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的茶香

清晨，當東海漁民揚帆啟程，把朝霞般的希望撒向萬頃碧波的時候；當西藏牧人打開柵欄放歌高原，把成群的駿馬牦牛趕往充滿生機的青綠草場的時候；當北疆士兵結(jié)束了邊防夜哨，踏著白雪笑迎紅日從崗亭返回沸騰軍營的時候；在郁郁蔥蔥的南粵大地上，一群又一群的人流，正離開縈繞著一簾幽夢的居所，涌向燈火輝煌的茶樓，去擁抱生命歷程中又一個清新的黎明。此種情形，自清朝后期便已拉開序幕，之后日復一日地演繹，年復一年地持恒。終于，在世人緊鑼密鼓地積極推動和悠弦曼律的經(jīng)久捧場之后，這壺用朝陽之火、夜露之水和民俗之葉烹煮出來的廣東早茶，一躍而登上嶺南文化的中心舞臺，成為臺上風情萬種的浪漫角色。一方茶桌，百款茶點，竟然讓南粵人在晨光里喝香了乾坤歲月，品美了月落日出。

一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廣東早茶的萌現(xiàn)和興起，自是與嶺南這片生機盎然的常青大地結(jié)有淵源。廣東屬亞熱帶海洋性氣候，潮悶濕熱與暑天綿長，令當?shù)厝藢︼嬎疂櫤砗秃炔柘鹚赜幸蕾?。所以在早茶和茶樓業(yè)興起之前，南粵城鄉(xiāng)的茶水生意就一直在靜悄悄地迅速蔓延。鄉(xiāng)間里，村頭的大榕樹下或是椰林叢中，?？梢姷接梢环侥咀?、一個木桶、數(shù)只海碗、數(shù)把竹凳組合成的臨時茶攤。守攤?cè)嘶蚴谴却乳L者，或是妙妙村姑，他們搖曳蒲扇，頭綴竹笠，哼著粵曲或拉長了吆喝，去為南來北往的挑擔人與過路客張羅茶水。而在市井千街萬巷的屋檐下，星羅棋布著數(shù)不清的各色茶檔。這些檔口無非是在雜貨鋪內(nèi)或居室旁側(cè)辟一處空間，支一方臺面，立一鼎銅壺，置十來只精致的杯具，供逛街者和生意人解一時之渴。這樣的茶水經(jīng)營方式，與當時大江南北的情形并無不同，但卻為早茶模式的形成奠定了需求基礎(chǔ)。廣東不僅是亞熱帶南國氣候的典型代表，而且是海上絲綢之路的發(fā)祥地和對外通商的重要口岸。明清以降，南粵經(jīng)商氛圍漸濃，商品流通日盛，外經(jīng)內(nèi)貿(mào)繁榮，思想觀念活躍，這給嶺南文化的發(fā)展和早茶習俗的養(yǎng)成積聚了充足的條件。當時，全國百分之九十五的茶葉出口均由各地運往廣東，又從省內(nèi)各處齊聚羊城，使得各色名茶群芳薈萃，八方茶商眾英云集，他們在買茶賣茶、估茶驗茶之際，有力地推動了茶飲業(yè)的興旺與擴張。而來自國內(nèi)境外的商人們、權(quán)貴們、殖民者們，又把一些新的喝茶習俗帶到了廣東。北京人帶來了京城皇族貴戚的作派，喝茶不僅要有高級堂館場所，還要配說書唱戲的以娛耳目；蘇杭客掀起了食飲兩濟的喝茶新潮，進茶室不僅要品味茶香，而且還要添上幾碟精美的糕點小吃以飽口福；英國佬的習慣更讓土生土長的老廣們開了眼界，他們不僅要吃好早中晚三餐，而且還要有板有眼地喝下午茶，喝茶的場所、方式和氛圍等還有諸多的講究。這樣一來，廣東的茶水經(jīng)營業(yè)就不得不與時俱進，跟著時代的節(jié)拍去小步快跑了。然而，廣東人有廣東人的精明，他們善兼容卻更加務實，絕不人云亦云地跟在別人后面亦步亦趨。北京茶館的模式的確不錯，但與其搞茶館不如建茶樓，讓喝茶場所更為氣派；蘇杭的茶點值得稱道，不過，嶺南的糕點小吃也特色鮮明，食材上乘，品種繁多，把它們精工細做后擇優(yōu)佐茶，定能比天堂美食更勝一籌；洋人們的下午茶也值得借鑒，然而，它不太符合中國國情，國人經(jīng)濟上并不寬裕，一日三餐尚難溫飽，再加一餐肯定會難以為繼，不如把喝茶的時間改一改，與早上用餐合二為一，使得經(jīng)營早點與張羅茶水兩不相誤，既兼顧了食家茶客，又能多賺些銀子。就這樣，在外來經(jīng)驗與本土特色的有機結(jié)合之中，一種集清晨、茶樓、品茗、嘗點等元素于一身，將會友、言商、談事、睦家、悅己等功能聚為一體的廣東特色早茶便誕生了。它如同一輪噴薄紅日升騰于翠綠秀美的南粵山間，那曙光初照中的瑰麗朝霞，燦爛了嶺南文化中又一個神奇的篇章。

二

世人皆曰“食在廣東”。不錯，三足鼎立的廣府菜、潮汕菜和客家菜，的確把廣東菜系推向了頂峰?！笆吃趶V東”，一是從品格和內(nèi)質(zhì)上肯定了粵菜的本色清淡、生猛鮮活和適于養(yǎng)生；二是從廚藝和菜式上褒揚了粵菜的精工細做、花樣翻新和琳瑯滿目；三是從食材和入菜物件上，驚嘆于粵人的英勇無畏、敢吃善食。特別是這第三條，很讓外地人大開眼界，大飽口福。你看看，在吃的問題上，廣東人是寸物必爭，當仁不讓，天上飛的除了飛機不吃，水里游的除了艦船不吃，地下四條腿的除了桌椅不吃，其他的都能拿來大快朵頤。每至假日，這家斬貓剝蛇，那家燉龜燒鼠，直吃得山中野獸碰到人來腿發(fā)抖，天上飛禽見了人影翅僵硬。廣東早茶的發(fā)展與興旺，與廣東人這種對于吃的與生俱來的無限熱情和衷愛，與粵菜沿革創(chuàng)新中積蓄的豐富經(jīng)驗和手段，顯然有直接而且相當密切的關(guān)系。

隨著茶水經(jīng)營從挑擔變攤檔，由攤檔轉(zhuǎn)茶居，又由茶居規(guī)模上升到茶樓水平，廣東早茶的行進軌跡，便經(jīng)歷著由茶水的多樣性向茶點的豐富性的轉(zhuǎn)變，由茶水的主體性向茶點的核心性的遷移，由開始偏重于品香嘗味到后來更重于交際溝通的發(fā)展。

廣東早茶的定型成熟，是以一大批茶樓酒家的誕生為標志的。那些有著上百年歷史的成珠樓、蓮香樓、澄江樓、涎香樓、惠如樓、陶陶居、陸羽茶居和廣州酒家、大同酒家、泮溪酒家、北園及南園等，都在廣東早茶的發(fā)展史上叱咤過風云，建立過功勛，有的至今還產(chǎn)生著舉足輕重的影響。茶樓酒家經(jīng)營早茶，首先要面對嘴刁的茶客，繼而要應付競爭的對手，最終是鞏固和拓展經(jīng)營的陣地，不斷提高贏利水平。而這一切，逼得每一位茶樓老板不得不挖空心思，搜羅人才，推陳出新，獨辟特色。于是乎，茶水之爭釀出了茶點大戰(zhàn)。你有傳統(tǒng)小鳳餅，我有特色玉米酥；你推出水晶靚蝦餃，我握有天然綠茶包；你參賽金絲蘿卜糕，我亮相玫瑰忌廉撻。粥、粉、面、點，皆成利器；煎、炸、蒸、煮，都成戰(zhàn)法。據(jù)記載，在1956年廣州市飲食業(yè)舉辦的首次名菜美點展覽中，本市各大酒家茶樓食肆飯店參展的菜式計有八百二十五款，小食計有二百七十三味，真可謂盛況空前，競爭激烈。半個世紀過去了，當今廣東早茶的樣式和數(shù)量，定然不輸當年。雖然在一波復一波的高浪低潮間、在一輪又一輪的優(yōu)勝劣汰中，有些知名茶樓倒閉了，有些曾經(jīng)鼎盛的酒家式微了，但幸運的廣東人，總是能在另一些老字號的巍然屹立與無數(shù)生力軍的狂飆突起中延續(xù)著與精美早茶的不解情緣。許多南粵人而今依然坐在其父輩甚至是祖輩曾經(jīng)光臨過的茶樓里暢享晨光，那裊裊茶香，讓他們品出了悠悠歲月和濃濃親情。而他們的孩子也來到茶樓，就坐在對面，那無忌的童真或青春的風采，令大人們感受到了責任的重大和未來的光明。歷史把現(xiàn)實交給了我們，現(xiàn)實又會把未來傳給孩子。我們眼前的這壺茶水和滿桌點心，前輩們歷經(jīng)奮斗已完成了傳承，而我們，究竟應該怎樣去把它們接力下來并傳遞下去呢？

三

現(xiàn)在，我坐在茶樓里，開始享受新的一天。廣州茶樓的大堂里總是燈火輝煌的，大堂盡頭正對大門的墻壁上，往往會在大紅襯底中飛出一對熨金的龍鳳。龍鳳呈祥，能帶來客流漫漫，財源滾滾。茶樓經(jīng)理和跑堂們都在精神抖擻地奔忙著，躬迎、布桌、上茶、開卡，把一撥茶客安頓下來后，又急忙跑到門前去迎接另一撥來人。廚師們戴著高帽熱氣騰騰地揮舞著鍋鏟湯勺，點心師隔著明亮的玻璃在熟食間里安靜地作業(yè)，一些服務員推著雙層的運點心車在大堂和雅室之間滿地轉(zhuǎn)悠，茶客舉手一揮，車子就來到桌邊，之后挑點心，登食卡，續(xù)茶水，待一切就緒，茶客們便安享著茶香里的愉悅了。喝早茶其實最應該坐大堂，幾十上百人排排坐，用茶點，那種熱鬧，那種繁華，那種氣場，是最能振人耳鼓，動人心弦的。廣東早茶歸屬于三教九流和普羅大眾，沒有高貴低賤之分。金璧閃亮的茶市，富人能來，窮人也能來；勞心者可入室，勞力者也能登堂。一般情況下，茶有例牌，也可供應上品；糕點小吃有小點、中點、大點，也有頂點、特點和超點。你有錢，想吃得富貴，叫上品茶葉和超、特、頂點即是；你錢少，又想嘗鮮，不妨就來一壺便宜的例茶，要兩碟小、中或大點便可。雖然茶樓的裝潢是高級的，名牌是響亮的，吃正餐粵菜可能要花費不菲，但是來此喝早茶，卻可以少花錢，多享受，增些體面，長些精神。正因如此，茶樓誰都愿來，誰也都能來得起，它的熱鬧，便真是命里注定的了。

喝早茶的茶樓，曾經(jīng)是貴族官僚、公子哥兒和游手好閑之徒的匯聚場所，這些人跑來喝茶是為了炫富斗貴，雪月風花，消磨時光，一頓早茶下來，嘩啦啦的銀子就進了老板的腰包。這里還曾經(jīng)是大小買辦、南北商人的喜愛之處，花點小錢，邊喝茶用餐邊就把生意談了，價錢搞掂，這種買賣做得實在是順心合意。媒體人也喜歡上茶樓，因為這里人多嘴雜，消息靈通，很容易得到有價值的新聞線索，待茶畢餐完嘴巴一抹，全天的計劃就能胸有成竹。到了現(xiàn)在，茶樓又成了“老干中心”。有了點錢、有了點閑、又脫離單位日久、思念朋友更甚的退休老人們，往往喜歡把這里當成聚會之處和聊天之所。清晨到公園做一通操或跳一輪舞后，這些老人便買張報紙，三三兩兩地步入茶樓。他們點個“一盅兩件”，慢慢地吃喝，慢慢地聊天，慢慢地讀報。夏天在茶樓中嘆足空調(diào)，冬天在大堂里享盡溫暖，待話題談畢，報頁讀完，才起身跑菜市場或辦其他的正經(jīng)事。有了這幾個小時茶樓生活作墊底，許多老人都覺得退休生活也有滋有味。但我最喜歡看到的，是節(jié)假日中茶樓里的景致。那時喝早茶的人們，大多是呼啦啦的一大家子，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七姑八姨，三代同堂，笑的笑，叫的叫，直吃得一團和氣，滿桌親情。各家的孩子，趁著大人們不注意，便去鄰桌找小伙伴，然后你追我趕，繞堂雀躍。待大家喝完茶，牽回自家的孩子，下一個逛商場、看電影或是游公園、走親戚的節(jié)目便接踵而至。在這溫馨的茶香里，有多少南粵家庭堅守了祥和美滿，又有多少骨肉親人遠離了冷漠絕情。

太陽又從青山之巔升起，茶樓酒家的燈火又開始大放光明，輝煌迎客。在這樣一個可以休閑的日子里，如果你問早起的廣東人將身赴何方，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一句：“上茶樓?！笔堑?，早茶是廣東人生活中不可切割的組成部分，是嶺南文化中最富傳奇的一個經(jīng)典。還愣著干什么？跟著廣東人去體驗一下晨光里的茶香吧。喝過早茶后，你可能會領(lǐng)悟出為什么廣東人總是從容淡定、清醒理智、辦事務實、崇尚創(chuàng)新和富于商道。因為那茶水糕點里有漫漫歷史，有源源文化，還有廣東人對于生命和生活的理解，以及對于清晨和陽光的無比熱愛。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