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荊指黃荊,楚為荊中之秀者;楚人以楚自名寓形而上追求。秦以后,荊發(fā)展出貧寒樸拙義,楚發(fā)展出美好、傖俗及拷打、痛苦等義。荊楚,在殷周之際稱楚人及楚國;六朝以來稱古荊州范圍內(nèi)之楚國及其文化;隋唐以來指以荊州(故楚都城紀郢之所在)為中心的故楚中心區(qū)湖北及其楚文化。
關(guān)鍵詞 黃荊 形而上 荊楚 荊州 紀郢
中圖分類號:K877 文獻標識碼:A
1 荊、楚——從物名到族名和國名
作為物名和族名、國名的荊、楚,既有密切聯(lián)系,又有明顯區(qū)別。
1.1 荊是黃荊,楚是荊中之秀者
關(guān)于荊、楚二字的本意,學者多贊同許慎《說文》所釋:“荊,楚木也,從艸,刑聲”,“楚,叢木,一名荊也,從林,疋聲”。筆者以為許說甚是。但二者亦有明顯區(qū)別,后文將述及。
有論者提出:“荊、楚原來都是竹……但是荊不完全等同于楚,荊既可指竹,也可以用若荊棘之荊,而楚專指竹,不能用作灌木叢。當兩者互通時,則僅指竹。” ①竊以為不確。
其一,該說的前提是把荊、楚徑視為因荊山而得名的今兩湖一帶,而“荊人”或“楚人”徑視為于今湖北荊山立國之后的楚人,而荊、楚民族于殷商時期或更早已在黃河中下游地區(qū)形成,其族名源自其生存區(qū)域——山地中的常見植物。②如此,荊為竹的可能性大減。因為竹是常綠植物,主要分布于我國南方,在黃河中下游地區(qū)只有零星分布。
其二,《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載:“廉頗聞之,肉袒負荊,因賓客至相如門前謝罪。” 司馬貞索隱:“荊,楚也。可以為鞭。”王文認為“鞭雖有多種解釋,然多與竹有關(guān)”。由此認為其中的荊即竹,其理由不足。明余繼登《典故紀聞》卷一:“太祖指道旁荊楚謂世子曰:‘古者用此為撲刑,蓋以其能去風,雖傷不至過甚。’”可見,荊是古代一種相對輕微的刑罰工具。由于其體量有限,有時需讓被罰者褪衣受刑。因而在“負荊請罪”故事中,廉頗有“肉袒”之舉以表明受罰的誠意。《呂氏春秋·直諫》載:“(荊文)王伏。 葆申束細荊五十,跪而加之於背。”就竹而言,罕見“細竹”之說,而用于荊條則無不妥,故此處之荊應為荊條無疑。同樣,在“負荊請罪”故事中,廉頗所負和楚文王一樣,也是一束荊條。
其三,王文認為,如果把楚理解成灌木叢,那么象“清清楚楚” 、“楚楚動人”等詞語中“楚楚”的義涵,將無從引申,這是對楚(荊)的特點不夠了解而產(chǎn)生的誤解。荊條發(fā)育的特點之一是分枝較少,其一年生枝條一般很少分枝或沒有分枝,即使有分枝,其空間分布也比較均勻。生于密林之中或巖石之罅,或者荊棘刺多等競爭性環(huán)境中的荊條尤其長得直、高而且勻稱。與“柳條”一樣,“荊條”之條就是細長、修長之意,而從修長出發(fā),引申出“楚楚”的整齊之意,是十分自然的。《詩·小雅·賓之初筵》:“賓之初筵,左右秩秩。籩豆有楚,殽核維旅。” 毛傳:“楚,列貌。”另外,荊一般與“棘”共生的,且在這種背景下,竊以為人們對荊產(chǎn)生“秀出于棘”的“鮮明”的感覺十分正常。所以《詩經(jīng)·曹風》“蜉蝣之羽,衣裳楚楚”中的“鮮明”義涵,筆者以為如果聯(lián)系荊的生存環(huán)境,并不難理解。
可見,荊、楚本義都是指的“黃荊”(荊條),兩者的不同在于,楚是對荊之秀質(zhì)或荊中之秀者的美稱。
1.2 作為族、國之名,楚寓有形而上的追求
有論者指出,“作為方國或氏族集團的名稱,荊比楚還早。”③但《左傳·僖公元年》載:“秋,楚人伐鄭” 杜預注:“荊始改號曰楚。”方以智《通雅》云:“春秋莊公十年書荊,僖公元年始書楚。”此前,在周昭王,穆王時期的金文中已有“楚侯”、 “楚伯”之語。這表明,在選擇族名和國名時,楚人有一個棄荊取楚的過程。其原因,或許可以從兩個字的不同構(gòu)造來找。如前所述,《說文》釋荊為:“楚木也,從艸,刑聲”,釋楚為:“叢木,一名荊也,從林,疋聲”。《說文》又稱:“疋,足也。”即荊為砍伐荊條或荊條待伐之意,自然特性更多,楚為人行走于荊條叢中(“二木”)或扛著荊條捆行走之意,與社會活動聯(lián)系更密切。聯(lián)系《左傳·宣公十二年》欒武子所說:“……若敖,蚡冒,蓽路藍縷,以啟山林。”可見楚人長期在山林中求生存求發(fā)展,楚字應該表現(xiàn)了楚人不畏艱險,開發(fā)山林的開拓進取精神,“二木”疊置,又似乎表現(xiàn)了荊條的修長,少分枝,易于捆束和搬運等特點,寄寓了楚人美好生活可憑勞動創(chuàng)造的信心。相比于荊,楚字有更多正面的倫理乃至審美義涵,使得楚人以之作為自己民族和國家的正式稱號。近現(xiàn)代以來,兩湖地區(qū)的人們自稱楚,故楚之地的文化被稱為楚文化,其根本原因,仍在于楚相對于荊有更多的形而上意義。
1.3 荊、楚的其它意義
荊、楚二字在秦漢以來的詞義演變中,也都產(chǎn)生了新的意義。荊在東漢梁鴻妻孟光以荊為“釵”之后,有了樸素貧寒之義,及妻之謙稱義,如《聊齋志異·青鳳》:“叟指婦云:‘此為老荊。’”楚因與刑罰相連,有了“拷打”、“痛苦”等義,如“捶楚之下,何求而不得?”“痛楚”等。又產(chǎn)生了姣美義,如“眉黛楚楚”。向荊義回歸,產(chǎn)生了“粗俗”、“粗糙”等義。如皎然:“鄉(xiāng)服言亦楚”等。這些意義,大抵皆從先秦之基本意義演化而來,并仍然大致延續(xù)了荊之形下特征和楚之形上特征。
2 荊楚——從國族名到地域名、文化名
2.1 殷周之際:楚人及楚國
荊楚合用,最先見于《詩· 商頌 ·殷武》中有“撻彼殷武,奮伐荊楚”、“維汝荊楚,居國南鄉(xiāng)”。金文中《藝馭簋》中有“藝馭從王南征,伐楚荊”的語句。《竹書紀年》則說:“昭王十六年,伐楚荊。”承前所述,不難看出這里的荊楚或“楚荊”均為同義復詞,指的是楚人及其楚國。
2.2 六朝以來:古荊州之楚國
荊楚再次出現(xiàn)于古代中國的歷史語境中是在六朝,故此期的荊已不再是楚的同義詞,而是指古代中國的一個重要區(qū)域地理概念“荊州”。其詞為戰(zhàn)國時《尚書·禹貢》所首創(chuàng):“荊及衡陽維荊州”。其中荊指湖北荊山,“衡”指湖南衡山,包括今湘鄂二省及豫桂黔粵一部分。西漢武帝元封五年(前106年),全國分出十三個監(jiān)察區(qū)性質(zhì)的州刺史部,荊州為現(xiàn)今河南省南陽市一帶往南延伸至今兩湖(湖北、湖南)全境。
東漢漢靈帝中平五年(188年)后,州正式成為一級行政區(qū)域,荊州轄有以兩湖為中心的南陽(河南西南)、南郡(湖北西部)等七郡,州治武陵郡漢壽縣(今湖南常德市漢壽縣)。190年,劉表領(lǐng)荊州牧,移治南郡襄陽(今湖北襄陽市)。
208年赤壁之戰(zhàn)后,曹操保有荊州北部南陽郡與南郡之一部,中南部被劉備和孫權(quán)瓜分。219年,劉備的荊州守軍被東吳、曹魏聯(lián)軍擊敗,隨后劉備又在夷陵敗于東吳,荊州遂由曹魏與孫吳兩家分領(lǐng)。曹魏荊州,治南陽新野(今河南新野縣)。孫吳荊州,治南郡孱陵(今湖北公安)。④
西晉分國為十九州,荊州治所在襄陽(今湖北襄陽),范圍與三國時期略等。東晉荊州定治江陵(今湖北江陵),因大量流民遷入,荊州尤其是江陵一帶成為人口聚集的繁盛之區(qū)。南北朝,荊州位居京師上游,又當阻擋北朝南下要地,南朝統(tǒng)治者遂在此集結(jié)重兵,加強建設(shè),治域及治所多有調(diào)整,然其變更的范圍大致不出江陵、襄陽之間,荊州的繁榮總體上不減東晉。
從東晉(317)至南朝末(589)年,荊州作為中國南方僅次于首都金陵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中心存近三百年,其地位如《荊州記》所謂“京師根本之所寄,荊楚重鎮(zhèn),上游之所總”。這一地區(qū)人們的文化認同也逐漸加深,積蘊所至,產(chǎn)生了專談本區(qū)地理風俗的筆記體著作——劉宋時盛弘之的《荊州記》和梁時宗懔的《荊楚歲時記》,標志著作為區(qū)域地理文化概念的荊楚已經(jīng)形成。
六朝以來的荊楚,可借用《詩·商頌·殷武》毛傳釋之,即:“荊楚,荊州之楚國也。”指以古荊州為中心的故楚之地,與先秦時的荊楚相比,用字相同,而含義實已不同。
北朝荊州,類似南朝之喬置郡縣,影響有限,茲不贅述。
2.3 隋唐以后:以荊州(古紀郢)為中心的故楚基本轄域湖北及其楚文化
隋唐以后,荊州或存或沒,其治所大致在今湖北江陵和荊州之間,治域大致與今荊州設(shè)市所轄二區(qū)三縣及代管之三個縣級市相當,較之此前,范圍大減。與治域縮小相應,荊楚的適用范圍也在縮小,即由原來的鄂、湘及豫桂黔粵越來越集中于湖北一帶,到近現(xiàn)代遂為湖北人專有。然隋唐以來的荊州只是古荊州(六朝之前)之一部,即在今湖北轄域內(nèi)亦不過十分之一左右。故此期的荊楚已不能再解釋成“荊州之楚國”,而只能解釋成“以荊州為中心的楚國”。而這里的“以荊州為中心”實際上是以“紀郢為中心”。紀郢,即今荊州城北五公里處的紀南城,為強盛期的楚國都城,歷時達二百余年,若從楚文王元年(前689年)算起,則長達四百多年。這樣,兩湖是楚國強盛期的中心區(qū),以紀郢為核心的湖北的中心地位又高于湖南。因而,當明清以來,兩湖行政上日益分離的時候,極富文化意味的荊楚一詞便為湖北人所繼承,而湖南人則只自稱楚人或徑稱湘人。
與荊楚在地域上轉(zhuǎn)故楚中心區(qū)湖北相應,在“文化熱”的背景下,“荊楚文化”也相應指楚國強盛期荊州(紀郢)為中心的楚文化,即荊楚文化是楚文化的主體和精華,對比兩千多年前楚人在文化上的去荊化努力,這似乎形成了一個反諷。
3 結(jié)論
綜上所述,荊楚的涵義演變大致如下:荊本指黃荊,側(cè)重其自然特性,楚亦指黃荊,側(cè)重其某種形而上的超越性(如修長、鮮明等);楚人以楚自名,寄寓了某種形而上的追求。秦漢以來,荊發(fā)展出貧寒樸拙義。楚發(fā)展出姣美義的同時,又回歸了荊之傖俗義,由荊條之用于責罰,又發(fā)展出楚之拷打、痛苦等義。
荊楚,在殷周之際用于稱楚人及楚國;六朝以來指漢魏以來荊州范圍內(nèi)之楚國及其文化;隋唐以來指以荊州(故楚國都城紀郢之所在)為中心的故楚中心轄區(qū)——湖北,上世紀80年代以來,又用以指楚人在這一區(qū)域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
注釋
① 王廷洽談.荊楚國名考釋[J].民族論壇,1995(1):50.
② 何光岳.荊楚的來源及其遷移[J].求索,1981(4):154,155.
③ 李淥,夏干.荊楚原名初探——卜辭荊方考[J].中南民族學院學報,1983(3):16.
④ 武清海主編.荊楚文化與湖北人文精神[C].楊采華,孫權(quán)建置江陵縣于襄陽.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11:4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