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妖不悔

簡介：

她只是落塵山上的一只湖妖，為了報仇，負他兩世深情，等到明白心中愛恨，已為時太晚。她成了他飛升的情劫。是也好非也罷，她愿傾盡一身靈力，只為再看他最后一眼。

楔子

蒼淵與爺爺一起進山采藥，不知為何，他們走散了。

他雖年幼，卻素來沉著冷靜，此時不見爺爺也并不驚慌，在原地站了半個時辰之后，轉身原路返回。

青云山起了大霧，伸手不見五指。

沒走多久，又下了雨，大雨滂沱，打下樹葉和著雨水一同澆下，把他淋成了落湯雞。腳下的小路變得泥濘濕滑，他跌跌撞撞地走了許久，一個不當心，腳底一滑，身子往前摔出，直接落入了一個深坑之中。

他來青云山不下十次，從未發現路旁有這么大一個坑。坑里一根雜草都沒有，像是被火燒過。蒼淵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隨后將手擱在額前擋雨，這才使得眼睛看清楚了一些，大坑之中寸草不生，然而邊緣有一塊黑石，石頭縫里卡著一個東西。

等他走近才看清，那石縫里的東西竟然是一把油紙傘。

他將傘從石縫里拿出來，緩緩撐開。

油紙傘并無任何破損，撐在頭頂，便將大雨完全阻隔，傘外疾風驟雨，蒼淵站在傘底，莫名心安。他仰著頭，看那不知是何材質的骨架，晶瑩剔透，用手去摸，只覺得溫涼如玉，看起來格外脆弱，然而在如此暴虐的風雨中，紋絲不動。

傘面上黑糊糊的東西被雨水漸漸沖刷出一道道溝壑，露出了原本的淺碧色。

蒼淵一直昂著頭，于是他看到傘面越來越干凈，最終像是一片碧色的荷葉舉在頭頂。荷葉上，一個著粉色襦裙的女子，正望著他盈盈地笑。

蒼淵猛地一眨眼，待再睜開時，頭頂只剩下一片干凈純粹的碧色。

他撐著傘爬出深坑，剛剛出了坑，就看到濃霧盡散，驟雨停歇，天上一輪艷陽高懸，白云寥寥，碧空如洗。

他收了傘，將傘夾到腋下，隨后便看到前方小路轉彎處，爺爺的藥簍正倒在那里。他連忙跑過去，在旁邊的草叢里發現了摔得頭破血流的爺爺。

蒼淵咬著牙將爺爺背到了山下醫治，只是那傘卻丟了，日后再尋，不見蹤影。

十五年后。

陽春三月，天明風輕。青州城穹湖岸邊垂柳吐了新芽，綠了一湖春水。少男少女游湖踏青，只是正在興頭上，卻灑了一簾細雨。

細雨蒙蒙，如綿綿絲線，從遠處來，到遠處去，無休無止，將這楊柳岸邊的一草一木都潤濕，將本來就湛藍的天空洗得近乎透明，讓人幾乎睜不開眼。

湖面輕舟上，年輕男子笑道：“天上連片烏云都沒，日頭明晃晃的，這雨定然下不了多久，我們繼續，繼續……”

他話音剛落，天空仿佛被人潑了一瓢冷水。

雨瞬間就大了，男子被淋得渾身濕透，在一群好友的嘲笑聲中躲進了船艙，他不甘心地掀開船簾，正好看見岸邊有一女子緩緩行走在雨中。

“那么大的雨，那女子明明懷中抱著雨傘，為何不撐傘？”

“哪里哪里？”旁邊的好友擠過來看，男子便伸手一指：“那……”

他只不過眨了下眼，那女子竟然不見了。

雨越下越大，霧氣蒙蒙，漸漸遠處的景物都籠在了霧中，男子喃喃道：“莫非是妖精！”

“蒼華派大師兄蒼淵正在青州，哪個不長眼的妖精敢這個時候往青州跑，不要命了！”

眾人紛紛附和，先前那男子不死心地又朝外看，只是現在岸邊濃霧重重，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1】

“你是妖？”

雨中，一男子攔住我的去路，他身穿竹青色長袍，像一根在雨中舒展的綠竹。周圍的人在雨中狂奔，而我與他靜靜對視，傾盆大雨并未在我們身上落下絲毫痕跡。

我笑著對他眨眨眼：“那么你呢，也是妖？”

他不答反問：“你在青州待了多久？”

“我是土生土長的青州人，啊不對！”我沖他吐了吐舌頭，“我是土生土長的青州妖。”

“最近青州可有厲害妖邪召喚？”

我微微顰眉，隨后低頭輕聲道：“我妖力低微，平素與凡人無疑，只有雨天才有一絲妖力，即便有妖界大王出現，也斷然不會召喚我。”

他將我上下打量一番，冷聲道：“青州最近不太平，你離開這里吧。”說完之后，他轉身離開，步子輕緩，卻瞬間走遠，眼看要消失在雨霧之中。

“喂，等等！”

我一路狂奔，在他身后不遠處扯著嗓子喊：“大王，你是來召喚小妖效力的嗎，雖然我妖力低微，也想為大王盡一分綿薄之力。”

他并未停下，我便提氣去追，結果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抱在懷里的油紙傘往前摔出，直接跌進了一個水洼里。我撿起傘小心翼翼地擦拭，卻發現他已經停在我身前。

“你是傘妖？”

“嗯！”我點點頭，將油紙傘小心翼翼抱在懷中，“我妖力低微，就怕本體被人給弄壞燒掉，所以整日抱著呢！”

說完之后我突然松手，緊緊抱著他的大腿：“大王，雖然我實力差，但在青州待了這么多年，是地頭蛇，對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得很，若是突然多出什么，定然逃不出我的法眼，您就召喚我吧，召喚我吧！”

“傘掉了。”他彎下腰來，輕聲道。

他腰間玉佩落出，在我眼前輕輕搖晃，我伸手想要去摸一摸，結果被他用手輕輕一拍：“這是螭紋，你不要碰。”

我連忙沖他叩頭：“大王饒命。”

他輕笑一聲：“螭紋玉佩乃神仙之物，尋常妖精碰了會魂飛魄散的。”

說完之后，他將玉佩放入腰帶，然后伸手去撿我那油紙傘，我大驚之下猛地往前撲去，將油紙傘搶入懷中：“這可是我，不能摸更不能碰。”

等到傘抱到懷中，我又有些后怕，朝著他連連叩頭：“大王饒命！”

他輕嘆一聲：“傘又掉了。”

我：“……”

【二】

“為什么一直跟著我？”

“你說的啊，青州不太平，我又舍不得離家，便只能跟著你了。”

“我跟你說過，我不是妖，我是修真門派弟子。”

“你也說了，妖有好妖，人分善惡，就算你是修真門派弟子，也是好弟子，不會收我的對不對？”

……

這些日子，我一直跟著蒼淵。他是天下第一修真門派蒼華門大弟子，將來會接替掌門之位。此次下山是因為上個月蒼華門年輕弟子下山歷練，在青州全都失去蹤跡生死不明，想來是遭了妖邪毒手。蒼淵奉命前來查探此事，并要誅滅作亂妖邪，只是查探了數日，他并未發現什么線索。

“會不會是你太厲害了，所以妖邪不敢出來？不如你回去，換幾個弱些的來！”我坐在荒宅的秋千架上，輕輕地搖晃，油紙傘被我放在了一邊。

蒼淵本來在我一丈之外，查看那石階縫隙里的血跡，聽得我話之后竟然閃身出現在我身前，并撿起傘朝我頭頂輕輕一拍：“胡鬧！”

我渾身一顫，隨后揮出一掌將蒼淵劈開，奪回傘之后緩緩蹲下，緊緊縮成一團。

“阿湖，你怎么了？”他伸手欲拍我的肩，我側身躲過，隨后抬頭眼圈紅紅地看著他：“誰讓你摸我的！”

蒼淵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低頭輕聲道：“我怕別人碰我的本體，一碰就覺得癢，好像全身都軟綿綿的，瞬間就沒了力氣。”

“喀喀——”蒼淵輕咳一聲，“對不起，以后我不碰了。”

我微微仰起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似乎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將頭微微側到了一邊。

“其實，被蒼淵碰好像也沒那么討厭，好像，還很舒服似的。”我說完之后，有些猶豫地將傘遞了出去，“要不你再碰碰看！”

他的耳朵尖兒都紅了，隨后往前躍出：“那里好像有線索，我過去看看！”

我輕笑一聲，隨后將傘放至身前。

【三】

青州破廟，我們發現了一些打斗的痕跡，蒼淵說那里有殘留的妖氣，我使勁嗅了嗅，并未聞出任何味道。

只是那妖邪奸猾，蒼淵在青州待了一個月那妖邪也并未出來作祟，蒼華派掌門用傳音紙鶴催促蒼淵盡快完成此事，否則門內那些反對他接任掌門之位的同門，會借機斥責他辦事不利，造成不好的影響。

蒼華掌門還說，若是實在找不到線索，可以抓一只妖精做替罪羊。

我捏著蒼淵的袖子：“自從你來之后，青州的小妖精們都藏了起來，要你抓一只妖精，豈不是只能抓我？”說完之后我哭喪著臉看著他，青淵并沒有掙脫我的手，而是用手輕拍了一下我的手背：“放心，即便抓你回去，也無人會信。”

“你笑我實力差！”我瞪著眼睛委屈道。

他笑了笑從袖中掏出一個青瓷瓶，隨后從里面掏出一顆藥丸：“固本培元丹，能夠增加百年修為，不知道對妖有……”

他話沒說完，我已經飛快地將藥丸搶了過來塞入口中，含糊吞下之后嗆得滿臉通紅，許久之后才順了氣：“有用有用，原來跟我相熟的掃帚妖說過，修真者比我們修煉得快，就是因為他們有好多好多丹藥吃！還有沒有？”

我攤著手問他。

他皺著眉訓斥我：“不能貪多。”

蒼淵的丹藥讓我增了百年修為，即便不是雨天，也能使出幾個妖術，而且他說我一直清修身上并無妖氣，氣質看起來更像是修真門派的女修。

為了報答他，我決定裝成修真弟子引那妖邪上鉤。

蒼淵被我纏得久了，終于同意了我的方法，他裝作發現妖邪蹤跡，順著線索前往霧華鎮，而我則在第二天幻做男子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青州城，恰好接了青州城城主尋仙問道的懸賞。

這懸賞一直都有，只是很長一段時間青州都沒有修真者出現，而唯一出現的蒼淵，自然不屑于這些世俗權力和金錢。

我在城主府里假模假樣地表演了一些道術，得到了城主的熱情款待，留我在城主府中講道三天。

前兩天晚上我深夜出府都沒有遇到任何異常，第三天夜晚，我正欲出門，結果被告知城主擺了酒席，準備趁著這最后一夜，同我秉燭夜談把酒言歡。

我本來想拒絕的，結果看到那么多的美食一時沒有把持住，結果遭了城主的道，竟然中了媚藥之毒。

青州城被我們翻了個底朝天，唯一沒去的地方就是一心向道的城主府中。

我被下了藥，全身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

“一只小妖精，竟然不分是非與修真門派弟子糾纏不清。”城主掐住我的下巴，用長長的指甲劃我的臉頰。

“蒼淵是好人，他會來救我的。”

“等他來的時候，正好看到你在我身下承歡。”城主猙獰笑道，隨后將我一把拉起壓到身下，一手扯開了我的衣裙。

我渾身發燙，虛軟無力，眼前也是一片模糊。

渾渾噩噩之時，身上一輕，耳邊似乎傳來打斗之聲，片刻之后，我被人攬入懷中，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讓我安心，我伸手環住他的腰，輕聲喟嘆：“蒼淵，你來了。”

他身子冰涼，一直被我壓抑著的情欲在觸及他肌膚的那一刻，如沖破堤岸的洪水噴涌而出，我將手伸入他胸膛，摸索著他的身體，親吻他的嘴角，他伸手欲推我，我死死扣住在他耳邊輕聲道：“是你，就可以。”

那是一夜暴風驟雨，我如一葉扁舟在水中沉浮，如碧綠芭蕉承了一夜恩雨。

翌日，我輕輕撫摸著蒼淵的胸膛，待他醒來便粲然一笑。

“阿湖，昨夜我……”

我伸出手指輕壓在他薄唇之上：“蒼淵，昨夜我沒有知覺，體會不到個中滋味，不如我們再來一次可好？”

蒼淵先是一愣，隨后微微側頭，紅暈再次爬上他的耳尖，我便俯身下去，輕輕地舔著他的耳垂。蒼淵翻身將我壓在身下，我攀著他的肩頭，纏著他的健腰，再次墜入云層。

【四】

四個月前，妖邪侵入青州，偽裝成修真者控制了青州城主。恰逢蒼華門弟子下山歷練至青州，結果他利用城主身份將蒼華門涉世未深的弟子騙入府中一網打盡，沒有留下一個活口。蒼淵查明真相之后便要回蒼華復命，之后便會成為蒼華門掌門。

我并沒有留他，只是一路悄悄尾隨在他身后，一直將他送到了落塵山下。

我身上并無妖氣，是以躲藏在山腳下也并未被蒼華門人發現，我每日望著那落塵山頂，看著仙法大陣上懸浮的三座云鼎天宮，蒼淵就在那里。

這夜，月色如華。

我依然望著天宮，突然一人出現在山道處，緩緩朝我走來。

“頭仰疼了沒？”他走到我身前笑著問我。

我沒有回答，摟住了他的腰，踮著腳輕吻他的眉眼：“蒼淵。”

他深吸口氣，將我從他身上扒拉下來：“走吧！”

“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蒼淵握著我的手，柔聲道。

我左手被他緊緊握著，那灼熱的熱度從他掌心傳來，越發襯得我右手冰涼。那柄被我握著的油紙傘，更是冰涼徹骨。

我摟著他的腰，還輕輕地摸了兩把，他有些好笑地看著我，我卻是皺了下眉。

“蒼淵，你的螭紋呢？”他腰間掛著的玉佩螭紋不見了。

他的手微微一顫：“螭紋是當年飛升的落塵師祖留下的信物，只會傳給蒼華掌門。”

他輕輕一笑，隨后指著身后的落塵山道：“你知道嗎？當年我們就是在這里發現了螭紋，那肯定是落塵師祖飛升之前留下指引，他替后人尋了一座靈氣充裕的神山作為修煉之地，這才使得我們蒼華門成了修真第一大派。”

說到這里他輕嘆口氣：“所以，這山以落塵師祖命名。”

我回頭，再次看了一眼落塵山，隨后緩緩道：“修煉寶地嗎？若是我在那山上修煉，想來也能成為一代名妖。”

蒼淵輕笑了一聲：“一百年前，山上那孕育靈氣的湖泊便已經干涸了。”

我哭喪了臉：“如此說來，我定然修不成大妖了，你修為比我高，肯定比我活得長。”

蒼淵伸手攬了我的腰：“我會監督你好好兒修煉。”

我嘀咕道：“那些厲害的妖精都是狐貍，老虎，獅子，大樹，鯉魚，蛟龍，哪里聽說傘能修成什么大妖！”

“有啊！”蒼淵忽然停了下來，“我小時候隨爺爺進山采藥，忽然遭遇大雨濃霧，驚慌失措之時跌入深坑，遇見一把油紙傘，撐開就看見一粉衣女子，之后驟雨停歇，像是做夢一般。直到后來，我才明白我應當是遇見了妖精，而且那妖精與你一樣，是個傘妖。”

他側頭過來看著我：“那傘妖翻云覆雨，實力非凡，足以證明即便是傘，也能修成大道的。”

我沉默不語，他伸出手來輕刮了一下我的鼻頭：“有信心了嗎？”

“有。”我輕聲呢喃，只覺得心頭絞痛，像是喘不過氣來。

【五】

我與蒼淵在青云山內隱居，不足一月，便有蒼華門人殺了上來。

來的俱都是蒼華門的重要人物，掌門，長老，以及精銳弟子。他們將我與蒼淵團團圍住，蒼淵拉著我的手輕聲安撫：“阿湖，別怕！”

“孽徒，你身為蒼華門最優秀的弟子，竟然與妖精私定終身，今日你只要親手殺了那妖精，我便既往不咎，依舊傳你螭紋！”

“掌門！”

蒼淵雙膝跪地，隨后站起抽出長劍，轉身似朝我揮出。

我靜靜地看著他，眸中并無半分驚惶。劍光在臨我一寸之時，蒼淵手腕一翻，選了包圍圈人稍微少些的地方，驚鴻一劍刺出，頓時慘叫聲四起。

蒼淵一把拉過我攔腰抱起，之后劍光舞動，密不透風，讓蒼華門人一時無法靠近，他抱著突出重圍，破空而去。

“阿湖，別怕！”

我一只手摟著他的脖子，一只手握著油紙傘，朝他輕輕淺淺地笑：“阿湖不怕。”

我何時怕過？

當年落塵將我封印，我不曾害怕。

三百年的黑暗歲月，我不曾害怕。

一百年前險些被那法器吸干妖力，我不曾害怕，哪怕只剩了一絲力氣，本體干涸，仍舊堅持到了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然而十年前重回落塵山，我怕了。

山中數萬妖精不見蹤跡，我落塵山從前最厲害的左膀右臂白虎雪獅被抹去靈識成了蒼華派的看門靈獸，那時候，我明白了那外門弟子的話。

修真地界，豈可有妖。

當年落塵收我之時，我并未做過任何害人之事。只是他說我天生靈韻，若是一直待在落塵山，便會使得那里萬事萬物皆修成妖，有違天道。

他留一玉佩在山上設下結界，以保落塵山小妖安全，我當初竟然信了，被封在法器當中，竟未搏命逃跑過。

當初它們尊我為王，而我，卻未護住一命。

我伸手勒住他的腰：“蒼淵，阿湖什么都不怕。”

我在青云山整整待了兩百一十年，我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我用幻象指引蒼淵逃到了懸崖邊，我們無處可逃，蒼華門人則追了上來。

“孽障，你竟然為了這妖精殘殺同門。”

蒼淵一只手執劍橫在身前，一只手緊緊握著我的手，他大聲道：“阿湖并不曾害人，師傅，求您成全！”

“拿下他們！”

蒼淵回頭：“阿湖，怕不怕？”

我沖他盈盈地笑，他眸光一閃，神情片刻怔忪。今日我恰巧穿的粉裙，不知會不會與他記憶中的那個實力非凡的傘妖重疊。

“不怕！”我淺淺笑道。

我話音剛落，就聽到數聲驚呼，接著便是此起彼伏的慘叫。

“糟了，師尊，我法力使不出來！”

“誅仙陣，這里布了誅仙陣！”

蒼華門人的驚叫傳來，蒼淵抬頭看我，滿臉難以置信：“阿湖，你？”

我摟著他腰的手還沒收回，他受了刺激，卻依然沒有把我推開。

“孽徒，還不尋找破陣之法！”

蒼華掌門的呼聲傳來，他頓時緩過神來，用力想將我推開，我一急之下，將手中捏著的匕首刺入他后心。

片刻之后，他嘔出一口鮮血，臉色慘白地跌坐在地。

“蒼淵，阿湖從來都不怕。”

說完之后，我不再看他，而是望著困在誅仙陣中的蒼華門人，緩緩道：“蒼華派落塵并未飛升成仙，我親眼看他渡劫而死。”

“我本是此山山主，蒼華滅了我滿山子弟，今日你們是罪有應得。”

誅仙陣中慘叫連連，我緊握油紙傘，紋絲不動。

“誅仙陣起，不死不休，即便你殺了我，他們也不能活命。”我并未回頭，身后的蒼淵喘息漸止，似乎沒了聲息。

我心頭一顫，緩緩轉頭，卻正好見他反手拔出匕首握在手里，暗紅的鮮血順著匕首滑下，滴入地上青草之上，引得草尖兒輕蕩。

“阿湖……”他朝我伸出手，我身子往后微微一側，緩緩道：“你知道嗎？在你們用落塵的名字為那山命名之前，那山叫落霞山。每逢夕陽落山之時，漫山霞光。”

他神情莫名地看著我，我悵然一笑，接著道：“我叫阿湖，因為我是湖妖，是落霞山斷風崖邊的孕育靈氣的湖泊。”

我將油紙傘遞到他身前：“怕你碰它，是因為這是修真法器，里面煉化的是蒼華門歷練弟子的魂魄。青州城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設計的。”

蒼淵的手緩緩地垂了下來，他眸光暗沉，眼角落下一滴淚珠。

我不忍再看，閉上眼道：“蒼淵，是我負你，你若恨我，來世我再還你。”

十五年前，放我出傘的藥童蒼淵，便是現在的蒼淵。千機傘乃仙器，翻云覆雨的是它不是我。若我有當初實力，也不至于利用他。

我知道恨有多苦。

我怕他恨我，與被他恨著活相比，我寧愿死。

落霞山兩萬妖精皆喪命，我作為落霞山主，更不能獨活。

【六】

誅仙陣中慘叫聲漸小。

我還活著。

我緩緩睜開眼，便看到蒼淵倒在面前，他的手指離我不足一寸，然而最終也沒觸到我一片衣角。蒼淵沒有殺我，他用匕首劃破了自己的喉嚨。

我顫抖著去拿那柄匕首，豈料天空異變生出，一道金光劈下，我苦心設下的誅仙大陣化為烏有，蒼華門人癱倒在地上，雖傷勢嚴重，卻都無性命之虞。

我握緊匕首，緩緩站起，然而還未靠近，就聽到天空中傳來一聲喝斥。

“大膽妖孽，仙尊在此，竟然還敢再造殺孽！”

半空中飄著兩朵祥云，難不成真是天上神仙？

“碧華仙君，這就是你一心一意護著的女妖，心思如此歹毒。若不是因為護她，你的上神之劫豈會失敗？千機傘足可抵擋九重天劫，你卻棄之不用。只因怕那女妖灰飛煙滅，而她，卻要滅你門中后人。你毀了半世修為不好好兒休養，仍舊抗了天命投入凡塵，只因怕她被無人控制的千機傘吸盡妖力，而她，卻親手將匕首刺入你后心。碧華仙君，你可曾后悔？”

其聲隆隆，震耳欲聾，我僵在原地，心中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兩世輪回，不過飛升情劫，何悔之有？”云頭上，那個熟悉的聲音緩緩響起，我仰著頭，淚已經流了滿面。

他從云上下來，神色清冷如玉。

我忽然想起那從前過往，他著竹青色長衫，望著我溫柔地笑。

“阿湖，桃花開了。”

“我被你關在這黑黢黢的地方，哪里看得到桃花！”

“阿湖，你冷不冷？”

“你多摸摸那傘柄，我就不冷了。”

“落塵，你為什么不放我出來？”

“你出來見了這塵世，這世間萬物皆生出靈性，便成了妖精。”

“落塵，你挨不挨得過那九重天劫？”

“天劫還早得很，我不成仙。”

“蒼淵，昨夜我沒有知覺，體會不到個中滋味，不如我們再來一次可好？”

……

“落塵！”我伸手欲去抓他的衣角，他身前一道結界橫在我面前，我用盡全力，也不能往前分毫。

“碧華仙君，她是你的情劫。”云頭上那個聲音喝道。

他神色未變，只是袖中揮出一道亮光，我當時早已心疼難當，此時一劍穿心，竟然沒覺得痛楚。我低頭看了一眼穿胸而過的利劍，隨后抬頭朝他笑了笑，慢慢抬起手想要捧他的臉。

他眸子清冷，無情無欲。

我視線模糊，緩緩癱軟在地，生命如水一般流瀉而出，我一遍又一遍地輕喚他的名字：“落塵，蒼淵……”

最后的瞬間，眼前金光陣陣，五彩祥云籠罩了整座青云山，耳邊最后的聲音，是先前那個粗獷的男聲：“恭喜碧華仙君渡了上神情劫。”

他愛我兩世，我明白得太晚。等我明白，他已勘破了情劫，心中再無紅塵情愛。他記得我，忘了愛。

他終是成了神，而我只是他成神途中的一個劫。

一個我親手解開的結。

雨打芭蕉，風折桃花，前塵往事化成了沙。

【七】

“蒼華門第七任掌門蒼穹叩見落塵師祖！”

碧華上神正欲離開之時，底下最先恢復過來的蒼華門人已經咚咚地叩頭，相逢是緣，他伸手一指，便將那千機傘落到那人身前：“這是我在凡間用的仙器，賜予蒼華后人。”

說完之后碧華上神轉身離開，飛至半空往下一瞥，先前那湖妖尸身消失，原地只剩下一汪碧水，他眉頭微微一皺，恰在此時，底下又傳出一聲驚呼。

他低頭去看，蒼華門人已經撐開了千機傘，一群年輕人像滾豆子一樣從傘里倒了出來。

他忽然想起了她的話：“怕你碰它，是因為這是修真法器，里面煉化的是蒼華門歷練弟子的魂魄。”

她并沒有殺掉那些年輕弟子煉化他們的魂魄。

碧華上神身形一滯，他重新落到山下，輕輕撫摸誅仙陣那些殘破的晶石，仔細感受陣中紋路，發現那陣法經過更改，雖能讓人吃苦受罪，卻并不能誅人元神。

他恍然記起，當年的落霞山主，是一個天真善良的女妖。

他想起她大方地將后背露給他：“蒼淵，是我負你，你若恨我，來世我再還你。”她其實只是想死在他手中嗎？

“碧華上神，請隨我回天宮封神。”

碧華上神緩過神來，心中那最后一絲異樣隨著這話徹底消失，如古井無波。他隨手一拂，地上那一洼碧水只剩下小小的一滴，晶瑩剔透地躺在他掌心，像是一滴清淚。

“碧華上神。”

“人分善惡，妖有好妖，她罪不致死。”說完之后，碧華上神屈指一彈，那一滴碧水落入落霞山斷風崖后的洼地之中。

“上神……”

那聲音欲言又止，碧華上神登上祥云，再未低頭看過一眼。

待他走后，狂風大作，烏云飄至，滂沱大雨紛紛落下，天地之間，迷蒙一片。

落霞山斷風崖后的靈湖邊的一片洼地聚起了一池雨水，那小池上開了一朵碧蓮，粉紅色的花蕾盈盈而立，綠葉亭亭如蓋，如綠傘上，粉衣女子身形縹緲，清淡如煙，仰望天空。

【八】

經年之后，碧華上神無意路過，跳下云頭，休憩之時，碧蓮粉色的花蕾忽然綻放，香氣徐徐。碧華上神卻未留意下界凡花，徑直離去。

此花百余年僅開這一次，之后敗落，零落成泥。

“值得嗎？好不容易聚起的最后一點兒靈力，只為見他一面。”

我眼神落在他曾停留過的那處，依依不舍。

“菩薩，我本只是他的一滴眼淚，那兩世卻負了他，能見他尚好，已無憾。”

“那只是他的情劫。”

“那是我的一生。”

蒼天薄情，緣起緣滅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

至死方休。

死了，就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