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所介紹的詩歌是那些久已失傳、賴敦煌遺書的發現重見天日的唐代文人詩作。這些詩為唐詩的研究提供了大量的新材料。故自敦煌寶藏現世以來,這些詩歌激發著廣大學人的研究熱情。在眾多研究中,增補《全唐詩》、考證詩歌作者是學術界的焦點所在。王重民先生的《補全唐詩》、《〈補全唐詩〉拾遺》,陳尚君先生的《全唐詩續拾》以及黃永武、項楚、徐俊等先生對佚詩作者的考辨是這些成果的代表之作。本文在前賢研究的基礎上對這些佚詩的情況及價值進行討論。
[關鍵詞]敦煌遺書;唐代文人佚詩:《全唐詩》
[中圖分類號]K87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2)16—0016—08
一、文人佚詩及其寫卷概況
敦煌寫卷中的佚詩情況較為復雜,有一些詩歌經過考證,作者歸屬基本上可以確定了,還有一些詩無法確定作者。下文分為作者可考定的唐代文人佚詩和作者不能考定的唐代文人佚詩兩類來作介紹。
(一)作者可考定的唐代文人佚詩
佚詩的整理工作從敦煌遺書面世之初就開始了。羅振玉的《敦煌零拾》、劉復的《敦煌掇瑣》、巴宙的《敦煌韻文集》都不同程度地錄入了一些敦煌佚詩。然而,真正有計劃地專門從事敦煌詩歌輯佚工作的是王重民先生,他的《補全唐詩》和《〈補全唐詩〉拾遺》至今堪為敦煌佚詩輯校的典范之作。由于當時的材料有限,《補全唐詩》及其《拾遺》還存在相當多疏漏。1992年,陳尚君先生出版了《全唐詩補編》,該書的第一編對《補全唐詩》和《〈補全唐詩〉拾遺》作了校正,第三編《全唐詩續拾》中則又輯入了大量敦煌佚詩,集補遺工作之大成。2000年,徐俊先生出版《敦煌詩集殘卷輯考》,該書更為全面地梳理了敦煌詩集殘卷,在佚詩判定上多以原卷題署為據,較前人更為謹慎。為了使大家更清楚地了解敦煌遺書中唐代文人佚詩的考訂情況,現以陳尚君先生的《全唐詩補編》為據,參校《敦煌詩集殘卷輯考》及學術界其他說法列表如下:
(本表僅收錄中原文人的詩作,今存詩、王梵志詩、釋道詩、敦煌本地詩作均不收;凡作者姓名、身份存疑較大的如安雅、王克茂等不收;殘篇亦按一首計,重出篇目不計入總數。)
上表中文人佚詩的主要寫卷有P.3619、 S.555、S.2717、P.3771四個,茲簡介如下:
P.3619存有劉希夷、高適、孟浩然、王維、宋之問、李斌、哥舒翰、李邕、沙門日進等30位初盛唐詩人的詩歌共48首,其中《全唐詩》不載的佚詩27首。該卷時有朱筆校改之處,蓋據有相關詩集抄寫。此卷與P.3885 、P.2673為一人所書。卷后有和尚名字雜寫,蓋與寺廟相關。
S.555卷正面抄《李嶠雜詠注》,卷背為李義府、王勃、東方虬、樊鑄等22位詩人(11人不見于《全唐詩》)的37首詩(殘一首),其中佚詩24首。此卷在抄寫上很有特點,茲引《敦煌詩集殘卷輯考》:
原卷從抄寫形式上可分為前后兩部分,前一部分從卷首單行書《侍宴詠烏》詩題、回行鈔詩,其后所有詩均作空格接寫,不另起行,詩之排列亦嚴格依照先五言后七言的次序,卷中鄭愿二詩分置前后兩處,殆即因此。所據似為某通行之詩選集。后一部分即樊鑄詩,此詩與前后不復接鈔,而回行另起,內容上與前后亦略有差異,或是另有所本。此卷于詩題、作者著錄等均極嚴格,無有脫漏,非一般詩卷可比,殊可重視。①
S.2717 、P.3771即《珠英集》殘卷。S.2717正面抄《十地疏》;卷背依次抄《鎮宅文》(擬),《珠英集》第四、第五和《押牙為亡考百日設齋祈福文》。卷背三內容筆跡各不相同,《祈福文》書法草率,刪改雜寫痕跡明顯。P.3771正面抄《瑜伽論》之注解,卷背抄《珠英集》殘卷。兩卷所抄《珠英集》詩歌并無重復,也不銜接。斯卷詩歌排列以官班為序,抄闕名詩人《帝京篇》及沈佺期、李適、崔湜、劉知幾、王無競、馬吉甫六位詩人的詩作凡36篇。伯卷亦以官班為序,不過因抄手的重抄讓一些詩歌的歸屬成了問題。據徐俊先生考訂,該卷抄有闕名詩人及喬備、元希聲、房元陽、楊齊悊、胡皓六位詩人作品,刪除重復,共計18首。S.2717 與P.3771共計佚詩29首(存目2首)。
(二)作者不能考定的唐代文人佚詩
敦煌詩卷中還有大量的詩歌我們很難考定其作者。如S.6171有闕題詩39首,諸家皆擬為“宮詞殘卷”。這些詩歌均不見于《全唐詩》。關于這些宮詞的創作年代,學界爭議頗多。饒宗頤先生認為是朱梁時代的作品;任半塘先生則認為撰于大歷貞元年間,且在王建、花蕊夫人《宮詞》之后;張錫厚先生認為作于中晚唐之交;董艷秋則認為這39首宮詞非一時之作,初、盛唐、中唐作品均有。董氏不僅對敦煌宮詞的文本作了校勘,而且結合出土文獻對其作者群、產生和流傳的途徑,以及其對后世的影響作了較為詳盡的論述,于敦煌宮詞研究用力頗勤。
在P.2544、P.3619、P.3771 、P.3812 、P.3885 、S.555、S.2717等典型的中原文人詩卷中皆存有2~10首數量不等的佚名詩歌,這些詩歌多有題目,與同卷其他文人詩歌應為同類,蓋因抄手疏忽而漏抄了作者。這些詩歌中亦不乏佳作,如P.3916、P.3885兩卷保存的《嘆蘇武北海》:
自恨嗟窮塞,長流海曲間。
牧羊愁日暮,食雪厭天山。
萬里懷慈母,三邊憶圣顏。
怨啼猶未息,孤坐更思還。
漢月年年照,胡風歲歲閑。
客心云外斷,鄉樹夢中攀。
黃發人多乍(詐),懸云鬼亦奸。
到來觀此俗,絕不及南蠻。
這首詩屬對精工、用語曉暢、形象鮮明,是一首技法成熟的五言律詩。唐詩中以蘇武為詠嘆對象的詩為數不少,如李白的《蘇武》、劉灣的《李陵別蘇武》、溫庭筠的《蘇武廟》等,不過仔細品味便知,該詩看似書寫蘇武,實際上是借蘇武之事表達自己漂泊邊地的鄉國之思和對異地生活的厭惡之情。這樣的詩作很容易和敦煌寓居者產生共鳴,被廣為傳抄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P.3200有詩12首,皆為闕題闕名詩,其中有一首經考為宋之問的《題大庾嶺》,其余詩歌內容亦多為邊塞、閨怨、羈旅傷別之作。七言的如“塞上知己不易求,客中言別淚先流。昨日望君□連夜,十六明月照人愁”,五言的如“月滿明如竟(鏡),輕云薄似羅。故人迷處所,空自坐勞歌”。這些詩歌在藝術上有較高的造詣,應該為有一定修養的文人所作。值得注意的是,P.3200的抄寫狀況較為特殊,該卷正面為《長樂經》殘卷,背面抄詩歌,顯系利用道經廢紙雜抄。抄手雖然書法純熟但行款格式極不講究,既不寫題目又不注作者,甚至連句與句、詩與詩間的點斷留白都沒有。該卷顯然不是以保存文獻供人閱讀為抄寫目的的,從其訛誤滿紙的文本來看,也不似據別本照抄。我們認為這大概是一個抄手默寫的卷子,目的為練字或記誦詩句,抑或為偶寄心中之情。如此說不誤,那么該卷這些能被人信手寫來的詩句,蓋多為當時家弦戶誦的知名作品。
P.2555卷中亦有闕題七言詩47首,經考證,其中有5首為高適、王昌齡等中原文人之作,其余詩作多與塞外生活相關,從內容判斷頗似一位寓居河西的中原文人之作,作者待考。此外,P.2762+S.6973+S.6161+S.3329+S.11564《張公德政碑》后的唐佚名詩鈔、S.6234+P.5007+P.2672的佚名詩集等以敦煌本地佚作為主的詩卷中,也存在較大的混入中原文人詩歌的可能。散見于經頭卷尾的雜抄中也有一些未能考證的中原文人詩歌。總之,以上這些詩歌是今后輯佚考證的寶山,有待于進一步的開掘。
二、敦煌文人佚詩的價值
提起這些僅賴敦煌遺書保存的唐代文人詩作,人們首先想到的價值就是“輯佚”。自從敦煌遺書問世以來,學界有關《全唐詩》補遺的工作一直激發著廣大學人的研究熱情。早在1935年,王先生就開始了這項工作,他篳路藍縷,導夫先路,厥功甚偉!其后陳尚君先生的《全唐詩續拾》、徐俊先生的《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等,踵武前賢,多所補正。經過幾代學人的努力,敦煌佚詩的面貌已基本上得以呈現。然而,輯佚等文獻工作只是開發佚詩價值的開始,學者們之所以費盡心血勾稽這些佚詩,是因為這些作品本身都有著較高的研究價值。以下就從這些作品的文學價值和文學史料價值來簡要論述。
(一) 文學研究價值
從文學研究角度來看,敦煌文人佚詩不乏佳作。提起這些詩歌,自然要首先說到韋莊的《秦婦吟》。該詩洋洋灑灑1466字,是現存唐詩中的第一巨制。長詩一經誕生就廣有流傳,作者也因此被譽為“秦婦吟秀才”。然如此佳作卻因種種原因沉睡大漠石室中近千余年。所以,一旦面世,立即受到文學史家的驚嘆,《秦婦吟》的研究多年來一直是學術界的熱點之一。早期的研究更多地集中在該詩的思想傾向、文本校錄和作品不能流傳原因的探討方面,藝術成就方面的研究相對薄弱一些。其實,《秦婦吟》一詩之所以受到廣泛的關注,歸根結底還是由于它的藝術特色,俞平伯先生說,《秦婦吟》“不僅超出韋莊《浣花集》中所有的詩,在三唐歌行中亦為不二之作”。結合前人的論述,我們認為該詩的藝術成就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是高超的敘事藝術。今人談論此詩經常稱之為詩體小說或小說化的詩,正是因為它引人入勝的情節安排和輕重得當的敘事節奏。全詩借一位從長安東奔洛陽的秦婦之口,追憶黃巢軍攻占長安前后的所見所感。在敘述這樣一個頭緒繁多的故事時,作者并沒有簡單機械地排比材料、平鋪直敘,而是借助倒敘、插敘等手段巧妙地組織了一個扣人心弦的故事,如六轡在手,有條不紊地在讀者面前展現出一幅又一幅波瀾起伏的歷史畫卷。在敘述的過程中,作者敘事的節奏頗具藝術性。在勾勒當時的社會歷史背景時用筆極為儉省,如寫黃巢軍攻占長安前的緊張氣氛,僅以如下數句寫來:
忽看門外起紅塵,已見街中擂金鼓。
居人走出半倉皇,朝士歸來尚疑誤。
是時四面官軍入,擬向潼關為警急。
皆言博野自相持,盡道賊軍來未及。
須臾主父乘奔至,下馬如門癡似醉。
適逢紫蓋去蒙塵,已見白旗來匝地。
寥寥數句就寫出了黃巢軍來勢之猛和當時形勢之急,給全詩奠定了緊張慘烈的基調。再如,寫黃巢軍和官軍戰爭形勢的反復僅著四句:
沉沉數日無消息,必謂軍前已銜璧。
簸旗掉槍卻來歸,又道官軍悉敗績。
寫當時北方戰火頻燒、民不聊生的社會形勢亦僅著四句:
仍聞汴路舟車絕,又道彭門自相殺。
野色徒銷戰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
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的詩句清楚地交代了全詩的背景,又有力地推動了故事情節的進展,展示了該詩快捷雄健的一面。然而,當作者寫及一些特定的場景時又有很多濃墨重彩的細節描繪。如寫黃巢軍在長安城的殺戮:
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
舞伎歌姬盡暗捐,嬰兒稚女皆生棄。
東鄰有女眉新畫,傾國傾城不知價。
長戈擁得上戎車,回首香閨淚盈把。
旋抽金線學縫旗,才上雕鞍教走馬。
有時馬上見良人,不敢回眸空淚下。
西鄰有女真仙子,一寸橫波剪秋水。
妝成只對鏡中春,年幼不知門外事。
一夫跳躍上金階,斜袒半肩欲相恥。
牽衣不肯出朱門,紅粉香脂刀下死。
南鄰有女不記姓,昨日良媒納新聘。
琉璃階上不聞聲,翡翠簾間空見影。
忽看庭際刀刃鳴,身首支離在俄頃。
仰天掩面哭一聲,女弟女兄同入井。
北鄰少婦行相促,旋解云環拭眉綠。
已聞擊托壞高門,不覺攀援上重屋。
須臾四面火光來,欲下回梯梯又摧。
煙中大叫猶求救,梁上懸尸已作灰。
文中像這樣用賦筆鋪陳渲染的描寫還有多處,通過這些工筆的描繪,長詩生動再現了黃巢軍的血腥殺戮、長安城的荒涼衰敗、官兵的瘋狂掠奪等多個場景,這些描寫讓人如臨其境,千載之下仍令人驚心動魄!
再來看《秦婦吟》的語言藝術。《秦婦吟》的語言造詣頗高,王國維曾用“弦上黃鶯語”來喻其語言之美。長詩在語言風格上明顯受到白居易“長慶體”的影響,既能做到聲諧語麗又能淺顯暢達。從雅的方面看,詩中不乏精心錘煉的句子,如以“鳳側鸞欹髩腳斜,紅攢翠斂眉心折”來描摹秦婦之美,頗具花間神韻;用“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來狀長安之荒涼,遙承《黍離》之悲;當然還有那句“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更是因高度凝練的筆法和震撼人心的氣勢而流傳千古!從通俗的方面來看,長詩大量借鑒了樂府民歌的語言風格,如“小姑慣織褐 袍,中婦能炊紅黍飯”、“大彭小彭相顧憂,二郎四郎抱鞍泣”等,不勝枚舉。尤其在一些濃墨重彩的場景描繪時,作者運用了大量的賦筆鋪陳,生動再現了當時戰爭的慘烈,取得了撼人心魄的藝術效果。這種暢快淋漓的語言風格在樂府民歌中經常可以看到,也正是這些淺俗流暢的詩句,讓長詩更易于走出書齋、播于人口,以至在大漠黃沙中的邊陲小邑廣為流傳。
除《秦婦吟》外,其他藝術成就高妙的名人佚詩還有很多。比如見于P.3619高適的《餞故人》一詩:
只君辭丹豁(雘),負仗歸海隅。
離庭(亭)自簫(蕭)索,別路何郁紆。
天高白云淡,野曠青山孤。
欲知斷腸處,明月照江湖。
此詩體現了高適詩深沉渾厚的一貫風格,表達了對朋友的一片真摯之情。其中“天高白云淡,野曠青山孤”把空曠的意境和孤獨的離別之情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可謂千古名句。此外,王勃、宋之問、劉希夷、王昌齡、劉長卿、祖詠等著名詩人的佚作也都是敦煌詩卷中的精品。
(二) 文學史研究價值
敦煌佚詩本身是十分珍貴的史料,可以解決唐代文學史上一些重要的問題。比如P.3862高適的《奉寄平原顏太守序》云:
初顏公任蘭臺郎,與余有周旋之分,而于詞賦特為深知。洎擢在憲司,而仆寓于梁宋。今南海太守張公之牧梁也,亦謬以仆為才,遂奏所制詩集于明主,而顏公又作四言詩數百字并序,序張公吹噓之美,兼述小人狂簡之盛,遍呈當代群英。況終不才,無以為用,龍鐘蹭蹬,適負知己。夫意所感,乃形于言,凡廿韻。
這篇小序是考證高適身世、交游的重要資料。文中的顏公指顏真卿,張公指張九皋。顏真卿任平原太守的時間是天寶十二年(753),而張九皋卒于天寶十四年(755)。從詩序還知道,張九皋曾奏進高適詩集于唐玄宗,這一年高適54歲。新舊《唐書》本傳皆言“適年五十始為詩”,這是誤傳,其實高適的多數詩篇都寫于50歲前,奏進的詩集也應該主要是50歲以前的詩作,而不是50歲以后短短幾年所作。②
再如,高適著名的詩歌《別董大》,因一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而廣為世人傳誦。詩中的董大是誰呢?學界頗有爭議。劉開揚《高適詩集編年箋注》、吳汝煜等《全唐詩人名考》認為是董庭蘭,蓋因李頎(690~751)《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一詩,又題作《聽董庭蘭彈琴兼寄房給事》,故認為二董大為一人。而敦煌《別董大》詩題作《別董令旺》(P.2567+P.2552),則董庭蘭為房琯所昵之琴工,高適塞上所別之董大應為董令旺。③岑仲勉《唐人行第錄》將“董庭蘭”與高適詩中的“董大”分列,謂“惟名未之詳”,真是卓見。
P.2552所載的《題凈眼禪師房》亦是研究王昌齡的重要詩歌:
白鴿飛時日欲斜,禪房寂歷飲香茶。
傾人城,傾人國,嶄新剃頭青且黑。
玉如意,金澡瓶,朱唇皓齒能誦經。
吳音喚字更分明,日暮鐘聲相送出,袈裟掛著箔簾釘。
該詩經王重民先生考證為王昌齡佚詩,收入《補全唐詩》中。從內容上看,這是一篇輕薄女道士調侃之作,風格上也一改律詩的幽怨精工,而運用了三七雜言的活潑詩調。該詩為我們揭示了這位一向詩風端莊、文含傲骨的“詩家夫子”的另一面。
P.2555卷抄有馬云奇的《懷素師草書歌》。馬云奇其人,史籍無載,《懷素師草書歌》也不見于唐人詩文集。這首詩不僅是一首藝術性很高的好詩,而且對考證懷素的生平和創作,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懷素是唐代杰出的書法家,以“狂草”名世,史稱“草圣”,和張旭齊名,后世有“張顛素狂”或“顛張醉素”之稱。他的傳世草書不少,有《自敘帖》、《小草千文字帖》、《食魚帖》、《苦筍帖》等,其書法造詣極高,當時名流如顏真卿、李白、戴叔倫、竇冀、錢起等皆有詩贊美,描述他的草書“若驚蛇走虺,驟雨狂風”。但兩《唐書》中沒有懷素的片言只字。他的生平事跡主要見于他的《自敘帖》、與他同時期陸羽的《僧懷素傳》及《宣和書譜》卷19的《懷素傳》。但《自敘帖》重點寫當時的書法家對他的指教和他的草書受到時人的贊譽,對于自己的身世,只有開頭“懷素家長沙,幼而事佛,經禪之暇,頗好筆翰” 幾句。陸羽《僧懷素傳》只記敘了懷素和顏真卿切磋書藝,并未及其他。《宣和書譜》更是把百年前作為玄奘弟子的懷素和草圣懷素混為一人。
《懷素師草書歌》全文如下:
懷素才年三十余,不出湖南學草書。
大夸羲獻將齊德,切比鍾繇也不如。
疇昔阇梨名蓋代,隱秀于今墨池在。
賀老遙聞怯后生,張顛不敢稱先輩。
一昨江南投亞相,盡日花堂書草障。
含毫勢若斬蛟龍,挫管還同斷犀象。
興來索筆縱橫掃,滿望詞人皆道好。
一點三峰巨石懸,長畫萬歲枯松倒。
叫啖忙忙禮不拘,萬字千行意轉殊。
紫塞傍窺鴻雁翼,金盤亂撒水精珠。
直為功成歲月多,青草湖中起墨波。
醉來只愛山翁酒,書了寧論道士鵝。
醒前猶自記華章,醉后無論絹與墻。
眼看筆掉頭還掉,只見文狂心不狂。
自倚能書堪入貢,一盞一回捻筆弄。
壁上颼颼風雨飛,行間屹屹龍蛇動。
在身文翰兩相宜,還如明鏡對西施。
三月秋澹青江水,二月花開綠樹枝。
聞到懷書西入秦,客中相送轉相親。
君王必是收狂客,寄語江潭一路人。
本詩對考證懷素的生平提供了新的材料。關于懷素的生年,學術界有兩說。一說生于開元十三年(725),根據是懷素《清凈經帖》末云:“貞元元年八月廿有三日,西太平寺沙門懷素藏真書,時年六十有一。”貞元元年為公元785年,由此推斷懷素生于725年。一說生于開元二十五年(737),根據是懷素《小草千字文帖》末云:“貞元十五年(799)六月十七日于零陵書,時六十有三。”對于這兩帖所署時間的矛盾,陳垣先生《釋氏疑年錄》認為:《小草千字文帖》和《清凈經帖》,“兩者年歲不同,必有一贗”。李白《草書歌行》有“少年上人號懷素”的詩句,李白見懷素在乾元二年(759),當時李白近60歲,按《小草千字文帖》,懷素22歲;按《清凈經帖》,懷素34歲。稱22歲為少年較稱34歲為少年更合情理,但詹锳、郭沫若、潘重規等先生皆采用《清凈經帖》的說法。④
《懷素師草書歌》云:“懷素才年三十余,不出湖南學草書。”據此,則馬云奇的這首詩寫于懷素30歲過一點的時候。下文又說:“一昨江南投亞相,盡日花堂書草障。” 一昨,指前些日子。“江南投亞相”之“亞相”,指徐浩。⑤徐浩是當時著名書法家。據《舊唐書》卷11《代宗紀》,徐浩于大歷二年(767)四月至大歷三年(768)十月任廣州刺史,領銜嶺南節度觀察使兼御史大夫。唐人常稱御史大夫為“亞相”,故徐浩有“亞相”之稱。根據馬云奇的詩,則懷素已從廣州回到湖南。假使懷素“江南投亞相”是大歷三年(768),他返回可能是一年以后。則馬云奇的詩寫于大歷四年(769)左右。這一年懷素剛好32歲,與“懷素才年三十余”相符。⑥詩的最后說:“聞到懷書西入秦,客中相送轉相親。君王必是收狂客,寄語江潭一路人。”說明馬云奇作詩的時候懷素已準備動身去長安。他去長安是時任湖南潭州刺史張謂引薦的,并且與張謂同行。據傅璇琮先生考證,“張謂當于大歷三、四年間離潭州任,入朝為太子左庶子,至六年冬又為禮部侍郎。”⑦馬云奇大歷四年(769)在湖南潭州送別懷素,這次宴會的主人就是潭州刺史張謂,而張謂曾于天寶十三、十四載(754、755)在北庭封常清幕府為屬官,參與軍中謀劃,立有功勛。這次宴會以后,張渭不但帶著懷素去了長安,還可能推薦馬云奇去敦煌邊塞。所以《懷素師草書歌》在P.2555卷中與一組敦煌人作的陷蕃詩抄在一起。
除了補充高適、王昌齡、懷素等知名藝術家的研究材料,敦煌佚詩還擴充了唐詩的作家隊伍。如馬吉甫、房元陽、侯休祥、梁去惑、房旭、鄭愿、皇甫斌、宋家娘子、殷濟等,皆為《全唐詩》所不載,這些人的作品能遠傳到沙漠邊陲,說明他們在當時也大都是具有相當影響力的詩人,因此,他們的資料對唐詩研究來說也相當重要。
還需提及的是,這些詩作還有助于勘正傳世文獻謬誤,修正文學史上的一些詩名或作者歸屬問題。比如《全唐詩》所錄王昌齡的《城旁曲》:
秋風鳴桑條,草白狐兔驕。邯鄲飲(一作飯,又作飽)來酒未消,城北原平掣皂雕。射殺空營兩騰虎,回身卻月佩弓弰。
該詩尚殘存于P.2567卷中,但題名為《邯鄲少年行》,經黃永武先生考證,《城旁曲》實際上為王昌齡另一首佚詩的名字,今本在流傳過程中混淆了二者的題目。其實,我們只要看看詩中“邯鄲飲來酒未消”一句就可知道敦煌古抄的題名是恰當的。這方面的例子還有不少,比如P.3619暢諸的《登鸛雀樓》,《全唐詩》誤作暢當詩;S.555蔡孚的詩,《全唐詩》誤收王勃名等,皆賴敦煌本得以更正。可見這些佚詩的文學史料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