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桃

初夏時節，各色的水果仙子尚未魚貫登場、齊整地列于水果攤上，桃暫且唱了回主角。

其實，櫻桃也是這個時候上市的，小小的、晶瑩剔透，宛如著了紅衣的小家碧玉，沒有殷實的家底，故而嫁得早些，從濃密的枝上走下來，開始堂前庭外地待客理家。但這種水果只在山區丘陵里見得多，山泉里濯洗，綠篾籮里攤開來，盈盈的水光晃動。在我生活的這塊江北平原，難得見到。

去年的蘋果在水果攤或裝潢考究的水果店里都能見到，但再不肯買了。費了半天的勁削皮，一口下去，又粉又面的那種感覺，仿佛老太太在兒孫前嘮叨了千百回的往事，已嚼不出一星半點新鮮勁。

桃和櫻桃一樣，都屬于平民家的水果，不像荔枝，遠遠地從南方過來，貴得吃不起。平原上的人家，宅前屋后多半有一棵或幾棵桃樹。春天里路過，遠遠便見一大團燃燒著的粉紅的火，人從花下過，主人的叮嚀隨即響起：夏天來吃桃啊！

夏天當真來了，自己伸手摘，拿到水邊搓一搓軟軟的桃毛，再坐到樹底下吃，和主人說話。桃讓你和一些最平凡樸素的人親近。

也有玲瓏的小媳婦，或者面善的阿婆，扁擔上吊兩只竹籃，里面滿是新摘的桃，肥嘟嘟、新嶄嶄，像剛被關進教室的一群小學生，憋著一肚子的嘰嘰喳喳，里里外外都是新下枝的鮮嫩。這樣的桃，只管放心地買——自家的桃挑出來，無非是阿婆念想著農閑牌桌上的手頭活絡，小媳婦惦記著街角某個鋪子上的一塊花布。蕓蕓小民掐指過日子，在屬于平民階層的桃上可見。

鄉間的桃，離人近，抬眼可看，伸手可摘。鄉間的桃，握在手里就想起春風，想起那一枝桃花綻放在哪一場春雨里，想起哪一天花瓣零落、哪一天果實成形。你是這樣熟悉它生長中經歷過的一花一葉、一枝一節，像一對青梅竹馬，深諳對方的歲月在自己的心底覆了多少層；像胳膊上枕了三十年的那個人，沒什么心里怦然的初見，沒多少觸目時的新奇，可是里里外外都是親。與它相對，心安、實在。

初夏小鎮上買桃，沒有陳貨，圍著圓圓的大竹筐蹲下來，一個個半青半紅的桃像小腦袋在手心底下翻跟頭。咬一口，山歌似的脆，泉水似的純。鄉人賣桃，都是當天摘的桃當天賣光，光了再回去摘。來來去去的路上沒有冷庫，沒有精明饒舌的水果批發商，那桃的身世清清白白、干干凈凈，不像陳年的蘋果，能面不改色地熬過一冬，依然沒落貴族似的鮮紅著。

桃似你身邊平凡的親人，是你命里來得早或走得遲的人，他沒有財力、沒有頭銜，可是幾十年你蹭著他的胡碴，聽著他的呼嚕，與他安靜相守在鍋碗瓢盆里。

桃更似你不示顯赫、不事張揚的平民生活姿態，不仰視權勢，不附和權威，摒棄了浮華的光與影，懂得于謙卑里，去禮贊陽光、空氣、水，還有泥土……

品讀：

詠物抒情是本文最鮮明的一個特色。作者詠桃，將桃比喻為“小學生”，比喻為“小腦袋”，可親可愛；比喻為“你身邊平凡的親人”“胳膊上枕了三十年的那個人”“一對青梅竹馬”“身世清清白白、干干凈凈”“幾十年你蹭著他的胡碴，聽著他的呼嚕，與他安靜相守在鍋碗瓢盆里”……處處情深意濃，感動人心！作者借由甜蜜美好的日常生活情景來抒發內心對鄉間桃的感受，又借鄉間桃來抒發對日常生活的感悟，有人有物，有情有景，不抽象，不空洞，讓人印象鮮明、深刻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