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禮:書齋里走出的“議案大王”

說起張仲禮，許多人的第一反應就是“議案大王”。張仲禮在任全國人大代表期間，先后提交了六十一件重要議案，其中，“關于專業技術職務聘任經常化、制度化”、“老年人權益保障”、“節約能源”、“國家反腐敗”、“電子商務”等八件被列為當年的“1號議案”，直接推動了相應立法的出臺與修改

張仲禮，1920年4月10日生，江蘇無錫人。知名經濟學家、社會科學領導者及活動家，著名的“議案大王”。1941年畢業于上海圣約翰大學，1953年獲得美國華盛頓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歷任華盛頓大學經濟系副教授、遠東研究所研究員、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副所長，上海社會科學院副院長、院長。先后獲得美國社會科學研究理事會獎（1952年）、美國盧斯基金會中國學者獎（1982年）、美國亞洲研究杰出貢獻獎（2008年）。

其實，張仲禮原本埋首鉆研中國近代經濟史和社會史，卓然有成，尤以充滿真知灼見的《中國紳士》和《中國紳士的收入》譽滿寰宇。正因為如此，2008年4月，在國際學術界享有崇高聲望的美國亞洲研究學會，首次將代表最高榮譽的“亞洲研究杰出貢獻獎”頒給了來自中國大陸的張仲禮，以表彰他在中國近代經濟史和社會史研究領域的獨創性貢獻。這位多年來默默耕耘的經濟學家，終于又在耄耋之年喜摘豐盈果實。

把“中國情況”介紹給西方

張仲禮對中國近代經濟史和社會史的研究是從留學海外開始的。

1946年夏天，為戰后重建和亟須人才計，“國民政府”舉行第二次留學考試。那時，張仲禮正供職于上海一家銀行，工作體面，收入豐厚。但為實現心中的經世濟民抱負，他還是毅然決然地跑去報了名。不過，留學考試競爭異常激烈，成功的比例只有十分之一。好在他一直以來堅持研讀經濟學專著并輔讀社會學、歷史學和商法學，因而順利地通過了考試——名列經濟類一百七十九名發榜考生的第二十二名，公費留學到華盛頓大學經濟系攻讀碩士學位。

在華盛頓大學，張仲禮以校園的代表性建筑——四根石柱上刻的“勤奮、誠實、刻苦、進取”為座右銘，埋頭苦讀，僅僅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以優異成績把碩士學位的規定課程全部修完了。不少大學、研究機構看到張仲禮的優秀表現后，紛紛拋出橄欖枝，邀請他前去執教、任職。1948年秋天，華盛頓大學遠東研究所為進一步推動和加強對亞洲尤其是中國的研究工作，在征詢了張仲禮的導師弗蘭茲·邁克爾的意見后，未打招呼就直接把張仲禮吸收了進去。張仲禮到遠東研究所一看，那里到處堆放著從中國官方搜集來的各種各樣的資料，有些“甚至是從戰亂的中國民間地攤上撿拾來的”，哪有什么研究價值？張仲禮大失所望，當即轉身離去。第二天，他來到弗蘭茲·邁克爾家，講述了自己前去遠東研究所的經歷。弗蘭茲·邁克爾告訴張仲禮，在美國，華盛頓大學遠東研究所和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一樣，是研究亞洲和中國的重要學術機構，也都從中國搜集了大量的資料，非常適合有志于專攻中國問題的青年學生做學術研究。末了，弗蘭茲·邁克爾語重心長地對張仲禮說：“從事研究工作，要善于搶抓機遇，承擔富有挑戰性并具有開拓前景的課題。現在，遠東研究所給你分派的‘19世紀的中國政治社會經濟史’研究項目，就是一個頗具前瞻性的課題，而那些在你看來四散堆放、毫無價值的資料，正好可以幫助你！”

有了導師的鼓勵，張仲禮迅速進入物我兩忘的狀態。在扒拉資料的過程中，他吃驚地發現，在遠東研究所，既有像《清史錄》、《東華錄》、《大清會典》之類的清政府官方文獻，也有“19世紀清政府重要官員的文集和奏稿”，還有“地方志、宗譜、家譜、族譜等資料”，而且“還沒有什么人做過哪怕是簡單的整理分析”。經過一段時間的分析整理，張仲禮對19世紀中國的政治社會經濟有了較為全面且細致的認識和了解。在此基礎上，他選定“中國紳士”作為自己的研究方向。

選擇“中國紳士”作為主攻方向，源自張仲禮對晚清科舉制度的研究。

在研究中，張仲禮發現，北宋時期，中國的GDP占世界的百分之二十二點五，到了中華帝國巔峰時期的乾隆時代，GDP一度占世界的百分之三十八點二，可為何在之后短短的一百年里，中國就從世界第一天朝大國直接淪落為西方列強的半殖民地呢？帶著這個疑問，張仲禮仔細查找、翻閱整理出來的相關資料，結果意外地發現：晚清時代的紳士階層，是中華帝國沉淪沒落的“罪魁禍首”。何為紳士？就是從科舉考試中“脫穎而出”的知識分子。眾所周知，隋朝開創的科舉考試，是歷朝歷代統治者選拔人才的重要甚至唯一手段，更是千千萬萬讀書人脫離普通百姓成為政府幕僚、朝中官員乃至封疆大吏的最佳捷徑。但到了晚清時期，由于帝國內部的種種矛盾，科舉考試漸漸成了一種擺設——在看到越來越多的讀書人渴望考取功名好光宗耀祖的商機后，負責組織童試、鄉試、會試、殿試的各級政府官員就生起了私心：“拿錢來吧，保證讓你考中……”由是，原本公平公正的科舉考試，失去了公平競爭，淪為聚斂錢財的“黃金樹”，結果導致讀書人不再寒窗苦讀，而是絞盡腦汁想法湊錢然后四處跑著“打點”。自然而然，這些通過“打點”考中功名的知識分子，在被委任為一方父母官后很少會為民做主，滿腦子想的盡是怎樣把投出去的錢財趕緊掙回來。

在分析了晚清帝國內部人才選拔制度的重重弊病后，張仲禮就對這個“從科舉考試中涌現出來”的獨特群體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認識：中國紳士。從對由科舉考試產生的紳士階層的研究中，張仲禮悟出了一個深刻的道理，那就是：由此制度而來的社會精英階層——紳士階層，本身的思維就充滿了腐朽，他們對于自身思想的故步自封和對于西方新思潮的不屑一顧，直接造成了中國近代歷史上的一幕幕悲劇。

有了這樣的認識，再經過認真的梳理、總結、分析、提煉，張仲禮將自己的研究心得一點一點地撰寫出來，最后終于積攢成了一本厚厚的《中國紳士》草稿。

1952年，華盛頓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了《中國紳士》，此書在美國引起轟動。這一年，張仲禮三十二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好時光。

1953年，張仲禮撰寫出論文《19世紀中國的紳士——從他們在國民生產總值中所占份額論證其經濟地位》，獲得華盛頓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

在撰寫《19世紀中國的紳士——從他們在國民生產總值中所占份額論證其經濟地位》的過程中，張仲禮覺得，紳士們通過各種各樣的特權來得到很多普通百姓不可能得到的經濟收入，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研究課題。

經過一番常人難以想象的細致研究之后，張仲禮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最終于1958年寫出了《中國紳士的收入》，詳細地記錄了中國近代不同地位的紳士的經濟收入情況，并且與平民階層作了比較。時隔一年，華盛頓大學出版社隆重推出了《中國紳士的收入》一書。這是張仲禮在中國近代經濟史和社會史研究上攀登的又一高峰，同樣贏得了高度贊譽。 在此之前，關于中國的描述大都散見于傳教士的一些見聞記錄中，甚是零碎且眾說紛紜，而《中國紳士》和《中國紳士的收入》的出版，則在很大程度上填補了當時國際學術界對中國學研究的空白。

演繹“知識分子學以報國”的傳奇

身在海外，但張仲禮一直密切關注國內的情況，更不忘曾經立下的學以報國的理想。

20世紀50年代，新生的共和國掀起了“向科學進軍”的熱潮。這時，張仲禮已經取得華盛頓大學終身教授的職位，而且在遠東研究所頗受重視，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向華盛頓大學遞交了辭呈，而后變賣家產、打點行裝，踏上了回國報效祖國的漫漫路途。

1958年12月，張仲禮輾轉數地抵達上海，被安置在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當時，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的特色之一就是利用上海保存的舊中國企業檔案，通過研究，匯編典型企業的史料和編寫典型企業的發生和發展史。這正好符合他繼續做經濟史和社會史研究的愿望。

張仲禮從最基層的研究員開始做起。他參加的第一個科研項目，就是匯編舊中國最大的民族資本家榮家的企業史料——《榮家企業史料》。有著多年課題研究工作經驗的張仲禮欣喜地發現，自己從事的《榮家企業史料》課題研究，與此前在華盛頓大學遠東研究所時研究的“中國紳士”課題大同小異，都是從挖掘搜集大量第一手資料著手，進行爬梳整理、研究分析。因而，在工作中，張仲禮輕車熟路，很快就提煉出前人所沒有接觸過的資料和沒有考慮到的觀點，并在短短數月間就編寫出了《榮家企業史料》的第一章——“經營錢莊起家，創辦粉廠和紗廠”。由于條理清晰、認識到位、總結公允，他得到所、院兩級領導的高度評贊。

與在美國的待遇相比，張仲禮回國后的生活是非常艱苦的。那時，正趕上三年自然災害，糧食大幅度減產，院里限定口糧。由于吃不飽，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實在撐不住了，張仲禮就跑出去灌一氣兒自來水頂饑。他常常鏖戰至深夜，乃至天亮。最終，通過對數百箱、上萬個檔案卷宗的精心整理，張仲禮從中挖掘出大量極有價值的、反映榮家企業發展的研究史料，成功編寫出了《榮家企業史料》。

參政議政成就“議案大王”

就在開始中國近代城市史研究不久，張仲禮又于1983年被推選為第六屆全國人大代表。這個埋首書卷的知識分子，從此走出書房開始參政議政了。

一腳邁進全國最高權力機構，年過花甲的張仲禮多少有點“不太適應”。起初幾年，只是跟著大伙兒出去視察，走走看看。

還是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讓張仲禮認識到原來自己身上還擔負著百姓的重托。1987年，也就是他的第六屆人大代表任職的最后一年，有一天，他突然發現單位里好多同志“一夜之間急白了頭”。一番追問，這才知道：自1980年中央組織評定過一次研究員之后，已近七年沒有再評定了，加之規定研究員評審的年齡上限是六十歲，使得好多上了年紀的老同志覺得自己“這輩子就沒啥希望了”。經過了解，張仲禮還發現，不獨上海社會科學院，在其他院校和科研機構，也有好多符合條件的專業技術人員錯過了職稱評定。張仲禮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沒有一個好的解決辦法呢？能不能建立起一套定時評定的長效制度呢？”張仲禮查閱資料、調查情況、匯總意見，最后揣著一份《關于科學技術專業職務聘任經常化、制度化的建議》飛到北京，提交給全國人大。沒想到，僅僅過了四個月，他就收到了全國人大的回復：《關于科學技術專業職務聘任經常化、制度化的建議》已定為1號議案，將很快被國務院有關部門采納并在全國推行。張仲禮提交的這一議案獲得通過后，直接促進了我國人才激勵機制的發育——時至今日，各個重點大學、科研機構均擁有了自行聘任教授、博導的權力，至于副教授、副研究員的聘用權限，更是下放到學院一級的學術單位。

在順利當選為第七屆全國人大代表后，張仲禮一有空閑就找大伙兒嘮嗑，了解百姓的疾苦，較好地履行了人大代表的神圣職責——其中，1990年的《貨幣發行法》就是其一手促成的杰作。當時，我國經濟體制改革已由農村轉向城市，改革的攻堅戰主要集中在價格上。從1988年和1989年一些大中城市出現的搶購風潮中，張仲禮意識到全國人大有權監督貨幣的發行，以便從源頭上遏制通貨膨脹和搶購風，為我國徹底解決商品短缺爭取時間。為此，他向全國人大提交了一份《需制定貨幣發行辦法的議案》，結果又被定為當年的1號議案。接下來，在黨中央、國務院的關注下，貨幣發行得到了規范，央行逐漸擺脫了“財政部鈔票增發司”的名聲，開始嘗試由增發國債來彌補財政赤字，使得我國最終于1995年闖過了價格改革的難關。

1999年，張仲禮再次“一動沖天”，成為各大媒體爭相采訪的重點對象。這一年，他向全國人大會提交了一份《建議制定國家“反腐敗法”的議案》，議案指出，世界上已有許多國家制定了《反腐敗法》或《懲治腐敗法》，而我國的反腐敗法律是不健全的。比如，刑法只對貪污、受賄、瀆職等腐敗罪行做出了懲治性規定，但對其他腐敗行為如賣官鬻爵、弄權敲詐、濫用權力等尚無具體懲治性規定，這對開展經濟建設來說是一道頗具阻礙性的暗溝。有意思的是，這份議案被前來報道全國人大會的媒體記者“挖走”后，竟然連標題也不改就直接刊發了出來，引起了中央領導的高度關注和社會各階層的廣泛熱議，最后再度榮登1號議案之位。很快，《反腐敗法》出臺，為我國黨和政府嚴厲打擊腐敗行為提供了有力保障，標志著中國法制建設又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至此，張仲禮成為全國人大代表中的傳奇人物。接下來，他還親自調研了老年人權利保障、能源節約、消費者權益保護、期貨交易、互聯網交易、玩具生產、證券運作等眾多與經濟生活息息相關的問題，累計提交了六十一件重要議案，他因此被尊稱為“議案大王”。

時至今日，耄耋之齡的張仲禮已經不再是全國人大代表了，但每年人大會召開的時候，他都會看電視、翻報紙以了解最新動態，而每當有人向他問起當全國人大代表的感想時，他也總會這樣說道：“社會科學工作者主要研究的是人文社會科學，這涉及人的問題、民生問題、法治問題，需要不斷推進它們的建設，人大會有很好的機會來發揮他們的潛力。”

（責任編輯/金翎）