發生什么”。
吊詭的是,正是“出于好心”,這些謠傳才得以在人群中經久不息地流傳。許多人正因為覺得自己是利他的,所以在傳播謠言時不僅沒有負罪感或心理負擔,相反他們還覺得是在做好事,最終反倒導致了謠言的猖獗。利他型傳播者常常對事實真相漠不關心,因為他們更容易堅持自己是在做正確的事。
中國的許多謠言傳播者其實都是利他型的。人們在傳播謠言時的潛臺詞常是:“相信我,我是為你好。”而且大多數人內心確實是這么想的。尤其在發生某些災害的時候,這幾乎變成了一種防范風險機制。2010年著名調研公司A.C.Nielsen在一項調研報告中指出:在受調查的20多個亞太國家和地區中,中國人最傾向于和人分享負面體驗(其比例約為最低的韓國的兩倍),就像中國的俗語所說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可能也是因為當下的中國人抱有更強的不安全感吧,因此更容易去“提醒”親友們注意各種或真或假的危險。
在所有情況下,謠言通常都是通過人際網絡來傳播的——無論是在熟人之間,還是網上意見領袖與粉絲之間的那種虛擬人際網絡,在這種傳播過程中會產生一種強大的社會壓力效應,即所謂“社會流瀑”。一個從理性的角度看不可信的謠言,如果是你的親友打電話告訴你,并堅持說“相信我,我決不會騙你”,出于對他們為人的信賴(你當然相信父母不會騙你、害你),你很可能會產生思想上的動搖甚至采信。
確實很少人能分辨一則消息是否屬實,但每個人至少可以做到一點:在這個消息被正式證明屬實之前,不要急于把它傳播出去,因為那很可能并未減輕別人的恐慌,反倒加劇了那種恐慌。
當然,對很多人來說,消息是否屬實其實從來都不是關鍵,關鍵是他們需要通過這樣一種信息分享進一步確認和維護自己的社會群體歸屬感。當一些口頭信息通過網絡和手機傳播時,它只不過是從現實的人際圈子轉移到了一個虛擬的社會網絡,人們得以和從未謀面的人也進行“對話”。和口頭傳播一樣,網絡的一個典型特征是可以互動:信息并不只是單向地從甲傳給乙,乙也可以迅速給出自己的反饋。因此在這個時代,如果說這種新的口頭文化提供了謠言爆發的一個良好時機,那么它也同時提供了一個鑒別謠言的良好機會:人們得以在公開討論中學會如何養成獨立思考的判斷。畢竟,要消除謠言,最好的辦法不是塞給每個人一個正確答案,而是讓人們知道怎樣去尋獲正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